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戈石

捷敏是個可憐的姑娘，看見的人都說，她命苦，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讓她今世歷盡苦難。母親生她是頭胎，難產(chǎn)。年輕漂亮的母親像從深水里撈出的一匹緞子，柔弱無力地癱在床上，全身冒淌著水珠，心頭欣喜，身上卻疼痛難忍，眼巴巴地、無助地、乞求老天爺保佑女兒快點生出來。一個老接生婆說，我都快接了一輩子的生，還沒看見生一個娃要三天，誰聽說過？

捷敏的出世，給花凼帶去了一片驚慌、恐怖。人們說，捷敏的第一個哭聲，把寨上一個老男人給送去了鬼門關(guān)。老男人，當(dāng)時正蹲在自家院子一塊磨刀石前磨斧子，正思謀著去哪家山林偷砍幾棵樅樹，用去蓋豬圈。誰知，突然他仰頭倒地，口鼻噴血，當(dāng)即身亡。死者的婆娘找到捷敏的父親，說，你家必須拿出一副棺木、兩頭肥豬、四百斤大米，我就不牽扯你家了。

捷敏的父親說，你家與我家相距兩里地，我女兒的聲音再大，也傳不到你家去，那些東西我不出。

那婆娘一副大嗓門，說，你要這么說我就把死人抬到你家堂屋里去就不管了。這在花凼是大忌。死者親戚忙勸道，棺木用去裝死人，豬肉、大米用去辦喪事，人家也不訛?zāi)?。你婆娘生娃難產(chǎn)三天，你說是不是一個不祥的預(yù)兆？共一個廟堂，同一個時辰，一個人要生，一個人就死，這道理難道你不知道？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怎么說你家沒有責(zé)任？

那婆娘憑兩個兒子在縣公署要害部門做官，人們都叫她勢力婆娘。她的老大是國民黨縣黨部副書記長，兼公安科長，老二是建設(shè)科長，女兒女婿在城里總是包攬大工程，親戚朋友人多勢眾，站了捷敏家一院子，說，要不我們將你打死，我們負(fù)責(zé)出一副棺木、四頭肥豬、八百斤大米，怎樣？要不打死你女兒也行。

這時躺在床上的捷敏，已經(jīng)更加大聲地哭了起來。捷敏的奶奶憤怒了，說，你們殺了我，不要牽扯我的兒子，也不要牽扯我的孫女，與他們無關(guān)。沒有好死也有好埋，那些東西夠埋我了。我已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來吧，動手吧。停了一會，奶奶又說，如果你們讓我家出幾捆燒紙，給死者去陰間一些上路紙錢，這多少還有點說得過去，因為大家畢竟是一個寨上的人，死者為大嘛，算是對死者表達(dá)一點敬意。誰知，你們獅子大開口，要吞天了。我還沒見有像你們這么不要臉的人，今天讓我長見識了。

人群中，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將奶奶推過去搡過來的，奶奶很快就倒在了地上，一些人就從奶奶的身體上踩過去。兒子看見了，立即飛了起來，鉆進(jìn)房屋，抓起一把殺豬刀，閃入院子，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仇人。幾個與死者沒親沒戚的人，立即圍攏去，有的抱住了捷敏父親的腰，有的抓住了他的手，有的奪下了他手中的刀。說，你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嗎？你這一刀伸出去，你家就完了，垮了，誰去養(yǎng)育你的女兒？誰去孝敬你的母親？她老人家都一大把年紀(jì)了。還有，你婆娘就成了寡婦，知道不？兒子兩只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拼命想掙脫三四雙手對自己的控制，兩只腳也用上了，或在地上，或在空中，彈動著，然而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后，他咆哮了，不！我不是雞蛋！我是男人！我是一個七尺男兒！我的心告訴我，要是保護(hù)不了我母親的尊嚴(yán)，天上打雷第一個就應(yīng)該劈死我。你們是想讓天上的雷公劈死我，是不是？那就讓雷公劈死我吧。說完這話，便昏死了過去。

善良的人們，立即將躺在地上的奶奶，還有她的兒子，抬到了床上去休息。捷敏的母親心頭干著急，全身無力，起不了床，于是委托堂叔拿主張，最后找人抬了一副棺木，趕了六頭肥豬，挑了九百斤大米到死者家，才算了結(jié)。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捷敏出生的當(dāng)天，寨子房屋后頭坡上那棵老桃樹開花了。桃花綻放得紅艷艷的。在太陽的照射下，紅得更是十分耀眼，芳香四溢，引得寨上男女老幼紛紛跑到桃樹下駐足觀看，議論紛紛。寨子上下，房前屋后，就這么一棵桃樹，據(jù)寨上幾位年長的老人說，桃樹生長了至少一百五十多年，或許更長。一位最為年長的老人說，我父親健在的時候，曾說過，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那棵桃樹每年都開花，開得紅噴噴的，每年都結(jié)出滿樹的桃子。桃子又甜又脆，又香?？勺詮乃浌媚镫x開花凼，上了青峰山，入了庵堂寺，那棵桃樹就再沒開過一次花，算起來，應(yīng)該有八十來年沒有開花了。老桃樹怎么又開花了呢？難道與捷敏的出世有關(guān)？人們說，捷敏能活下來，已算是奇跡。

誰知，捷敏生下來才三個月，兩個眼睛珠子突然于一天就灰暗無光，沒了光澤，很快就雙目失明了。捷敏八個月開始說話，人們常指著她眼前的人或物讓她辨認(rèn)，她說什么都看不見。捷敏從會說話起，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壞的，不可用。人們給她介紹眼前的事物時，她的大腦里除了一片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后來呢，人們無論說起什么，她就讓人拿過去給摸幾下，捏幾下，通過幾個手指的觸摸，記住了某個事物的印象，比如碗的圓口狀、筷子的長條形、板凳的長方形，有時她也好奇地伸出手去抓住什么就摸什么，她摸到了一只小狗，小孽障居然將她的小手指給咬破了，疼痛與流血，讓她知道了小狗是不可以隨便摸的。有一次，捷敏竟然抓著了一把鋒利的尖刀，兩面是刀刃，多半是用來殺牛殺豬殺羊用的，她用手指撫摸，又用手掌撫摸，無情的刀刃，把她的手指、手掌都給劃破了，鮮血直流，疼得大叫。奶奶告訴她說，凡刀子都可是兇器，可以將猴子呀、蛇呀、牛呀、馬呀、人、野豬給殺死，也可以用來砍柴、割草，將一棵棵樹給砍倒，一片片青草給刈掉，一些蓬勃的生命也就在不知不覺間倒下了，消失了。奶奶說，刀刃千萬不可以摸！千萬不可以捏！你要牢牢地給記住了。

快四歲的時候，捷敏突發(fā)高燒，全身滾燙，像火燒，又嘔吐還拉肚子。三天三夜奶奶沒合眼，思謀著用盡了草藥，親手給孫女治療，卻不見一點好轉(zhuǎn)。后來又找了花凼寨上兩名土醫(yī)生給治療，高燒依舊不退，照樣嘔吐拉肚子。父親與母親避著奶奶商量，準(zhǔn)備放棄治療。父親說，就是讓她活下來，將來長大了，她也是苦痛的，我們總有老的時候，到那時，誰去管護(hù)她？誰去供她吃？母親覺得女兒父親的話有道理，那樣或許對女兒是一種解脫，于是抱著女兒傷心欲絕地痛哭起來，認(rèn)為老天爺這回是來收取捷敏的命，在心里也就痛恨起老天爺來。父母親說的話，捷敏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也只能在心里感嘆自己的命不好，老天爺要收她的命，難道能怪奶奶？怪父母親？他們都給我醫(yī)治了。我一直在發(fā)燒，老天爺呀我全身熱得快受不了，火是不能摸的，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烤著，可我的心里就像有一盆火，是誰放了一盆火在我的心中？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難受呀，治不了，就去死吧，還能怎樣？熱呀，燙呀，胸口太熱了。

她安慰母親說，您別哭了，您別太傷心了，死就死吧，像人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奶奶知道了，將兒子叫到身邊，大罵道，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你不知道捷敏是我的孫女？是你的女兒？難道你就不知道去請哈琳河畔一帶的醫(yī)生給我的小孫女醫(yī)治嗎？你馬上去給我將最好的醫(yī)生請來，要是我的小孫女有什么三長兩短，以后你就不要認(rèn)我這個做娘的了，我也沒有生你養(yǎng)你這個兒子，聽清了沒有？母親抓著一根竹竿就向著兒子打去。

捷敏活下來以后，奶奶親手給孫女做了一根檀木拐棍，找寨上鐵匠給打造了一個鋒利的鐵尖子，裝在拐棍著地的那一頭。奶奶對孫女說，要是哪家的狗汪汪地跑向你，要咬你，你就用拐棍鐵尖子戳死它。要是有人敢欺負(fù)你，你也可用鐵尖子戳死他。奶奶有事沒事就將捷敏拉扯在自己的身旁，讓兒子與兒媳婦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地里多做一些農(nóng)活。

春暖花開的日子，奶奶就拉著捷敏去到房屋后頭坡土上那棵桃樹下，曬太陽。奶奶對孫女說，你摸幾下，這棵樹叫桃樹，春天開花，夏天結(jié)桃子。桃子紅了就熟了，吃起來又甜又脆又香。

捷敏伸開兩條嫩嫩的手臂，抱住了桃樹干，說，桃樹快要有房屋柱子那樣粗了，就是沒柱子光滑，有點點刺手。我還沒吃過桃子呢，真的好吃？

奶奶說，我嫁到花凼后就沒看見它開過花。說來也奇了，這棵桃樹在你出生那年卻開了花，我也是在那年第一次看見它開花。這幾年，它每年都開花，可每年都被一場場冰雹將花蕾給打落掉了，哪里還能結(jié)出桃子？今年桃樹上開滿了桃花，求老天保佑，別再遭冰雹了，它肯定能結(jié)出滿樹的桃子，到時我一定要讓你吃個飽。奶奶接著說，要想吃桃子，你還得學(xué)會爬樹。

捷敏說，我想學(xué)爬樹，您教我呀。于是奶奶就手把手地教孫女學(xué)爬樹。捷敏又說，桃花是什么樣？好看嗎？

奶奶說，桃花是粉紅色的，很漂亮，我摘幾朵給你摸幾下，你記著。奶奶站起身來，伸手拉下桃樹枝，將向陽處的一枝小小的枝條給折斷了，摘了五朵漂亮的桃花插在了捷敏的發(fā)間，將余下的放在了孫女的手上。奶奶這時發(fā)現(xiàn)，捷敏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小孫女宛若桃樹枝頭上一朵桃花，沐浴在朝霞里，艷美嬌柔，輕盈悅?cè)?。高興時，若輕風(fēng)吹拂下的粉紅桃花，喜氣顫顫，盈盈春風(fēng)。睡著時，如太陽下的桃花，蕾苞凝艷，四溢清香。

捷敏用手輕輕地?fù)崦藥紫禄ò?，又放在鼻子邊給聞了聞，說，這花好細(xì)嫩，好柔軟，比人的皮膚還要嫩軟，有點太陽的味道，清香香的，奶奶，是不是這樣？

奶奶說，我年輕的時候，人們都說我漂亮，可沒你漂亮。

捷敏揚起手，摸了摸頭上的桃花，說，是嗎？奶奶，我真的很漂亮？我頭上的這些桃花會飛嗎？要是不飛那就太好了。我要戴著它睡覺，奶奶，可以嗎？

奶奶說，要是明天不下雨，我還帶你出來曬太陽，就坐在這棵桃樹下曬太陽，我摘幾朵新鮮的桃花戴在你的頭上，我要讓你成為花凼寨上最漂亮的姑娘。

捷敏五六歲時，奶奶便時常拉著她去房屋外面百來米遠(yuǎn)的一條小溪溝邊洗衣服，穿在小孫女身上的衣服總是干干凈凈的，頭發(fā)也是兩天洗一次，將小孫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捷敏才七歲，知道要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些，穿著的衣服要干凈一些，常常拄著一根拐棍，摸索著，去到溪溝邊洗衣服。捷敏要是沒聽到下雨的聲音，就對奶奶說，今天我們?nèi)ヌ覙湎伦?，我想在那里曬曬太陽，聞聞桃樹的味道，抱抱桃樹，桃樹葉子會說話，想跟它說說話，它們說什么，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奶奶問，它們說了些什么？

捷敏說，要是下小雨時起了狂風(fēng)，樹葉就會說，天要下大雨了，趕快回家去吧。桃花會說，風(fēng)你輕輕地吹吧，我怕疼，我喜歡太陽。捷敏停了一下，一副全神凝聽的樣子。接著，她問奶奶，說，有一個嘟嘟嘟的聲音，您聽到?jīng)]有？是從很遠(yuǎn)地方傳來的，聲音很細(xì)弱，又綿長，不歇，對了，我聽像是從空房子里傳出來的。

奶奶將小孫女愛憐地攬入自己的懷抱，然后說，那是女仙敲木魚的聲音。

孫女說，我們這里有女仙人？您哪天帶我去看看，行嗎？

奶奶說，她的俗名叫水霙，一個可憐的女人，十八歲上青峰山入了庵堂寺，出家當(dāng)了尼姑。據(jù)說，那是一個有著皎潔月光的夜晚，水霙家房屋四周突然就來了成群結(jié)隊的黑狼，也許有幾千只，也許上萬只。水霙的哥哥從窗子格眼看出來，狼影綽綽，一大片，數(shù)也數(shù)不清。還有鋪天蓋地的黃蝙蝠。那些黑狼，仰天嚎叫了一整夜，弄得全寨人沒一個敢睡覺。天亮后，那些黑狼烏云一樣四散了，黃蝙蝠也飛走了，不知它們?nèi)チ撕翁?。難道有什么災(zāi)難要降臨花凼？或降臨水霙家？黑狼提前送信來？黃蝙蝠提前送信來？沒人能破解其謎。全寨人都擔(dān)心第二天夜里，它們會不會又一塊來。于是人們早早吃了夜飯，關(guān)了大門，同時將斧子、刀子、桿子、鋤頭放在了當(dāng)眼的地方，以防不測之用。全寨人處于一種不安之中，水霙家五口人害怕到了恐怖地步。然而，第二天夜里，卻相安無事。這一夜，水霙做了一個非常離奇的夢，夢中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告訴她說，只要你出俗，入了庵堂寺，就可保你家父母親不災(zāi)不難不死，保你哥哥弟弟不災(zāi)不難不死，可保你寨上的人不災(zāi)不難不死。那人影還說，你出家后就改名為斗玉女仙吧。夢中水霙答應(yīng)七天后上青峰山，削發(fā)入庵堂寺。

捷敏問，女仙現(xiàn)在好不好？庵堂寺離這里遠(yuǎn)嗎？我想聽女仙敲出的木魚聲音。

奶奶說，庵堂寺在青峰山坡頂，從這里去，要走上一個多近兩個時辰。庵堂寺外面不遠(yuǎn)處有很大一片野生桃樹，以前從沒開花。水霙入寺的當(dāng)年，桃樹開花了，紅艷艷了青峰山，夏天結(jié)出了滿樹的紅彤彤的桃子。我嫁到花凼時，水霙已出家十多年了。寨上人都說，水霙出家前的模樣恰似蒙蒙細(xì)雨中的桃花。那桃花貴氣地立在枝頭，在輕柔、透亮的雨絲中，濕潤潤的，時刻橫抱著水珠兒，或與晨露緊依，抱成親愛一團。偶有輕風(fēng)吹過，一顆晶瑩的水珠便從花瓣尖尖上依依難舍地向下飄逸，滴落在一片片青草葉面上，上下彈跳幾下之后，就凝吻在了那里，閃爍著天上的光芒。在花凼一年總有一百多天的雨水日，水霙或在蔥綠的苞谷地里薅草，或在金燦燦的小米坡上割穗子，或在開滿了野花的高山樹林里砍柴，或在紅彤彤的高粱地里一邊收割高粱，一邊唱起一支柔柔的山歌，或在哈琳河抓魚時，一個水猛子，沉到了很深的水里，過了一會兒才從別的什么地方鉆了出來，手里舉起一條肥魚。她的一舉一動，像極了水珠吻握在花瓣尖尖上，或樹兒巔巔，或挺立金竹枝頭，或片片草葉陽面上的場景。誰的手心要是捧住了那水珠，那是幸福的，也是快樂的，因為真切地目睹了閃爍的光芒是可以儲存，也是可以珍藏的。明白了這個道理，猛然間便看見太陽從水珠里升騰起來了。水霙是晶瑩的，透亮的。而在晴朗的日子里，水霙像是從水中長出的荷花，水靈靈的，清純純的，在太陽光的愛撫、照耀下，無論近瞧或遠(yuǎn)看，臉上泛起了淡紅色的光。初春里，桃花就是這般模樣，她的皮膚恰似細(xì)嫩的桃花。風(fēng)中，雨里，陽光下，桃花總是在歌唱，這就惹得寨鄰上下喜歡她的年輕小伙子，每天晚上都跑到她家房前屋后去唱歌。水霙總是熱情應(yīng)答，歌聲中帶著無比開心、快樂的滋味。從水霙口中發(fā)出的聲音，像一串串水珠滴落在瓷盤里發(fā)出的聲響，聽者無不舒心、陶醉。小伙子們看見歌聲穿過一片水域后，又躍上了紅霞灑滿的坡坡嶺嶺。那時的花凼，就是一個歌場，惹得哈琳河畔的小伙子，夜夜失眠。我去山上采藥時，進(jìn)庵堂寺，看過她幾次，如今她已衰老了，但仍很精神。每次聽到她敲出的木魚聲音，我的心里就難受。

捷敏說，水霙出不出家，也許花凼都不會有災(zāi)難，水霙家也不會有災(zāi)難，奶奶，您說是不是？

奶奶說，水霙出家后，每年臘月，總有幾頭老得走不動路的野豬、野牛撞死在她家院子里那棵高大、古老的青杠樹上，讓水霙家與寨人一同分享幾斤美食。

有時，捷敏也會一個人去到那棵桃樹下，緊緊地抱著桃樹，將耳朵貼緊樹干，在心頭對桃樹說，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好多年了，一個伴也沒有，晚上是黑色的，你會哭嗎？你害怕嗎？你害怕雷聲嗎？它響起來是很駭人的。我最討厭下冰雹了，一下起來就噼里啪啦地響，那種可怕的聲音都要將我的耳朵給塞滿了，我快受不了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下雪的時候，你會冷嗎？我聽奶奶說，在我們花凼就你這一棵桃樹，其余的是李子樹，你是不是也會跟身旁的李子樹一塊玩呢？李子樹會欺負(fù)你嗎？我聽人說，你原本是開花結(jié)果的，后來便不再開花了，相隔幾十年后你又開花了，這是為什么？你是一個人？一個伴也沒有？誰說的？你放心，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我不是你的伴嗎？我不是常常來與你一塊玩嗎？與我在一起，說說話，你心里難道還不快活？你結(jié)出的桃子真的很好吃，我奶奶一下子就讓我吃了五個，我都快要吃飽了，真的甜。我太喜歡你了，我討厭狗，還有貓，它們都不喜歡跟我一塊玩，有時還用爪子抓傷我的手。還是你好，天天在這里等我。我什么時候想你了，就能來這里找到你?？墒窍麓笥炅?，我不能來，下大雪了我不能來，下冰雹了我不能來，我父母親擔(dān)心我不讓我來。我告訴你不是我不愿意來，我在心里天天都想著你。我不怕黑，我摸黑照樣可以找到你，我明白你會在這里一直等著我的，你說是不是？我喜歡桃花，好香呀。奶奶說我的發(fā)間插上幾朵桃花，很漂亮，你說我奶奶說的話是真的嗎？我相信奶奶不會騙我，奶奶從來就沒有騙過我?？耧L(fēng)暴雨來了，你不要怕，也不要哭，打大雷了你也不要哭，它們能把你怎樣？雖然我心里有一點點害怕，但我是不會哭的，我為什么要哭呢？我一哭奶奶就笑話我，說我是膽小鬼。我才不是膽小鬼呢。我天天來看你，你不會不讓我吃桃子吧，你說是嗎？你放心，只要我坐在你這里，什么狗呀、貓呀、豬呀、雞呀，它們都不敢欺負(fù)你，不敢跑到這兒來啃你，吃你，我會用手拔掉它們的牙齒。不說了，我要回去了，我在你這里呆久了，奶奶會擔(dān)心我的，認(rèn)為我走丟失了，害得她四處找尋。寨上，一些進(jìn)出捷敏家的人，奶奶只要給她說上兩遍，隨后她就牢記在了心里，只要聽到誰說話，她就可以準(zhǔn)確地喊出來者的身份。寨上的人都說，捷敏雖然眼睛看不見，可她的心里明亮著呢，什么都很清楚。

寨上的小孩，看見捷敏穿得干干凈凈的，打扮得好看，又時常將奶奶給她講述的女媧煉方塊石補蒼天的故事說給大伙聽，還將母親煮熟了的雞蛋分給大伙吃，于是都喜歡與她一起玩耍。其中一個小朋友說，要是女媧不補蒼天，天上的雨滴、雪米子早把我們居住的地方給淹沒了，世上早沒人了，你們說是不是？天破了，怎能不補呢？要是我生在那個年頭也要與女媧一起去煉方塊石補蒼天。女媧太了不起了，現(xiàn)在在哪？我想見上她一面。

一天，捷敏與小伙伴們經(jīng)過寨前一棵古老的黑楊樹時，突然加快了腳步，并說道，好臭呀，這里是不是有一棵老樹子？

小朋友說，都說你眼睛不好，你怎么知道這里有棵老樹子？

捷敏說，這棵樹發(fā)出了很臭的味道，它快要死了。

小伙伴驚奇，怎么會死呢？它頭上還長有滿樹的樹葉，都是綠綠的。

半個月后，電閃雷鳴，驚雷竟然把黑楊樹給劈成了數(shù)片，連地里的根也被雷給拔了出來，扔在通往哈琳河畔的大道上。雷雨停歇了，人們看見一條水桶粗的大蛇，腦袋死死地咬著黑楊樹碎片，身子蜿蜒在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像一條小小的、骯臟的河流。但它早已被巨大的驚天大雷給炸死了，血肉四處橫飛，留在地上的僅是一副蛇皮子。從散落四處的碎片得知，原來黑楊樹是棵空心樹。大蛇就藏在里面？人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寨上老是丟失豬仔、貓、雞、鴨，或什么的。上了年紀(jì)的人，一直把黑楊樹當(dāng)作神樹，有年秋天，從黑楊樹上端活扯扯地掉下了三條大枝丫，沒過七天，寨上就死去了三個老人。誰敢去招惹它？黑楊樹有四幢房子高，四個人張開的手臂都圍不了。如今它卻被捷敏給詛死了。此后，寨上的大人們都不準(zhǔn)自家的孩子與捷敏一起玩了，說捷敏是鬼騾子變的，她說黑楊樹死黑楊樹就死了。要是她不高興，詛咒誰死，那還了得？有人說，捷敏就是鬼騾子現(xiàn)世，要不，她一出生，寨上怎么會死掉了一個老男人？

一天深夜，那個勢力婆娘，秘密召集人開會，大伙想出了一個法子，打算偷偷將捷敏沉了哈琳河，就說是她自己不小心溺水死的，也免得她禍害了人。就在人們等待時機，準(zhǔn)備實施計劃的日子里，一個平常與捷敏玩得要好的小朋友，也就是那個想見女媧的人，偷偷找到了捷敏，把那事悄悄地告訴給了她。奶奶知道后，將孫女拉扯在身邊，寸步不離。捷敏問奶奶，為什么人們說我是鬼騾子？什么是鬼騾子？

奶奶說，你不是鬼騾子，不要聽別人亂嚼舌頭，說胡話。奶奶接著說，鬼騾子，它總是藏躲在黑風(fēng)中，從古到今，誰也沒看清它長什么模樣?；蛟S是一個白死死的影。黑風(fēng)滾過的村寨，不出三日，一場接一場的冰雹會鋪天蓋地地砸下去，油菜顆粒無收，小麥苗一棵難活，砸爛房頂上所有的瓦片。要是黑風(fēng)掛在夏日的樹梢上十天半月不肯離去，老天爺將三個月四個月滴水不降，水稻苗、苞谷苗被日頭烤成火焰，河水?dāng)嗔?。誰要是惹怒了鬼騾子，誰的日子也就到了盡頭。鬼騾子只要朝房頂撒一泡尿，一家人就會突發(fā)瘟病，一個接一個地死掉。鬼騾子餓了，就從黑風(fēng)中伸出手來，滿地里抓十二歲以下的男孩與女孩去吃，從口里吐出的人骨頭，砸在地上，便成了一口口深水潭，夜深人靜，就從那里發(fā)出凄慘悲切的聲音。

捷敏說，可我沒做壞事，我為什么要做壞事呢？我聞到了老樹子腐臭的味道，說了出來，我是不是就做了壞事？我就是聞到了一股難聞的臭味，我是不是不可以說？捷敏幾次纏著奶奶，說，您帶我去寨上走一走，我想告訴人們，我不是鬼騾子，我是捷敏。

半個月后，那個想見女媧的小朋友莫名其妙地溺死在了自家茅坑里。當(dāng)天中午，奶奶走在前面，一手提著鑼，一手握著木棒敲打著鑼，捷敏拄著拐棍，一邊小心地走著，一邊大聲喊話，寨上的爺爺、奶奶、大媽、小娘、大伯、小叔、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我不是鬼騾子，我是我母親親生的女兒捷敏，我求大家放過我好嗎？我永遠(yuǎn)都不會害誰的。我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宜滥兀课医裉靵砭褪歉嬖V大家，我要好好地活著。奶奶大聲地喊到，都住一個寨上，你們不要人說鬼話，為什么你們連一個小小的姑娘都不肯放過呢？她怎樣會死在茅坑里？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問一問自己，她為什么會死在茅坑里？弄死了她你們得到了什么？難道你們就不怕她的陰魂終有一天會來找你們算賬嗎？從今以后，誰要是說我家孫女是鬼騾子，我就讓她詛咒誰全家死干凈，斷種絕代。

捷敏常由奶奶帶著去舅公家玩耍，雖然每次去多半只是短短兩三天，可奶奶覺得那是孫女最開心的日子。奶奶去娘家，父母親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人世上了，可兩個親弟弟對自己卻是非常親熱的，看到孫女開心自己心里也非常開心。寨上名叫棟梁、志成的兩個男孩，喜歡與捷敏一起玩耍，相互間非常親熱、友好，拉著她就到山上去采摘紅麻栗菌，或奶漿菌，或樅樹菌，或在纏著樹枝的藤蔓上采摘陽桃給她吃。兩個男孩與捷敏的年齡不相上下。捷敏問，為什么花凼沒陽桃？我從來就沒吃過陽桃，你們這里的陽桃真甜真香，太好吃了。與你們一起上山來，有陽桃吃真的很開心，很快活。

兩個男孩問，你上過花凼的山嗎？

捷敏拉著一個男孩的手說，我沒上過山，人們說山上有許多陷阱，怕我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死了，沒人肯帶我上山去。

捷敏左手拉著一個男孩的手，用右手輕輕地?fù)崦f，你叫什么名字，我得好好地摸幾下，免得以后我把你的名字喊錯了。

志成說，你好好地摸吧。

捷敏把志成的兩只手反復(fù)地摸了幾下，說，我記住了你叫志成。

棟梁把你的手伸給我吧，以后我只要摸到你的手，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棟梁說，我與志成可是記住你了，你就這樣摸幾下，你不怕將我們喊錯了？

捷敏說，怎么會呢，我摸了你們各自的手，又聽了你們各自說的話，我分辨得很清楚的。要不，你們跑開去，然后又跑回來，不用說話，我一摸手就能知道你是誰了。兩個男孩像兔子般閃開，然后陸續(xù)地回到捷敏的背后，將一只手搭放在她的嫩肩上，捷敏轉(zhuǎn)過身去，高興地說道，你是棟梁，你是志成。捷敏說，你們的手都長到我的腦袋里去了，不管過去了多少年，我都會記住的，還有你們的聲音，它就一直在我的腦袋里響著，到死我也不會忘記。志成與棟梁各自拉著捷敏的一只手，非常高興地向著樹林里深處走去。

志成說，我們?nèi)艘鲇肋h(yuǎn)的最好的朋友，哪個要是變了卦就是翻臉不認(rèn)人的小豬小狗，好不好？

棟梁說，捷敏要是你今后遇上什么不開心的事，都可以來找我，不管我與志成做得到或是做不到，我們都會全力想辦法的。

捷敏說，你們都進(jìn)學(xué)堂了吧，上學(xué)好，可我眼睛看不見，家里人不讓我去學(xué)堂，老師說我就是去也是白去。

志成說，我與棟梁教你寫字，你就學(xué)寫你自己的名字吧。

棟梁說，我教你寫“捷”字，于是握著她的食指在地上反復(fù)地寫“捷”字，棟梁只教了五遍，她居然可以自己寫了。

志成握著她的手在地上畫“敏”字，教了四遍就會了。

捷敏高興地拉著兩人的手說，從今以后，你們可算我的先生了。

兩個男孩說，我們自己都還是學(xué)生，怎么可以做你的先生呢。棟梁說，明天我與志成教你寫一些簡單的字，比如你、我、他、大、小、口、上、中、下、山、田、土、河。

捷敏說，你們一定要教我寫“奶奶”兩個字，難不難？再難我也要學(xué)會寫。捷敏有點傷感地說，要是我是你們寨上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我還是要回花凼去的。奶奶每當(dāng)準(zhǔn)備返回花凼時，捷敏總是求奶奶說，再玩一天行不？奶奶知道孫女喜歡和棟梁與志成在一起玩耍，再加上自己親兄弟的挽留，于是又住上一天。每年學(xué)校放寒暑假了，奶奶就帶上自己的小孫女上娘家去住上幾天，只有這個時候，棟梁、志成才有時間跟孫女一塊玩耍。

捷敏每次聽到寨上娶媳婦或嫁姑娘時的嗩吶聲音，就拉著奶奶要去聽。她對奶奶說，那聲音太好聽了，就像糖水一樣，流進(jìn)了我的心里。要是這個聲音一直唱個不停，那就太好了。奶奶很有耐心，總是滿足孫女的要求，于是，無論寨上，或娘家，誰家娶媳婦，或嫁姑娘，奶奶就帶上捷敏一塊去吃喜酒。有時，捷敏就拉著奶奶直往那嗩吶聲音發(fā)出的地方鉆去。人們看見婆孫倆高興開心的樣子，有人就搬來一條板凳，讓她們坐下，好好地聽那嗩吶聲音。吹奏嗩吶的人，看見聽嗩吶的人那副專注、陶醉的樣子，也就更加用心地吹奏，聲音由此便更加圓潤、飽滿、深情。兩個嗩吶師傅，輪流吹奏，一兩個小時也就很快地過去了。當(dāng)人們將奶奶與捷敏一同請上喜酒桌子時，捷敏往往只吃一點點飯菜。奶奶笑著說，我孫女聽嗩吶聲音聽飽了?；丶衣飞?，捷敏就問奶奶，媳婦娶來做什么，好好的姑娘為什么要嫁去外鄉(xiāng)？姑娘離開了父母親，不會傷心嗎？要是我是舍不得離開奶奶的，也離不開父母親。

奶奶說，姑娘長大了終是要嫁人的，不嫁出去就成了老姑娘，誰家留著老姑娘？你現(xiàn)在才十二歲，等你長到了十七八歲，二十歲，就想急著嫁人了。奶奶看著眼前這個哈琳河畔一帶最漂亮的半大姑娘，突然說，我給你的錐子你放在衣服口袋里了嗎？奶奶在孫女十一歲時，就上街去買了一把鋼錐子，錐針很長，磨得亮亮的，很鋒利，交給了孫女，讓她時刻帶著，以作防身之用。

捷敏說，奶奶您放心，我?guī)е?。接著又說，我才不嫁人呢。

奶奶說，嫁人嫁人，就是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女的喜歡男的，男的喜歡女的，然后給喜歡的男人生兒育女，傳承香火。

捷敏問，女人只要有喜歡的男人，就會生孩子嗎？

奶奶說，還要男的也喜歡女的，讓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奶奶接著說，有些男人，喜歡玩女人，也不問人家女人同不同意，拼死拼活地就將女人給扳倒，扒掉衣服褲子，把女人睡了，從此也不管女人是死還是活。男人的這種瘋狗行為，叫強奸。姑娘長大了，要千萬小心，不要與陌生男人走得近，不要與口是心非、心生歹意的男人在一起。要是你哪天遇上那樣的男人，你就用錐子使勁地戳他，你可千萬不要手軟，你要是手軟了，你就會吃一輩子的苦。

捷敏說，哪個男人敢亂扯我的衣服褲子，我就用錐子戳死他，您放心吧，奶奶。捷敏說，反正我是不會嫁人的，我舍不得離開奶奶您，我舍不得離開后頭坡土上那棵桃樹。桃樹上結(jié)出的桃子真的好吃。奶奶，我的頭上戴著那些桃花真的很漂亮？奶奶您說的話是真的嗎？奶奶您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捷敏知道下雪了離過年就不遠(yuǎn)了。她喜歡拉著奶奶去雪地里走一走，跳一跳。她說，奶奶，您說雪米子是白的，為什么是白的呢？抓在手里的雪米子好冷好冷，是不是冷的東西都是白的？我不喜歡白色，白色太冷了。

奶奶說，下雪了，春天就快要到了，到那時天氣就會慢慢地暖和起來。

捷敏說，我知道，下雪了，過不了多久，就要過年了，桃花就要開了，是嗎？我喜歡桃花，我喜歡桃樹，我喜歡桃樹下微微的風(fēng)。抱著桃樹睡覺，曬太陽，真的好舒服。我喜歡給桃樹敬年夜飯。為什么一年就只給桃樹敬一次年夜飯呢？要是一年給桃樹敬兩次年夜飯，桃樹會不會一年開兩次花，結(jié)兩次桃子？給桃樹敬三次年夜飯呢？桃樹可不可以一年開三次花？結(jié)三次桃子？我想應(yīng)該是可以的。給它多敬幾次飯，它就應(yīng)該多開幾次花，多結(jié)幾次桃子，你說是不是這樣？快到過年，捷敏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奶奶，要給桃樹敬年夜飯。事先，坐在屋里，奶奶就教孫女，給桃樹敬年夜飯時應(yīng)該說的那些話。每次過年，多半是捷敏拉著奶奶，去到房屋后頭坡土上那棵桃樹下。奶奶將三炷香、三疊燒紙放在桃樹旁給點燃后，就將一些肉食、米飯抹在了桃樹的樹干上、枝條上。這時，奶奶與孫女就會一問一答起來。這應(yīng)該是捷敏最開心的時刻。

奶奶問，明年的桃樹開花不開花？結(jié)不結(jié)桃子？

捷敏答，明年桃樹滿樹都開花，滿樹都結(jié)桃子。

奶奶又問，明年結(jié)的桃子甜不甜？酸不酸？脆不脆？

捷敏答，明年結(jié)的桃子又甜又脆，沒有一點酸味。

奶奶問，明年的冰雹落不落在桃樹上？

捷敏答，明年的冰雹全部掉到黑云洞里去了。

春天，天氣暖和了，桃花才剛剛萌動出一小點花蕾，捷敏就像聞到了桃花的芳香，她居然獨自一人去到了那棵桃樹下。當(dāng)奶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孫女的時候，她已端坐在桃樹上一條枝頭上了。與此同時，奶奶萬分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條蛇。當(dāng)奶奶繼續(xù)走近桃樹時，她已經(jīng)看清了那是一條毒性非常大的蛇，它的腦袋呈三角狀。奶奶的聲音帶著顫抖，對孫女說，你千萬不要下樹來，地上有一條蛇。

捷敏說，它在桃樹上吃桃花，我聽到它向我飛過來，桃樹葉對我說，要我死死地抓住它的頸脖子，要我用錐子狠狠地戳它的腦袋。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戳它，我的手都已經(jīng)酸痛了，它還不死？奶奶您別怕，它是我給扔到地上去的。

奶奶說，我的孫女膽子真不小。

捷敏說，它為什么要吃桃花呢？它要吃桃花，我就不會放過它，毒蛇我也不怕，我就是要戳死它。

奶奶一臉的迷惑，問，你是怎么爬到樹上去的？是誰抱你到樹上去的？

捷敏說，奶奶，我是自己爬上樹來的，我為什么要別人將我抱到樹上來呢？你看我都長這么大了，我自己就不會爬嗎？奶奶，你看我坐在桃花中間，我滿頭都是桃花，我漂亮嗎？您看我頭上、身上，是不是都開滿了桃花？我喜歡這些桃花在我的臉上摸來摸去的。這些桃花跟我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很小很小，奶奶你不要說話好不好，我想聽聽它們想跟我說些什么。

奶奶在樹下緊張地說，捷敏呀，你可千萬別亂動呢，把樹枝給抓牢了，不要掉下來。

捷敏說，奶奶您放心，我不會掉下去的，這些桃花它們會護(hù)著我，樹枝也會抱著我的，我怎么會掉下去呢？不會的。要是我玩累了，這些樹枝會將我慢慢地放下去。我還要在桃樹上玩一下，這里的太陽好暖和，我想多曬曬太陽。我想多吃點桃花的香味。這種香味太好吃了，奶奶您不覺得桃花香是最好的味道嗎？奶奶，我問您，桃花是不是喜歡太陽？太陽是不是喜歡桃花？它們在一起就結(jié)出了桃子？我不清楚，是桃花娶的太陽，或是太陽娶的桃花？我覺得太陽很好，您聽太陽一直抱著桃花在唱歌，桃花還笑出了聲音。

不知不覺間，捷敏長高了。寨上人發(fā)現(xiàn)，捷敏一天一個樣，已出落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半大姑娘。有人說，她與水霙年輕時長得一樣，都是幾百年來哈琳河畔一帶最漂亮的姑娘。也就在這一年，她的眼睛，經(jīng)過幾個草醫(yī)的治療，略微有了一點點好轉(zhuǎn)，她可以多少看見了一絲絲微弱的亮光。她纏著奶奶要去舅公家玩。奶奶知道孫女的心理，也就拉著她踏上了去娘家的路。她們在舅公家玩了一天一夜，也沒有看見棟梁與志成。人們告訴她，那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很遠(yuǎn)地方一所師范學(xué)校。那是一個名聲響亮的學(xué)?！，F(xiàn)在不是暑假日子，他們都在念書，怎可返回家中？捷敏在心里默默地記下了那所學(xué)校的名字。隨即她拉著奶奶就要返回花凼去。捷敏對奶奶說，棟梁與志成為什么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讀書？離開家鄉(xiāng)那么遠(yuǎn)了，他們還會回來嗎？去遠(yuǎn)方讀書有什么好？看不見自己的父母親，看不見自己的奶奶，我不敢想，想起來我就想哭。難道棟梁與志成都沒了奶奶嗎？他們的父母親都還健在，我怎么就沒問過他們的奶奶是否還活著這件事呢？我有奶奶多好呀，奶奶多心疼我。奶奶，你說他們的奶奶還活著嗎？我再也不想去舅公家了。

奶奶說，為什么？

捷敏說，我連棟梁與志成的奶奶到底活沒活著都不知道，我去那里做什么？要是他們的奶奶還活著，他們會去很遠(yuǎn)的地方讀書嗎？難道他們不喜歡自己的奶奶？反正我是舍不得離開奶奶您的，我哪里也不去。奶奶，我想吃陽桃。我們花凼山坡上有陽桃嗎？奶奶，您吃過陽桃嗎？陽桃太好吃了。

奶奶說，我嫁到花凼來幾十年了，還是很年輕的時候，吃過兩回陽桃。想起那味道，真的好吃?，F(xiàn)在山上連一棵陽桃樹都沒看見了，哪里還有陽桃？

捷敏說，奶奶，我告訴您一件事，我早就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捷敏于是拉著奶奶蹲在地上，用食指在地上寫出“捷敏”兩個字。捷敏接著問，奶奶您覺得我寫的字好看嗎？漂亮不？

奶奶說，你的字寫得很好，很漂亮。

捷敏說，奶奶您認(rèn)字嗎？你會寫字嗎？

奶奶說，我不認(rèn)字，我不會寫字，但我看得出來你寫的字就是很漂亮。

捷敏說，我教您寫“奶奶”兩個字。這時奶奶清楚地看見捷敏高興地笑了，可僅僅只是一瞬間，捷敏便垂頭喪氣地拉著奶奶，回到了花凼。

寨上人突然于一天，開始害怕起捷敏來。人們說，她可能真的是鬼騾子。捷敏的奶奶會一些草藥術(shù)，可治愈一些小痛小病的，卻治不了什么大病大難。捷敏十歲那年春天，就天天拉著奶奶的衣角不放，說要用草藥給病人治病。這可難為了奶奶，孫女連棵草藥都不識，拿什么給病人治病？就拿一棵棵草藥讓她天天摸著？捏著？就能辨別？要是把草藥給辨別錯了，把人給醫(yī)治死了，怎么辦？奶奶說，有些草藥摸起來是一個樣，可有的有毒，有的沒毒，藥效也大不相同，你怎樣去辨別？

孫女說，我可以用嘴嚼呀，辨別它的不同味道。

奶奶說，你不怕那些有毒的草藥把你給毒死了？

孫女說，怎么可能呢？我嚼了后就吐了，立馬用清水漱口。

奶奶拗不過孫女，就說我先教你識藥吧，要是你能準(zhǔn)確無誤地識一百味草藥，我就教你治病。如果哪天你把一味草藥給識錯了，你就別想學(xué)治病了，不是我不想教你，我是怕你醫(yī)出禍害來。

那些生長在土邊、田角、深山的草藥，對捷敏來說，似乎天生有緣，白天也好，晚上也好，那些草藥時刻在呼喚她的名字。于是，白天捷敏就一個人常常跑到坡土里，或山上，挖出一棵棵草藥，或摸，或捏，或嘴嚼，回家時身上總是背著一簍草藥；夜里，一棵野菜，或一條樹枝，或一蔸草根，或握在她的手里，或睡在她的胸脯上，形影不離。凡是與她牽手的草藥，她已熟稔于心。一天，她對奶奶說，那些草藥都已長在我的心中了，您考考我吧，要是我識錯了一味藥，我就不學(xué)醫(yī)了。春夏秋冬四時，捷敏總要抽出三天時間去后頭坡坐地觀天。她雙腿盤坐在一片稍是開闊的草坪上，面朝東方。在子時靜坐一個時辰，在午時靜坐一個時辰。靜坐時，她不允許任何人去打攪。

事后，奶奶問，你是去干什么？

孫女說，我是去看草藥怎樣在天地之間生長的。

奶奶又問，你看到了什么？

孫女說，您教我識的那些草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它們什么時候萌芽，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jié)果。

奶奶說，誰教你的？

孫女說，有個人在夢中告訴我的。還說要是誰連續(xù)五個晚上熬夜不睡覺，突然生病了，就要我不去給醫(yī)治了，說誰也治不了，反而壞了名聲。

奶奶大為吃驚，又問，那個人是誰？你看清了沒有？

捷敏說我只看見一個背影，都不知是男的，或是女的。那人還說，有的藥是夏天采藥效好，有的藥是秋天采藥效好，有的藥是冬天采藥效好。我就問，為什么沒有春天采的藥呢？那人說，春天是生，春天采藥就是殺生，豈可治?。?/p>

奶奶自言自語起來，難道是……？太不可思議了。

那天，捷敏獨自一人從山上采藥歸來，碰上了幾個兒時的伙伴。她說，以后你們誰生病了，我就給你們治療，不要你們一分錢?；锇閭兠婷嫦嘤U，一個雙目瞎怎樣識草藥，怎么治?。恳粋€伙伴半信半疑，說，我家父親已病了三個多月，吃不下飯，下不了床，找了無數(shù)醫(yī)生都沒醫(yī)治好，昨天還拉了肚子，請你給治治。捷敏放下背上的竹簍，從中抓起幾株野菜，對伙伴說，你拿去煮水讓他喝，你父親很快就會好起來。第二天中午，那個病人竟然可以下地干活了。這事在寨上一下子就傳開了，像一枚炸彈在寧靜的夜晚突然炸響。寨上有幾位老風(fēng)濕病人，每每行走都是拄著拐杖，自從煎服了捷敏的草藥后，丟了拐杖，行走自如了；一個上坡去砍樹木，準(zhǔn)備立房子的中年男人，不慎掉下高高的巖坎，摔折了雙腿，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好多年了，煎服了捷敏的草藥后，居然又成了立木房子扛柱子的主要勞動力；就是兩頭水牯牛打架，受了重傷，喂了捷敏找的草藥煎的湯，當(dāng)天就病愈了。不到一年工夫，捷敏不但全部學(xué)會了奶奶治病的醫(yī)術(shù)，而且還可治愈奶奶都束手無策的一些疾病。

捷敏治病，可謂藥到病除，而這就更加堅信了人們對她的看法，說捷敏就是鬼騾子。如果捷敏不是鬼騾子，她用草藥治病怎么可以做到百試百靈驗?zāi)?？這就叫人不自覺地想起了草醫(yī)師珍珍，她是哈琳河畔一帶最著名的老巫婆，經(jīng)她手治療過的病人，還沒有沒治療好的，她醫(yī)術(shù)高明，手到病除。難道捷敏是珍珍老巫婆現(xiàn)世？寨上的老人們都聽說過草醫(yī)師珍珍，她已去世一百一十多年，如今的寨上雖沒誰親眼看見過珍珍老巫婆，可人們大多知道老巫婆的墓地在哪里，每年清明節(jié)，總有人在老巫婆的墳頭插上幾支清明紙，在墳前燒三炷香三疊紙錢。人們傳說，一天黃昏，花凼寨上有三個八九歲的女孩，看見珍珍醫(yī)師在一片墳場挖死人骸骨。珍珍醫(yī)師揚著一把鋤頭，使勁地挖開一冢墳頭，然后彎下腰去，拾起幾根死人骨頭，撲撲泥土，就放入一只竹籃里。人們看見珍珍醫(yī)師接連挖開了一片墳場，隨后又小心地把挖開的墳給弄好，還在墳上栽了一些草。太陽下山了，珍珍老巫婆就信手扯下旁邊一片芭蕉葉子，跳上去，向著黑黝黝的樹林深處飛去了。三個小女孩將看見的事說給了家人聽。家人問，你們看清楚沒有？那個人真的是珍珍醫(yī)師嗎？你們弄沒弄錯？原來那三個小女孩，最大的十歲，最小的七歲。人們說，只有十二歲以下的小孩才可以看見鬼。在哈琳河畔一帶，人們深信珍珍老巫師就是鬼騾子，說她有兩張臉，一張是鬼臉，一張是人臉。于是寨上有人問，捷敏用的那些草藥，是不是從死人墳?zāi)估锿诔鰜淼墓穷^？難道只是陽間的人無法識別它的真面目罷了？捷敏施了魔法，讓人們看見的就是一株株草？或一株株野菜？于是整個寨子一下子就處于萬分驚恐之中了，無論誰生了病都再也不敢去找捷敏了。寨上人一下子全都有了主張，讓捷敏家父親拿出三十挑上好的水田（占了全家一大半的田），作為寨上的公田。收獲的糧食暫交勢力婆娘掌管。倘若在三十年內(nèi)寨上沒死人，那些上好的水田就如數(shù)退還。如死了人，那些糧食就作為死者家屬的部分喪葬費用。奶奶沒有想，就讓兒子給答應(yīng)了下來。兒子也知道拒絕的后果將面臨著全家被驅(qū)出花凼寨子的危險。捷敏咬著牙齒，氣憤得直跺腳。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人們說我是鬼騾子？

捷敏的眼睛不好使，但腦子好使，別人家的孩子坐在學(xué)堂里念書那會兒，她便纏著奶奶要學(xué)煮飯、炒菜。奶奶非常高興，說，我的孫女就是乖，知事了。

孫女說，這些事我得自己會做，總不能樣樣依仗別人。

奶奶當(dāng)初最擔(dān)心的是孫女如何用菜刀切菜。切傷了手指怎么辦？把手指給弄掉了，那實在是太可怕了。奶奶說，你就學(xué)煮飯吧，炒菜也可以，就是不準(zhǔn)拿刀切菜。

捷敏說，為什么？我不拿刀學(xué)切菜，要是炒蘿卜吃我不是炒個個？炒豬肉吃我不是炒一坨坨？那怎么吃？人家不笑話我？

奶奶說，我把蘿卜、豬肉都給切好了，你再炒吧。

孫女說，要是您上山去做活路了，或是您走客人家了，誰給我切菜？

奶奶說，我不在家，你父親呢？你母親呢？難道他們不會將你要炒的菜給切好嗎？一家人總會有人在家吧。

捷敏說，奶奶您教我怎樣拿刀子，怎樣切菜，我記住就行了，我會小心的。奶奶，您說，炒菜的人，不會切菜，是不是狗都要笑掉牙齒？奶奶只教了孫女兩三天，捷敏就會煮飯、炒菜了。飯兒煮得香，菜兒炒得味美。叫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很快就會拿刀切菜了。要是菜刀刀刃鈍了，她便兩只手握住菜刀，用力地在一塊磨刀石上去磨動，將刀子磨得鋒利利的?？吹竭@些，奶奶從心頭感到高興。后來，捷敏又讓奶奶教自己砍豬菜，煮豬食，喂豬。捷敏沒事的時候，就在院子里劈柴，或去水井邊舀水挑水。

寨上要是哪家有個大逢小事，有個娶親、嫁姑娘，或是哪家老父老母去世了，操辦個酒席那是免不了的。捷敏知道了，拄著拐棍，主動前去給人家?guī)兔?。最初她是去給一戶娶媳婦的人家下廚房，好心人安排她洗菜、洗碗，她笑著說，我來就是要跟嬸娘大媽嫂嫂姐姐學(xué)炒菜，要不就讓我先去切菜吧。捷敏的笑聲，像喜鵲唱歌一樣動聽。廚房里的人，聽著菜刀“喳喳”的聲響，看見從刀子前面冒出的胡蘿卜絲絲、南瓜絲絲、土豆絲絲、海帶絲絲，都驚呆了，花凼寨子上誰有如此漂亮的刀法？很快，捷敏就將所需用刀切的菜給做好了。人們看見她把耳朵伸得長長的，就對她說，你去聽嗩吶吧。人們知道這個可愛的大姑娘最喜歡聽嗩吶吹奏出來的那個喜悅聲音。捷敏端坐在嗩吶手的對面，半個時辰不挪步，聽得非常專注，忘了自己。廚房里一位嫂嫂跑到捷敏的面前，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立即就拉著她回到了廚房，說，我教你做扣肉好不好？

捷敏將四方形的一塊塊豬肉小心地放入沸騰的菜油鍋里去炸，神情是專注的，可她的話卻突然就沒了。這時，人們都想起了去年的事，一位長得標(biāo)致的獵戶之子看上了捷敏，兩人在山上對唱了許多次山歌，相處九個月之后，那個標(biāo)致的男人卻突然娶了保長的傻子女兒。捷敏的兩只手拿著鐵抓子在一口大油鍋里，時不時地翻動著豬肉。捷敏感覺自己力大無比，將鐵抓子握出了聲響。我為什么不用鋼錐子狠狠地戳他呢？我就應(yīng)該戳死他。他是一個沒長心肝的人，白費了我真心對他好，我把心都掏了出來給他，他卻要騙我，老天爺你說這樣的男人還是男人嗎？我為什么要與這樣的男人對唱山歌呢？為什么？是的，他說過他要對我一輩子好，我為什么就相信了他的話呢？一輩子好長好長，一直到老死。當(dāng)初，他說的話比蜜還甜，我怎么就那樣相信他呢？他為什么要騙我？他肯定沒有心，要不我怎么沒看清呢？我想不明白，我是呆呢？還是傻？他要怎樣，我就依著他怎樣，只要他高興，我都由著他。我為什么不用鋼錐子戳死他？我就應(yīng)該用鋼錐子戳死他。我怎么忘了奶奶的話？我連奶奶的話都不聽了，會有好的下場嗎？我要是那會兒就用錐子使勁地戳他，戳死他，他扯動我衣服褲子的手還能不松手？我怎么就忘了拿錐子使勁地戳他的手呢？真是見了鬼，那天他結(jié)婚管我什么事？我挑四次水卻跌倒了三次。你老天爺是想讓我去死？我就是不死你能把我怎樣？流血，我就怕了？不就是流了五六碗血嗎？那又能對我怎樣？我相信奶奶的話，沒什么大不了的，多吃幾碗飯，很快就補回來了。誰說的，一塊肉球再等上三個月就要變成娃了？可它已從我的身體里掉了出來，它變不成娃了。他想結(jié)婚就結(jié)婚，他喜歡跟誰結(jié)婚就跟誰結(jié)婚，他就是跟豬結(jié)婚、跟狗結(jié)婚，也與我無關(guān)。我自己去挑我的水，我挑水煮飯吃，我挑水做豬食，把豬養(yǎng)肥了就殺來吃，豬肉不好吃？打掃院子，先得將水灑在地上，我就去水井里挑水，我不喜歡把院子弄得像個狗窩，我家院子兩天要打掃一次。我經(jīng)常去挑水，從沒摔倒過，為什么那天我跌倒了三次，活見鬼了？我肚子痛，太痛了。我爬上床，身體就開始流血了，把墊單、被條都給打濕了。我在床上躺了四天，我還不是可以起床了，我想去挑水，奶奶不讓我去，父母親也不讓我去。那我就在家煮飯、炒菜，這些活我還不是照樣做得好好的？老天爺你能把我怎樣？他死了，在我的心里，他早死了，化了，像一縷輕煙，被一股狂風(fēng)給吹散了，再也找不到一點點痕跡。我為什么要去想他呢？去想一個死了的人。我真是個大笨蛋。陽桃太好吃了，我要把它吃過飽?；ㄛ蕿槭裁礇]長陽桃？哈琳河畔為什么沒長陽桃？舅公家那個地方，真的很好，滿山都長陽桃，棟梁、志成拉著我的手滿山轉(zhuǎn)，山上的樹真的很多，很高，我喜歡摸著那些樹。林子里的鳥叫起來聲音太好聽了，我聽不厭。棟梁、志成你一個我一個的，把陽桃皮子給剝開后，就喂到了我的嘴里。那些陽桃，太香太甜了，吃了，我都不想吃飯了。棟梁、志成太有出息了，都考上了名聲響亮的師范學(xué)校，我太佩服了。畢業(yè)后，他倆都要當(dāng)先生，那太好了，到那時天天教我讀書、寫字?，F(xiàn)在，他們在學(xué)校里天天讀書一定很開心，也一定很辛苦。名聲響亮的學(xué)校，要求一定很嚴(yán)。學(xué)點本事，苦點累點，應(yīng)該。要是我的眼睛不瞎，要是讓我去讀書，我一定要考他們那所師范學(xué)校，同他們一塊讀書，我一定開心得要死。捷敏大聲說，我要把扣肉做成花凼最好吃的一道菜，你們說我可以嗎？

山上的桃子一定紅了，熟了，就這個念想，捷敏便尋著木魚的聲音，悄悄地、獨自一人向著青峰山爬去。她清楚地記得奶奶說過的話，庵堂寺外面埋有許多墳。死者是花凼寨上，還有哈琳河畔一帶的年輕小伙子。水霙削發(fā)為尼后，年輕小伙子們，三五成群，七八人一幫，在離庵堂寺不遠(yuǎn)的青峰山半坡搭建了草棚，每天晚上酉時，準(zhǔn)點跑到庵堂寺外面那片桃樹林里去唱歌。唱到次日丑時，方返回草棚里睡覺。小伙子都知道，佛門圣地，萬萬不可在庵堂寺誦經(jīng)時刻去打攪。那些歌聲，悽悽悲悲，都是勸說水霙還俗的。小伙子們心想，只要能與她對歌就心滿意足了。皈依了佛門的斗玉女仙，自然不可能與小伙子們相互對歌了，每天戌時時分，就請一位老尼姑出來說話。老尼姑照著斗玉女仙的原話說，各位施主，請回吧。這里沒有水霙姑娘，只有斗玉女仙。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伙子們，悲凄凄地說，斗玉女仙就是水霙，懇請水霙姑娘出來唱歌。老尼姑自然是沒法將小伙子們勸走的，但讓她心存敬意的是，那些小伙子沒一人貿(mào)然闖入庵堂寺，都只在三百步之外的那片桃樹下，放開嗓子唱歌。小伙子用情至真，著實太可怕了，沒幾天，幾個唱悲情歌的人，心累了，身累了，倒在了桃樹林里，口吐鮮血而亡。斗玉女仙知道后，就帶著庵堂寺里的人，在桃樹林外面不遠(yuǎn)處的一片草坪上，趁活著的小伙子熟睡之機，于卯時挖了坑，埋了那些死者。一年總有五六十個小伙子，唱歌累死在桃樹林里，三十多年下來，那片草坪已成了累累荒墳。于是那片桃花，春天時節(jié)便綻放得更加紅艷了。水霙入寺五十多年，一些年輕小伙子，為一睹水霙芳容，就扮成施主，入庵堂寺敬香燒紙，還奉上大米、茶樹油什么的，卻從未在庵堂寺里找事生事生亂，也沒誰在那里唱歌，就是說話，也是輕言細(xì)語，隨后他們返回草棚。等待天色進(jìn)入了黃昏，才唱起了歌。庵堂寺自斗玉女仙皈依后，香火十分旺盛，朝拜者絡(luò)繹不絕。捷敏還聽奶奶說過的，后來花凼寨上與哈琳河畔一帶的老人們組織了起來，爬上青峰山，將草棚用火給點著燒毀了。捷敏頓覺心里有一些空落，自己是不可能找到那個草棚的，因為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就是那個位置自己也無法找到了。她手中舞動著的拐棍告訴她，山上除了樹，就是草，還有石頭，怎可尋得著曾經(jīng)搭建草棚的舊址呢。但她明白，她是完全可以找到那片桃樹林的。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已踏入了桃樹林，很快她就明白，那是一片野生的桃樹林，與寨上房屋后面的那一棵桃樹是不同的。她用手親撫了許多棵桃樹，又張開手臂擁抱了那些桃樹。猛然，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聲音，闖入捷敏的心思。捷敏姑娘，走吧，這里陰氣太重。今天早晨，我一打開庵堂門，就聽到了喜鵲叫，知道有施主要來。我是斗玉女仙，你一定是來會我的吧。我與施主是有緣分的。捷敏從斗玉女仙拉著自己的手，就知道女仙應(yīng)該有百歲了。女仙大師，您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女仙說，你是哈琳河畔一帶最美的姑娘，我能不知？今天一見，果如傳言。你聰明過人，誰人不曉？

捷敏笑著說，我是一個雙目瞎，女仙大師才是哈琳河畔一帶最美的女人。

斗玉女仙對捷敏說道，你小心點，輕著腳步走，千萬別碰撞桃樹，也別讓你的鐵尖子拐棍刺著桃樹了。這些桃樹，在我的眼里，它是一個個頂天的男人，它是一個個會唱歌的魂。那些死去的男人，都是一群了不起的人，能知道自己哪天死，能面對死，不畏死。你看我都這么老朽了，卻不知道哪一天能死去，多么可憐。我都不明白，我為什么還要活著？我一輩子都?xì)J佩他們，我記得很清楚，他們離開青峰山的最后一天夜晚，就在這片桃樹林里，唱了一整夜的歌。那一夜，我一點兒也沒睡著，徹夜睜著眼睛，他們唱出的每一句歌詞，我都默默地記在心里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只能在心里與他們無聲地對著歌了。天亮了，他們的歌聲才停歇下來，爾后便結(jié)伴去了遠(yuǎn)方。他們都知道，這一去肯定是要死的，就像他們在歌詞中唱到的，如果子彈拐了彎，轉(zhuǎn)了向，沒被打死就回青峰山上來再唱歌。他們知道自己要死了，還笑著，還唱著歌，上前線去了。如今，已經(jīng)幾十年了，我每天都要在這片桃樹林里走走，看看，很多時候，一些鳥兒，呼地從草叢里飛出來，噗地立在桃樹枝頭鳴叫起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許，他們的靈魂，此時就附在一棵棵桃樹上，或在這片桃樹林里游蕩。你還記得起你爺爺?shù)哪訂?？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的山歌唱得好，我還記得一些歌句：石榴開花葉子薄，想起小妹睡不著，只能放在心中想，不敢放在口上說。羊角更比牛角尖，想妹想了好些年，再隔三天不得見，哥的小腳要朝天。小哥想妹想得真，變只飛蝶來撲燈，妹見飛蝶不要打，它是小哥來現(xiàn)身。當(dāng)年英國軍隊、法國軍隊打進(jìn)了北京城，殺死了無數(shù)無辜的中國人，連皇帝都逃到了熱河。那幫畜生不但燒毀了圓明園、靜宜園、靜明園、清漪園、暢春園，還將數(shù)百名中國人葬身火海。我就勸說你爺爺，還有哈琳河畔一帶的年輕小伙子，好男兒理應(yīng)驅(qū)魔殺鬼。我唱了四句歌詞：國破家亡四方慌，救國保家當(dāng)棟梁，好男豈容小私情，手握刀槍上戰(zhàn)場。后來，你爺爺及哈琳河畔一帶四百多名青年小伙子奔赴北京抗敵前線，半年后，只有九人活著回到家鄉(xiāng)。其中一個就是你爺爺。他們都是英雄，我在心里每天都與他們對歌，每天都在為他們超度，愿他們的靈魂能早日進(jìn)入天堂。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捷敏說，女仙大師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玉斗女仙說，如今山河破碎，家國無寧，日本鬼子在我國的土地上殺人放火，搶奪財物，無惡不作，也許三年五載還會打到花凼來呢。可惜我老了，力不從心。

捷敏說，花凼寨上，還有哈琳河畔一帶，許多青年小伙子已經(jīng)扛槍上了戰(zhàn)場，正在狠狠地消滅日本鬼子。要不了多久，就會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我相信他們。

捷敏陷入了一片深深的迷茫之中。那天，她和奶奶經(jīng)過寨子門前的一口老枯井，奶奶感嘆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在這口水井里挑水吃，它干涸三十多年了。從這口水井挑水回家去做飯，要比去新水井近一半的路程。捷敏說，春雷過后，這口井就要發(fā)水了。奶奶說，哪年春天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雨？灌滿了水井，可是天一放晴，要不了幾天，就從水井里發(fā)出了腐臭的氣味。捷敏說，奶奶，我聽到了冒水的聲音，咕嚕咕嚕的，一個接一個的，聲音很小很小，它太小了。從地里冒出來的水不會發(fā)臭。三場春雷過后，那口枯井果然發(fā)出了汩汩的清泉，有飯碗碗口那么粗一股活水，直往外冒。寨上許多人去老水井里挑水時，就在心里默默地感激起捷敏來?？墒菦]有誰把感激的話說出口。有時碰上捷敏的父母親，或奶奶，他們也只是像往常一樣，打一聲招呼，或淡淡地一笑，沒有多余的話。

捷敏沒事的時候，就獨自去老水井旁的石墩上坐一坐，這口老水井為什么發(fā)水了呢？三十多年了都沒發(fā)水，是不是很憋屈？干涸的心是不是像老樹子又冒出了新芽？誰得罪了你？聽說，要是哪個婆娘將穿過的臟褲子不是放在洗衣池里去洗，而是直接就拿到用來做飯吃的水井里去洗，或是哪個背時的站在水井旁往水井里撒尿，或是誰詛咒水井，水井就會干涸，這是真的嗎？我問你，是誰惹你生了氣，你就干涸了三十多年，做人還是要開闊一點，你說是不是？何苦呢？憋屈了三十多年，心里一定很難受是吧。她摸索著去到水井邊，彎下腰，用手捧起一捧水就喝了起來。水真的很甜，是的，水就應(yīng)該是甜的。突然她聽到了一串串啪啪啪的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她的腳邊跳動，碰撞到了她的腳。她彎下腰去，便抓到了一個有些滑滑的東西，很快她就明白了，那是一條魚。她提著魚回到家中，對奶奶說，老水井里冒出了魚。

奶奶一眼就驚呆了，大紅魚！一條足有九斤重的大紅魚，我從沒看見有這么重的紅魚。就是在哈琳河里，也沒有誰抓著過這么大的紅魚。奶奶很快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透明的大紅魚，可以清楚地看見它的內(nèi)臟。你是怎么將這條大魚給抓回來的？它不動彈？

孫女說，您看我全身都冒汗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抓住它。

奶奶說，走，趕緊去水井邊抓魚，那里肯定還有許多魚。聽老人們說過，就是那口老水井，有一次曾冒出過無數(shù)的魚，只是沒聽說有大紅魚。老人們說，那口水井可能與一條暗河，或哈琳河相通。站在水井旁，奶奶興奮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見魚源源不斷地從水井里直往外跳出來，大紅魚、團魚、鯉魚、白條魚、鰱魚、鯽魚，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魚，已經(jīng)把飲水池、洗菜水池、洗衣水池，全塞滿了。奶奶很快就將那些魚裝了一籮筐。奶奶對孫女說，你快回家去，叫你父母親帶籮筐趕快來裝魚。

捷敏一邊往家趕，一邊向著寨人喊，老水井出魚了，多得很，想吃魚的趕緊去抓魚??！

那些魚整整冒了一天，花凼寨上，家家戶戶都抓了五挑六挑的，一時吃不了，有些人家就用鹽巴將魚給腌了，用曬稻谷的大席子曬了十天半月，把鮮魚曬成了干魚；有些人家把魚挑到集市上去賣，賺了不少錢。誰知，寨上人卻更加堅定地把捷敏當(dāng)作了鬼騾子，有時她遇上熟人，打個招呼，別人多半是不予以理睬的。有的人干脆就說，你是鬼騾子，我們怕你，我們離你遠(yuǎn)點還不成嗎？如果你不是鬼騾子，那口干涸了幾十年的水井怎么會突然就發(fā)了水呢？還不是因為你在那口枯井邊說了話？你自己說是不是這么回事？如果你不是鬼騾子，那些魚會自己跑出來嗎？難道它們活膩了？因為你是鬼騾子，就是魚都害怕你，你說我們能不害怕你嗎？你要是哪天不高興，我們怎樣活？我們只是求你放過我們，放過寨上的人，我們會記得你的好。

捷敏說，我是人，我不是鬼騾子，我心里從沒想過要害誰？我永遠(yuǎn)都不會害誰的。我求你們別把我當(dāng)作鬼騾子，我是雙目瞎捷敏。

捷敏的話是愈來愈少了。自從她的奶奶去世后，就懶得與人多說幾句話了，飯也吃得少。不過每天她都去屋后不遠(yuǎn)處那棵桃樹下走一走，要是有太陽，她就在桃樹下的草地上坐一坐，或抱抱桃樹，或背靠桃樹，一邊曬太陽，一邊睡覺。有人看見，她醒來后，就跟桃樹說話。我奶奶死了，你說我該怎么辦？桃樹，你說什么話？你可以保護(hù)我，你這是什么話？你放心，不管是下雨天，還是落雪天，我都會來看你的。桃樹，我問你，志成、棟梁是不是變了卦成了翻臉不認(rèn)人的小豬小狗？你說，我如今都長高長大了，志成與棟梁還能成為我最好的朋友嗎？你說話呀，志成、棟梁去了那么遠(yuǎn)的地方讀書，想家了，想人了，會哭嗎？晚上會不會有很多時候睡不著覺，流下許多淚，把枕頭都給打濕了？然后把枕頭拿到太陽下面去曬？桃樹，你說他倆會做夢嗎？要是不會做夢，那他們真的就是大傻子了，比我這個沒進(jìn)過學(xué)堂門的人還要傻，還要笨。我經(jīng)常夢到他倆拉著我，一塊去小河溝里抓魚，還撈到了三個小銅人。志成拿著小銅人說，一個像我，一個像棟梁，一個像他自己。真是太不可想了。小河溝里怎么會有小銅人呢？為什么別人沒發(fā)現(xiàn)？單就等我和志成、棟梁去發(fā)現(xiàn)？每年夏天都漲水，小銅人為什么沒有被大水沖走呢？難道小河溝里除了我和志成、棟梁就沒有其他別的人去過了？許多小孩子放牛都經(jīng)過那條小溝，他們就不可以看見？只有我和志成、棟梁可以看見？怪事了。我還夢到……我不想說了……你問我為什么？你一定要我說，要我說我就說，也不是不可以說的。我說，我夢見自己快累死了，我喘著粗氣，對了，我上氣不接下氣。棟梁那么高的個子就壓在我的身上，他整個人就像一座山，太沉了。還是可憐志成，棟梁壓著我，我又壓著志成，你說他怎么受得了？我聽到志成在我的身子下面叫了起來?？蓷澚褐刂氐貕褐遥野獠粍铀?，我也只得壓著志成。志成可不能怪我呀，你要怪就怪棟梁，是他壓著我老不放，我有什么辦法？我太高興了，我會畫小銅人了。母親給我買的本子我都畫了小銅人。每張紙上我都畫了三個小銅人。母親說我畫的小銅人像活人，個個都笑得開心，很幸福的樣子。你說我畫的小銅人像活人嗎？我真的會畫小銅人了。夜里，我畫的小銅人竟開口與我說話，半夜半夜的，還用手摸我，我一夜都不想睡覺，我就想與他們說話。你說怪不怪？昨天夜里，我做了三個夢，都是一個內(nèi)容。志成與棟梁拉著我的手說，他們要一塊上戰(zhàn)場前線去了。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燒殺搶掠，作為中國人唯一的選擇就是端起槍，狠狠地去消滅它們。只有把日本鬼子全部消滅了，國泰民安了，才可以安心讀書。我在夢中對志成與棟梁說，帶上我一塊去吧，我給你們扛彈藥。兩個男人對我說，你在家等著我們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的好消息吧。他們還說，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是把自家房屋給賣了，把田土給賣了，也要回家鄉(xiāng)大辦教育，培養(yǎng)人才，國家強大了，才不被外國侵略者欺凌、侮辱。我覺得棟梁與志成最有骨氣了，我從心底佩服他們。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的眼睛前段日子還多少可以看得到一絲絲亮光，如今哪怕是半絲絲的亮光我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你是知道的，我來你這兒，要橫穿一條泥巴路，沿著一條土埂，爬上兩個小土坎，踩過一百二十九塊小石板，踩過四十三步菜園地。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生長在土坎邊？要是下雨天，我不小心踩到了土坎邊，一滑就掉下去了怎么辦？我聽我奶奶說，這個土坎有一幢房子那么高，我跌下去肯定就死定了。你說什么？我只要緊緊地抱住你，就不會掉下去？我聽清楚了，你樹干外面還有二十三步遠(yuǎn)才到懸崖處，可我就是怕一時迷糊呀。下雨天，人們還看見捷敏，手拄著一根拐棍，頭上戴著斗笠，去到那棵桃樹下，或背靠桃樹，或用臉撫摸著桃樹。當(dāng)雨粒滴滴答答地打到她的斗笠上，她就抱著桃樹說，你都不怕這雨水，我還怕這雨水嗎？誰怕這雨水誰就是小狗、小貓。你不要做小狗、小貓，那樣我是看不起你的，我會恨你的。

很多時候，捷敏悶悶不樂地走進(jìn)房屋，躺在床上嘆氣。父母親趕忙跑進(jìn)去問，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捷敏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兩句話?；蛘f，我想睡覺。父母親知道，自己的女兒與奶奶有著深厚的感情，內(nèi)心的傷痛一時半會那是難以撫去的。他們想過了一年半載，也許女兒的心情會慢慢地好起來。

捷敏已三天沒走出自家的院子。這三天，雷電交加，暴雨如注，從沒停歇，誰還敢出門去？暴風(fēng)雨蹂躪花凼的第三天深夜，捷敏跳下床去，猛地敲打著父母親睡覺房間的板壁，叫醒了父母親，大聲說道，我看見桃樹快要被暴雨給吃了，狂風(fēng)也要吃桃樹，暴風(fēng)雨太大了，太猛了，我求你們快救救桃樹！救救桃樹吧！暴風(fēng)雨太大了，它張開了大口，要吃桃樹了，這回它肯定要死了。求求你們，快起床去救救它，好不好？我求求你們?nèi)ゾ染人?/p>

要是晴天，父母親會依了女兒，可此刻是電閃雷鳴，狂風(fēng)暴雨，父親醒來后非常生氣，大聲罵道，你捷敏是不是瘋了？這么大的雨，這么大的雷聲，你讓我們怎么去救一棵桃樹？我說捷敏呀，你不要折騰了，不要胡鬧了，趕快去好好地睡覺吧。

捷敏聲淚俱下地說，花凼就這一棵桃樹，你們?yōu)槭裁匆娝啦痪饶?？難道你們就眼睜睜地看它去死嗎？我求你們?nèi)ゾ染人?。天大的暴風(fēng)雨，就要吃桃樹了！

父親說，你沒聽到雷鳴震天？暴風(fēng)雨震山撼地嗎？我怎么去救它？你不讓我與你母親活了？很快，父親想著她是一個可憐的人，于是在語氣上做了許多讓步。對女兒說道，你放心，桃樹是不會死的，一百五十多年了，它什么暴風(fēng)雨沒看見過？沒經(jīng)歷過？每次暴風(fēng)雨過后，它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快睡覺去，等明天天亮了，雨停了，我就陪你去看桃樹。女兒呀，我告訴你，桃樹一定不會死的。父親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突然感覺有一種悲哀向自己襲來。他的眼眶已經(jīng)潤濕了。

捷敏說，桃樹可能活不了了，它要死了，我知道它快要死了。你們看，暴風(fēng)雨抓住它，死死地不肯放手，你們說它還能活嗎？捷敏自言自語起來，可憐的桃樹，你活不了了，你就快要死了，可憐的桃樹，我……

母親聽了女兒的話，心里非常難受起來，真想陪女兒出去看看桃樹，可屋外的暴風(fēng)雨卻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怎樣去保護(hù)桃樹呢？它生長在天地之間，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已經(jīng)被雷雨、狂風(fēng)霸占了，它們揚手就將深厚無邊的黑夜給撕成了碎片，一片東，一片西的，四處飄散。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黑夜，在閃電下節(jié)節(jié)退縮，無處潰逃。桃樹，你堅強些吧，明天天一亮，我就陪女兒去看你，不管狂風(fēng)暴雨有多猛有多烈。

父親的心里，認(rèn)為女兒應(yīng)該是她奶奶的死，讓她的大腦受到了刺激，思維有點亂了。奶奶去世的前四天，捷敏像崩潰了一樣，淚流滿面的，整天整夜地哭著，叫著，大聲喊著，聽者無不感到背心發(fā)麻，四肢發(fā)抖。她使勁地抓著奶奶的手，不敢有片刻的放松，生怕奶奶轉(zhuǎn)瞬就離她而去。人們聽到捷敏大聲叫道，奶奶，刀子落下來了！刀子落下來了！好多好多的刀子！奶奶，您能不能躲一躲？讓一讓？別讓刀子殺到您。奶奶，這些刀子，殺在了您的心口上，殺在了您的眼睛上，殺在了您的頭上，殺在了您的手上，殺在了您的腰上，殺在了您的腳上。奶奶，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刀子要殺您？這些刀子是從哪里來的？奶奶呀，我不讓您死，我真的不要您死。奶奶聽到叫喊聲，艱難地睜開眼睛，氣若游絲地說道，有刀子在殺我？有許多刀子？是嗎？我都快要死了，我還怕刀子？再多的刀子，我也不怕了，孫女，你不要害怕。孫女，你的眼睛可以看到亮光了嗎？捷敏說，奶奶，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有無數(shù)把刀子殺向了您，難道您就不知道疼痛？我用手扯不開這些刀子，這些刀子力氣太大了，我扯不過它們，我沒辦法。奶奶，我想替您擋擋刀子，我不想讓你死，可是這些刀子，全是會飛的，全是會拐彎的，全都不讓我擋，這些刀子跳起來，飛起來，就專門要殺您，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奶奶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死了呢？捷敏心痛得直喘粗氣，想了幾天也沒弄明白。

沒人知道，幾天前，奶奶與勢力婆娘有過一次碰面，只三人在場，還有一個是花凼廟堂長。密談內(nèi)容之一，是奶奶說的，捷敏不是鬼騾子，她是一個雙目瞎。寨上人永遠(yuǎn)不可以傷害她。之二，還是奶奶說的，她說她就是鬼騾子，愿意以死謝罪，同時要求收回自家三十挑水田。之三，奶奶說她最后一個詛咒，就是誰泄露了密談內(nèi)容，誰就全家死絕，斷子絕孫。奶奶死后三天，勢力婆娘當(dāng)眾宣布，將三十挑水田，退還給捷敏家，并承諾永不再收取。聽到這話，捷敏心頭立馬將這兩件事聯(lián)想在一起，可無論怎么想也想不出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跑到床上去放聲痛哭了起來，兩天沒吃一粒米，沒喝一口水。

幾天后捷敏拄著拐棍想去山頭奶奶的墳?zāi)骨白蛔?，與奶奶說說話，恰巧在岔路口碰到了勢力婆娘，正對著一群放牛娃崽說話，我沒有泄密呀老天，為什么讓我快要斷子絕孫了呢？我只有一個小孫女了，你們知道嗎？我的兩個兒子、女兒女婿、兒媳婦，都是些豬狗不如的東西，連什么樅樹菌與馬桑菌都識不了，吃死了。一個放牛娃哪敢與勢力婆娘多話，便對旁邊的一群放牛娃說，我識得了樅樹菌與馬桑菌，背后的裂縫一個小，一個大，馬桑菌有毒誰敢吃，吃了要死人。勢力婆娘說，我的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全是吃馬桑菌給毒死的，還有孫崽孫女。聽到這里，放牛娃膽子大了一點點，就說，他們不是在花凼放過牛？上山采過菌子嗎？怎么不識得樅樹菌呢？吃了馬桑菌那是要死人的。勢力婆娘又說，我的短命的兒子，我都還沒死，你怎么過生日？你這不是討死嗎？樅樹菌與馬桑菌你都不識，為什么還要上街去買菌子？你過個生日就過生日啊，為何還要把你的弟弟、弟媳婦、妹妹、妹夫，還有那些娃崽喊來做什么？你當(dāng)官有錢就不得了啦，就一定要喊他們吃飯是不是？讓他們給過生日是不是？我是你的母親我都還沒死，你怎么就辦起了生日酒呢？你對老不尊，老天爺生氣了。還好我的小孫女不吃馬桑菌，沒死，要不真的斷子絕孫了。你們的膽兒真肥，連馬桑菌都敢吃，你們不死嗎？哈哈，你們該死，死得好。在場的放牛娃，一下子全明白了，勢力婆娘瘋了。大伙看見她瘋了不打人不亂罵人，只是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罷了，于是放牛娃便對著勢力婆娘大聲地說，你心頭有什么秘密？快說出來，我們保證不會對誰說。勢力婆娘說，我心里沒什么秘密，誰敢說？說了就斷子絕孫了。當(dāng)天中午，整個花凼的人都知道，勢力婆娘瘋了。有個別的人以為她是假裝的，就偷偷地跑去看，發(fā)現(xiàn)她吃的飯半生半熟，吃的菜是干蘿卜炒稻草，很難讓人相信一個聰明會算計的女人，竟落到了如此田地。捷敏覺得她可憐，就從家里帶了三十個雞蛋，給勢力婆娘煮了兩天飯，炒了兩天菜。離開的時候，勢力婆娘說道，我有一個秘密，就是不告訴你，我告訴了你，我就要斷子絕孫了。捷敏說，我不要你告訴我什么秘密，你只要會煮飯炒菜就行了。

捷敏一想到這個瘋女人，便更加想念奶奶，心中也就更加悲傷起來。父母親一直在盼，就是讓自己少活幾年也行，只求老天保佑，女兒的心情能盡快好起來。

半個月前，哈琳河畔一戶本分人家，專門請了媒人來到自己家中問話，說有一個喪妻的男人有心想娶捷敏。隨后，讓那男人進(jìn)出過捷敏家一次門。父親看過后，對女兒說，男人忠厚、善良，不會耍心眼。母親覺得，只要有人肯真心誠意地娶捷敏已是前世修來的福了。自己的女兒，模樣雖長得很漂亮，身材很好，煮飯、炒菜、喂豬、洗衣、掃地，都行，但對于一個雙目失明的女人，人們還說她是鬼騾子，哪有既長得標(biāo)致又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會真心娶她呢？要是又被一個年輕小伙子給騙了，那女兒還能活嗎？男方雖然比捷敏大二十五歲，前妻生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可那男人長得并不太丑，有三間房屋，田土就在哈琳河畔一帶，旱澇保豐收，吃飯是絕對沒有問題的。父母親認(rèn)為，把女兒交給那樣的男人，心里踏實。那男人說，保證對捷敏好。其實，誰不知道，人家就是希望將捷敏娶過去，給他生一個男孩，傳宗接代。這有什么不好呢？畢竟可以讓捷敏找到一個去處，將來生下了一男半女，一家人和睦相處，該是多好的結(jié)局。

母親問女兒，你難道不同意？

捷敏說，我為什么要嫁給他？

母親說，女兒呀，你眼睛不好，只要有人真心娶你就應(yīng)該知足了。

捷敏說，我的心是看得見的。我嫁給他？我聽到他說話就心煩。

父親說，這件事，我與你母親就做主了，嫁給他，你會有好日子過的。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得嫁過去。你也不小了，我們不能樣樣事依著你。

捷敏非常生氣地說道，你們真的是為了我好？可你們?yōu)槭裁匆獜娖任壹藿o一個我討厭的男人呢？我看你們就是想讓那個男人強奸我，對嗎？然后讓我給他生出一個兒子來。是讓我給他生出一個兒子，或是兩個兒子？我不明白，這哪里是為了我好，這哪里是為了讓我過好日子，你們這是叫我去送死。天下哪有父母親將自己的女兒送給一個陌生人，一個讓女兒討厭的男人去強奸呢？我討厭那個男人，我一輩子都不想看見他。你們強迫我嫁給他，就是想讓那個我討厭的男人強奸我，從熱天將我強奸到冷天，從冬天將我又強奸到春天，讓那個男人一輩子強奸我，直到把我強奸到死去的那一天。你們自己說，是不是這么回事？

暴風(fēng)雨下了一夜，捷敏也喊叫了一夜，她的口里就那么幾句話：我看見桃樹被暴雨吃了！桃樹死了！桃樹死了！我要上學(xué)！我要上戰(zhàn)場！我要去戰(zhàn)場消滅日本鬼子！

天剛蒙蒙亮，父母親就起了床，這時才發(fā)現(xiàn)捷敏的叫喊聲已停歇了，心想可能是昨晚喊累了睡著了。他們跑進(jìn)女兒的房間一看，捷敏早已不見了。母親掀開女兒床上的被子，發(fā)現(xiàn)那個與她朝夕相依的筆記本也不見了。筆記上，全是女兒畫的小銅人。晚上睡覺，女兒就將筆記本放在枕頭下壓著，白天她就用那件最漂亮的衣裙包著，藏著，不讓人翻看。幾年前，母親親手給女兒縫制的那件漂亮的紅色連衣裙，女兒一直舍不得穿，只試穿了一次。女兒說，穿爛了就沒有了。她就用它來包藏著筆記本。母親驚慌地打開了閨女存放衣服的柜子，都是些平常穿的衣裙、鞋子，一樣都沒少，它們躺在那里，像瞪大了的一雙雙眼睛，射出冰冷的目光，她的后背不由得一陣陣驚寒。母親又找了幾處，也沒有看見那件漂亮的紅色連衣裙。閨女的那根檀木拐棍也不見了。父親早就慌了手腳，顫抖地說，走！快去桃樹下看看！這時雨已經(jīng)停歇了，當(dāng)他們跑到距離桃樹不遠(yuǎn)的地方時，他們驚呆了，那棵桃樹也不見了，那個生長桃樹的高高土坎已垮塌了下去。很快，他們跑到了通往哈琳河畔的大路上，看見那里站有許多的人，一個個臉上掛著微笑，都是花凼的，都是老人與小孩，地面上留下了許多輛馬車輾過的痕跡，看著向前飛奔的車轍，父母親明白，那是女兒，還有許多年輕人幾年來的心事。抬頭看蒼穹，天已經(jīng)放晴了，朝霞滿天，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正升騰在參天大樹上。新的一天開始了。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