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翻看張岱的《陶庵夢憶》,書中描繪的是現(xiàn)世未能得見的山水、花鳥、美食、戲曲,美到令人無法觸及。所幸因有文字,讓后世的目光,可以透過泛黃的紙張,與張岱眼中的世界交織。恍惚中,好似看見臨安的細(xì)雨,看見火樹銀花,看見上元燈節(jié),看見西湖上槳聲燈影、鸞歌鳳舞。
張岱在他的《陶庵夢憶》里,描述了一個十分美好的世界,晶瑩剔透到好似一塊水晶,讓人不忍觸碰。
《陶庵夢憶》是張岱寫下的一沓絕美的日記,透過這本書,似乎能夠?qū)⑺囊簧赐浮?/p>
張岱在報恩塔上賞牡丹,看朱云崍的女戲,在秦淮河上同歌舞妓玩耍嬉戲,自彈自唱,自斟自飲,沉醉光陰。那時候,他正當(dāng)年少,絕代風(fēng)流。他玩斗雞、鬧梨園,鮮衣美食,流連于瑞溪亭畔的人間福地。他會友品茶,文雅至極:一掬山泉水,慢煮輕啜,悠閑脫俗。
張岱目光所及,都是絕美之處。他就是那浪蕩于美好人間的紈绔子弟。
我莫名地想起了賈寶玉,想起了曹雪芹在那“紅樓”上的一夢。無論是賈寶玉,還是曹雪芹,他們都是世間風(fēng)雅之人,極具趣味,性情夠真,奈何滿眼的繁華錦繡過后,只剩下荒蕪和傾頹。
不知何故,我透過《陶庵夢憶》所了解的張岱,越觸摸,便越覺得凄冷而涼薄。
張岱生活在明朝末年,那時李自成兵進(jìn)北京,吳三桂洞開山海關(guān),崇禎皇帝自縊在萬歲山上,明朝覆滅,接下來是滿人統(tǒng)治下的江山。
關(guān)于這般變故,時至今日,猶有人道:明亡之后,再無華夏。可見張岱所遇,委實(shí)不是一個好時代。
古往今來,亂世多生慷慨音,若筆底清逸、常言歸隱桃源者,在國破家亡的時候,往往被人指為涼薄。有道是,一向婉約、寫下“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李清照,到了南宋時,其筆底亦是鏗鏘有力的“至今思項(xiàng)羽,不肯過江東”。
崇禎皇帝自縊后,明朝遺老聚到金陵,有人舉起“反清復(fù)明”的旗幟抗?fàn)?,有人流連于街頭喟嘆,有人凝眸吶喊黍離之悲,文人才士則在筆端傾訴國破家亡之痛。
身處家國淪陷的張岱,卻似乎是一個無心之人,即便到了晚年,他筆下那些山水小品依然不改其味—— 一樣的淡泊,一樣的率性,一樣的頹靡。
明在時,張岱默默寫著小品文,文中盡是山川美景;明亡時,其筆下,山河依然美麗。
他們都說他涼薄。是啊,太涼薄了。
誰都知道張岱最有名的那篇小品文《湖心亭看雪》。那年,他孤身一人來到杭州,住在西湖旁。杭州下了一場雪,蒼茫一色,張岱乘一葉小舟前往湖心亭看雪,任憑雪花壓滿了頭。抬眼湖心亭,朦朧中見幾點(diǎn)人影。
于是,張岱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明亡已許久,他書寫著崇禎的年號,憶滿城風(fēng)雪時遇金陵人,他欣喜若狂強(qiáng)飲了三大杯酒。好比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在陌生歌謠里喝了碗熱騰騰的故鄉(xiāng)粥,不覺就潸然淚下了。
張岱,說好的生性涼薄呢?
掩卷后,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正如一個老人,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jì),縱然心有遺憾,心有不甘,卻也是無能為力,到最后只說了句:就這樣吧!
到底是太過無奈了。
很多時候,不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就真能萬夫莫開,沒有人是所謂的神話。故國沒了,便是沒了,就像一場煙火散了,連印痕都淡了,而他一直站在那里回憶。許多時候,縱使是萬般不愿,也只能一聲痛惜,千般不甘,也只能被時代的巨輪狠狠碾碎,一切都于漫長時空中,化作細(xì)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了。
對文人才士來說,無法拔劍奮起,便只能逃離。古有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張岱似乎也是歸隱了的,他的一生是那樣的放浪形骸。
我想,張岱總歸是做了一些事情的,比如以絕美筆鋒留下的美好記憶,讓后人從殘存的只言片語中觸到故國的美——故國亦曾歌舞升平唱盛世,年年歲歲煙火滿京華。
張岱對故國的所有情感與美好回憶,都化為了那一冊《陶庵夢憶》——它將他的一生囊括,他將所有的離恨都寫盡。
到底只是一場夢,得不到的、消逝了的,才喚作夢。張岱一個人沉溺在那場夢里,直到過了很久很久的光陰,溘然長逝,再也無法醒來。
是謂耽夢——耽于夢境,不愿醒來。
一個世界的喧囂和熱鬧,成就了一個人的夢。張岱傾盡余生心血的的那一冊《陶庵夢憶》,如同最耀眼的星星一般,在歷史無盡的星空里,璀璨一亮,剎那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