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塘是我常常去的,如今翻開印象,還是覺得雨中的觀塘最有魅力,最耐人尋味。
如果有一場細(xì)雨,觀塘更美得像一首小詩。
茫茫雨霧中,青山、樓房、林木,時隱時現(xiàn)。隔窗外望,天際間,水凌凌,白濛濛,如一幅濃重的山人的潑墨畫,令視野在一片朦朧中,感到了幾許詩意……
我沒有多少審美本領(lǐng),只是憑直覺,認(rèn)為晴朗日,觀塘最最看不得:嫌它輪廓太分明,線條太粗?jǐn)U,映入眼簾的,都是些呆板的幾何圖形和破碎雜亂的現(xiàn)實(shí)。如此平淡、無奇、乏味,就算我傾下染色的情感,也釀造不出七彩的夢幻。
南來定居,我有足足十載光陰是與觀塘朝夕共處的,先是蟄居于半山木屋,后又鉆進(jìn)山下的石屎森林。不管是在山上還是山下,使我最難忘懷的,還是那些細(xì)雨霏霏的日子。薄暮時分,臨窗聽雨,淅淅瀝瀝,點(diǎn)點(diǎn)滴滴,濾盡胸臆中的煩囂與塵垢,讓心靈暫且寧靜。我不是有意追尋陶淵明的桃源夢,那是屬于過去歲月的。我只是覺得,人到中年,營營役役,心事浩淼而又無所適從時,就想到,最好是聽雨。
雨中觀塘還有一景,就是那匆匆腳步。
千萬雙腳步從工廠黑洞洞的大門涌出來,又匆匆流向天橋,流向大路,然后消失在灰濛濛的雨網(wǎng)里。
每雙腳都負(fù)載著一顆疲憊的心。是因?yàn)轱L(fēng)雨天,還是歸程急,又或兩者皆有,才走得如此匆忙。
也有不太急匆的腳步,那是雙雙對對在雨中取樂的少男少女,俏皮的腳步,踩起了雨花一朵又一朵,使人聯(lián)想起早春二月和江南煙雨。
它不叫街,叫坊,不難想象,它是多么古老。
說不清多大年歲,只是當(dāng)你從那些窄窄的石階小巷一級級走過來,才會驀然發(fā)覺,逝去的時光在這里留下的痕跡,處處可見。
小街兩旁的矮樓房,也不知粉刷過多少次了,仍然掩飾不了它的蒼老。斑駁的灰墻,墻上的苔痕,似乎都在書寫這里蒼老的歲月。有幾處高墻的裂縫處,悄悄地長出了幾叢野草,野草衰了又綠,綠了又衰,像是古舊的精靈,默默地在探視著這個在時光的長河中漂流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街坊。
惟其古老,這裕民坊才又有許多傳說令人迷惑。
話說遠(yuǎn)古年代,觀塘的中心地帶——裕民坊,還是一片淺淺的海灣,有一批漁民由福建乘船漂流來到了裕民坊。他們見此地是一個良好的避風(fēng)塘,既可開山造田,又可引海水曬鹽,就在此定居下來。為了希冀子孫萬代平安幸福,就將他們聚居的這個海灣小村落,取名為裕民坊。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朝代,裕民坊海灣的鹽塘,漸漸興旺起來,與當(dāng)時的九龍灣、大鵬灣一帶的鹽塘并立,成為南方沿海有名的食鹽產(chǎn)地。朝廷見鹽是有利可圖的商品,便派出官吏兵丁駐守,抽取鹽餉。
貪婪的鹽官,層層盤剝,逼迫得裕民坊子民實(shí)在活不下去了,于是紛紛揭竿、荷鋤,與官兵對抗。裕民坊的子弟中有位叫阿福的后生哥,力氣過人,他一竿叉去,可以捅死三五兵丁??墒遣恍业氖?,他心愛的阿妹落到了官兵手里,官兵要阿福放下武器投降,否則就殺了阿妹。阿妹深愛阿福,但更愛生她育她的裕民坊,乘官兵不備,阿妹奪刀自刎而死。阿福揮淚,大喊一聲沖了過去,終因寡不敵眾,死于亂箭之中。
朝廷盛怒之下,把這里的鹽塘收歸官家所有,易名之為“官塘”。
裕民坊的子民們懷念著阿福和阿妹,每當(dāng)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他們都會來到海邊為這對勇悍的情侶燒錠上香。夜闌人靜之時,人們更常??梢姷剑阢y波粼粼的海面上,一對青年男女在小舟里相依相偎。幾只晚歸海鳥,飛去了,又飛來,似乎知曉人間冷暖,與這對寂寞情侶相依相隨。
阿福阿妹是不會死的——裕民坊的子民們年年歲歲都是如是祈望。
古老的裕民坊,入夜又是一個火樹銀花、耀金流彩的世界。街邊的小食攤,油香陣陣,爐火正紅。
穿過人流,我又去尋訪裕民坊古舊的印記。垂著長須的榕樹下,有幾盞油燈閃爍。
“天機(jī),天機(jī)不可泄漏……”油燈旁,幾位戴著墨鏡的老者,在喃喃自語。聲音如此古老,令人仿佛又墜身于古舊歲月。
我真的想趨上前去,細(xì)心傾聽老者的卜算。
——這古老的裕民坊,還能經(jīng)歷幾許風(fēng)雨?十年,二十年,又或如鳳凰涅槃,在烈火中再點(diǎn)燃一朵新的希望。
我期待著這個空淡而又近乎理智的答案。
(選自香港文學(xué)報(bào)社出版公司《夏馬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