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慧心
佳茗第一次到那島上,從機場出來就是藍天、黃土地,黃土地上高樹蓊郁掩映,搭車時遠遠看見樹頂邊上一色絢爛,當計程車拐彎駛近,才見到滿坡鐵皮屋頂層疊從黃土里長出來,土洞中的房舍只有半人高,色彩繽紛的是大捆電線圈、滿網(wǎng)袋壓扁的可樂罐。穿校服的孩子踢踩著鋁罐,不知是在做游戲還是在幫手,男孩光著頭,女孩齊劉海。
風里有哨聲或笛音,嗶嗶、嗶嗶地響。
在新地方總是好過些,浮出的雜念少一點。
同時離開機場的乘客,有幾組扛攝影器材的人,稍一留心,果然也落腳同一個飯店。
一周的沖浪賽賽程定在喀倫海灘,幾天來海況起伏無定,上午天氣晴好,長浪翻卷,下午浪頭就搖擺起來,賽事阻滯。評審看臺的DJ輪換,偶然來的那個英國人John,在當?shù)厮愕蒙闲∮忻麣猓瑥钠占娕_開車過來做節(jié)目。雖是洋人,不是泰國人偏愛的那種金發(fā)俊眼,他身形壯實,也講泰國話,也曬過,只不過老調(diào)和不了眼里那點說不出的洋氣。
賽區(qū)在海上用浮標做了記號,大型音響對那片海成日播送歌曲,間雜英、泰雙語的大會報告。與當?shù)仉娕_合辦的幾家公司,多以澳洲為根據(jù)地,主辦者是海上運動產(chǎn)品的龍頭。沿澳洲、印度尼西亞、中南半島而上,至日本為止,各地都有選手參賽,專業(yè)賽者有不同公司支持,從沖浪板、泳衣到便鞋都有廠牌標記,壁壘分明,業(yè)余組得負擔相當數(shù)目的參賽金額,但仍有不少外來的沖浪客臨時加入。
新月狀的灣岸在肚腹處積著細沙,沿沙灘再往北去,擱淺出芽的椰果零落成株,視線所及,海上還有島嶼,遙遙相望。
任一角度,都是風景明信片,人就像明信片上的人,沖浪的,吃冰淇淋的,遠遠的,小小的。
搭飛機來時,俯瞰的海上起伏如藍田,時有云影。在海岸邊上見到的卻是海的橫顏,綠浪成列,幻象似的,若不走向那些厚實的浪,幾乎不能置信。
八個月前,佳茗在離住處最近的戶政事務所辦了離婚,離開柜臺時,她攜著全新的戶口簿與行李乘電梯下樓,沒能隨人潮涌入捷運站搭車,佳茗心中遲疑,卻仍往窩著游民與假玉攤的老街走,手里的帶輪行李箱,沿途不斷叩擊人行道上的地磚,看起來與那些同樣扶著旅行箱的香港游客們沒有兩樣。過年在即,天氣雖不算冷,一路上,仍有不少穿著棉襖的女人與小孩,笑嘻嘻地,她擰緊拉桿,腳步虛浮,只覺若是手一松就要仰頭倒下。
在回花蓮的列車上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長久沒有進食,眼簾闔上便自動播映前夫與外遇摟抱出游的影像。
前夫的外遇對象找上佳茗時,佳茗心里吃驚,卻力持鎮(zhèn)定,聽取了對方的說法?;丶乙姷疆敃r的丈夫,跟對方口中說的不像一回事。她問他,你外遇了嗎?他就沉默,許久許久后,說要離婚,接著收拾行李。
那行李箱簇新的,她沒見過。替前夫扶著大門看他將箱子拖出去時,她知道自己臉上有一朵笑云,因為無法禁止自己替這場默劇做各種旁白與剪輯,理智是根探針,戳入受傷又感染的意識里,分不清哪些是健康的組織(幽默感)哪些是非剜除不可的敗壞物(誕妄),之后果真病了一場,連帶把工作辭了。
后來佳茗在不用的抽屜里翻見幾張丈夫?qū)懙淖謼l。
“我陳泰顯,沒陪碧過生日,送碧兩萬塊錢,下個月五號交給碧。”又一張,顛倒寫著,“我陳泰顯,一定叫腳臭的走,不會跟腳臭的講話?!奔衍嗪?,不免腳臭,讀到這字條,只覺心里簌簌作聲好像突然結(jié)凍又綻裂出冰紋,一瓣瓣都揭出血,木然想起近日已經(jīng)替他墊了幾次車貸。
又一張,“我陳泰顯,跟公司聚餐沒有向碧報備,答應帶碧到日本旅行?!弊謼l底下捺的都是拇指印,鮮紅鮮紅的,不知為什么捺指印,難道有法律效力?
是經(jīng)過如此如此嬌嗔牽纏,寫下誓約,又這般那般總算履行了承諾,而后他才把紙條取回來了吧?
那陣子來了寒流,屋里很冷,她卻突然冒汗心悸,坐立不安。
她畢竟沒有提告,但孤身一人對著那幾張捺紅指印的條子,她是認真計算過兩三年的訴訟可以換來多少錢。
因故碰面時,陳泰顯臉色總是很壞,看起來要死了,佳茗自覺也是要死的,抽空的沉默隆隆作響,似乎一點點動彈都會讓彼此立刻因臉上赤辣的疼痛剝碎成灰。
家鄉(xiāng)的海觸目清涼,深藍如緞,將她的憤懣眷戀妒恨一氣吸光,即便只有那么一瞬,忘記與他人的廝纏,也只有海。
這里的海卻有不同,明媚的海,日夜對佳茗低語,佳茗不聽。
島上的大飯店圈出私人海灘,小一點的飯店也有泳池。西洋人不分男女老少,浸浴在烈日下,臉上都是喜色,女的在小小的比基尼上搭著襯衫,舒伸著長腿,小鹿一樣輕捷,到處轉(zhuǎn)悠,男的袒著上身,不論肥瘦都自若。
亞洲客穿多了,配件也多,夏威夷衫、百慕達褲、大草帽、花裙子,當?shù)厝巳粘t穿夏布衣褲,長袖的。
佳茗戴的鴨舌帽捂著頭,熱極了,她買了一頂寬檐大草帽,涼鞋在沙灘上走脫了系帶,又買了海灘鞋,連身裙上加了薄外套,怕曬,防曬乳時時補,她手臂肩頸兩頰的皮膚在開賽當天就一口氣曬紅了,隔一天,皮膚熄燈般暗下來,比先前黝黑不少,幸虧沒曬傷。十幾歲時每每在暑假期間曬得跟木炭一樣,過一冬回復過來,等入夏再曬,像餅干出爐一樣酥脆,上色均勻。根本沒聽過防曬,還以為只有電視里的洋人,才會做作地在海邊互相抹油。
這島上卻有人怎么都曬不黑,膚色瓷白,像椰奶糕。
天氣雖熱,清風習習,室內(nèi)冷氣永遠酷寒,佳茗寧可在室外用餐,還有海景看。飯菜除了酸辣解暑,各式蔬果也很對胃。人人都是過了中午就開始喝啤酒,直喝到夜里。
她英文差,與當?shù)鼗蛲獾孛襟w同桌吃飯,根本應酬不了,自己都知道臉上一股寒氣,掃興。當?shù)厝擞⑽囊膊灰姾?,倒是熱情,談笑玩鬧都夠用,佳茗在旁喝著,就當自己害羞,害羞是真,更真的是,她這趟來才知道自己一點也沒見過世面,更害羞了。
這趟是個舊識介紹的,說有個沖浪品牌想在臺灣上一篇稿,提供機票住宿給雜志社,不過只供旅費,不給稿費,說:“反正你也不計較這些?!?/p>
其實是計較不來。
想閑散些,賽程外卻飯局不斷。但換了時空,心里多少輕快了。
離婚以來佳茗一直想重回工作,轉(zhuǎn)眼八個月過去了,家還沒搬,工作還沒著落,雖說替朋友寫些采訪,但寫得不好,就連這樣不好的稿子也得咬牙出門見人談話,百般掙扎才寫得出來,她有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活在敵人的身體里,自己要自己不好過,前夫(至今還不時冒出老公兩字)的外遇(第三者的名字任一字隨機出現(xiàn)、橫過眼簾就會令她驚跳起來),像開放性的傷口,不吃藥就不能入睡,幾乎過不下去。
卻又對自己冷笑,這樣慘痛,也不是為了愛。
都不知道愛是什么。
只是常常突然傷心起來,夜里在被子里抽噎,涕淚縱橫,好訝異自己體內(nèi)有那么多液體,能突破她的意志不斷滲出。
選手與媒體都住同一個飯店,大會里僅有的兩個臺灣選手,就是請佳茗采訪的品牌資助者,一個十九歲男孩,看起來還更小一點。另一個年齡不詳?shù)呐x手,纖瘦健美,兩人都常參賽,在現(xiàn)場相當自如。
叫她暗地著惱的是,她跟他們兩個怎么說話都說不好。
沖浪選手和其他運動選手不同,或高或矮,或滿身刺青或一頭編發(fā),雖也是眼底精光凜凜,卻不比其他項目的運動員,一般運動員自小養(yǎng)成了精實的人生氣味,沖浪者是各有來歷。這兩位,說話一概含混其詞,聊什么都找不到切入點,佳茗見多了不合作的受訪者,但這樣天天拘在一起的倒是第一次。
其實,業(yè)主也不過是要把他們兩個的訪問做好,多拍些照片,佳茗還由衷希望他們能贏個獎項回去,稿子才有亮點。
偏偏兩人都在第三天確定無法晉級,小男生賭氣地不知去哪混了一天。女選手拉下臉來與品牌副理Ann相商要臨時挑戰(zhàn)一個特別項目,這女選手不知為什么很瞧不起未滿三十的Ann,背地里叫她小公主小公主,也講給佳茗聽,佳茗不置一詞,實是與己無關(guān)。不過四個臺灣人就生出這樣多細故。
佳茗有時自覺夾在中間顯得不便,就起身去買冷飲,或在保麗龍箱里挑根冰棍,酸里酸甜,羅望子味,在海灘上邊走邊吃。羅望子樹上掛下的長型果實干燥木訥,對生的羽狀葉風中搖曳,仿佛生出這些滋味都不是初衷,養(yǎng)出不肖子弟似的。
隔天有游輪業(yè)主招待登船。John偶然與佳茗坐在一處,佳茗跟他說點英語,John也很親切,他乍見三十歲人,細看風霜些,輪廓英挺,卻說是三十六了。佳茗有點訝然,原來John只小她一歲,還以為在異國過著這樣的生活,應該是更年輕(甚至更更年輕)的人的專利。
因久住當?shù)?,John給她講了很多島上風光。游輪開到小島吃中飯,小島灣岸淺淺,水光清碧,大船駁在浮橋上,要另搭木舟上岸,岸上開了烤架,吃BBQ和泰式沙拉,大家就著折疊桌坐野餐塑料椅,男女服務生都穿一式罩衫來來去去,質(zhì)地很輕盈。
買一件回去吧?她這樣問自己,才突然想到回程。
原來沒有哪里是她非回不可的地方。
要回去住在她按時交租的屋子里、堆滿暗影的屋子里,她突然這樣不情愿了,可笑,明明是她自己虛耗了這么多時間,一直沒辦法一鼓作氣搬出來的。
突然想起早晨在筆電上寫就的散稿,才寄回臺灣,就收到復信,這么一來一往,也把稿件交完了。她突發(fā)奇想,認為自己大可隨處寄身,只要回臺租個貨倉,把舍棄不了的家當安置過去就好。
與她同桌的男性都是攝影師,半張桌子空出來擺隨身器材,才能坐下來吃飯。佳茗滿心浮沉著相互閃避的思緒,Paul突然在她身邊坐下,以日語跟佳茗攀談,說自己前后兩任妻子都是日本人,還說:“日本女性相當吸引人?!?/p>
他說“相當”時肉欲非常,佳茗暗地倒抽一口涼氣,稍稍解釋自己是臺灣人,Paul喜不自勝,源源不絕奉上美酒,佳茗喝多了心硬起來,刻薄的微笑掛在臉上,冷眼打量他褪色的金發(fā)、如巨大布偶裝的身軀、大尺寸Q版金毛娃臉上一對呆滯的鑲藍眼睛,她不大回話,側(cè)頭微笑就是,自己卻跟自己耳語,腦袋里有許多說話。
那雙眼睛還不如一對清涼的彈珠。
飲酒時佳茗一直想著小時候的玻璃彈珠,握在手里有輕聲撞擊的脆響,個個都絕頂好看,寶藍、乳白,最喜歡的是透明彈珠里有一扭轉(zhuǎn)的月紋,又像冰凝的閃電,起先都很稀罕,后來雜貨店竟一網(wǎng)袋一網(wǎng)袋地賣了,一袋五十塊。
Ann在另一桌跟泰國人馬用英語應酬談笑(她這幾天一直屈居下風),還不忘關(guān)照佳茗,覷空就對她瞪眼,提醒佳茗別跟對方好上。
Ann跟佳茗在喀倫海灘對著長浪發(fā)呆擦防曬油時,進行了無數(shù)會話,Ann從小被父母送到加拿大跟兄姐同住,在紐約讀了研究所才回臺灣,家境殷實。她說她小學五年級時爸爸突然跑到班上接她(當年或是個圓臉的女孩),跟導師講了什么,老師讓她收拾書包,向班上同學說再見。
“然后直接去機場噢。直接喔?!?/p>
咻一聲被送去正在下雪的城市。
佳茗總當她是孤零零的(跟自己一樣)。
Ann穿撒花連衣褲裙,趿著自家品牌的涼鞋,不敵能在沙灘上蹬高跟鞋談笑的對頭(人家穿豹紋絲衫),倉皇找來,先跟Paul拉生意經(jīng),佳茗大致參與了一下,等可以抽身的時候就走開,她喝得腳步很輕快,盤算著還有三天,三天后先飛曼谷,轉(zhuǎn)回臺北。
水淺而涼,踏入椰樹下,沙灘上只有John摟著一個棕膚女孩吻著,佳茗腳下一個踉蹌,兩人聞聲見到佳茗,都熱情招手,只見那女孩雙眼燦燦,黑發(fā)盤腰。
佳茗報以笑臉,沿著海灘慢慢走了,清風撲面,臉上還微熱?!皬椫椤辈恢獜哪膫€斜坡下來,肥厚巨掌兜住了她的肩,佳茗剛退燒的臉又熱起來,熱氣穿出胸口,竟也疼痛。
隔天晌午停賽時,佳茗照John日前的指點往高處走,腳下黃土嶙峋露出石礫,野徑兩旁芒草高過她的頭頂,空氣干暖,草葉噴香,偶有當?shù)厝蓑T摩托車從佳茗身后追上,又遠遠把她撇下。這樣上坡上坡,路上一轉(zhuǎn),到了山崖,腳下數(shù)千米是軟沙淺海,細浪輕輕,有意無意地攀涌,無辜而歡愉。海島的空氣透明度高,白色泡沫的波紋在海底的沙上留下粼粼的影子,天上只有卷云細細。
當?shù)厝讼矚g的餐廳就在崖上,聽說大海嘯時海就涌到門口,這水線下的飯店餐館人家無分巨細,全被洗入海底。
門口停滿了土產(chǎn)的簡式摩托車,多是桃紅、碧綠色。里頭很擠,她坐到吧臺尾端,菜牌上的打印照片顆粒粗糙,用手指指出人人熟知的幾道菜,點菜前先要了啤酒。啤酒一來,佳茗立刻喝掉半瓶解渴,店里吵吵鬧鬧。
等她整瓶啤酒都喝光時,菜還沒來,旁邊那個低頭滑手機的年輕人突然對里頭吆喝什么,然后幾個人一起指著她,說話的人很多,而她都聽不懂,正有點茫然,菜卻一下上齊了,可已經(jīng)來不及,空腹喝的啤酒都涌上來,世界光輝燦爛,仿佛過了棱鏡,事物邊緣折射出光暈。
后來那年輕人跟她說什么她都笑,手里使著餐叉湯匙,裹粉炸酥的菜蔬海鮮在鮮辣的冷醬里蘸過,入口后生酸辣涼又同時熱燙著,有些從未識得的食材,一一嘗過,都喜歡吃。酒勁來到最好的時候,年輕人端來吧臺上的一碗東西,要她抓一撮,她的手指探入碗中,捻一點撒在掌心上端詳,棕色有蔗香,是砂糖,冷涼晶潤,顆粒微微,她舔食一點,舌上碎點如冰,很快化去,只是甘甜。男子笑起來,讓她把糖撒在熱菜里,辣炒海鮮沾上糖粒,五味艷乍,她吃得嘴角微麻,連蟹螯一起吮凈。那男子給她看手機里的相片,他在百里外的度假村做工,友伴都是年輕的男男女女,說是回來看家人,很快要回外地工作。
又點了啤酒,兩人又喝,又點了菜。
他們比手畫腳,講上好半天話。工作場上,酒沒有少喝,該談該笑的時機都錯過了,此時卻開心得一塌糊涂。也不怪她,“砂糖”一雙眼睛好看,曬足的棕膚、鼓壯結(jié)實的肌肉,縱然是年輕(才開始做事),卻講著鼻音秾軟的泰語,很有男子氣。他叫I-Nok,教她說泰國話。
I-Nok騎摩托車載她下山,下坡時眼前的一路山徑,筆直竟似急奔入海,漫漫野草襯著崖下海藍、草尖上天藍,一氣收入眼底。突然她滿心惆悵,多少年沒搭摩托車了,學生時代偶然給暗戀的男同學載,后來沒有了。想念起來像清淺的流水,從青春里幸存下來,自己便是人證,情愛變遷,對婚姻她失望透頂,心里洶涌的卻是沖著自己的惱怒責備,仿佛她有辦法避開這么多不堪,是她行差踏錯,才落入這局面。
行差踏錯,佳茗閃神想起昨天她差點上了Paul的床,雖說是差點,也差得很遠,即便Paul摟住她吻,即便那多毛肥闊的身軀,是堵肉墻,把四面八方的路都禁住了,佳茗被他的男用香水擾得頭痛,酒也難喝了起來,“彈珠”把她當作純情的東方國度拼死攻打,叫她緊繃而疲倦。
婚前有段時間她常上夜店消遣,跟當晚認識的對象看對眼,睡了,這樣的事也不少。年輕時她一無所有,常常覺得心里不安,夢見自己光著身子在路上走,這世界跟她之間沒有接點,沒法著力。
與人世光滑無涉,真是寂寞。
因此她把每個邂逅都當作轉(zhuǎn)機,每個讀女性雜志自學的女子都知道,當個成功的女人,首先要對異性具備誘惑力,誘惑是什么,不就是被人欲望嗎?
她也有她的欲望,太想要深刻地與人連結(jié),睡過一晚,男的拎了幾個鼓脹熱騰騰的塑膠袋回來,糯米飯團配冰奶茶,起司蛋餅配甜豆?jié){,或反過來,種種組合給她選。這樣甜蜜清新的開始,走到摔杯扔盤,相打相罵才算完。
她渴望誰來替她掘深生活,想跟這世界緊緊相系,安穩(wěn)下來。
一個人是離心的,往外甩,沒有錯,可是與另一個人綁在一起,卻是兩個一同被甩了出去。她本以為自己是例外,例外的自卑,例外的無靠,然而找了一個、又找一個……對方總也是某個例外,或是性格例外的別扭,例外的小氣,例外的在心,或有例外專橫的雙親……
沒有,她一直沒有找到她以為會找到的,還發(fā)現(xiàn)不受傷就無法與他人接合,可是她不是一向討厭讓自己難堪、一向討厭失面子嗎?
她的履歷不再單薄了,與世界的接點是各種刮傷,日漸粗糲,或說她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被這個世界吸納,收編了……
最初來到臺北時,剛探出蛋殼的雙眼,舉目所見都是一無回憶的新、生硬的風景。
她搜羅每個線索來認得新世界,雜志、日報、電視廣告……這樣看,或那樣看,柔軟的是她的心與眼,用日日添上的熟悉感來看這座城市,最后卻失去了窺看的從容,她已經(jīng)被吸納在其中,終于失去了原有的彈性。
最后,這雙看不遠也看不近的眼睛,只像收銀臺的數(shù)位掃描器,她看見各式價位,掂量著自己的荷包……
在城里,誰不是逛逛買買、逛逛買買,因為(真是很討厭的)因為自己的價位也被人掂量著,起先曾是毫無所覺,知覺之后,頗為痛苦,然后,她試著不去感覺這些,后來,就算面對那種眼光,她也能瞇著眼睛掂量回去,仿佛人跟人竟隔著櫥窗相見。
結(jié)婚時她在宴客儀式里換了三套租來的禮服,送客時對所有人微笑,自覺成熟而豁達。
酒席擺了十桌,為了回收之前送出的紅包,請夫家不熟的大學生表妹來當招待,紅包也分成新娘新郎兩份,各歸各的。沒人看好她的婚姻,同事同學們無不是背后都說她,急吼吼隨便拉個人結(jié)婚。
過了三十五,其實她不急什么,也不以為自己年紀老大,只是對某種狀態(tài)厭煩了,沒結(jié)婚的時候,似乎一切都出于暫時,沒法重啟一章,仿佛人生還不算開始,連一階都沒跨上,只是潛流在深潭里打轉(zhuǎn),旋磨淘底,無隙可出。
電臺里走得比較近的同事聽說她要嫁人,猶豫再三,才說,再挑挑吧,騎驢找馬吧。
這是體己話。
但佳茗知道,雖說騎驢找馬,對照起之前好沒道理的感情糾纏,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尋覓什么。還有,跟前夫同居后,她變得有點怕“找”這個字。
跟前夫是在交友網(wǎng)站上認識的,才見過幾次,前夫就給她家里鑰匙,一副成了定局的樣子。
她懷著疑心,檢視他不大出格的儉省,不大出格的懶,不大出格的三心二意,兩人就這么延擱下來。她很有身不由己之感,大半是在恨他的心滿意足。她跟他找碴,他倒開心,以為終于找到和她相處的辦法。爭吵時,她哭,他也哭,卻是各流各的眼淚。
然而她也不情愿回到原點,又是一個人,走在路上突地碰上什么,死了、消失了也沒人知道。這種恐懼,每每讓她心臟緊縮得像只拳頭,卻又把這種感受認作生活的感受,生活的實感竟是驚恐,但,倒沒有那么壞。畢竟她為自己擔憂的,可是活與不活這樣大的命題,不是有便是沒有。
跟了誰才能與世界緊緊相系?她在自己心里摸索那扇打不開的門,與人起了牽扯,都是從這些細微的摳傷中來的,在心上結(jié)成繃緊的疤。
那么,離婚也是應該的,從結(jié)識到婚嫁,不過是種種不甘心、嫌麻煩的小抉擇堆聚而成,不是苦到不能救贖,而是那點軟弱、一個人過日子的厭煩,都巴望能靠結(jié)婚排解了,以為能掙扎出一些不同。真沒想到,一個不入心的人,還能這樣傷她。
摩托車沿著海旁的道路奔駛,佳茗越過I-Nok的肩頭看海,時近黃昏,海色漫漫,黃昏的光如此祥和,熔金如湯。
賽事到了終局,天剛擦黑就在沙灘上舉行盛大餐會。佳茗一早傳了訊息邀I-Nok來,因此在裝飾著鮮花的帳篷底下傻傻地找人,卻老是尋不見他。外燴很帶噱頭,現(xiàn)做各式菜色,酒類供應齊全,雞尾酒從吧臺里流水價捧出來。
海灘上的照明是篝火與火把柱,照亮男男女女的面孔,I-Nok仍不見蹤影,想是爽約了。佳茗喝了兩杯啤酒,想尿,女沖浪手指指海上,佳茗搖頭,她已經(jīng)數(shù)十年沒在海里撒尿了,女沖浪手笑著讓她往另一頭去,在賽區(qū)外,免得撞上夜間表演。
她先撞見Paul與某女摟作一團,兩個腦袋緊貼,乍見令人大吃一驚,不知是人是鬼,奇葩如妖魅。她驚魂甫定,已來不及閃避,那兩人倒在深吻中各自展眼瞥著佳茗,也各自仿佛沒看見似的。佳茗本能地回身,往淺海處走,就在海里撒尿吧。
她沒跟其他人一樣穿著泳衣,連身裙下穿的是棉布底褲,得先脫下,回想起來,就是在她背過身除下內(nèi)褲時,遠處小島上的天際線,青紫色的閃電突然撒開一張電網(wǎng),又一次次曝白。
此岸無云,對岸卻暴露在陰雨中,看得見海浪拍擊,倒完全聽不見雷聲,閃電只是重復燃亮島上的天空。對岸的天際綻開靜脈般的藍血痕,須臾,又是煞白的銀絲。
下身在沁涼的海水里浸著,她重新想起怎么在海里撒尿,稍一使勁,尿水便帶著自己的體溫漫入海中,瞬間化作浪涌,耳畔響起兒時玩伴的此起彼落的笑聲與呼喊:“放、放、放尿海!”、“放尿海!”
原本仔細卷在腰際的裙擺和棉褲早已松開,但佳茗只是放眼看著隔海無聲的閃電,一任黑暗而溫柔的海水貼身環(huán)抱,與她相接。
活在世上,無論與誰一起,終是要一個人入睡。
雙腳在海沙中輕輕一點,她俯身入海,舒伸著手腳,大海就一推一送地,將她帶回岸上。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7年9月號)責任編輯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