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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化與象征:中國古代耕織圖意義探釋

2018-06-04 03:46王加華
文史哲 2018年3期

王加華

長期以來,中國一直是一個以農為本的國度,農業(yè)不僅是國民經(jīng)濟的主要命脈,亦是廣大民眾的最主要衣食之源。因此,從中國歷史的早期開始,上至帝王,中至地方官員與士紳,下至普通平民百姓,都對農業(yè)生產極為重視。由此在幾千年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大量與農事活動相關的資料記載,如各種勸農文、農書、農事政令等。不過檢諸相關記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資料基本都是以文字為介質的,相比之下,作為人類把握有形世界重要方式的“圖像”資料卻甚為少見,——實際上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獻記載的一大特點。但事實上,不論對社會發(fā)展還是學術研究而言,“圖”都是極為重要的。正如南宋鄭樵所說的那樣:“圖譜之學,學術之大者”;“天下之事,不務行而務說,不用圖譜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業(yè),未有無圖譜而可行于世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圖,經(jīng)也;書,緯也。一經(jīng)一緯相錯而成文”;“見書不見圖,聞其聲不見其形;見圖不見書,見其人不聞其語。圖,至約也;書,至博也。即圖而求,易;即書而求,難”;“非圖,不能舉要”;“非圖,無以通要”;“非圖,無以別要”*鄭樵:《通志》卷七十二《圖譜略》,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37頁。。

不過,雖然相比于文字記載相對較少,但并不是說就沒有有關農事活動的圖像資料流傳于世,比如《王禎農書·農器圖譜》,就是非常著名的農事圖像資料。此外,還有許多以繪畫形式保存下來的農事圖像資料,這其中最為著名的非耕織圖莫屬了。簡言之,耕織圖就是以農事耕作與絲棉紡織等為主題的繪畫圖像。耕織圖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其起始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的采桑銅紋壺,此后經(jīng)漢至唐,又不斷充實豐富,至宋代最終形成為完整的耕織圖體系,此后歷經(jīng)元明清而延續(xù)下來。具體來說,耕織圖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耕織圖是指所有與“耕”“織”相關的圖像資料,如銅器或瓷器上的紋樣、畫像石圖像、墓室壁畫等。狹義的耕織圖則僅指宋代以來呈系統(tǒng)化的耕織圖像,如南宋樓《耕織圖》、元代程棨《耕織圖》、清康熙《御制耕織圖》等,通過系列的繪畫形式將耕與織的具體環(huán)節(jié)完整呈現(xiàn)出來,并且配有詩歌對圖畫略作說明。相比之下,宋之前的耕織圖總還是停留在分散表達的階段*參見游修齡:《〈中國古代耕織圖〉序》,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95年。,往往只是對某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簡單描畫。從南宋樓《耕織圖》開始并以之作為基本藍本,歷經(jīng)元明清七百多年,我國至少出現(xiàn)了數(shù)十套不同版本與內容的呈系統(tǒng)化的耕織圖*關于中國古代耕織圖概況,參閱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王紅誼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北京:紅旗出版社,2009年。當然,歷史上實際創(chuàng)作出來的耕織圖要遠比兩書所載為多,但或已不存,或難以搜求。具體情況,可參見王潮生:《幾種鮮見的〈耕織圖〉》,《古今農業(yè)》2003年第1期;周昕:《〈耕織圖〉的拓展與升華》,《農業(yè)考古》2008年第1期。。有些耕織圖還東傳日本與朝鮮,并對兩國繪畫、農學發(fā)展等產生了很大影響*對此,可參閱[日]渡部武:《〈耕織圖〉流傳考》,曹幸穗譯,《農業(yè)考古》1989年第1期;[日]渡部武:《〈耕織圖〉對日本文化的影響》,《中國科技史料》1993年第2期;臧軍:《〈耕織圖〉與日本文化》,《東南文化》1995年第2期。。

那么中國古人為何要創(chuàng)繪一系列的體系化耕織圖像呢?耕織圖的創(chuàng)作又發(fā)揮了什么作用與意義呢?傳統(tǒng)主流觀點認為,由于耕織圖比較真切地反映了當時的具體農業(yè)生產技術與勞作場景,因此其目的與意義主要在于推廣農業(yè)生產技術。如國內研究耕織圖的集大成者王潮生就認為:“圖與詩的結合提供農民仿效操作的范例,其目的是為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服務的,是一種社會化、大眾化的科普著作?!?王潮生:《清代耕織圖探考》,《清史研究》1998年第1期。因此,在具體定性上,傳統(tǒng)主流觀點也基本將耕織圖作為農學著作來看待,如作為我國系統(tǒng)化耕織圖“母圖”的南宋樓《耕織圖》就被稱為是“我國第一部圖文并茂的農學著作”*臧軍:《樓〈耕織圖〉與耕織技術發(fā)展》,《中國農史》1992年第4期。?!吨袊r學史》《中國農學書錄》《中國古代農書評介》《中國農業(yè)科技發(fā)展史略》《中國古代農業(yè)科技史圖說》《中國農學遺產文獻綜錄》等農學與農書著作,均對耕織圖有著錄。但事實果真如此嗎?筆者通過對歷代耕織圖的研讀后發(fā)現(xiàn),總體而言,耕織圖的教化意義遠大于技術推廣意義,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其主要目的在于教化勸農,而并非為推廣農業(yè)生產技術——雖然我們不能說耕織圖就完全沒有技術推廣的意義。盡管已有學者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如張家榮認為,《耕織圖》最初確實是出于實用目的,但后來卻流于形式,成為帝王“民本”思想的表現(xiàn)(張家榮:《〈耕織圖〉的尷尬》,《中國文化畫報》2011年第9期);朱洪啟也認為,耕織圖雖然也有技術傳播的意義,但更重要的功能在于傳播農業(yè)文化(朱洪啟:《耕織圖與我國傳統(tǒng)社會中農業(yè)技術及農業(yè)文化傳播》,《科普研究》2010年第3期)。,卻只是簡單涉及。下面我們就主要以南宋以來系統(tǒng)化的耕織圖為研究對象,采取“映現(xiàn)”與“再現(xiàn)”*黃克武認為,對視覺(圖像)史料的研究通常有兩種觀點,即“映現(xiàn)”與“再現(xiàn)”?!坝超F(xiàn)”的觀點認為圖像能忠實地捕捉并記錄歷史的一瞬間,有助于展現(xiàn)文字史料所無法呈現(xiàn)的過去,即主要將圖像資料作為文字資料的補充與輔助來看待;“再現(xiàn)”的觀點認為,圖像的生產與消費并非中立性的,涉及觀看的角度與選擇,并認為圖像與其說是像鏡子那樣反映現(xiàn)實,毋寧視之為一種文化產品,注重探討這一產品是如何被生產、銷售與消費的過程,從而解讀其背后的文化符碼與象征意涵,即將圖像本身作為能發(fā)聲的主體來看待。見黃克武主編:《畫中有話:近代中國的視覺表述與文化構圖》,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導論”第45頁。相結合并以“再現(xiàn)”為主的研究思路,對歷代耕織圖的創(chuàng)作者及創(chuàng)作背景、原因、目的與實際意義等作具體探討與分析。

一、耕織圖由誰而作、為何而作

“圖像解讀,首先是對圖像記錄者的解讀,即了解這些圖像是誰的想象?!?王笛:《走進中國城市內部——從社會的最底層看歷史》,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6頁。那么,古代創(chuàng)作耕織圖的都是何人?他們?yōu)楹我獎?chuàng)作耕織圖這種圖像形式呢?具體說來,不同時代、不同的創(chuàng)作者,其具體動機可能各有不同。正如張仲葛所說的那樣:“這些古代農業(yè)圖像,就其形成之動機言,絕不一致。”*張仲葛:《〈中國古代耕織圖〉序》,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頁。

目前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時期與耕織相關的圖像主要是青銅器上的圖畫,如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的“宴樂射獵采桑紋銅壺”上的“采桑圖”、河南輝縣琉璃閣出土的“采桑銅紋壺”蓋上的“采桑圖”等,但其明顯是出于裝飾的考慮。秦漢之后以至隋唐,在畫像石、畫像磚及墓室壁畫、石窟壁畫中,也能發(fā)現(xiàn)大量與耕織相關的圖像,如牛耕圖、耙地圖、播種圖、采桑圖等。有學者認為,這些圖像的“主要作用是宣傳和推廣當時先進的耕作技術,具體來說就是鐵犁牛耕”*黃世瑞:《淺說耕織圖》,《尋根》1995年第3期。。不過這更多只是一種想當然的認識,因為這些畫像主要是在墓室中發(fā)現(xiàn)的,也就是說并不會為當時人所見,那試問其是如何發(fā)揮推廣耕作技術的功能的呢?其實大量有關畫像石、畫像磚的研究已經(jīng)證明,這些圖像的主要作用在于裝飾美化與營造氛圍。如蔣英炬認為:“這些畫像在一定程度上所起的作用,就是隨葬品的代替、擴展與延伸?!?蔣英炬:《關于漢畫像石產生背景與藝術功能的思考》,《考古》1998年第11期。楊愛國也認為:“其實不只墓室畫像石如此,墓室壁畫和畫像磚的內容也同樣有此功能。這些墓室建筑裝飾與墓中的隨葬品一起共同營造了一個當時人認為理想的死后世界?!?楊愛國:《幽明兩界:紀年漢代畫像石研究》,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216頁。

與前代相比,宋之后出現(xiàn)的耕織圖日漸系統(tǒng)化,開始注重細節(jié)的描畫,也不再被封閉于幽暗的墓室之中,那其創(chuàng)作者又是出于何種具體動機呢?先看南宋樓《耕織圖》,這是我國現(xiàn)今有確切證據(jù)并有摹本留存下來的第一部體系化耕織圖。樓,字壽玉,浙江鄞縣人,生于北宋元祐五年(1090),卒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樓之所以要創(chuàng)作此《耕織圖》,主要是出于一個地方官員對皇帝“務農之詔”的響應。對此,樓之侄樓鑰為《耕織圖》所作的題跋曾言:“高宗皇帝身濟大業(yè),紹開中興,出入兵間,勤勞百為,櫛風沐雨,備知民瘼,尤以百姓之心為心,未遑它務,下務農之詔,躬耕耤之勤。伯父時為臨安於潛令,篤意民事,慨念農夫蠶婦之作苦,究訪始末,為耕、織二圖。耕自浸種以至入倉,凡二十一事。織自浴蠶以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為之圖,系以五言詩一章,章八句。農桑之務,曲盡情狀。雖四方習俗間有不同,其大略不外于此,見者固已韙之。未及,朝廷遣使循行郡邑,以課最聞。”*樓鑰:《樓鑰集》卷七十四《題跋·跋揚州伯父耕織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34頁。對此,明代宋濂亦云:“宋高宗既即位江南,乃下勸農之詔,郡國翕然,思有以靈承上意。四明樓,字壽玉,時為杭之於潛令,乃繪作《耕織圖》?!?宋濂:《題織圖卷后》,《宋學士文集》卷十六,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302頁。當然,這其中樓個人的憫農、重農情懷也應是一個重要原因。若說皇帝的提倡是“外因”的話,則樓個人的重農、憫農情懷應是其創(chuàng)作《耕織圖》的“內因”。史載,樓是一個對民眾疾苦十分關心的人。如早在其擔任婺州幕府期間,當?shù)弥爸輾q貢素羅數(shù)頗多,民不能輸”時,他就積極向上級申請以減輕民眾負擔,“為州將作奏,自詣行在所,具言利害,朝廷為損其數(shù)”;看到“州縣輸納至者,多不省輕重,予奪在吏”的情形時,他又“以其多寡所當出者,大書揭之”,由此“民甚悅”*陸心源輯撰:《宋史翼》卷二十《循吏三·樓傳》,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214頁。。事實上,重農、憫農意識是中國古代文人所固有的一種人文情懷,歷史上、尤其是中唐以后,出于對普通百姓艱辛勞作與困苦生活的同情而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歌賦與文學作品,這其中最為大家所熟悉的就是李紳的《憫農》詩了*鞠志強、閻濤:《談中國古代的憫農詩》,《文史哲》1992年第6期;余穎:《中唐詩人憫農情懷的文化關照》,《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

元代程棨《耕織圖》,現(xiàn)藏美國華盛頓佛利爾美術館。據(jù)乾隆三十四年(1769)《耕織圖》刻石題識中稱:“《耕圖》卷后姚氏跋云:耕織圖二卷,文簡程公曾孫棨儀甫繪而篆之。織圖卷后趙子俊跋,亦云每節(jié)小篆,皆隨齋手題。今兩卷押縫皆有儀甫、隨齋二印,其為程棨摹樓圖本,并書其詩無疑?!?轉引自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46頁。由此記載可知,此《耕織圖》為程棨據(jù)南宋樓《耕織圖》臨摹而成*據(jù)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戶田研究室所收藏的程棨《耕織圖》照片可知,程棨《耕織圖》與樓《耕織圖》不論在畫幅還是畫目上均完全一致?,F(xiàn)樓圖亦佚,僅有《織圖》的宮廷摹本《蠶織圖》存世,因此借助程圖,我們就能窺見樓圖的基本原貌。。程棨,生平事跡不詳,現(xiàn)只知其為程琳(9851054,謚號文簡)的曾孫,字儀甫,號隨齋,安徽休寧人,系當時書畫名家,人稱“博雅君子”。另據(jù)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可知程棨曾著有《三柳軒雜識》一書。程棨臨摹樓《耕織圖》的具體動機為何,受資料記載所限我們不得而知,但由其為書畫名家的身份推斷,可能主要是出于對《耕織圖》的喜愛而臨摹之,其本意絕非為推廣農業(yè)生產技術。事實上,臨摹樓《耕織圖》或據(jù)其再創(chuàng)作是一種常有之舉,如僅在南宋就至少出現(xiàn)了6套與之相關的耕織圖作品,如梁凱《耕織圖》、劉松年《耕織圖》等。程棨《耕織圖》外,元代還有由諸色人匠提舉楊叔謙所作的《農桑圖》,并由趙孟奉懿旨作詩二十四首。

從上述記載可知,此圖主要是為進呈皇帝以示勸農、重農之意而作的。邦寧,即李邦寧,其本為南宋宮廷的一名小太監(jiān),宋亡后隨瀛國公(端宗趙昰)入元廷,后受元世祖重用,累官至集賢大學士,《元史》有傳。大司徒源,不知為何人。楊叔謙,元代著名宮廷畫家,潘天壽稱其善畫“田園風俗”*潘天壽:《中國繪畫史》,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3年,第160頁。。另,與樓、程棨《耕織圖》不同的是,此圖反映的是大都(今北京)而非江南一帶的農作與蠶桑情形。可惜此圖在國內外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只有趙孟所作二十四首詩歌尚存。

清代是制作耕織圖的高峰期,既有宮廷御制,也有地方自制;有綜合描繪耕織的,也有專門宣傳蠶桑和棉業(yè)的;既有繪畫作品,也有石刻、木刻等,可謂豐富多彩*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77頁。。清代耕織圖的興盛是與帝王的重視和提倡分不開的,其中的第一部即是康熙《耕織圖》??滴醵四?1689),康熙帝南巡時有江南士人進呈南宋樓《耕織圖》殘本,帶回京城后,遂命宮廷畫師焦秉貞依圖重繪,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刊行*王潮生:《清代耕織圖探考》,《清史研究》1998年第1期。。由于由康熙帝親撰序文并題詩,故名御制《耕織圖》。不過此圖雖是據(jù)樓圖而繪,但卻并非完全照搬,而是分別有所增減。作畫人焦秉貞,“濟寧人,欽天監(jiān)五官正。工人物,其位置之自近而遠,由大及小,不爽毫毛,蓋西洋法也??滴踔徐蠛騼韧?,圣祖御制《耕織圖》四十六幅,秉貞奉詔所作。村落風景、田家作苦,曲盡其致,深契圣衷,錫賚甚厚,璇鏤板印賜臣工”*張庚:《國朝畫徵錄》卷中“焦秉貞 冷枚 沈喻”條,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58頁。??滴醯蹫楹我贡懼乩L《耕織圖》呢?宣揚“農為天下之大本”及其愛民、勸民之意,應是最主要用意,這在其所作的《御制耕織圖·序》中表達得一覽無余:

康熙《耕織圖》之后,“厥后每帝仍之擬繪,朝夕披覽,借無忘古帝王重農桑之本意也”*《清雍正耕織圖之一(浸種)》,《故宮周刊》第244期(1933年),第455頁。。雍正朝圖,由“雍正帝襲舊章命院工繪擬”*《清雍正耕織圖之一(浸種)》,《故宮周刊》第244期(1933年),第455頁。,共52幅。此圖究系何人所繪,不得而知。現(xiàn)存圖冊分耕、織兩部分各23幅,畫面、畫目與康熙焦秉貞圖基本相同,只是排列順序稍有改動,并刪掉了樓原題的五言詩,增加了雍正御題的五言詩。乾隆《耕織圖》是由乾隆命畫院據(jù)畫家蔣溥所呈元程棨《耕織圖》摹本而作,不論在畫幅、畫目還是畫面內容均與程圖相一致,后刻石存于圓明園內。此外乾隆還曾令陳枚據(jù)康熙《御制耕織圖》繪《耕織圖》46幅,每幅圖均有乾隆御筆行書題其所和康熙皇帝原韻詩一首*王璐:《清代御制耕織圖的版本和刊刻探究》,《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這幾部耕織圖均是沿襲康熙舊制而作,亦是為彰顯農為國之本以及教化勸農之意。此后嘉慶帝也曾補刊乾隆《耕織圖》,對于自己的動機,他亦曾言:“朕續(xù)有題詠,應補行編載,原書篇頁內余幅甚寬……以示朕祗遹成謨重民務本至意?!?鄂爾泰、張廷玉等纂:《欽定授時通考》(清嘉慶十三年[1808]補修),《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3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頁??傊?,清代自康熙朝以至嘉慶朝,均有《耕織圖》問世,其目的在于“借以宣傳農業(yè)在國民經(jīng)濟中的重要地位,勸民努力本業(yè),從而鞏固封建政權”*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77頁。。

與前代相比,清代不僅耕織圖數(shù)量多,且有新型耕織圖——《棉花圖》、《??棃D》的創(chuàng)作。乾隆三十年(1765),“高宗南巡,觀承迎駕……四月,條舉木棉事十六則,繪圖以進”*清光緒《畿輔通志》卷一八九《宦績錄七·國朝一·方觀承》。。對方觀承之舉,乾隆皇帝極為贊賞,并親為之題詩,所以《棉花圖》又名《御題棉花圖》。方觀承,字遐谷,號雨亭,安徽桐城人,曾任直隸總督二十年,“尤勤于民事”*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三二四《方觀承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0831頁。,十分重視農業(yè)生產,認為棉花有“衣被天下之利”的作用,功用不在五谷之下,故主持繪制了《棉花圖》并上呈乾隆皇帝。因此,方觀承繪制《棉花圖》一定程度上可能與樓的動機相類似,既是重農與勸農的表現(xiàn),也是凸顯其個人“政績”的一種表現(xiàn)。嘉慶十三年(1808),嘉慶帝命大學士董誥等據(jù)乾隆《御題棉花圖》編訂并在內廷刻版16幅《棉花圖》(又名《授衣廣訓》),畫目與畫面內容與乾隆《棉花圖》基本相同。董誥,字雅倫,一字西京,浙江富陽人,乾隆進士,累官至東閣大學士,工詩文,善畫?!肚迨犯濉ざa傳》稱其“尚書邦達子……邦達善畫,受高宗知。誥承家學,繼為侍從,書畫亦被宸賞,尤以奉職恪勤為上所眷注”*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三四十《董誥傳》,第11089頁。。嘉慶帝之所以命作此圖,亦應是出于繼承祖制與教化勸農的目的。

光緒木刻《桑織圖》刻于清光緒十五年(1889),原圖24幅,冊首圖上有“種桑歌”,尾有跋語。其中作者在跋語中講述了創(chuàng)作該圖冊的目的和過程:

桑蠶為秦中故物,歷代皆有,不知何時廢棄,竟有西北不宜之說。是未悉豳風為今邠州,岐周為今岐山,皆西北高原地,豈古宜而今不宜耶?歷奉上憲興辦,遵信者皆著成效,惟廢久失傳,多不如法,不成,中止。奉發(fā)《蠶桑輯要》、《豳風廣義》,或以文繁不能猝識……因取《豳風廣義》諸圖仿之,無者補之,繪圖作畫,刻印廣布,俾鄉(xiāng)民一目了然,以代家喻戶曉,庶人皆知:務地利,復其固有。衣食足而禮義生,豳風再見今日,所厚望焉!是舉也,書者為甘肅候補州判邑人張集賢,繪者為候選從九品邑人郝子雅。時光緒十五年歲次乙丑,冬十一月吉日刻,板存三原縣永遠蠶桑局。*王潮生認為,這是“一部記錄清代后期陜西關中地區(qū)從事蠶桑生產的形象資料”(《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69頁)。從《??棃D》的作者初衷來看,這一看法是錯誤的,因其是力圖在已廢棄蠶桑的關中地區(qū)推廣蠶桑養(yǎng)殖,而不是對當時實際蠶桑養(yǎng)殖情況的忠實記錄。

由此跋語可知,這一木刻《桑織圖》是由下層官員兼地方士紳以《豳風廣義》(作于乾隆年間)為藍本繪制的,這與清代《耕織圖》多由帝王倡導有所不同。而繪圖的目的,則是在關中地區(qū)宣傳推廣此地早已失傳的蠶桑養(yǎng)殖與絲織生產*轉引自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69頁。。因此,與前述諸《耕織圖》不同的是,此《??棃D》具有強烈的勸導及技術推廣意味。光緒《蠶桑圖》,作于光緒十六年(1890),由浙江錢塘人(今杭州)宗承烈據(jù)宗景藩(曾于同治年間任湖北蒲圻知縣)所撰《蠶桑說略》,請當時著名畫家吳家猷配圖而來,故名《蠶桑圖說》。編著此書的目的,宗承烈在序言中說:“蠶桑者,衣之源,民之命也”,“植桑養(yǎng)蠶之法,浙民為善”,而“楚地卻耕而不?!?,他認為這是“未諳其法”所導致的。序文的最后說:

唯種植飼繅之法,恐不能家喻戶曉,爰檢朝議公《蠶桑說略》,倩名手分繪圖說,付諸石印,分給諸屯讀書之士,轉相傳閱,俾習者了然心目,誠能如法,講求勤勞樹畜,則多一桑即多一桑之利,多一蠶婦即多一養(yǎng)蠶之利……衣食由此而足也。*轉引自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78頁。

從序言中可知,作者創(chuàng)作此圖、編著此書的目的,則是在不事蠶桑的楚地宣傳、推廣浙江等地的蠶桑養(yǎng)殖技術,因此與光緒木刻《??棃D》相同,亦具有勸導及強烈的技術推廣目的。

除上述耕織圖外,1978年在河南省博愛縣一農家門樓墻壁上,還發(fā)現(xiàn)了20幅估計是作于清光緒年間的石刻《耕織圖》,展現(xiàn)了清代晚期豫北人民男耕女織的勞動景象。但此圖作者為誰,又為何而作,現(xiàn)均不得而知,故在此不作贅述。

二、耕織圖為誰而作、影響如何

出于各自的不同目的——至少是創(chuàng)作者自己言說的目的,中國古人創(chuàng)作了《耕織圖》、《棉花圖》等諸多與農事、紡織生產相關的圖像。那這些圖像又是為誰而作呢?創(chuàng)作出來之后又發(fā)揮了何種實際功效或影響力呢?樓《耕織圖》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是為當世皇帝而作的,既是對其重農之策的響應,也是為了讓皇帝形象而具體地知曉民眾稼穡之艱難,以進一步引起其對下層民眾與農業(yè)生產的重視。正如樓之侄樓鑰所說的那樣:

事實上,《耕織圖》創(chuàng)作完成后不久,也確實很快就引起宋高宗的注意,“未及,朝廷遣使循行郡邑,以課最聞。尋又有近臣之薦,賜對之日,遂以進呈。即蒙玉音嘉獎,宣示后宮,書姓名屏間”。正因為此,其后樓的官職也不斷得以升遷——從這個角度來說,《耕織圖》又是為其自己所作,以證其勸課農桑之績。此后理宗朝時,程珌亦曾借進呈《耕織圖》之機,勸導帝王重視生產、關心民生:

臣近因進讀三朝寶訓,內農穡門一段云:“太宗朝,有同州民李元真者獻《養(yǎng)蠶經(jīng)》,太宗留其書于宮中,賜錢一萬?!背甲x畢奏云:“紹興間有於潛令樓嘗進《耕織圖》,耕則自初浸谷以至舂入廩,織則自初浴蠶以至機杼剪帛,各有圖畫,纖悉備具,如在郊野目擊田家。高宗嘉獎,宣示后宮,擢置六院。紹興帥臣汪綱近開板于郡治。臣旦夕當繳進一本,以備宴覽,玉音嘉納之。臣今已裝背成帙謹以進呈,伏望陛下置之坐隅,時賜睿覽,一則知稼穡之艱難而崇節(jié)儉之化,二則念民生之不易而輕租賦之斂,則高宗稱賞其圖之意,迨今猶一日也,天下幸甚?!?程珌:《洺水集》卷二《奏疏·繳進耕織圖札子》,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1935年,第98頁。

我國家既定中原,以民久失業(yè),置十道勸農使,總于大司農,慎擇老成重厚之君子而命之。皆親歷原野,安輯而教訓之。今桑麻之效遍天下,齊魯尤盛。其后功成,省專使之任,以歸憲司。憲司置四僉事,其二則勸農之所分也。至今耕桑之事,憲猶上之大農。天下守令,皆以農事系銜矣。*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三十《七言絕句·題樓攻媿織圖》,第512頁。

《便民圖纂》耕織圖即是為了配合《便民纂》的傳播而作。作為明代“通書”類型的一部農書,《便民圖纂》的主要目的在于供給一般民眾日常生活所需的技術知識,其“便民”名稱便是明證,故鄺璠借用并刪改樓《耕織圖》有向民眾介紹、推廣生產知識的目的,這與前代《耕織圖》主要用于“教化勸民”有所不同,“今民間傳農、圃、醫(yī)、卜書,未有若《便民圖纂》,識本末輕重,言備而指要也。務農、女紅,有圖、有詞,以形其具,以作其氣。有耕獲、蠶織,以盡其事”*歐陽鐸:《〈便民圖纂〉序》,鄺璠著,石生漢、康成懿校注:《便民圖纂》,第11頁。。由于《便民圖纂》的設定對象主要是普通民眾,因此鄺璠借用樓《耕織圖》亦主要是面向普通大眾的,這與樓圖、楊叔謙圖最初主要是為帝王而作有很大不同——雖然這些圖冊最終也可能會因帝王的提倡而被推向民間。與圖相配的為民間形式的吳歌——竹枝詞,讀起來朗朗上口,淺顯易懂,這必然會增強傳播的效果。由于知識門類齊全、通俗易懂,《便民圖纂》也確實獲得了廣泛傳播,時任云南布政使的呂經(jīng)(字九川)就曾在云南地區(qū)大力推廣《便民圖纂》:

民生一日不能已者,皆精擇而彪分昭列焉,故它書可缺,此書似不可缺。況滇國之于此書,尤不可缺,是豈可一例禁邪?蓋上之懲病民之弊,正所以為利民之圖耳,豈拘拘而為之者哉?經(jīng)所以將順而干冒為之。匠用公役,梓用往年試錄及歷日板可者,或聞之亦悅,遂布諸民。*呂經(jīng):《〈便民圖纂〉序》,鄺璠著,石生漢、康成懿校注:《便民圖纂》,第14頁。

出于“令寰宇之內,皆敦崇本業(yè)”的勸誡農耕的目的,康熙帝命焦秉貞繪制了耕織圖。那《御制耕織圖》主要是作給誰看的呢?從康熙帝在《御制耕織圖·序》中所說的“復命鏤板流傳,用以示子孫臣庶,俾知粒食維艱,授衣匪易”來看,主要是為“子孫臣庶”而作,以提醒他們“衣帛當思織女之寒,食粟當念農夫之苦”。在此,“子孫”應主要指皇家子孫,后世雍正、乾隆等朝《耕織圖》的繪制與創(chuàng)作,一定程度上就是對這一祖訓的回應?!俺肌奔锤骷壵賳T,他們既是被教化者,又是教化者。一方面,“臣”是皇帝的“附屬”與“助手”,因此首先要在他們內心樹立起愛民、重農的觀念,才能真正將各項勸農政策落到實處;另一方面,作為皇權在各地的“代理”,“臣”是皇帝“牧民”與政策推行的具體執(zhí)行者,因此相對于“庶”,他們又是教化者?!笆笔瞧矫癜傩?,是教化施行的最終目標主體。

康熙帝是中國歷史上一位頗有作為的皇帝,勤于政事,對農業(yè)生產也極為重視,正如他在《御制耕織圖·序》中所說的那樣:“朕每巡省風謠,樂觀農事,于南北土疆之性,黍稌播種之宜,節(jié)候早晚之殊,蝗蝻捕治之法,素愛咨詢,知此甚晰,聽政時恒與諸臣工言之?!?鄂爾泰、張廷玉等纂:《欽定授時通考》卷五十二《勸課門·耕織圖上》(清乾隆八年欽定),第721頁。那他為何要在1696年命焦秉貞繪《耕織圖》呢?1689年他南巡而得宋樓《耕織圖》殘本應是一個直接誘因,而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則是最主要原因。1644年清軍入關,開始實行圈地運動,大量民田被侵占,此后與殘明勢力的戰(zhàn)爭又持續(xù)了十數(shù)年,加之清入關之前農民軍與明軍的多年戰(zhàn)爭,致使社會經(jīng)濟遭受嚴重破壞,人口大量流徙死亡。如一直到康熙十年(1671),四川等省仍舊是“有可耕之田,而無耕田之民”*戴逸:《簡明清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04頁。。于是安撫民眾、恢復并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成為清政府的首要任務。1669年康熙鏟除鰲拜集團并親政后,先是下詔停止圈地,又先后平定三藩之亂(1681)、收復臺灣(1683)、擊敗沙俄侵略(1686)與平定噶爾丹叛亂(1690),終于實現(xiàn)了國家的和平與安定,由此“經(jīng)濟發(fā)展”便成為重中之重。于是,繪制具有象征意義的《耕織圖》并以示“子孫臣庶”也就自然而然了。同理,雍正、乾隆朝創(chuàng)作《耕織圖》,也都有以經(jīng)濟發(fā)展為重、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意思在里面。故白馥蘭評價說:“清朝三代帝王在18世紀下令重新繪制了新的耕織圖,并親自題詩贊揚農民的辛勤勞碌。這不是在更新技術細節(jié),而是在重申——在另一個長期的沖突和道德無常的周期過去后,農民和皇權國家的物質繁榮和按照宇宙法則建立秩序之間必然存在有機的聯(lián)系。”*[英]白馥蘭:《帝國設計:前現(xiàn)代中國的技術繪圖和統(tǒng)治》,呼思樂譯,吳彤校,見李硯祖主編:《藝術與科學》卷九,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頁。

雖然實質上亦是為重農、勸農而作,但雍正《耕織圖》的直接目的可能是為討好康熙皇帝而作。此圖具體創(chuàng)作年代不詳,但根據(jù)畫上“雍親王寶”與“破塵居士”的印章來看,應是創(chuàng)作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之后、雍正登基(1722)之前。由于是為討好康熙而作,所以雍正《耕織圖》的畫面布局與康熙《御制耕織圖》完全相同。此外,每圖除雍正帝配詩一首外,并未添加樓之詩,主要是因為此圖是為進呈康熙之用,因此題樓詩也就沒有必要了。清代所有皇帝中,以乾隆朝《耕織圖》作品最為豐富,不僅摹刻了大量康熙《御制耕織圖》、雍正《耕織圖》書畫作品,還新創(chuàng)作了以棉花與棉紡織為主題的《棉花圖》,并且摹刻了前代的耕織圖像*王璐:《清代御制耕織圖的版本和刊刻探究》,《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除圖像、石刻外,乾隆帝還命人在頤和園的清漪園創(chuàng)建了一個以耕織為主題的、有江南風韻的田園景觀,體現(xiàn)了其對農桑之本的重視與耕織之道的宣教*王潮生:《乾隆創(chuàng)建的耕織圖景區(qū)》,《紫禁城》2007年第7期。。乾隆命人摹刻《耕織圖》,既有對先祖?zhèn)鹘y(tǒng)的延續(xù),以顯示其重農之道,同時一定程度上也應該與其對古代書畫的喜愛有很大關系*劉迪:《試析乾隆帝書畫鑒賞活動之特征》,《文史雜志》2014年第3期。。因此,這些作品,既是為自己所作,也是為天下臣工與百姓而作,同時也可能有討好的意味在里面,因其和康熙原韻的46首《耕織圖》詩也是創(chuàng)作于其為皇子之時。

由直隸總督方觀承所主持繪制的《棉花圖》,從其創(chuàng)作完成即進呈乾隆皇帝來看,似是專為乾隆皇帝而作,其目的可能在于引起皇帝對棉花種植及棉紡織生產的重視。在進呈的奏文中,他如是說:

太子太保、直隸總督臣方觀承謹奏為恭,進《棉花圖》冊,仰祈圣鑒。事竊惟五十非帛不暖,王政首重夫蠶桑,一女不織則寒,婦功莫亟于絲枲,然民用未能以遍給,斯地利因之而日開。惟棉種別菅麻,功同菽粟,根陽和而得氣,苞大,素以含章有質有文,即花即實。先之以耰鋤袯襫,春種夏耘,繼之以紡績組纴,晨機夜杼。蓋一物而兼耕織之務,亦終歲而集婦子之功,日用尤切于生民,衣被獨周乎天下。仰惟我皇上,深仁煦育,久道化成,巡芳甸以勸農,播薰風而阜物。攬此嘉生之蕃殖,同于寶稼之資昌。臣不揣鄙陋,條舉棉事十六則,繪圖列說,裝潢成冊,恭呈御覽。夙在深宮之咨度授衣,時詠《豳風》,冀邀睿藻,以品題《博物》,增編《爾雅》,為此恭折具奏,伏祈圣鑒。*方觀承向乾隆進呈《棉花圖》奏文,據(jù)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15頁拓片整理而來。

并且,為了能引起乾隆帝重視,方觀承還將康熙御制《木棉賦》一并上呈。嘉慶年間,嘉慶帝又命董誥重刊乾隆《棉花圖》,并更名為《授衣廣訓》,以彰顯其繼承祖訓及愛民之意。正如他在上諭中所言:

朕勤求民事,念切授衣,編氓御寒所需,惟棉之用最廣。其種植纴紡,務兼耕織。從前圣祖仁皇帝曾制《木棉賦》,迨乾隆年間直隸總督方觀承恭繪《棉花圖》,撰說進呈?;士几咦诩兓实奂斡[之余,按其圖說十六事,親制詩章,體物抒吟,功用悉備。朕紹衣先烈,軫念民依,近于幾暇。敬依皇考圣制原韻作詩十六首,誠以衣被之原,講求宜切,生民日用所系,實與稼穡、蠶桑并崇本業(yè)。著交文穎館,敬謹輯為一書,命名《授衣廣訓》。*董誥等編:《授衣廣訓》,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第5頁。

《棉花圖》的創(chuàng)作,源于棉花在人們生活中重要性的日益突出。雖然棉花早在東漢時業(yè)已傳入中國,但長期以來,受棉花加工技術的限制,一直未能得到全面推廣,只在西北及西南地區(qū)有少量種植。直到元代,黃道婆改進棉紡織技術后才大大促進了棉花在中國的種植,其后明太祖更是通過政令在全國推行棉花種植,“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不種桑,出絹一匹。不種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七十八《食貨志二·賦役》,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94頁。,大大促進了棉花在我國的種植。至明代中葉以后,棉花已是“地無南北皆宜之,人無貧富皆賴之”*丘浚著,藍田玉等校點:《大學衍義補》卷二十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四·制國用·貢賦之?!?,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36頁。。至清代中葉,棉花更成為“衣被天下”的重要之物,“三輔(直隸)……種棉之地,約居什之二、三。歲恒充羨,輸溉四方”*《棉花圖》第7圖《收販》所載文,見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22頁。。正是在此大背景下,乾隆三十年(1765)直隸總督方觀承以直隸一帶棉花種植與棉紡織情況為參照,主持繪制了《棉花圖》。

清代中前期創(chuàng)作的耕織圖(含《棉花圖》在內),或由皇帝發(fā)起而作,或由大臣所作再進呈于皇帝。這些圖冊完成之后,由于其本意在于教化勸農,因此并沒有收藏于內宮密不外傳,而是進行了大量刊刻并向民間推廣。從著述形式來看,清代內府所藏耕織圖主要分為四類,即書法、繪本、刻本與拓本。通常先有宮廷畫師繪制耕織圖畫冊,再由帝王御筆題詩,再由工匠將御制詩文裝裱于畫作之上,最后再以之為底本進行版刻?;驅⒏棃D刻于石上,再據(jù)石刻做成拓本傳世。這其中對民間影響最深的是刻本,具體如乾隆二年(1737)與嘉慶十三年(1808)的《欽定授時通考》本以及嘉慶十三年的《授衣廣訓》等。這幾種刻本流傳廣泛,流布到民間后又經(jīng)民間書坊大量翻刻,普通市面上多有售賣流傳,許多還流傳海外。這必然會使耕織圖在民間發(fā)揮諸多的影響力,“流傳到民間之后,第一次使帝王敕修的農業(yè)文獻用通俗易懂的形式在民間呈現(xiàn),使極難窺見的宮廷藝術在民間傳播,是連接上下層社會的橋梁。它以特有的通俗易懂的圖說形式被官方發(fā)行,被民間所接受,故其西洋新畫風得以在宮廷與民間兩個陣營流傳,同時官方賦予的農本務實思想在民間以耕織圖各種藝術變體的形式呈現(xiàn)”*王璐:《清代御制耕織圖的版本和刊刻探究》,《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桑織圖》與《蠶桑圖》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推廣蠶桑生產,因此其推廣受眾是推廣地的廣大民眾。為了實現(xiàn)此一目的,兩圖都曾被刊刻并加以推廣,“繪圖作畫,刻印廣布,俾鄉(xiāng)民一目了然”,“分繪圖說,付諸石印,分給諸屯讀書之士,轉相傳閱,俾習者了然心目……擇人指授機宜,當可盡得其法”*轉引自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69、178頁。。不過雖然創(chuàng)作之人做了一系列努力,但從實際效果來看卻并不理想。歷史上,關中地區(qū)曾是我國著名的蠶桑盛地。但唐代之后,受氣候及行政中心轉移等因素的影響,關中蠶桑業(yè)日益衰落。此后到清乾隆年間,楊雙山著《豳風廣義》,以圖重振關中蠶桑業(yè),也確實出現(xiàn)了短暫的回光返照,但卻只是曇花一現(xiàn)。此后關中一帶的蠶桑生產就再未獲得實質性發(fā)展,以至于到新中國成立后幾十年,仍有人在極力呼吁重振關中蠶桑業(yè)*陳?。骸稄团d豳原遺風,發(fā)展關中蠶?!罚侗狈叫Q業(yè)》1981年第1期。。至于《桑織圖》的刊刻,也是未產生任何實際效果。而《蠶桑圖》的推廣效果,我們不得而知。王潮生認為,“《蠶桑圖說》在傳播推廣蠶桑生產的先進經(jīng)驗方面一定起過有效的作用”,因為“《蠶桑圖說》畫面內容豐富,繪制精當,以文解說,以圖示意,圖文并茂”*王潮生主編:《中國古代耕織圖》,第178頁。,但這更多只是理想與臆斷之詞,并無真憑實據(jù)。實際上,一項技術能否在一地推廣,并不是簡單說教就能成功的,也并不是有高收益民眾就一定會接受的。因為技術傳播不單單只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社會問題,與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社會條件、傳統(tǒng)慣習、民眾心態(tài)等都有直接關系,正如二次大戰(zhàn)后雜交玉米在法國西南部的推廣所顯示的那樣*參見[法]H·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之第四章,李培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

三、耕織圖的意義究竟何在

“討論圖像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討論圖像與人的關系,不可能有脫離人而有存在價值的圖像,也不可能有圖像可以脫離人而有價值”,“因為大多數(shù)圖像是由人為了某些個人的或集體的某種(宣傳的、信息的、宗教的、教育的,總之是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而制造出來的”*韓叢耀:《圖像:一種后符號學的再發(fā)現(xiàn)》,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7頁。。因此,對耕織圖的解讀也必須要將其放到具體的社會情境中去才能真正加以理解。

長期以來,中國一直是一個“以農為本”的國家,農業(yè)在上自國家政治、下至民眾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芭c其他近代帝國一樣,中華帝國是以農業(yè)為經(jīng)濟支柱的。大約早在公元前5世紀的孔子時期,‘以農為本’的農業(yè)帝國宇宙論和政治原則,就已經(jīng)在早期中國建立起來了,并一直延續(xù)到19世紀……因此,‘促耕’是統(tǒng)治階級的首要任務,從皇帝的宮廷到地方官的府衙,無一例外?!?[英]白馥蘭:《帝國設計:前現(xiàn)代中國的技術繪圖和統(tǒng)治》,見李硯祖主編:《藝術與科學》卷九,第3頁。為了“促耕”,從早期中國開始就建立起一套有關農業(yè)生產的儀式或禮儀活動,如郊祀、社稷之祀、大雩禮、籍田禮、先蠶禮等,以祈求神靈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或顯示統(tǒng)治階層對農業(yè)的重視,意在勸民力田*李錦山:《中國古代農業(yè)禮儀、節(jié)日及習俗簡述》,《農業(yè)考古》2002年第3期。。與一般的農祭儀式不同的是,這些祭儀活動都被納入國家正式祀典之中,是為國家之“禮”。

耕織圖的創(chuàng)作與推廣,應該也是古代“重農”之禮的一種體現(xiàn),也可看作是一種重要的儀式性活動,雖然其并沒有被列為正式的、常規(guī)性的國家之“禮”。耕織圖的創(chuàng)作者,或為地方官員與士紳,如南宋樓、元代楊叔謙、明代鄺璠、清代方觀承等;或由皇帝命宮廷畫師而作,清代各朝耕織圖基本均如此。盡管創(chuàng)作主體多樣,但在流傳、推廣過程中卻都受到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的重視,并往往以皇帝或中央政令的形式被推向民間。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耕織圖的創(chuàng)作與推廣就是一種國家之“禮”。只是這一“禮”在內容上是以非常“俗”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即看似最普遍、最平淡無奇的農?;顒印K?,即大眾的、普遍流行的風俗傳統(tǒng)、行為習慣等。因此,作為基本技術體系的耕織活動,如同衣食住行等,應該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最普通、最常見的“俗”了*奇怪的是,以“俗”為研究主題的民俗學卻很少將農事技術體系作為研究的對象,或者根本就不認為農事活動為“俗”。與農業(yè)生產相對應的、在傳統(tǒng)社會被界定為“副業(yè)生產”的各項手工生產,如釀酒、條編、年畫制作等,其技術卻通常被作為“手工技藝”而廣受關注,并被認為是重要的“傳統(tǒng)”而被刻意保護與傳承,成為當前熱鬧的非遺保護運動的一個重要門類。相反,作為傳統(tǒng)中國農耕文明之根的“農事活動”,雖然當前也面臨著快速消失的窘境,受到的關注卻遠沒有那么多。個中原因,或許是因為農業(yè)生產太過普遍、太為人所熟悉了。。只是雖然耕織之“俗”極為普通與常見,地位卻極為重要,不僅關乎人們的衣食溫飽,還直接決定著整個社會與國家秩序的穩(wěn)定與否,于是以平常之“俗”來踐行國家之“禮”也就順理成章了。因此,耕織圖創(chuàng)作與推廣的技術推廣意義可能并不大,而更主要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隱喻或象征意義。

繪畫作品一般都有作品內容本身所表達的意義與作品在具體語境中所表達的意義之分:作品本身內容表達的意義是固定的、唯一的,而具體語境中的意義卻是隨語境變化而變化的。對于繪畫在不同語境中的意義表達,范美霞稱之為“繪畫中的隱喻”。她認為,繪畫是否使用隱喻以及使用何種具體的隱喻手法與繪畫履行的功能密切相關,而繪畫功能的表達又是由繪畫隱喻的行為主體決定的。繪畫隱喻的行為主體是多元的,可以是畫家本人,可以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贊助者,還可以是繪畫的使用者與鑒賞者等*范美霞:《繪畫中的隱喻——中國古代繪畫中的隱喻現(xiàn)象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1、2、21頁。。就耕織圖而言,歷代雖多有繪制,由于基本都是以樓《耕織圖》為“母本”的,因此在作品本身內容上基本保持不變,但由于所處時代及行為主體的多元性,使得歷代耕織圖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原因或動機上各有不同,也就是說具體的“繪畫隱喻”有所不同:有的為響應帝王號召、凸顯個人政績(如樓《耕織圖》);有的意在勸諫皇帝重視農桑(如楊叔謙《耕織圖》);有的則在于勸誡臣庶重視農桑(如康熙《御制耕織圖》);有的是為了討好老皇帝(雍正《耕織圖》);有的在于遵從祖制(如嘉慶《耕織圖》);有的則重在宣傳、推廣某項技術知識(如光緒《??棃D》)。但不管具體動機如何千差萬別,其最終目的或者說功能卻是一致的,即宣揚“農為天下之大本”的重農理念并勸課農桑。具體來說,又可分為三個層面:彰顯最高統(tǒng)治者重農耕、尚蠶織的統(tǒng)治理念,體現(xiàn)帝王對農業(yè)、農民的重視與關心;鞭策、勸誡各級官員重視農業(yè)生產、永懷憫農與愛農之心;教化百姓專于本業(yè)、勤于耕織。

事實上,保持并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控制體系的基本目標。中國傳統(tǒng)社會,農業(yè)生產是整個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農民大眾為最主要的社會主體與生產主體;農民往上,是人數(shù)較少但卻占統(tǒng)治地位的官僚階層與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們及整個國家機器要依賴于農民的供養(yǎng)才能生存與運轉。在這一社會分層下,農民的職責在于安于生產、服務上層并聆聽教化,皇帝及官僚階層則應勤政愛民,行“善政”,承擔好自己“保護者”與“教化者”的角色。只有民眾安于耕織,才能衣食有保、安居樂業(yè),才會不易為匪,進而利于國家的編戶齊民與理想社會建設;統(tǒng)治階層只有愛民、憐民并時時表現(xiàn)出對“農”的重視,才能得到下層民眾的愛戴與認同。因此,耕織圖的繪制與推廣,具有維護道德準則與社會秩序的深層意義,有利于國家大一統(tǒng)觀念的貫徹,同時兼具文化認同與社會治理的作用。而這才是歷代耕織圖之所以創(chuàng)作不停的最根本原因。正如白馥蘭在談到樓《耕織圖》時所說的那樣:“樓的繪圖流行的原因并不在于它所包含的實踐訊息,而在于其所反映的道德準則和社會秩序。”*[英]白馥蘭:《帝國設計:前現(xiàn)代中國的技術繪圖和統(tǒng)治》,見李硯祖主編:《藝術與科學》卷九,第8頁。

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非常強調道德倫常的社會,反映在社會控制上,雖然傳統(tǒng)中國有著發(fā)達、成熟的行政官僚體系與制度,但在具體的行政管理過程中,道德教化卻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實際上,支撐中國官僚體系運轉的不是關于職業(yè)化管理的系統(tǒng)知識,而是發(fā)達的倫理道德:道德是官員任命的依據(jù),推行道德或實施道德教化是為公共管理的具體內容,在復雜精細的公共管理結構中,充斥著的是道德知識和踐行道德的要求*黃小勇:《傳統(tǒng)社會的道德化行政及其當代影響》,《中國行政管理》2010年第12期。。這一傳統(tǒng)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正如黃仁宇所言:“以抽象的道德代替工作的效率,以儀禮算為實際的行政,都有兩千年以上的歷史作根據(jù)?!?黃仁宇:《蔣介石的歷史地位》,《現(xiàn)代中國的歷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04頁。而歷代耕織圖的繪制與推行,目的即在于對民眾施行道德教化,故而就本質而言,其正是傳統(tǒng)中國這一道德化行政的一種體現(xiàn)。雖然這一行為本身并不能如中央政令那樣發(fā)揮直接的行政功用,但卻具有豐富的象征意味。正如格爾茨對巴厘“劇場國家”的研究所展示的那樣:“國家藉由演出一套秩序的意象來規(guī)范社會,這組意象對旁觀者而言是一個模范,它內在于國家本身,亦是國家據(jù)以自鑒的典型?!?[美]克利福德·格爾茨:《地方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楊德睿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7頁。所以,歷代體系化耕織圖的編繪,并不只是發(fā)行一冊圖畫那么簡單,也不單純是為了推廣先進農業(yè)生產技術,而是具有深遠的象征與社會治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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