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薦
“×文×語”是港澳對本地區(qū)復(fù)雜的語文狀況特有的一種通俗而概括的說法。香港有所謂“兩文三語”之說,指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1997年成立后推廣的“兩文三語”(Bi-literacy and Tri-lingualism)的語言政策,“兩文”為中文、英文,“三語”為粵語、英語、普通話。澳門有所謂“三文四語”之說,指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政府1999年成立后援香港例推行的語文政策,“三文”為中文、英文和葡文,“四語”為粵語、普通話、葡語、英語。無論是香港的“兩文三語”還是澳門的“三文四語”,“文”“語”有差,不相對應(yīng),“英文”“英語”對應(yīng),“葡文”“葡語”對應(yīng),“中文”卻不與“漢語”對應(yīng),而與“粵語”“普通話”兩者對應(yīng)。港澳的問題都未出在葡、英,而出在中,遂形成了一個“文”兩個“語”的局面。
“文”,常被人理解為書面語;“語”,多被人理解為口語。書面語與口語,在許多國家的歷史和當(dāng)下都未必總相吻合。漢語史上言文不一的情況就曾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直到1919年的五四運動,高喊出“我手寫我口”的口號,局面才初被打破。不同的語言而用同一種書面語的情況,在漢字文化圈內(nèi)也曾長期存在,例如日本假名、朝鮮諺文、越南喃字造出前,日本人、朝鮮人、越南人,尤其是那些國家的貴族和騷人墨客,多以能用規(guī)范而漂亮的中文書面語為榮,口頭表達(dá)當(dāng)然還是用其各自的語言。同一種語言的不同方言間,差別有的不太大(如北方方言與晉方言),有的委實不?。ㄈ缁浄窖?、閩方言與其他方言)。差異導(dǎo)致各地人民口頭交流多有窒礙,溝通往往只能憑借書面語的“筆談”。
雖然“文”和“語”在世界各地的歷史及當(dāng)下都并不一定總相一致,但求同存異畢竟是大勢所趨,是各國各地區(qū)政府和人民競相努力的目標(biāo)。有鑒于此,在當(dāng)今的港澳,談到我們自己的語文時刻意強(qiáng)調(diào)與一“文”相對的是兩“語”,值得細(xì)酌。本來,與“中文”對應(yīng)的“語”可說成“漢語”(或“中語”),如今將“粵方言”和“普通話”(實際上在港澳不少人說成“粵語”和“國語”)與“中文”相對,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自覺不自覺地將方言與普通話放到同等地位上了。粵方言為港澳地區(qū)的不少居民和一些海外華人使用,且人數(shù)不少,但它與吳方言、閩方言等一樣,只是漢語的一個地域分支;而普通話作為一種標(biāo)準(zhǔn)語,則不僅是漢民族的共同語,在中國境內(nèi)是中華大家庭的族際交際語,在世界上是聯(lián)合國的六種工作語言之一(聯(lián)合國六種工作語言包括了聯(lián)合國創(chuàng)始國的語言:漢語、英語、法語、俄語,后又補(bǔ)充上使用廣泛的阿拉伯語、西班牙語),是中國、新加坡等國家的官方語言。無論從政治地位上講還是從語言功用上看,普通話和粵方言都有主次之別,不可等量齊觀。在漢語任何其他方言區(qū),都見不到刻意將方言與共同語置于同等地位的表述,如在上海、梅縣、福州、南昌,沒有滬語、普通話,客語、普通話,閩語、普通話,贛語、普通話這樣的分別表述,為何單單在港澳卻有粵語、普通話的分述?在港澳,對漢語的不同的使用者而言,有些人以普通話作為其日常生活和工作的語言,有些人以粵方言作為其母方言,但普通話、粵方言在此地都是同一種語言——漢語(或中語)的代表而已。
口語間存在差異的語言,所在多有。譬如英語,以它為通用語言的國家,分布在美洲和非洲的廣大區(qū)域,將其定為官方語言的有41個國家,而民間以英語為主要交流語言的國家則有六七十個,以英語為主要語言的人口約占地球人口的15%,有近10億。通用英語的國家面積占世界領(lǐng)土面積的近30%。占地如此遼闊,使用人口如此眾多,英語欲保證一律,在各地永無變化,不啻癡人說夢。莫說各地與英倫三島的英語實際差距非常之大,即使英、美兩國的英語所存在的差距也不?。好?、英兩國因國別不同以及語言的實際差異,美國英語已不再被人稱作“英語”(English),而稱“美語”(American)。葡萄牙語也一樣,全世界現(xiàn)共有9個獨立的主權(quán)國家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澳門特別行政區(qū)以葡語作為官方語言或官方語言之一。這些國家和地區(qū)所用的葡語(還不包括澳門土生葡人所用的那種Creole Language),其問的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計的。由于口語問存在差異就刻意強(qiáng)調(diào)之,這樣做有無必要,也很值得研究。因為強(qiáng)調(diào)差異,對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并無助益。差異在口語問存在是客觀事實,書面語問又何嘗沒有差異?比如粵方言、吳方言中都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方言字,形成了它們別具特色的書面表達(dá),是否要因那些方言特殊的書面表達(dá)就要推出“粵文”“吳文”呢?倘然,當(dāng)然是可笑的,也對中華文化的發(fā)展有害無益。增進(jìn)人與人的交往,減少語言(包括書面語和口語)交際交流中可能出現(xiàn)的差誤,而不是刻意拉大語言間的距離,不僅是語言工作者的工作,也是全社會的任務(wù)。
Chinese,中譯有“中文”“漢文”“華文”等多種,筆者傾向于用“中文”。中文者,中國文也?!捌胀ㄔ挕薄皣Z”以及舊時的“官話”和時下的“華語”,英譯都是Mandarin?!捌胀ㄔ挕币辉~盡管百年前即已出現(xiàn)在黎錦熙先生等前輩學(xué)者的著述中,但總予人是普羅大眾語言之感;“官話”雖歷史更久,字面卻易讓人誤以為并非全民的交際交流工具;“國語”雖被日本、韓國用來指其各自的語言,但我國也很早即用此詞指稱我們的母語,百余年來未嘗中斷,只可惜使用范圍已發(fā)生大小不同的變化;“華語”則總令人感覺是海外華人的交際交流工具。筆者以為Mandarin中譯為“中語”似更恰當(dāng)。中語者,中國語也?!拔摹薄罢Z”其實英譯都可以是language,似無再分的必要。這一點,從Chinese可對譯“中文”亦可對譯“漢語”也可看出。不過,如果尊重已有的表達(dá)習(xí)慣,一定要將“文”“語”分開表述的話,香港的語言狀況說“兩文三語”,不如說“兩文兩語”或“兩文兩語一言”更穩(wěn)妥,即中文、英文,中語(普通話、粵方言)、英語;澳門說“三文四語”,不如說“三文三語”或“三文三語一言”更妥帖,即中文、葡文、英文,中語(普通話、粵方言)、葡語、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