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我的書齋》全文意趣盎然,文脈之中具有強烈反差,甚至是悖理:明明是一個簡陋的場院,根本不是書齋,不但要說成是書齋,而且認為勝過建筑華美的書齋;明明連桌子都沒有,只是木板和椅子湊合搭成的勉強可以書寫之處,硬說成勝過文人雅士的書桌;明明是半小時就要追隨木瓜樹影移動方能寫作,卻樂此不疲,說是比之在書齋更自由;明明是連遮風擋雨的屋頂和墻壁都沒有,偏偏要說是世上所有的最雅致的書齋都比不上。這一切,在通常情況下是不可信的,不現(xiàn)實的,但是,讀者卻能感受到作者抒情的趣味。
其抒情的第一個特點是主觀的,不是客觀的,不是實用的?!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因為友情深厚,巨大的物理空間距離也會縮短到緊貼身邊?!坝浀镁G羅裙,處處憐芳草”,因為所愛之人的裙子是綠色的,故對天下所有青草都生憐愛之情。其抒情的第二個特點是邏輯有極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所愛的人,就是最美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楊貴妃回首一笑,再看后宮佳麗,就一個個面色蒼白了。極端的,也就是片面的?!霸率枪枢l(xiāng)明”,同樣是不全面的。全面了,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月色一樣明,很理性、很全面,卻沒有詩意了。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說,鐘理和把自己只能在木瓜樹下寫作說成是最美好的,比之“案頭有一盆古梅,壁問懸有名人的書畫”的雅室還精彩,是抒情的。這種抒情很值得深入分析。
首先,對于一個獻身于文學的人來說,連書房、書桌都沒有,只好到院子追逐木瓜樹影寫作,是極其無奈、極其狼狽的,然而,作家卻寫得怡然自得,美好無比。這說明作家對于物質(zhì)條件不在乎,超越了物質(zhì)的實用價值,浸沉于主觀的情感價值,在美學上叫作審美價值。按康德的說法,審美的情趣判斷,是非實用的、超功利的。正是因為如此,這不是書齋的書齋,使他的心靈獲得了超越物欲的自由,發(fā)現(xiàn)了精神上最高層次的美:
我極高興自己的發(fā)現(xiàn),它實在太關了。在那里寫東西既寫意、又痛快……就是世上所有的建筑得最華關最富麗的書齋,都不會比它更好吧!
特別不可忽略的是,文章寫的是“發(fā)現(xiàn)”,這里的“發(fā)現(xiàn)”,實質(zhì)上是內(nèi)心感受的升華。按馬斯洛人本主義心理,人的最低需求是生存需求,因而情感是被生存需求壓抑的,為了滿足于物質(zhì)的生存需求,人們不得不堅守理性,暫時放棄情感,長期的壓抑和放棄就變成潛意識了。但是,一味滿足物質(zhì)需求、絕對理性的人并不是完全的人,或者說只是半邊人。故在滿足了生理需求以后,人們又通過文學藝術把情感喚醒,既有理性又有情感,二者平衡才是完整的人。鐘理和在物質(zhì)需求還不能基本滿足的情況下,卻能超越了物欲,獲得了情感自由,因而顯得特別難能可貴。
值得深究的是,情感是非理性的,能不能一味胡言亂語呢?有沒有一定的邏輯呢?有沒有某種特殊的因果性呢?有的。四周墻壁的闕如,提供了極其廣闊的視野:“壯大的山河,深邃悠遠的藍天,阡陌橫斜的田野”盡收眼底,無四壁的場院優(yōu)越在對大自然欣賞的方便。這顯然是片面的,完全忽略了書齋最起碼的遮風擋雨功能?!懊鞔皟魩祝窠痫椨瘛钡臅S,從實用角度來說,對于寫作不但方便,而且高雅舒適,這是現(xiàn)實的實用價值。作家的情感無視于這種現(xiàn)實的實用,把心靈的視野放在生理的實用之上,將情感的享受放在第一位,作家要進入這種審美的境界,就不能不片面,不能不強調(diào)其一不及其二了。
因為在山腰,居高臨下,前邊的山川、田園、村莊、云煙、竹樹、人物,盡收眼底,眺望絕佳。你的書齋把你局限在斗室中,使你和外界隔絕;而我的書齋既無屋頂又無墻壁,它就在空曠偉大的天地中,與浩然之氣相往來,與自然成一整體。
作家把平日熟視無睹的風光、田野耕作的平凡瑣屑,變成了“偉大壯觀的圖畫”,把這一切自然景觀和心靈解脫交融起來,變成情感的美的享受。如果有人抬杠說,有了華貴的書齋,只要走到山坡散步,不是一樣可以欣賞四周一望無垠的景觀嗎?在空場地上寫作不是有許多不方便嗎?比如下雨,等等。那就是不懂得文學的審美情感背后的理念了。在這種極端的、片面的抒情背后,表現(xiàn)了作家不為自己的貧困而自卑、氣餒,不以寫作為苦,相反,即使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只要能寫作,就是快樂的。超越實用性,進入審美境界,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于文學使命的執(zhí)著,哪怕是勉強能寫作,哪怕是艱難竭蹶,也樂在其中。這種樂如果僅僅是生理的,那還是低層次的,這里表現(xiàn)的境界是精神的高度。
在作家筆下,這種高度達到了詩的境界:作家說自己從景觀中感到的是“一首宇宙的詩”。這不僅僅是外在宇宙的,而且是內(nèi)在的“浩然之氣”,與“偉大的天地”相往來,進入了“與自然成一整體”的境界。
這樣的境界,就不完全是情感性質(zhì)的了,而且有著某種主客觀交融的深度,既令人想到孟子的“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又令人想到莊子“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的哲思。這種哲思對于抒情來說是可貴的,缺乏哲思的抒情由于片面化,容易流于膚淺、濫情,有了這樣的哲思,情與理就有了某種交融,文章就深沉了。
這種深沉表現(xiàn)為作家對于貧困的、艱難的物質(zhì)生活的超越,對于精神生活的堅持?!爸灰幸欢褬溆埃偌由弦粡?zhí)僖?,一方木板,我就有書齋,就可坐下來寫字,再不必為陰暗的屋子和搖擺的桌子而傷心了?!北緛砬拔恼f過,回顧當年的貧困是令他“再傷心不過的”,但有了文學寫作的起碼條件,他就超越了“傷心”,進入了“與自然成一整體”的精神境界。作家強調(diào),這種境界不是一時的感興,而是持久的,即使有了挫折,也不會改變?!澳竟蠘湓谌ツ昴菐钻嚺_風中不是被吹折,便被吹倒,一株不留。但馬上我又往回種下幾株小的,并且種得更靠近庭子,現(xiàn)在已三尺多高,也許到了明年冬后,它就會給我?guī)锥焉詈駴鏊年幱?,于是我又將領有我那上好的書齋了?!彼臉酚^,他的信念,是堅定的,又不是劍拔弩張的,而是恬淡的,即使遭遇挫折,須待以時日方能恢復,他也是寧靜的,在寧靜中表現(xiàn)了他的堅韌。
然而,本文的趣味,似乎還不僅僅在情思,還有情思不能完全涵蓋的趣味,那就是作者反復強調(diào)的極端的反差、極端的矛盾。最貧困的向最豪華的轉(zhuǎn)化,最不方便的向最舒適的轉(zhuǎn)化。這似乎是不合邏輯的,但又是很有趣的。這種趣味,就不僅僅是情趣,情趣的詩意是和諧的,而這產(chǎn)生于一系列的不和諧、不統(tǒng)一,在漢語里屬于諧趣,在西方叫作“不一致”,英語為“incongmiiy”,屬于幽默范疇。
如果文章僅僅是最簡陋和最美的不統(tǒng)一,那就是滑稽,層次就低了。文章之所以幽默,是因為在從最簡陋向最美好轉(zhuǎn)化時,有一種精神上的條件,那就是他的堅忍不拔、安貧樂道。這應該可能向詩意發(fā)展,但是在行文中寫到自己的時候,并不一味詩化,反而相當夸張地把自己寫得很狼狽。如寫他家的舊飯桌:
它在我家已經(jīng)是四代功臣了;桌面二處破洞大得幾乎碗都漏得下;兩只桌腳已腐朽得不得不拿木頭綁住。
這里語言功力相當可觀,一是細節(jié)的雄辯性(桌上的破洞,桌腿的腐朽),二是以褒義詞寫負面事(“四代功臣”),這種語義的“錯位”是典型的幽默語言。更幽默的是,夸張自己的窮困,說到自己“發(fā)現(xiàn)”了豪華的“書齋”,并不是因為自己“開得金礦,變成大富翁”,而寫到在殘破的桌子上寫作的狼狽:
我便在這上面寫東西。姑勿論它給我的不方便有多么大,單說它那像搖籃似的搖擺不定,就夠使人難過。你必須時刻留心,稍一疏忽,或撇筆時稍用點勁,它便搖擺得吱吱作響,使你心驚膽戰(zhàn),說不定你的靈感便會因此駭跑得一去不回頭,是再傷心不過了。
這里的特點,不僅僅是以細節(jié)的雄辯強調(diào)設備的不堪,而且是自己心靈效果上的嚴峻:寫作最可貴的靈感因而被駭跑,而且不可挽回。這在幽默學中,叫作自我調(diào)侃。這種功夫和抒情相反,不是詩化,而是貶低,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丑”化自己。正是因為這樣,文章不但有情趣,而且有智趣和諧趣。三趣合一,亦莊亦諧,情志交融地建構(gòu)了作家樂觀、堅韌、恬淡的精神風貌。作家在開頭說:
一個文人大抵都有一間書齋,就像一位將軍有他的辦公廳,工程師有他的設計室,木匠有他的工作房。那里面的擺設和裝潢都按著他的個性、趣味和審美觀點加予調(diào)劑,一切都配合得十分得體,他在那里面或工作、或休息、或坐下來冥想,都感到自由、舒適和安寧。
整篇文章寫的是他的不成書齋的書齋的每個特點,卻同樣“按著他的個性、趣味和審美觀點”“配合得十分得體”。他還說,“如果一個文人沒有他的書齋”,“也許他將永遠得不到安全和寧靜之感吧”,然而,他恰恰是在不成書齋的書齋中“享受著安全寧靜之感”。從這里,讀者不難感到其中隱含著的緣由:作家高雅的審美趣味和自由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