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瑤

1

那天上午，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早走的原因是，頭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雖說經(jīng)過一整夜的消化，可殘存在體內(nèi)的酒精依然在發(fā)揮作用，如果開車上路，也許還算是酒駕。這種狀態(tài)下，我的話頭就多了，就和陳媚在辦公室聊天，就是那種天南地北沒有籠頭野馬似的瞎聊。其實大多時間是我一人在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說。有點兒像個瘋子，不管別人聽與不聽，就把話匣子打開了。陳媚已習(xí)慣微笑著聽我講話，只是偶爾插上幾句。

我們聊著的時候，突然就有個聲音喊我，而且叫的是小名。我一看，見鳳姑笑著站在門口，便連忙招呼她進來。

坐定后，我從旁邊的箱子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喝。我問她怎么會到這里來呢？鳳姑說，我來看你一下都不行嗎？我說行行行。鳳姑又問你們單位就兩個人？我說是呀，一個負(fù)責(zé)人，一個辦事員。鳳姑說，人多好過年，人少好分錢。人少才好嘛！我說好不好都是這樣，不過混日子罷了。鳳姑說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你現(xiàn)在可是我們街上的名人呀。我開玩笑地說，可能是喝酒出名的吧？鳳姑連忙說，不不不，是寫文章出名的。

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知道，一般不會有人來找我們文聯(lián)的。都是有事情才會來。不是因為我們的部門重要，而是太不起眼了。我沒有想到的是，鳳姑東扯西扯地聊開后，就沒有邊際了。說到我的童年，說到我們街上的典故，說到一些家長里短。但說得最多的還是唱戲方面的內(nèi)容。好比火燒褲襠，卻從棉花地說起。我不停地喝水，上了好幾次衛(wèi)生間后，她才把此行的目的說出來了。我打算中午請鳳姑吃飯，可她推辭了。

鳳姑臨走時說：“小五，無論怎么樣，你都要幫我的忙。我們一定要參加這次比賽?！?/p>

我點頭答應(yīng)嘴里保證后，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未了還甩出一句：“我還要再來找你的。”

我說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助她的，請她放心好了。

鳳姑對我做了個調(diào)皮的鬼臉，揮揮手，說了聲：“拜拜！”走了。

原來鳳姑去縣文化館報名，想?yún)⒓邮欣锱e辦的“三區(qū)”人才培訓(xùn)“小戲小品成果展”?！叭齾^(qū)”即：邊遠貧困地區(qū)、邊疆民族地區(qū)和革命老區(qū)。她吃了閉門羹，那邊說是名額滿了，就想讓我去幫忙說情。我說這個好辦。因為現(xiàn)在的文化館館長和我都在縣劇團待過。我們曾經(jīng)是同事，而且關(guān)系不錯。后來，她轉(zhuǎn)到文化館，而我則到了文聯(lián)。我?guī)网P姑報個名，這種事情太小意思了。他們應(yīng)該鼓勵還來不及呢。

我問鳳姑準(zhǔn)備報什么劇目參賽。

鳳姑說：“桂劇《小放?！?。因為比賽時間限制在十五分鐘以內(nèi)，我精減壓縮一下，緊湊一點兒，十二三分鐘可以演完。正好?！?/p>

我說：“好，肯定可以?！?/p>

鳳姑走后，一直坐在辦公室插不上話的陳媚說：“老師，這個阿姨好有氣質(zhì)，穿著打扮還挺潮的，一舉手一投足有模有樣，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p>

我說：“按現(xiàn)在的話說，她年輕時是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她那骨子里透露出來的東西，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是無法修煉到這種地步的?！?/p>

“阿姨的皮膚保養(yǎng)得好好喲！”陳媚說。

“天生麗質(zhì)嘛！”我說。

陳媚問我，阿姨怎么叫你小五呢？我說因為在家里排行第五的緣故，在老家街上大家都這么叫的。算小名吧。

我又和陳媚聊開了。

鳳姑是我們街上的名人。我老家鄉(xiāng)下小鎮(zhèn)就兩條街。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大多數(shù)都相互認(rèn)識。大凡見了面，總免不了要打聲招呼。一般來說，以父母親的年齡為參照。不是稱作伯伯、叔叔、姑姑，就是姨媽、孃孃、舅舅。再年長一些就稱為阿公阿婆了。鳳姑家離我家老屋五六家遠，她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我從小就一直叫她鳳姑。她經(jīng)常來我家，一邊幫助我母親包粽子，一邊向母親討教腌酸的技術(shù)。因為我母親也是擺攤的，以賣粽子、糍粑、油團、甜酒等小吃為生。鳳姑會忙里偷閑過來協(xié)助母親。母親當(dāng)然就會毫無保留地把腌酸技術(shù)傳授給她了。到了晚上，我家就熱鬧起來了。父親與劇團戲友們對戲，鳳姑就跟著父親他們一起學(xué)唱戲。她一學(xué)就會，很快就成為我們街上劇團的臺柱了。鳳姑中等身材，是個美人坯子。她的頭發(fā)微微自然卷曲，面容姣好，扮相端莊俏麗。更難得的是她嗓音清脆明亮，表演起來細(xì)膩到位，優(yōu)美動人。尤其是以目傳情時，纖纖玉手做成蘭花指的形象，一直刻在我的記憶里。她這樣的條件，無疑是非常難得的。鳳姑年輕時，縣里的劇團也曾看中過她，無奈因為家庭成分問題未能如愿。等到不講家庭成分時，她的年齡又過壟了。我看過她飾演的很多角色。有穆桂英、升平公主、蕭桂英、張生、春草、許仙、白娘子、楊排風(fēng)等，無論旦角還是生角，都能出演，而且把握得非常準(zhǔn)確。我最喜歡的是她在《拾玉鐲》里扮演的孫玉姣，把一個少女的春心演得活靈活現(xiàn)。她的眼睛似乎會說話，有些男人只要被她看上一眼，似乎魂魄都被勾走了。正因如此，不知害得我們街上的多少男人咽下單相思的苦水。她平時就靠擺攤賣酸養(yǎng)活一家，生意非常紅火，天天門庭若市。大多數(shù)人是因為她的酸確實好吃而去買，可也有不少人只是為了看她一眼，或者是能與她說上兩句話而已。所以，她的攤位一天到晚都有些男男女女陪著。他們不是幫忙看攤，就是在一旁打毛衣和她聊天。有時不擺攤的話，鳳姑就專心唱戲、耍文場。只要她在場，都是人擠人地圍觀?？此輵?，大飽眼福和耳福。幾十年就這么過來，眼下一把年紀(jì)了，只要談起演戲談起文場，馬上變得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2

文化館在文化大院內(nèi)辦公。文化大院包括了劇團、圖書館、文物所以及新華書店的一些倉庫。那里曾經(jīng)是人們心目中神圣的地方，因為進進出出的不是美女帥哥就是有文藝細(xì)胞的人。多年前，我也曾住在文化大院內(nèi)，調(diào)到文聯(lián)后，才搬了出來。剛開始幾年，我還經(jīng)常去那邊走走玩玩。后來，時過境遷，與我同事的人都差不多分流出來了，我到那邊的次數(shù)就漸漸減少到幾乎沒有了。偶爾路過門口，想進去看一下，又覺得進去沒有什么意思，便又掉頭走了。現(xiàn)在掐指一算，我離開這個大院將近二十年，足夠一代人的成長了。

當(dāng)年，我還待在劇團時，文化館僅有一座兩層的辦公樓，而今又添了兩棟新樓房了。劇團的排練場也在原來的地方變成高樓大廈了。不過，一絲熟悉的氣息還在，但又不是從前了。我像回到一個離開很久的村子，以為別人還認(rèn)識我，可人家問我是來找誰的。上了樓，按照辦公室的指示牌，我徑直走到館長辦公室前，看見余館長正在桌前的電腦上看著什么。

我故意叫了聲：“余館長好?！?/p>

館長一驚，轉(zhuǎn)頭見是我，就笑了起來?！斑?，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你高升了也不回來看看，都忘記我們了。”

我說：“這不就回來了嘛！”

館長給我倒茶。我坐下后就寒暄一些客套話。又問問館里都增加了什么新力量。這話題一扯就開了。我怕話題走得太遠，就直接問了關(guān)于“三區(qū)”人才演出比賽的事宜，講了鳳姑的事情。

余館長對我說：“講老實話，不是我不讓他們報名，實則是怕他們出事，就說名額滿了。你想想，他們的年紀(jì)都那么大了，萬一有個意外，我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

她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大概估計一下，鳳姑至少有七十五歲了。我們街上劇團那幾個，和她的年紀(jì)都是不相上下的，有的還更加年長。余館長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晌以邙P姑面前曾夸下口，她又是如此熱心執(zhí)拗，我總得給她討個說法。

余館長說：“其實你們文聯(lián)也可以幫她報名。以你們的名義推薦不就得了嘛。我統(tǒng)一報上去。他們的各方面由你們負(fù)責(zé)就得了?！?/p>

我說：“好吧，就以我們文聯(lián)的名義報吧?！?/p>

“這樣就兩全其美了?！别^長說。

“好。你把演出的方案給我。我好調(diào)配時間?！蔽艺f。

館長把此次演出的方案復(fù)印一份給我。我就拿了回去研究。

從比賽的日期看，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完全來得及。

我對陳媚說：“就當(dāng)著是我們今年的一件工作任務(wù)來做吧。”

我在電話里通知鳳姑，說已經(jīng)幫她報名了。算我們文聯(lián)推送的劇目。鳳姑高興得不得了。

她說：“其實你早就應(yīng)該幫我了?！?/p>

我說：“有什么困難就講吧。能支持的我們盡量支持?？赡阋矔缘茫覀兾穆?lián)是個清水衙門，但可以保證的是，你們?nèi)ナ欣锉荣愅档能囐M和住宿費我們一定負(fù)責(zé)。至于其他的問題，我們一起商量解決吧?！?/p>

鳳姑在手機里笑得咳嗽起來了，連說了幾個好好好。

3

鳳姑可以說是我們街上劇團的象征。用行話說，就是名角效應(yīng)。老百姓看戲，就是喜歡沖著某個角色去看的。哪怕是連續(xù)幾個晚上同看一出戲也要看。然后研究比較每場戲的異同。鐵桿戲迷會聽出今晚哪句唱腔不如昨晚的好。生書熟戲嘛，越看越熟，就越有味道越有嚼頭。那時候，逢年過節(jié)我們街上都要唱戲熱鬧，否則日子就太冷清了。因為當(dāng)時電影很少，電視機幾乎還沒有見過。唱戲就成為我們街上最期待最隆重的事情了。尤其是春節(jié)期間，白天晚上都要唱戲，前前后后加起來，起碼要唱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剛開始，舞臺設(shè)在公社政府門口球場旁邊，那里有一塊高出地面一米多的幾十平米空地。搭上一些土架子，掛上幕布后就變成舞臺。舞臺兩邊，還扎有松門。松門里是兩條紅色的條幅對聯(lián)，都是結(jié)合時下形勢寫的。未開演之前，幕布將舞臺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很是神秘。球場及空地上自然成了觀眾區(qū)。只要演戲的海報一張貼出來，各家各戶早早就擺起凳子做記號，以便看戲。而周圍則是鱗次櫛比的水果攤和雜貨攤。賣糖餅的、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花生的、賣馬蹄的、賣酸的、賣糖水的、賣甘蔗的、賣氣球的、賣鞭炮的，應(yīng)有盡有。一天下來，地上積下一層厚厚的垃圾，尤其以甘蔗渣和瓜子殼居多。踩在上面，好比走在地毯上一樣，有一種松松軟軟的感覺。我對當(dāng)時的場面記憶猶新，可對傳統(tǒng)的戲劇興趣不是太大，主要是因為正處于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旺盛，成天老是想怎么去撩妹，看戲只是一個由頭而已。我們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實則是為了撩那些村上來的女孩子。事實上，那種地方也的確是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好場所。平時村與村的青年忙于干活，難得見上一面，此時閑下來了，又逢上年節(jié)，只要談妥中意了，他們或許成雙成對，或許是三五成群地去另一個地方對歌，以加深彼此的了解。

幾年以后，政府出面，按照三個一點（即政府出一點，民間集資一點，在外工作的鄉(xiāng)人資助一點）的方式，在街中的小廣場邊建了一個文化中心。至此，街上就有了一個正式的戲臺了。除了演出的地點變化外，那種十里八村涌來街上看戲的熱鬧氛圍沒有變。每到年節(jié)，好比來趕廟會一樣，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將街中心的小廣場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要看鳳姑的表演。那種場景，與時下的明星演唱會，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當(dāng)時演戲，沒有賣票，都是靠每家每戶自覺捐款，有些村子也湊錢來看戲。演出的與看戲的，都是兩廂情愿，都是出自內(nèi)心的喜愛。有時，一些鄰鄉(xiāng)鄰縣的劇團也來交流演出。劇團人員就安排到各家各戶接待。那個時候，我家總是人滿為患，吃飯要擺好幾大桌。因為我的叔叔回來演出，大家都來到家里和叔叔打招呼?？蓙砹司偷米聛頂⒄f一下。即使不吃飯喝酒，給來人上碗筷都是必須的。大家相互切磋技藝，頗有普天同慶的感覺。演出結(jié)束后，大家又聚在一邊吃宵夜，總結(jié)演出的得失。有人就在私下里從扮相、嗓音、表演各方面進行比較，最后還是覺得其他地方的演出實力不如我們街上的劇團。他們的表演，和鳳姑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其他劇團的人看了鳳姑的表演，也不得不佩服。那時的鳳姑作為我們街上的一代名角，受著萬人的崇拜仰慕。不過，這都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故事了，也是我們街上劇團最風(fēng)光的時期。好景不長，到了九十年代，一則是電視、錄像、卡拉OK等各種娛樂消遣的方式遍地開花，二則是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賺錢，劇團不知不覺間就風(fēng)流云散了。當(dāng)時想演一場戲，既沒有團隊，也沒有觀眾。而鳳姑已是奔天命的人了。街上的文化中心，一下子變成老年人的俱樂部。他們不是用來排練唱戲，而是當(dāng)作打牌、搓麻將和下棋的最佳場所了。漸漸的，街上很久都不唱戲，也就沒有人看戲了。鳳姑和幾個熱愛唱戲的老友沒戲可演，就在家里把演戲變成耍文場了。文場是我們本土的一種藝術(shù)樣式。在前面加上一個“?！弊?，就體現(xiàn)出它的娛樂性。后來那些九零后、零零后，幾乎都不知道什么是桂劇，也別提什么是文場了。鳳姑他們組建的文場隊，只有在街上的白事中才登場亮相。剛開始，也還有些老年聽眾在一旁看他們耍文場。因為耍文場時，桌面上都要備一些水果、糖餅、香煙、茶水之類的東西，讓大家邊聽邊吃，也還蠻有些情調(diào)的。再后來，白事中賭風(fēng)盛行，將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而年輕人，不懂鳳姑他們耍文場時唱的是什么，感覺是老古板的東西，既不想聽，也聽不懂。最后，鳳姑他們只落得個自娛自樂。鳳姑也曾想培養(yǎng)一些年輕人，但畢竟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娛樂方式太多了，根本找不到人來學(xué)。她也曾打算培養(yǎng)自己的外孫女，可外孫女只對睡覺、打游戲感興趣，就別提吊嗓、練功那些苦活了。當(dāng)然，也并非所有的白事家都需要耍文場，這得看主家的喜好。經(jīng)濟實力強一點的，想把白事辦得隆重些、體面些、文雅些，就請鳳姑他們?nèi)ニＮ膱?。因為既要?zhǔn)備耍文場的地方和糖果、水果、糕點等，還要或多或少地打個封包（當(dāng)作勞酬）給鳳姑他們。這一算下來，起碼也要多出一兩千塊錢。有時縣城的一些白事，也請鳳姑他們?nèi)ニＮ膱觥Ｒ驗闀Ｎ膱鲇炙５萌绱藢I(yè)的人太少了。因此，鳳姑他們的文場隊在縣內(nèi)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前些年，鳳姑成為這方面的“非遺”傳承人了。每年可以從政府那里領(lǐng)取到一些津貼，這又大大激勵鳳姑的積極性。我經(jīng)?？吹进P姑他們在熱鬧的白事間，寂寞地耍文場。拉二弦的楊叔，一條腿有些毛病，與鳳姑年紀(jì)相當(dāng)。吹笛子的強哥是最年輕的，也差不多六十歲了。打板兼打鼓的秦伯老眼昏花了，有時一邊打鼓一邊打瞌睡，經(jīng)常把板和鼓打錯了。而李伯，一邊帶孫女一邊打鈸兼打鑼，兩頭忙。只有彈揚琴的龍叔，認(rèn)真而專注，還不時提醒大家，像個總導(dǎo)演。鳳姑當(dāng)然成為主唱，聲音清脆響亮。耍文場前，大家就分配一下各人擔(dān)當(dāng)角色的唱段。如果哪個嗓子啞了，鳳姑一個人就唱幾個角色的唱段。也有一些人來跟鳳姑學(xué)唱，可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成不了氣候。鳳姑他們輪番練習(xí)的大多是傳統(tǒng)的桂劇劇目。為了方便前來學(xué)習(xí)的人，他們把戲文抄在那種白色的牛皮布上，掛在墻上，做成合頁似的，方便一張張地翻開?！掇@門斬子》《打金枝》《春草闖堂》《打漁殺家》《黃鶴樓飲宴》《斷橋》《西廂記》《十五貫》《四郎探母》《打焦贊》等，應(yīng)有盡有。很多年以后，我進了小時候夢寐以求的縣劇團工作。不過，我不是演員，而是創(chuàng)作員。后來，我有機會到戲劇學(xué)院進修才發(fā)現(xiàn)，我們桂劇的大多傳統(tǒng)劇目，都是從京劇和其他劇種移植的。故事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生旦凈丑樣樣全，唱念做打（舞）通通有，區(qū)別在于唱腔、念白、扮相等。這是后話了。

4

周末，我打算回一趟鄉(xiāng)下老家。當(dāng)然，主要是為了去看鳳姑他們。陳媚跟我一同去，這也屬于我們的工作。盡管老家離縣城不到三十公里，由于正在修建二級路，到處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邊還堆放著不少的石頭，很不好走。加上我拿到駕駛證不久，小車又是剛剛買的，技術(shù)不熟練加上心疼愛車，就開得很慢。會車時，我?guī)缀跏窍韧Ｔ谝贿?，讓別人的車子過后我才走。陳媚倒不在意我開得快還是慢。一路上，她不停地用手機發(fā)微信，在朋友圈曬出看到的風(fēng)景。陳媚說她也準(zhǔn)備去學(xué)車了，如果能拿到證就給我開車。我說，兩個人輪流開才好，免得累。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我們才到老家。我把車子停放在鎮(zhèn)政府里面。政府空蕩蕩的，也見不到人影。大概都下村工作去了。

陳媚問：“老師，我們?nèi)ツ睦?？?/p>

我說：“先去吃一碗我們街上的特色米粉——大頭粉吧?！?/p>

陳媚是去年中文系畢業(yè)后來到我們文聯(lián)的。本來我們文聯(lián)有兩個人。去年初，退休了一個。年中，陳媚就來到我們單位了。因為這幾年，我被鄰縣一所高校聘請為校外兼職教師，曾經(jīng)上過陳媚的課，所以她就一直以老師稱呼我。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緣分。向別人介紹陳媚時，我都自豪地說她是我的學(xué)生。

我曾經(jīng)對陳媚說：“文聯(lián)是個窮單位，幾乎不與其他單位打交道的，你不怕寂寞嗎？”

她說：“只要能看書寫作就夠了。我就喜歡這份清靜。符合我的性格?！?/p>

陳媚是那種陽光清秀的女孩，說話溫柔甜美。戴著一副無框近視眼鏡，正好襯托出文文靜靜的氣質(zhì)。

陳媚是第一次到我們鄉(xiāng)下街上，感覺什么都新鮮。我就給她講我們老家的故事。我們街上其實是一個“戲窩”。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全省戲校招生，全地區(qū)只有三人考上，而這三個人竟然全部是我們街上的。我的叔叔就是其中的一員。這個歷史追溯起來就比較久遠了。反正我們街上，愛唱戲和愛看戲的人實在是挺多的。平時人們講話做事，都喜歡引用戲文、戲名或者戲中的人物來比喻。喝酒臉紅了，叫紅臉關(guān)公。臉臟臉黑了，就被形容成包公。還有什么煮粥燒水潽了叫“水漫金山”啰，到你家尋你不著，就問你唱哪出“空城計”，賣貨不完就說“穆桂英大獲全勝（剩）”等等。我們街上劇團的演員，都不是職業(yè)演員，有做糖的，有賣米粉的，有教書的，有刻章的，有閹雞閹豬的，有補鍋的，有彈棉花的，有干農(nóng)活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閑來無事大家就以唱戲演戲為樂。我曾有個伯父，非常愛唱戲，可是嗓子不行。只要上臺一唱，下面的觀眾就會發(fā)笑，喝倒彩。因此人家就老是不讓他上臺。但他演戲的欲望非常強烈，內(nèi)心燃燒的唱戲之火一直沒有熄滅，每當(dāng)有演出時，就化妝等待。他希望有人因為意外的原因上不了舞臺，自己就可以頂替上去。偶爾等到這樣的機會，他就興奮不已，所以就獲得了一個外號，叫“蘿卜團頂碗”。意思是辦酒席時，豬肉不夠了，就用蘿卜頂替豬肉。這是一個延伸的比喻，可形容得很到位。

到了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剛剛搞改革開放，我們街上就恢復(fù)成立了民間的劇團，以唱桂劇為主。大家都推選我父親為劇團負(fù)責(zé)人，因為我家有唱戲的傳統(tǒng)，資料比較多，獲取這方面的信息比別人方便。我祖父曾是這一帶有名的唱戲師傅，而叔叔已經(jīng)在省里的桂劇團工作。小時候的我，曾經(jīng)有個夢想，就是像叔叔一樣，當(dāng)一名演員。為此，我也曾練過一陣子基本功。下腰、踢腿、倒立、一字馬、翻筋斗等，我都學(xué)了一些。無奈，時運不濟。一是我個頭長得太矮，二是嗓子變聲后就破了，三是最要命的，我是農(nóng)業(yè)戶口。這三合一加在一起，我連學(xué)校的宣傳隊都沒有沾過邊，做演員的夢想就完全泡湯了。我十分羨慕那些能上舞臺表演的人，哪怕是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的同學(xué)。很多時候，看演出回來，我一個人在家里偷偷地模仿他們的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但也只能豐富我的內(nèi)心情感罷了。不過，小時候練就的童子功，使我有一副好身體和堅韌毅力，加上或多或少的舞臺經(jīng)驗與感覺，使后來的劇團工作成就了我。

小時候，鳳姑經(jīng)常到我家跟父親他們聊戲。父親翻出一本本手抄的戲文，一出出講解并唱給鳳姑他們聽。鳳姑悟性極高，天生就是塊唱戲的料子，稍加點撥，就得要領(lǐng)，非常出彩。而且她的記憶力超常，那些戲文，只對過一遍，就落在心里生了根。雖說她文化不高，可幾年下來，肚子里起碼裝有二三十出戲文。連別人的臺詞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演出時，與她對戲，你用不著緊張。她會讓你跟著她。哪怕對手忘記了臺詞，她都會小聲地提示。而她不在臺上，一些角色常常忘記臺詞，劇團就會事先在舞臺上的桌下藏著一個人。這個人手拿劇本和手電筒，如果哪個因為排練的時間倉促，記不了臺詞，他就會在桌底下提示。有次，一位在上面演著演著就卡殼了。一時憋得臉都紅了。他的耳朵又有些背，老是聽不到桌下提詞人的聲音。那個提詞人就大聲念，連臺下的觀眾都聽見了，引起了哄堂大笑。當(dāng)時的演出條件非常簡陋，大都是露天的，背景是一塊幕布，舞臺基本上是一桌二椅。這就需要演員的真功夫。如果觀眾不喜歡這個角色，就會喝倒彩。整個演出就會失控，變成亂哄哄吵鬧的場所。而有本事的演員，總是能壓住場面，讓臺上和臺下形成互動，真正體現(xiàn)了戲劇的娛樂功能。鳳姑就是這樣的演員。這種從瓦市勾欄中走出來的名角，才是有真本領(lǐng)的戲劇行家。與時下某些把舞臺弄得花里胡哨，過度依賴燈光、音響、效果等，過分強調(diào)演出的環(huán)境，而忽略演員自身功底的做法大相徑庭。

吃過大頭粉，我又帶著陳媚去看老戲臺。那個曾經(jīng)有過輝煌演出的地方，靜靜地在歲月里變得斑駁了。像個老人一樣，顯出一種寂寞中的蒼涼。

陳媚說：“老師，聽你講起這些故事，我耳朵都快醉了。”

我說：“如果你想聽，還有呢?！?/p>

5

鳳姑還有一項在我們街上出名的是她的酸攤。她腌酸的技術(shù)是跟我母親學(xué)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酸大多是用醋精腌制而成的。這種方法是靠醋精將食材催熟，與用酸壇腌制的酸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好比關(guān)在雞籠里靠飼料喂大的雞，肯定比不了吃蟲子、稻谷，在野外放養(yǎng)的雞肉好吃。鳳姑所有的酸都是用酸壇腌制的。這種方法是讓食材在酸壇里發(fā)酵后，自然熟透，含有時間的本錢在里面。這是手藝活，有些方面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一個悟字。還要求掌握不同食材的特性。第一選料，要求食材新鮮，老嫩不同，大小各異。比如菜梗，老了不行，容易有絲，吃起來嵌入牙縫；太嫩的話，經(jīng)不起酸水的浸泡，容易爛掉。其次是刀功，就說這個蘿卜酸，有時切片，有時切絲，有時切條，有時切成龍——一個蘿卜不要切斷，都相連在一起，拉起來像條長龍一樣。應(yīng)該切成什么樣子，這得看蘿卜的大小形狀而定，也全憑自己對食材的感覺。當(dāng)白色的蘿卜酸出壇后，撒上紅色的辣椒粉，只要看見，口水就在喉嚨里打轉(zhuǎn)了。吃起來時，酸中有甜，甜里帶辣，脆香爽口，簡直是怎么吃也吃不夠，吃了還要想吃。最后是腌制的秘笈，其中的關(guān)鍵步驟連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能說，一般家庭用酸壇腌酸，不是酸壇發(fā)白，就是酸度不夠，或者腌過了頭，而且不能久留。鳳姑則不同。她的酸壇大大小小有好幾十個，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家里的不同地方。而且不同的季節(jié)腌制不同的酸料。有蘿卜酸、黃瓜酸、辣椒酸、藠頭酸、姜酸、萵苣酸、豆角酸、芹菜酸，還有各種菜梗腌制的酸。而她擺在攤面上的，則是透明的玻璃瓶。那些酸料浸泡在酸水里，挨挨擠擠地排列著。似乎隔著玻璃瓶都能聞到那種田園的蔬菜氣息。白色的蘿卜、綠色的萵苣，間雜著紅色的辣椒，從外面看，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讓人饞涎欲滴。尤其是大酒大肉吃多以后，就想吃些酸味解膩。因此，幾十年來，鳳姑的酸攤是老少咸宜，很有市場。眼下，鳳姑和她的酸攤一樣，也慢慢地變老了。我們街上人喜歡吃鳳姑做的酸，好比愛看鳳姑演的戲一樣。因為鳳姑是得到母親的腌酸真?zhèn)髅卦E，所以，我去吃酸基本上都是免費的?？晌乙膊缓靡馑冀?jīng)常去白吃。每次拿走酸的時候，我會把錢扔在攤面上就跑。身后不斷傳來鳳姑“把錢拿走把錢拿走”的叫喊聲。

過去，鳳姑的酸攤要到街市擺。后來，品牌打響后就用不著去街上擺攤了。酸好不怕巷子深嘛！隨著歲月的流逝，鳳姑經(jīng)營的酸攤先是由小變大，再由大變小。品種也是由少變多，再由多變少?，F(xiàn)在，她只在家里賣。一般是三五個品種的酸，來買的都是熟人，也勉強過得日子了。鳳姑家依舊在我老家的那條老街。因為我們家兄弟姐妹都在外謀生，我家的老屋前幾年就賣掉了。小鎮(zhèn)發(fā)展后，市場往外擴張。原來的老街變成了一條死胡同。昔日的繁華熱鬧不再，漸漸變成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初夏的陽光靜靜地鋪在街面上，一些狗和老人在家門口的街邊，閑悠悠地或躺或坐。我叫了幾個認(rèn)識的老人，他們瞇縫著眼睛，手搭涼棚想看看我是誰。我報出自己的名字，他們都有些驚訝地說，你回來了呀！好久沒見你了！此時此刻，我感受到，植物有根，人也是有根的。你的童年在哪里度過，哪里就是你的根源。不論你走到哪里，有一天你回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你才能感受到，這里是你生命的起點，是你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是你的家！我一邊向陳媚介紹老街的前世今生，一邊感受那種熟悉的陌生感。走著走著，仿佛進了時光隧道，恍惚間發(fā)生錯覺，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當(dāng)我們突然出現(xiàn)在鳳姑家門口時，她驚喜交集。仿佛我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我看見鳳姑睜著依然明亮的眼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過了一會兒，鳳姑抓住我的手，眼淚就掉下來了。也許是過于激動吧。我不斷安慰鳳姑。好久，她才恢復(fù)了平靜。

鳳姑說：“你有多久不回來了？”

“只要街上有什么紅白喜事，我也經(jīng)常回來的。”我說，“有時我回來沒有見到你而已?！?/p>

“我們?nèi)⒓友莩霰荣惖氖露税?？”鳳姑問。

“肯定的呀，就下個月?！蔽艺f，“時間蠻緊的，你們要加緊排練??！”

鳳姑說：“這個你放心。只要能參加，我們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水平來。”

“回來就是想看你們還需要我做些什么?！蔽艺f。

隨后，我們又聊開了。

鳳姑說：“《小放牛》里，那個演村姑的是我的好友，她在鄰縣，我要請她來和我一起登臺。其他的，都是我們的文場隊?，F(xiàn)成的了?！?/p>

“那就好?！蔽艺f，“你們彩排時，我會回來看的?！?/p>

鳳姑高興地說：“你一定要回來啊！”

“放心，一定回來。”我對鳳姑說，“我去看一下龍叔?！?/p>

鳳姑的臉上像被陽光照亮了一剎。

她笑著說：“去吧。你和他特別有聊頭?！庇謱﹃惷恼f，“小陳，我的酸好吃吧?！?/p>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标惷恼f，“太好吃了。我已經(jīng)發(fā)進微信朋友圈，一下獲得幾十個點贊了?！?/p>

6

我對陳媚說：“看過鳳姑，我們一定要去看看龍叔的。”

陳媚說：“老師，你去哪，我就去哪。反正我跟著你?！?/p>

陳媚眼里流露出對我的依戀和信任，讓我感覺心里有某個地方熱了一下。

龍叔和我是忘年交。我們曾經(jīng)是同事。那時，我?guī)煼懂厴I(yè)，分配在老家的中心小學(xué)任教。龍叔也同在學(xué)校。這個五十年代的師范畢業(yè)生，是鄉(xiāng)間純粹的讀書人。吹拉彈唱寫，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如果不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早已不知飛向哪里了。正是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他畢業(yè)后不是去學(xué)校教書，而是被放回家鄉(xiāng)，做起了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改革開放后，家庭成分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鄉(xiāng)下教師一時極度短缺，遂招聘他登上講臺教書。因為都愛好文學(xué)，我們負(fù)責(zé)學(xué)校所有墻報的編寫工作。還辦了個文學(xué)社，但只出了兩期社刊，我就離開學(xué)校了。龍叔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常常讓我自愧不如。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討論，喝些小酒。接觸多了，過去的故事漸漸浮出水面。我才知道我們之間還存在著好幾層的關(guān)系。龍叔家與我的外祖父家都曾是街上的旺族。他與我的一個小孃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墒钱厴I(yè)在即，我的小孃去到了城市工作。而他則放下教鞭，拿起鋤頭當(dāng)了一個農(nóng)民。這巨大的反差把姻緣也扯爛了。但龍叔是個性情中人，幾十年了，依然珍藏著與我小孃的美好記憶。他把我當(dāng)成侄兒看待，所思所想，所行所為都與我分享。可以說，我與他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因為有很多東西，他不可能也不便對他兒子講。他比較看好我的潛力，期待我有一天能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多年以后，文學(xué)藝術(shù)確實成為我安身立命之本，成為了我的衣食來源。

龍叔家就在下街的末尾，靠近水碼頭的地方。那里有點遠離街上的中心，房屋的建造不像街上的那么整齊有序。更像是街邊的村落，倒也彌漫著一種田園的氣息。我?guī)е惷?，穿過狹窄彎曲的老街前往龍叔家。龍叔家是庭院式的，周圍是一片菜園。還未到他家門口，遠遠就聽到有揚琴的聲音傳來，彈奏的是傳統(tǒng)桂劇《四郎探母》的曲調(diào)。我對這個曲子非常熟悉，因為我父親的拿手好戲就是《四郎探母》和《打漁殺家》，小時候耳濡目染，自然就記住了。我猜肯定是龍叔所為，因為現(xiàn)在我們街上會彈揚琴，而且彈得這么好的，幾乎沒有了。

陳媚一邊走著，一邊不忘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圖。

龍叔在他家院子里擺著一張揚琴，正在很投入地彈著。我叫了聲，他好像才從劇情里醒來一樣，同樣是一陣驚喜。連忙讓座。我叫他別客氣。

龍叔與龍叔娘素來有些矛盾。越到晚年，吵鬧越多，鴻溝也就越大。最后，兩人幾乎都懶得睜眼瞧對方。龍叔娘索性搬出老屋，隨兒子在上街那邊住了。龍叔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時，才去兒子那里吃餐飯。每次都是吃完就走，否則，與龍叔娘馬上就會爭吵起來。兒子見怪不怪，只顧一邊喝自己的小酒，一邊看電視節(jié)目，懶得理他們。龍叔畢竟有自己的退休金，也是個倔性子，一個人在老屋住相當(dāng)自由。龍叔把老屋變成了他們文場隊的活動中心。盡管我知道龍叔娘早就跟他們的兒子在一起住了，可我還是特意問了一下龍叔娘。

龍叔用手指了指上面，笑著說：“她還不是在上面嘛?！?/p>

“她不回來看看你？”我故意問。

“她回不回來無所謂的。我和她沒有什么話可講?！饼埵逭f，“道不同，不相謀嘛?！饼埵逵种噶酥该媲暗膿P琴，“這個她不懂，都嫌吵。除了去吃大二（打大字牌），她還能做什么？”

我也向龍叔介紹陳媚，又向陳媚說起龍叔。

我說：“龍叔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間紳士?！?/p>

陳媚對揚琴非常好奇。拿起彈揚琴的小竹錘在琴弦上打了幾下。

龍叔說：“你彈一曲吧?！?/p>

陳媚有點歉意地說：“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揚琴呢？以前聽說過，但從未真正見過?！?/p>

龍叔說：“現(xiàn)在眼神不好了，看書不行了。更多的是吹拉彈唱，解悶罷了?！?/p>

龍叔把我們引進家里，陳媚看到客廳的桌面上擺著好幾種樂器。有三弦、琵琶、二胡、笛子等，又是一陣好奇。龍叔家整個客廳的墻上全部掛滿了那種白色的牛皮布抄好的戲文唱詞。都是傳統(tǒng)的劇目。陳媚一邊看一邊贊嘆。又拿出手機拍照。那些戲文像書一樣，可以一頁頁地翻動。有些字跡模糊不清了，有的像剛剛抄寫補上去的。我一看都是龍叔的筆跡。能想象得出，這里是他們彈琴說戲的地方。每當(dāng)夜幕降臨，他們把人生中的幾多酸甜苦辣融進戲文里唱了出來。真是舞臺小世界，人生大舞臺喲。

龍叔說：“鳳姑已經(jīng)講了，要去參加比賽。我們正在積極地做好準(zhǔn)備。也許，這一生就這最后一次了?！饼埵逵中α诵Α?/p>

我連忙對龍叔說：“怎么可能呢？你們還要唱下去。搞不好我們要進首府去演出。”

接下來，龍叔又和我說了好久的心里話。再三挽留我住一夜。

龍叔說：“我停很久不喝酒了。如果你住下來，我破例開戒?！?/p>

我說：“等到下次彩排回來，我一定住一晚?！?/p>

告別龍叔后，我們就打算回縣城了。在車上，聊著聊著，我就向陳媚說起鳳姑和龍叔的故事來了。

鳳姑和龍叔的黃昏戀，成為街上公開的秘密。有一次，一個街坊假裝不曉得龍叔和鳳姑的事情，就故意逗龍叔娘。

他見了龍叔娘就說，龍嫂，昨晚的豬腳燉得好吃吧？

龍叔娘反問道，什么豬腳好吃不好吃？

那人說，昨天中午我看見龍叔買了兩只豬腳，不是買回去的？

龍叔娘一臉茫然，但隨即就明白此人話里有話了。

那人又說，哦，難怪我看見龍叔是走往鳳姑家那里去了。

龍叔娘聽后，氣得心里冒火，可表面還是裝出鎮(zhèn)靜的樣子。

龍叔娘說，誰知道他拿去喂了哪只狗呢！

那人一邊笑，一邊跑走了。

龍叔退休后，就開始參加街上的劇團活動了。龍叔是個全才，劇團的所有樂器都會。抄寫那些戲文也是龍叔的事情。鳳姑從年輕時就開始守寡。作為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寡婦，又帶著兩個女兒，條件好一點的，不敢娶她，條件差的，鳳姑也未必就下嫁。因此，鳳姑到老都沒有再嫁。而龍叔的加入，讓鳳姑他們增添了新生力量，有一種靠山的感覺。龍叔也是個感情豐富、細(xì)膩體貼之人，對鳳姑百依百順。畢竟，兩人都曾經(jīng)因家庭成分而受株連過，有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情分摻雜其中。我們街上是水淺地皮薄的地方，凡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龍叔和鳳姑就被編成許多段子傳開了。當(dāng)他們的故事傳進龍叔娘的耳朵后，龍叔娘礙于面子，沒有公開地挑明講出來罷了。龍叔娘先是埋怨，經(jīng)常對龍叔發(fā)悶氣。后來，兩人就公開爭吵了。發(fā)展到最后，兩人的矛盾是越鬧越深，簡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那時，兩人已到越過花甲、步入古稀的年紀(jì)。龍叔娘就搬出去隨兒子生活了。兩人的婚姻名存實亡。龍叔娘除了帶孫子孫女外，就依靠打大字牌來消磨余生了。而龍叔則一心撲在唱戲耍文場上，技藝越來越精湛。我上縣城工作后，只要回鄉(xiāng)下老家，有時間的話，總要抽身去看望龍叔一下，聽他講講心里話。我知道，有些事情也許未必像流言傳說的那么肉麻、曖昧、功利、老不正經(jīng)。只有真正接觸了，才能解開真相。年輕時的龍叔，把大量的青春荒廢在修理地球上了。到了晚年，遇上鳳姑，更像是一種寄托。畢竟，他是讀書人，或多或少帶有一些理想主義的色彩。龍叔對我說過，事實是，有一次鳳姑病了，渾身脹痛得難受。而龍叔在長期當(dāng)農(nóng)民的日子里，學(xué)會了針灸和拔火罐。龍叔讓鳳姑把衣服脫掉，為鳳姑做了針灸和拔罐，鳳姑的病就好了。

自從那次拔罐開始，鳳姑的渾身脹痛好像有了規(guī)律，只有龍叔才能為她手到病除。而龍叔的感情卻深深地陷入其中，無法自拔，只能讓自己掉進這個感情的深淵。我能想象得出，在那些老房子里，兩個寂寞的人，兩顆孤獨的心，碰撞在一起，綻放絢麗的火花，必定會熊熊燃燒。此后，關(guān)于他們愛情故事的流言蜚語也傳開了。

龍叔感嘆地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7

鳳姑打了我的電話，說是到縣城了。我一看手機，正是準(zhǔn)備午餐的時間，就約在城中一家快餐店見面。這次鳳姑是與龍叔一同來的，而且是剛剛下車不久。

我叫上陳媚與我一同前往快餐店。時間掐得正合適，沒隔幾分鐘便先后到了那里。鳳姑與龍叔上次見過陳媚，這次立馬熟悉起來了。鳳姑叫陳媚學(xué)戲，否則這么好的人才就浪費了。

陳媚說：“我喜歡看戲，可不會演戲?！?/p>

鳳姑說：“學(xué)就會了的。像你的身段，最適合演青衣?！?/p>

“以后有機會就跟鳳姑你學(xué)習(xí)吧?！标惷恼f。

“好呀。我會把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全部傳授給你?！兵P姑說。

我們邊吃邊聊了起來。鳳姑對這次參演非常看重。由于街上劇團的服裝、道具沒有專人管理，再加上年深月久，大多數(shù)早已煙消云散了。剩下的破破爛爛，根本上不了臺面。如果重新做的話，這全身的行頭少說也要好幾千上萬塊。我說我們是無力承擔(dān)這筆錢的。鳳姑說，我知道你們不可能有錢，也不會讓你們出這筆錢。所以鳳姑想了個辦法，去鄰縣宜州一個朋友那里借。這個朋友是鳳姑的姐妹李孃孃，同樣是老戲骨，現(xiàn)退休在家閑著沒事。這次桂劇《小放?！防锏拇骞茫彩亲屗齺硌?。我覺得這個主意也不錯。

鳳姑說：“我早就聯(lián)系好了。下午我們就到她那里，住一晚，明天再回來?！?/p>

我問了一下：“李孃孃有多大？”

鳳姑說：“還差兩歲才七十，比我還小好幾歲呢?！?/p>

我想了一下，鳳姑演牧童，那位阿姨演村姑。兩人去掉幾十歲的年紀(jì)，裝扮成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也是蠻有意思的。

鳳姑把彩排的時間定在去參加比賽的前一個禮拜六，為的是讓我們回去看一下。我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說到就到了。我?guī)е惷模廊婚_著我的車子，又回老家了。這次，陳媚感覺自己屬于我們家鄉(xiāng)的半個人了。我們也見到了鳳姑的搭檔李孃孃。李孃孃保養(yǎng)得不錯，根本看不出是將近七十歲的人了。倒像是不到六十。膚色很白。富態(tài)有余。一雙大眼睛笑瞇瞇的。

我在縣城事先買好一些肉菜，準(zhǔn)備晚上就在龍叔家里煮。我想鳳姑龍叔他們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了，牙齒不會很好，就以燉料食材為主。這個季節(jié)正是鴨子成熟肥美的時候，主菜我弄了個醉鴨。這也是我從朋友那里學(xué)來的，做法很簡單易學(xué)，就是將宰殺好的鴨子洗凈后放在壓力鍋里，加上我們本地自家釀造的米酒，將近沒過鴨子，再放上醬油和胡椒粉。待壓力鍋上氣幾分鐘后，關(guān)掉煤氣悶上一陣子。出鍋后鴨子依然是完整的。但那些米酒的香味已滲透進鴨子了，與胡椒混合起來非常有味。用筷子輕輕一夾，鴨肉就剝離了。放進嘴里，肥而不膩，入口即化。當(dāng)晚，幾位老人吃得非常香甜。我們聊著桂劇、文場，高興時，就忍不住唱了起來。不過，鳳姑和李孃孃只吃了一點點，就不吃了。我還以為是我煮得不好吃。鳳姑解釋說，她們不能吃得太多，太飽了就唱不了了。而吹笛子的強哥要多吃點。飽吹餓唱嘛。

彩排就在龍叔家院子里進行。我們還在慢慢吃的時候，鳳姑她們就去化妝了。等到我們擺好樂器時，就準(zhǔn)備開始彩排了。左鄰右舍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老人和孩子們看熱鬧。還未開演之前，那些老人都和我打招呼聊天，孩子們則在一旁跑來跑去。龍叔當(dāng)晚特意把門前的燈換成雪白的大燈。鑼鼓一響起來，讓我一下回到了從前的感覺。

別看鳳姑她們上了年紀(jì)，可化上妝，穿上服裝，一下子就變成另一個人似的了。及至樂器響起，嗓音一亮，她們出來時，還真是一對少男少女的模樣。也許，她們對此劇太熟悉了。駕輕就熟，一下子就將兩個人物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舞臺上。之前，鳳姑曾與我商量，是否要改動劇中人物的對話，把他們的一問一答放在當(dāng)下，展示我們本地的風(fēng)貌特征、風(fēng)土人情？我覺得有點左右為難，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鳳姑就說，那我們就兩個版本都演一下。我覺得這倒是個好的辦法。第一次是先排演原汁原味的桂劇《小放?！罚诙问桥叛莞膭恿说摹缎》排！?。兩個版本一比較，我還是覺得原汁原味的《小放?！犯靡稽c。因為這出小戲的劇情很簡單，就是一男一女相互問答。它所展示的，是隱藏在這對少男少女身上那種朦朧的生命情愫。那種美好，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經(jīng)歷過的?？梢允沁^去、現(xiàn)在，也可以是將來。而改動問答，把當(dāng)下放進去，就明顯不對調(diào)。好比把一件西裝穿在古人身上，生硬滑稽，反而有點可笑了。這出小戲的做功比較多，體現(xiàn)了戲曲的唱念做舞，如果沒有一定的功底，是很難把握的。當(dāng)我看到七十多歲的鳳姑在那里蹦蹦跳跳，與李孃孃配合得相當(dāng)默契，眼前出現(xiàn)了她過去塑造的一系列舞臺形象。那些活在我們心里的美好，定格成溫暖的畫面，像走馬燈似的從眼前飄過。大半輩子的人生風(fēng)雨，依然沒有磨滅她對演戲的熱愛與癡迷。她真是為戲而生的人呀。

彩排過后，龍叔又重新擺桌吃宵夜，還邀了幾位鄰居。這時，鳳姑和李孃孃才真正開始吃東西。我們邊吃邊聊，信心滿滿，期待下周能取得不俗的成績。鳳姑讓我提點意見。

“我從小看你的戲長大，是來學(xué)習(xí)的?！蔽艺f，“鳳姑，你是我心中永遠不老的女神?！蔽疫@一說，把鳳姑逗得樂開了懷。

“你父親走得早，不然我還可以學(xué)很多戲的?！兵P姑說，“可惜的是，你們家也沒有哪個還繼續(xù)唱戲了?！?/p>

“很多事情由不得我們呀。”我說，“生活還是最重要的。唱戲?qū)嵲诓荒莛B(yǎng)家糊口。但我對戲還是很有情結(jié)的?！?/p>

“我們唱戲就是為了尋開心，可以忘掉很多的煩惱憂愁?！兵P姑說，“你想，有些戲里的人都那么苦，我們遇到一點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戲里的生死你莫當(dāng)真?！饼埵鍖P姑說后，又轉(zhuǎn)向我說，“她就是這樣，經(jīng)常是戲里戲外分不清楚。唉！”

“人生如戲?！蔽艺f，“戲也如人生嘛！”

本來我們是打算住一晚的，可看看時間還不是很晚，我和陳媚就打算回縣城。龍叔勸我住下，我再三推辭。其實，主要是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睡在那種老房子里面了。鳳姑龍叔他們沒有辦法，就千叮嚀萬囑咐我們要小心開車，慢慢開車。

我說：“你想我開快也沒辦法。反正今晚到達縣城就給你們報平安吧?！?/p>

走出小巷，夜很安靜。天上的月亮朦朦朧朧，我們的車子在溶溶的月色下，慢慢駛向縣城。陳媚變得安靜起來了，而且很美。如果說學(xué)生是老師的作品，我此刻感到有一種無言的幸福陪伴著。

8

鳳姑是個苦命的人。她的丈夫早早就死了。她帶著兩個女兒，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好不容易拉扯長大。她女兒年紀(jì)與我差不多。遺傳鳳姑的基因，長得非常漂亮。當(dāng)年，她們?nèi)概咴诮稚?，好比三朵綻放的鮮花一樣，成為我們街上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她的大女兒有一份工作，可嫁給了一個生意人，讓我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個生意人牛逼哄哄，風(fēng)流成性，經(jīng)常夜不歸宿。大女兒生下一個女兒后，那人又跟另一個女人跑了。幾年以后，大女兒檢查出子宮癌，沒過多久，就拋下六七歲的女兒，撒手歸西了。鳳姑既是外婆又是母親地照看著外孫女。從小就想教她唱戲?？刹恢趺锤愕模鈱O女對唱戲一點興趣都沒有。倒是喜歡流行音樂。長成少女后，非常叛逆，書也不讀了，十七歲不到，就跟著街上的幾個小青年出去闖世界了。鳳姑急得到處尋找?？赏鈱O女像風(fēng)似的，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后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鳳姑無果而回，眼淚早已經(jīng)哭干了。鳳姑的二女兒就不用提了。只要想起來，就痛心疾首。二女兒嫁給一個裁縫，剛開始，小兩口日子過得挺好挺順的?？墒?，丈夫沾上了毒癮，還帶著她一起吸毒。這吸毒就是無底洞。很快，他們就把家產(chǎn)敗光，還背上一屁股債務(wù)，過著尋早無夜的生活。每天就絞盡腦汁地想，怎么樣才能夠弄到毒資。為了能吸上一口，先借后騙，早已跌破做人的底線了。搞得親朋好友見到他們，就遠遠地躲開，以免引火燒身，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的丈夫，有一次因為注射過量，當(dāng)場死亡，死的時候針筒還插在大腿根上。從此，二女兒干起了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靠賣身獲取毒資。只要給錢，不論什么樣的人都可以進屋，讓鳳姑老臉丟盡了。再到后來，二女兒不知跑去哪里了，是死是活也沒有個音信，就相當(dāng)于失蹤了。從此，剩下鳳姑一人守著自己的老房子，好在有龍叔相伴，有文場可唱。當(dāng)有人問起女兒、孫女的情況時，鳳姑都搖頭不答。等過了很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紅顏薄命！”

寒來暑往。鳳姑漸漸感覺精力大不如前了，就把經(jīng)營的酸攤減少、縮小。只要每日進幾個錢，能夠維持生活，就心滿意足了。剩下的時間，就一心撲在唱戲和耍文場上，她把人生的際遇融進戲文之中，用以抵抗命運的打擊。無論晝夜，她居住的那間老房子里，總會不時傳出咿咿呀呀依然婉轉(zhuǎn)的唱腔，像一縷縷青煙，裊裊娜娜地消散在我們小鎮(zhèn)的上空。

那次回鄉(xiāng)，吹笛子的強哥曾拉我到一邊說過，小五，我是有輛車。可我不愿拉他們?nèi)パ莩?。我自己開去，你嫂子也去。你曉得的，都這一把年紀(jì)了，我怕他們?nèi)f一在半路出事，我就褲襠里的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你還是讓他們坐班車去好了。也難為你來關(guān)心這件事了。其實，我早就想退出來了的。可鳳姑硬是抓住我不放手。為了給她老人家一個面子，我才參加這個隊伍的。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看你的文場呢？她就是死腦筋一條，沒有人看也要耍文場。唉，有什么辦法，就當(dāng)娛樂解悶吧。反正我也沒多少事情。有時我缺席了，被鳳姑罵得狗血淋頭。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兩家沾親帶故，我是小輩，她是長輩，我就硬著頭皮吹吧。反正她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不曉得，其實她渾身是病，都是年輕時練功練過頭了留下的。別看她在人前笑得嘻嘻哈哈的，暗中卻經(jīng)常流淚。這個我最清楚了。我就跟她吹這一次吧。以后也許沒有機會了。你不要對她講??！在她面前，要表現(xiàn)出十分高興喜歡才行。

秦伯也曾偷偷對我說，鳳姑做事過于較勁了。平時嘛，我們是奔著來玩的?？伤鍪绿J(rèn)真了。不來嘛，她會罵我們。來了嘛，做不對她也罵我們。我的年紀(jì)大了，經(jīng)常會忘記一些事情。可她就老是打擊我們。傷自尊呀！唉！

楊叔說，我和鳳姑從小玩到老，我太了解她了。做人做戲都來不得半點假。我是非常配合她的。只要叫到我，我都會按時參加。

倒是龍叔的鼎力相助，默默支持，讓鳳姑感覺到生活有一抹明麗的亮色。眼下，龍叔和鳳姑的故事，街上人習(xí)以為常，也不覺得有什么新鮮感了。在外人看來，無外乎是兩個行將就木的人抱團取暖罷了。而支撐鳳姑的是演戲和文場。如果這根支柱抽掉了，估計鳳姑的天空會坍塌，她的世界也就灰暗了。

太陽依舊從山的這邊轉(zhuǎn)到山的那邊，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9

終于到了展演時間。本來我也打算去看鳳姑他們演出的，無奈沒有時間。

吹笛子的強哥提前去市里面，是不想跟他們一同走。鳳姑他們只好自己坐班車去。而李孃孃則從她自己的家里去。他們等于是分成三撥人馬向市里進發(fā)。

我是通過錄像看到他們的演出的。因為這次比賽，有一個互動環(huán)節(jié)，就是通過網(wǎng)上投票，選出觀眾喜愛的劇目和演員。主辦方把所有演出的錄像放到網(wǎng)絡(luò)平臺，每臺電腦一天只能投票一次。那段時間，各縣都宣傳發(fā)動大家為本土的節(jié)目投票?？粗镀睌?shù)在不停變化，有點像看股票一樣，心里老是著急。我把鳳姑的演出錄像下載到手機里看了幾遍。感覺情況不似想象中的好。首先，我感覺她的嗓子有點不對勁。后來我才知道，因為這一段時間太累了，他們?nèi)ナ欣锏漠?dāng)天晚上，鳳姑就感冒發(fā)燒喉嚨痛了。這對于演戲來說，實在是太不幸了。鳳姑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們也不知道鳳姑病了。這等于說，她是帶病參加演出比賽的。其次，她故意摔倒在臺上，起來時站不穩(wěn)了。也是后來我才知道，鳳姑在臺上的假跌變成了真的跌倒，她的股骨頭開裂了。所以，她爬起來很慢。接著忍著疼痛，又堅持把最后的幾分鐘戲演完?；氐劫e館時，她連忙躺下休息了?？伤龥]有告訴同伴們自己受傷了。其實，她也沒有太在意自己的摔倒。但正是這次摔倒受傷，讓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次演出比賽，鳳姑他們的《小放?！仿涑隽嗣沃?。但通過觀眾的投票，還是收獲了一個“最受觀眾喜愛的節(jié)目”獎項。畢竟，她們以這樣一把年紀(jì)上臺參賽，觀眾是由衷喜愛的。在那段在網(wǎng)上投票的日子里，我每天都關(guān)注得票的情況。當(dāng)我們的票數(shù)遠遠地超過其他節(jié)目時，我松了一口氣?？偹阌幸粋€獎項來安慰鳳姑了?？渗P姑心里非常憋氣，感覺是自己不爭氣而連累了大家。

她在電話里對我說：“我為什么偏偏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病了呢？我為什么在臺上站不穩(wěn)呢？我太不爭氣了！”鳳姑說著就大哭起來。

我安慰說：“鳳姑，你已經(jīng)很爭氣了。你想想，還有哪個像你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敢登臺表演的。就憑這一點，他們就玩不過你了。從觀眾給你們投票看，大家是最喜歡你們的。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觀眾的投票就是最有力的證明。你們的節(jié)目最有看頭。你們是真正的贏家！”鳳姑一下子又破涕為笑了。

跟著鳳姑去演出參賽的人，沒有把得獎與否太過于放在心上。大家覺得不過是參加一次演出，玩一玩，樂一樂而已。

但沒有多久，就傳來兩個不好的消息。一個是演出回來二十多天，秦伯去世了。另一個是，鳳姑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10

秋末初冬，連綿的陰冷細(xì)雨，讓人的心情壓抑。終于有一天，太陽出來了，好個藍天麗日，天空特別明凈，沒有一點雜質(zhì)。但有風(fēng)，而且很冷，晝夜的溫差很大。早晚有霜凍了。我和陳媚回老家看望鳳姑。

還是那條老街，還是有陽光的日子。我們來到鳳姑的床邊。她的股骨頭受到了感染，開始壞死了。而且，肺部和體內(nèi)的多個器官都出現(xiàn)了問題。與之前的幾個月相比，鳳姑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昔日光彩的臉蛋變得蒼白、瘦削，眼睛凹陷。說話的聲音也變細(xì)變?nèi)趿?。見我們來了，她掙扎著坐起來，我連忙制止了。龍叔在一旁叫她不要動，躺著講話就行了。我拿起鳳姑的手，心里涼了半截。曾經(jīng)迷倒多少人的蘭花指，現(xiàn)在只剩下皮包骨頭了。說句不尊重的話，就像雞爪一樣。鳳姑躺在床上，薄得像張紙片，幾乎是與被子連在一起，似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陳媚叫了一聲鳳姑，就在一旁掉淚了。鳳姑勸她不要哭，可她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淚。

龍叔把我叫到堂屋，說了一些他對鳳姑的感覺。龍叔還說了很多關(guān)于鳳姑就醫(yī)的情況。主要是年紀(jì)原因，想要康復(fù)，困難重重?？梢哉f，鳳姑是得了并發(fā)癥，看來是兇多吉少了。

龍叔悄悄地說：“你看，連醫(yī)院都勸回來等待了?！?/p>

盡管我心里也有些預(yù)感，可還是希望奇跡會出現(xiàn)。我把祝福帶到鳳姑身邊，讓她樹立信心，振作精神，好好養(yǎng)病。春節(jié)我們再回來看她耍文場。

可鳳姑說：“小五，下次你回來，我可能都不在人世了?！?/p>

鳳姑笑了一下，很勉強。

我的眼淚一下子跳了出來，但我把臉轉(zhuǎn)過一邊，不讓鳳姑看到。

之后，我們還聊了些家長里短的事情，講了一些安慰話，并送上些禮品禮金，就告辭回縣城了。

秋末的太陽依舊又白又亮，陣陣秋風(fēng)將空氣吹拂得相當(dāng)干燥舒爽。

路上，陳媚說：“老師，鳳姑真是太可憐了?！?/p>

我沒有說什么，一直在想著鳳姑的過去與現(xiàn)在，當(dāng)然還有可能的將來。記得我第一次看鳳姑耍文場，是在我家門前的街上。小時候，聽說過文場，可從未見過。因為文場在當(dāng)時還屬于禁止的。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后，父親寫信給我的叔叔說，讓他回家鄉(xiāng)帶頭耍一次文場。那一年春節(jié)，叔叔回來了。他可是省桂劇團的演員喲。于是，在我家門前的街上，臨時掛起了幾盞雪亮雪亮的電燈，擺起了一排長桌。我們街上劇團的成員拿著揚琴、琵琶、三弦、二胡、笛子、云板、碟子、鑼、鼓、鈸等各種各樣樂器圍坐在桌邊，由叔叔指點大家唱。桌面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糖果、香煙、茶水，供參與耍文場和看熱鬧的人任意享用。半條街上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都來觀看了。鳳姑化了妝，穿了戲服，成為當(dāng)晚的主唱，受到叔叔的夸獎。叔叔還糾正她如何用嗓、使眼、做蘭花指，還教她如何收腹提氣。只要方法對了，即使唱一個晚上嗓子也不會受影響。當(dāng)時，確實整整唱了一個晚上，唱了好幾出戲。及至天快亮了，大伙才戀戀不舍地收場。從此，鳳姑也就越唱越好。不久，就在方圓百里內(nèi)名聲大振了。

年末，我有機會去北方參加一個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下飛機后，我打開手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和短信提示。其中一條是，鳳姑已于昨晚去世，享年七十八歲，定于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二日出殯。當(dāng)然是龍叔發(fā)來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好像被捏住了，有點酸酸的。我給龍叔回信說，正出差在外，讓龍叔替我給鳳姑多燒幾炷香，回去我再給鳳姑的墳上添點新土。

過了蠻久，有一段戲文一下子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

一悲一喜一抖袖，

一跪一拜一叩首。

一顰一笑一回眸，

一生一世一瞬休。

這用來形容鳳姑，也許是最恰當(dāng)不過了。

走出機場，天色晦暗，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下起漫天大雪來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仿佛一張大幕，從天空飄落下來。到處是一片銀裝素裹，雪白雪白。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