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作家賈平凹

《老生》是賈平凹的第13部長篇，2014年發(fā)表在《當代》雜志上，同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它與201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第14部長篇《極花》，是賈平凹長篇小說中篇幅最短的兩部，《老生》22萬字，《極花》18萬字。

賈平凹在《老生》的后記里說，之所以借用戲劇角色起這個書名，“或是指一個人的一生活得太長了”。這是很重要的題旨。他換一個角度又說：“另一方面，老生常談，又說的是人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誑語吧?！毙≌f里，這個敘述者“我”是一個見識了“百多年”的唱師，唱師在“陰界陽界往來，和活人死人打交道”，其實是陰陽師，能看透人事。小說主體是四個故事，有開頭、結(jié)尾。開頭唱師已是彌留之際，身子動不了，不能說話了，“腦子還清白”。放羊的父親讓孩子陪著他，給孩子請了個古文老師，帶孩子念《山海經(jīng)》?！渡胶＝?jīng)》當然是平凹要念的，這小說結(jié)構(gòu)其實是，唱師在彌留中聽著《山海經(jīng)》的誦讀及師生的問答，想起百年中四個故事栩栩如生的情景。結(jié)尾，《北山經(jīng)》沒念完，孩子問到“夸父逐日”，唱師就死了。死了他的窯洞就成了墳?zāi)?，放羊的父子要給他立碑，讓老師寫字，老師寫：“這個人唱了百多年陰歌，終于唱死了。”

四個故事回憶了百年中四個歷史階段。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是老黑，講解放前。老黑是地主王世貞家的長工，王世貞給他一桿槍，他就成了拿槍炫耀的保安隊員。老黑進縣城偶遇在省城念書的表哥，共產(chǎn)黨員李得勝，李得勝鼓動他“拉桿子”，他就成了秦嶺游擊隊的副隊長，李得勝是隊長。這故事講偶然性，在殘酷的對游擊隊的圍剿中，李得勝死了，老黑死了，排名第三、第四的雷布和三海也死了，最后就只剩下匡三。這匡三本是個吃不飽的乞丐，老黑對他說“要吃飽肚子就跟我走”，他就加入了游擊隊。世事蒼狗白云，最后，獨有他穿過各種縫隙活了下來，就從秦嶺軍分區(qū)司令一直當?shù)轿鞅贝筌妳^(qū)司令。本來他脅迫去給李得勝治病的藥鋪徐老板，解放后也作為民主人士，當?shù)搅烁笨h長。

第二個故事的主角是馬生，講“土改”。此時已是新社會，不允許有陰陽師，藥鋪徐老板與“我”有交情，就安排進了縣文工團。這故事與第一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嶺寧城村里最富的是王財東，最窮的是馬生，馬生本是個混混兒，沒想到時來運轉(zhuǎn)，鄉(xiāng)政府召集農(nóng)民代表開會，要成立農(nóng)會，農(nóng)民們都不愿去開會，馬生去了，就成了農(nóng)會副主任，擁有了權(quán)力，也是偶然?！巴粮摹毕纫簇敭a(chǎn)多少劃階級成分，王財東是地主，張高桂排了第二，但他的18畝河灘地其實是兩代人辛勤挑走河里的亂石，擔進新土墊出來的，勤勞致富卻倒了霉。分家產(chǎn)的時候，張高桂氣死了，臨死堅持要埋進他的河灘地。河灘地分給了白河，白河的兒子因匡三安排入了公職，成了副鄉(xiāng)長，有底氣。白河就說，墳包不能占我的地，就將張高桂的墳頭給平了，張高桂變成一無所有?！巴粮摹笔菍⒌刂鞯牡嘏c財產(chǎn)分給貧農(nóng)，村里原只定了兩戶地主，馬生覺得分到的太少，排在第三的李長夏就成為漏劃。明明是馬生自己懸掛的鏡子被強光反射，引起火災(zāi)，馬生卻吊打王財東，說他放了火，因為他是階級敵人。王財東的老婆玉鐲求情，馬生就占了她的身體，接二連三。王財東聽到了，掙扎著下炕，掉進尿桶溺死了。長工白土——白河的弟弟——可憐玉鐲，與她結(jié)了婚，馬生還來霸占，直到兩人離鄉(xiāng)出走，死在村外。馬生手里害死多條人命，卻沒得報應(yīng)。他與匡三一樣，命硬。

第三個故事是“文革”中，因為要整理秦嶺游擊隊史，“我”成了編寫組的組長。這故事的主角是墓生，墓生的父母在17年前被冤定為反革命遭槍斃，母親一頭窩在沙坑里生下了他，他17歲了還像八九歲，長不大。墓生給公社書記老皮當差，每天的重要工作是，早上爬到山頂制高點的大樹梢頭插上紅旗，傍晚再收下來，老皮要模仿天安門的升旗儀式。老皮是匡三老秘書的表弟，他重用能說會道、無仁的劉學仁，讓劉學仁去棋盤村營造了一個剪一樣發(fā)型、穿一樣衣服，集體高唱革命歌曲，由村里管飯、同工同酬，通過舉報箱鼓動人人互相揭發(fā)“資本主義尾巴”的典型，將“四類分子”都送進窯場接受殘酷改造。老皮領(lǐng)導的公社因此連續(xù)5年被評為先進，他自己也成了勞模，但墓生卻在一次收旗時摔死了。死因是，他吃了太多劉學仁他們吃不下的餅干，又喝了水，跑得猛了。他是反革命子弟，命賤，死了也沒人幫他擦擦臉上的血，將他塞進空心斷木里，就成了棺材。

第四個故事是改革開放后，主角是真正秦嶺游擊隊烈士的后代，當歸村的戲生。戲生的爺爺是跟著匡三，犧牲了的擺擺，但戲生要見匡三，卻要通過鄉(xiāng)文書老余，老余的父親是匡三內(nèi)弟的本家侄子，在縣人大當主任，戲生將自己好不容易挖到的一棵老秦參送給了老余。鄉(xiāng)干部包村，老余包管了當歸村，讓戲生當村長，作為他仕途晉升的棋子。他讓村里用農(nóng)藥、增長劑、色素、激素、膨大劑發(fā)展農(nóng)副產(chǎn)品，事發(fā)后戲生成為犧牲品，被安排到礦山。戲生從礦上的是非中逃回，他又讓戲生去做了一回“周老虎”，借用的是偽造秦嶺發(fā)現(xiàn)老虎，去爭保護區(qū)的新聞。然后，他又讓戲生帶頭種當歸，這回倒真成了致富模范，終于被帶去見了匡三，但司令已經(jīng)退休，坐在了輪椅上。戲生要給司令表演邊唱曲邊剪窗花，被警衛(wèi)員誤以為要謀殺，受了侮辱。最后，當歸村發(fā)生了瘟疫，戲生回村，在組織村民自救中被傳染，也死了，老余的升遷則不言而喻。

仔細想，這四個故事，寫的是犧牲，還有無情。沒有老黑他們的犧牲，坐江山的就不是匡三;沒有戲生的犧牲，也就沒有老余的仕途：這兩個故事一樣。但老皮的故事里，墓生就談不上犧牲;馬生的故事里，是均貧富，王財東、張高桂都是革命的對象;只不過是寫卑賤生命、大時代中人生之輕薄。

《老生》201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那么，為什么要用《山海經(jīng)》？唱師聽著《山海經(jīng)》而講述了這四個故事，就變成白色氣體，飄然而去？平凹以《山海經(jīng)》為結(jié)構(gòu)的真正意圖是什么？問他，答：“《山海經(jīng)》里有中國人的思維和觀念，《山海經(jīng)》里只寫山水，而百年來的現(xiàn)實里只寫人事?！逼鋵崳蠋熍c孩子的第一段問答，老師就說：“《山海經(jīng)》可以說是寫人類的成長，在飽聞怪事中逐漸走向無驚的?！边@“無驚”二字太重要了，平凹是看到了《山海經(jīng)》只寫山水、物產(chǎn)的地理表面，省略了世事滄桑，所以他說《山海經(jīng)》的“經(jīng)”是經(jīng)歷——善惡，是非，從當事人言，是緣來緣去、苦痛歡樂;但一代代死一代代生，都是鬧世事;山水見證，則亙古無言。我想，這就是平凹以《山海經(jīng)》，借唱師眼見寫百年的意味。《山海經(jīng)》是埋葬、掠過了多少年歷史后的簡潔表述？以它看這百年，平凹的體會其實在小說后記里說了：“人過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刮很累，花開花也疼，我們既是這些年代的人，也就是這些年代的品種，說那些歲月是如何風風雨雨，道路泥濘，更說的是在風風雨雨的泥濘路上，人是走著，走過來了?！彼且谩渡胶＝?jīng)》讓人體會這經(jīng)歷和無驚，也由此想到，要更深入地寫《山本》。（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