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我始終認(rèn)為,我的文學(xué)夢,最初是從那口水缸里萌芽的。
我幼年時期,一條街道上的居民共用一個水龍頭,因此家家戶戶都有一口儲水的水缸。去挑水的大多是我的兩個姐姐,她們用兩只白鐵皮水桶接滿水,歪著肩膀把水挑回家,把水嘩嘩地倒入缸中,我看著水缸里的水轉(zhuǎn)眼之間漲起來,清水吞沒了褐色的缸壁,便有一種莫名的亢奮,亢奮是因為我有秘密,秘密的核心在于水缸深處的一只河蚌。
請原諒我重復(fù)一遍這個過于天真的故事:一個貧窮而善良的青年在河邊撿到一只河蚌,他憐惜地把它帶回家,養(yǎng)在唯一的水缸里。那河蚌不是一只普通的河蚌,蚌里住著一個仙女!仙女每天在青年外出勞作的時候從水缸里跳出來,給青年做好了飯菜放在桌上,然后回到水缸鉆進蚌里去。而那貧窮的青年,從此豐衣足食,擺脫了貧困。
我現(xiàn)在還羞于分析自己為什么獨獨對這個故事那么鐘情。如果不是天性中有好逸惡勞的基因,就是有等待天上掉餡餅的庸眾心理。我至今還在懷念打開水缸蓋的那些瞬間,缸蓋揭開,一個虛妄而熱烈的夢想也展開了:水缸里的河蚌呢?河蚌里的仙女呢?我盼望看見河蚌在缸底打開,仙女從蚌殼里鉆出來,一開始像一顆珍珠那么大,在水缸里上升,上升,漸漸變大,爬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仙女的模樣了。那仙女動人而實惠地直奔我家的八仙桌,簡單清掃后,她便來往于桌子和水缸之間,從水里搬出了一盤雞,一盤鴨,一盤炒豬肝,還有一大碗醬汁四溢香噴噴的紅燒肉!
很顯然,凝視水缸是我最早的閱讀方式,也是我至今最懷念的閱讀方式。這樣的閱讀一方面充滿詩意,另一方面充滿空虛,無論是詩意和空虛,都要用時間去體會。我童年時代僅有的科學(xué)幻想都局限于各種飛行器,從沒有幻想過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幫助人們飛越了時空。我渴望閱讀,但是身邊沒有多少適合少年兒童的書,我的家庭只能提供我簡陋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這樣的先天不足是我青少年生活的基本寫照,今天反過來看,恰好也是一種特別的恩賜,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我們格外好奇。家家都有水缸,一只水缸足以讓一個孩子的夢想在其中暢游,像一條魚。孩子眼里的世界與孩子的身體一樣有待發(fā)育,現(xiàn)實是未知的,如同未來一樣,刺激想象,刺激智力,什么樣的刺激最利于孩子的成長?我不清楚,但我感激那只水缸對我的刺激。
不僅是水缸,我也感激那個年代流傳在街頭的其他所有浪漫神秘或者恐怖的故事,故事有各種各樣的講述方法,在無人講述的時候,就去聽聽水缸說了些什么。我一直相信,所有成人一本正經(jīng)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童年生活的好奇心可能是互動的。所謂作家,他們閱讀,多半是出于對別人的好奇,他們創(chuàng)作,多半是出于對自己的好奇。他們的好奇心包羅萬象,因為沒有實用價值和具體方向而略顯模糊,憑借一顆模糊的好奇心,卻要對現(xiàn)實世界作出最鋒利的解剖和說明,因此這職業(yè)有時讓我覺得是宿命,是挑戰(zhàn),更是一個奇跡。
一個奇跡般的職業(yè)是需要奇跡支撐的,我童年時期對奇跡的向往都維系在一只水缸上,時光流逝,帶走了水缸,也帶走了一部分奇跡。我從不喜歡過度美化童年的生活,但我絕不忍心拋棄童年時代那水缸的記憶。這么多年來,我其實一直在寫作生活中重復(fù)那個揭開水缸的動作。從一只水缸中看不見人生,卻可以看見那只河蚌;從河蚌里看不見鉆出蚌殼的仙女,卻可以看見奇跡的光芒。
(潘光賢摘自《廣州日報》2018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