易升

編者按：近日，借情感指導出名的Ayawawa因為涉慰安婦不當言論，遭到全網(wǎng)抨擊。她宣揚的情感理論被稱為女版PUA，網(wǎng)友還發(fā)現(xiàn)，在國內(nèi)早期最熱的PUA陣地泡學網(wǎng)的“感情專家”名單上，Ayawawa赫然在列。這個發(fā)跡于西方的PUA情感理論，突然進入了中國大眾的視野。

這是一個擁有自創(chuàng)術語的世界。比如AFC表示一個平庸挫敗的笨蛋，而PUA則是搭訕藝術家（Pick-up Artist）。在這個組織性極強的亞文化群體網(wǎng)絡里，人們教導男性學習引誘女性的藝術，目標是，從一個平庸挫敗的笨蛋（AFC）進化成搭訕藝術家——PUA。

這個世界原本存在于網(wǎng)絡上一個隱秘的角落，但尼爾·施特勞斯，一個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心理系的前文化記者和音樂評論人，將這個暗布地下許久的網(wǎng)絡撕開了一個口子。他在2005年出版的《游戲：滲透搭訕藝術家的秘密社會》（下稱《游戲》），成為當年霸榜長達兩個月的超級暢銷書。

“在女孩和你說話的時候輕輕碰她?！?/p>

“否定她?！?/p>

“當一個女孩對你似乎不感興趣時，她只是在玩游戲?！?/p>

“別談論‘真正的話題，像教育或者工作。它們太無聊了?！?/p>

這些技巧顛覆了許多人對于男女關系的浪漫想象。一時間，PUA對待女性的“手段”在主流話語圈內(nèi)引發(fā)道德恐慌。

另一些人則質疑，這些所謂“技巧”真的行得通？職場作家Gayle McDowell就認為，“PUA教給成員的機械方式，實際上并不奏效，它沒有認識到每個女性都是不同的?！?/p>

然而，這并沒有阻礙其追捧者。經(jīng)過約30年的發(fā)展，PUA已然催生出一個價值上億美金的產(chǎn)業(yè)。講習班、書籍、互聯(lián)網(wǎng)論壇以及酒吧俱樂部的現(xiàn)場培訓遍布全球。搭訕藝術家們的YouTube頻道吸引了數(shù)百萬的全球點擊，有些人把它變成了能帶來6位數(shù)收入的全職，許多相關產(chǎn)業(yè)公司擁有數(shù)十萬注冊用戶。

顯然，全世界有一大群人，指望用這些精心編織的技巧改變自己所處的現(xiàn)狀。

矚目的公眾時刻

“我遠算不上有吸引力。鼻子對我的臉來說太大了，沒有鷹鉤，但在脊上有一個凸起。雖然我不是禿頭，但頭發(fā)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疏。”2004年1月，施特勞斯在《紐約時報》發(fā)布了一篇關于PUA培訓的文章，以這樣一段對于自身外貌不自信的描述開頭。

施特勞斯當時已經(jīng)是《滾石》雜志的特約撰稿，出入于最頂尖的音樂圈子，為麥當娜、科特·柯本和瑪麗蓮·曼森寫封面故事。

但有一個煩惱，他的女人緣很差。

無意間，他發(fā)現(xiàn)了“搭訕藝術家”亞文化群的存在，并通過在線討論小組追蹤到他們。在深度介入、學習和了解這群人的技巧后，施特勞斯在2005年出版了《游戲》這本書，將PUA的秘密和運作方式公之于眾。

施特勞斯在書中透露，自己在PUA社群里的“花名”叫：“Style”（風格）。

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PUA及其學徒們往往不愿意暴露真實身份。因為他們會在論壇上，以教學交流為名，詳細介紹，甚至圖文并茂地描述與女性結識上床的過程，許多PUA擔心會被這些女性發(fā)現(xiàn)。也有一些PUA將自己的這一面，作為隱藏于朋友、家人和同事的“另類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這是重新來過，推翻所有既定社交邏輯的機會。

書中介紹的技巧由淺至深，有的只是單純的古怪，有些則在倫理和法律上都非?？梢?。比如書中描述，一些PUA認為他們有權與女人發(fā)生性行為，并會在自認得到“共識”的情況下進行公開的性侵犯行為。

戲劇化的是，施特勞斯在采訪過程中，變得如此沉迷于這個世界，以至于最終轉型成一位知名度極高、事實上的PUA領袖和導師。據(jù)好萊塢報道，他這本黑底燙金字的出版物獲得了空前的成功，被公認為有史以來最暢銷和最廣泛閱讀的性忠告書籍之一，其銷售量自2005年出版以來已經(jīng)售出250萬冊，甚至超過目前針對女性的任何流行情感書籍。

以男性為讀者，關于如何勾引女性的書籍和文章并不是新鮮事物。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寫于公元2年的《愛的藝術》是西方涉及類似“誘導過程”的第一部書——關于何時何地與女性約會，以及如何通過對話和適當形式的身體接觸，令女性對自己產(chǎn)生性興趣。

盡管西方人對性取向的態(tài)度更加自由化，但整個二十世紀，只有少數(shù)為男性撰寫的此類主題書籍。直到上世紀70年代，對約會的保守態(tài)度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艾瑞克·韋伯的《如何挑選女孩》橫空出世，這是現(xiàn)代第一部面對大眾的PUA書籍。

上世紀90年代，PUA哲學迎來第二次興起，它們開始更關注男性約會的經(jīng)歷，著重于通過可復制的技巧來理解女性。PUA聚集的所謂“誘導社群”開發(fā)了大量技術，包括更精細的方法、新穎的搭訕系列法則和旨在增加男性信心的心理治療計劃等。

網(wǎng)絡的普及進一步助推了這些“寶典”的散播，網(wǎng)絡論壇給男性以討論想法和技巧的匿名空間。1994年，PUA始祖級導師羅斯·杰弗里斯的學生Lewis De Payne成立了alt.seduction.fast，PUA的第一個網(wǎng)絡在線論壇。之后，又很快衍生出更多論壇、博客和相關網(wǎng)站，全都致力于引誘技術的交流和討論。這也給后期遍地開花的搭訕訓練營和約會教練產(chǎn)業(yè)奠定了基礎。

一些經(jīng)典理論傳播甚廣，無論你身在何處，當你遇到PUA時，他們都踐行著完全一致的套路。比如在索要號碼時，他們會用這種被動的語氣：“你為什么不給我你的號碼，這樣我可以給你打電話......”

新時代男性的焦慮

除了書籍和網(wǎng)絡的助推，PUA開始廣泛傳播的另一個原因，和女權主義浪潮有關。

1848年，美國婦女運動在紐約開始興起。

第一次婦女權利大會上，組織者伊麗莎白·斯坦頓宣讀了《感傷宣言》。這份宣言以著名的《獨立宣言》為藍本，要求婦女享有政治權利，特別是投票權。該宣言由68名婦女和32名男子簽署，并確定了當時的婦女權利議程?，F(xiàn)在被稱為“第一次女權主義浪潮”。取得投票權后，90年代第二次浪潮興起，女權主義者不再僅關注法律權利，還更多地開始在社會事務和角色上追求平等。

當女性群體在個人和政治的層面進行斗爭時，社會的另一半，男性，開始質疑自己在女性解放中的角色。

在“男性運動的歷史”一文中，美國歷史最悠久的男性維權組織NCFM的共同創(chuàng)始人湯姆·威廉姆森指出，女性主義帶動了男性運動的發(fā)展：“女性運動中對男性的憤怒和指責，使男性運動更加穩(wěn)固，因為男性會向女性對男性的憤怒作出反應?！?/p>

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研究員伊拉娜 J. 克利福特在《誘導社區(qū)的男性氣質政治》一文中也論述，表面上，“誘導社群”和男性運動可能看起來很不相同，但在多個層面上，它們非常相似?？傊?，PUA聚集的“誘導社群”可以理解為男性運動的延伸，甚至被一些人稱為它的文化遺產(chǎn)。

男性運動近年來的重點是如何“拯救男性的靈魂”。一些男人選擇轉向“誘導社群”，試圖重新定義和找回他們的男子氣概。

雖然PUA本身很少批評女權主義，但他們的確在女性角色不斷轉變的世界中感到沮喪。大多數(shù)PUA哲學基于進化心理學，認為女性的程序設計忽視了彬彬有禮的人，卻常被一些更狂妄和出格的男性所吸引。

沒有科學證據(jù)支持這一理論，但它讓信徒們相信自己在男女關系中是絕對的受害者，成千上萬被挫折、絕望困擾的男子找到“誘導社群”，試圖尋求解決方案以及群體的共鳴。

伊麗莎白·斯坦頓在1848年的第一屆婦女權利大會上發(fā)言，她還曾在1866年申請競選眾議院議員，盡管當時這并不合法

這也就是為什么“負面”成為了PUA技巧中的重要基礎。這是別名為“謎男”的PUA著名導師Erik von Markovik創(chuàng)造的概念，其主要目的就是貶低女性，解除她們在戀愛關系中的任何自信心。

比如意外的侮辱或回避贊美，同時積極表現(xiàn)出對她的不感興趣——“例如讓她知道自己牙齒上有口紅，或在她說話后為她提供一塊口香糖?！本毩曋?，學員們被要求故意無視女性說的話和她們的自信，以達到讓對方不安，需要通過取悅男性獲得認可的目的。

有趣的是，在PUA的傳播過程中，不乏有和Ayawawa一樣的女性PUA分子，她們也認同于男性的“受害者”身份，鼓勵女性放低自己，承認自己因為性別而在關系中占據(jù)優(yōu)勢，應當通過示弱以求美滿的關系。

PUA的規(guī)則和技巧如今已經(jīng)演化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版本。近日，美國約克大學社會學研究員瑞秋·奧尼爾博士發(fā)布新書《引誘：男性、男子氣概和設計親密》，試圖揭示引誘培訓行業(yè)如何運作，以及為什么它吸引了這么多的男人。奧尼爾指出，PUA所有技巧都有一個指向，就是重新獲得控制權，以及如何在別的同性面前展示和炫耀這種權力。

她的觀點認為，雖然引誘群體中的男性普遍被媒體描述為“可悲、病態(tài)或反常的”，但真正可悲的是，這種行為準則正是現(xiàn)代浪漫關系的一個放大和延伸。性生活是否愉悅，是否能吸引許多女性，仍舊是評判男性是否成功至關重要的標準。

與大眾認知不同，奧尼爾寫道，引誘女性的行為“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對性或親密關系任何形式的渴望”，這是一種商品化的關系。以錯綜復雜的方法論和既定規(guī)則為基礎的交流，讓人類關系中潛在的欲望和愉悅也隨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