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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翠傳

2018-05-19 10:31尹學蕓
十月 2018年3期
關鍵詞:嚴先生老侯大姐

尹學蕓

1

如你所知道的,尹是小姓。在《新編百家姓》中,排第九十一位。前邊是錢姓,后邊是黎姓。小時候以為世界上的姓氏只有一百個,所以才有《百家姓》這樣一本小冊子,讓爺爺蘸了唾沫在手里翻,在嘴邊隨口背出來。后來知道不是這樣的,甚至可以說,能排上位的姓氏就不止?jié)M足一個一百。邊,排在第二百個。藺,排在第三百個。

不知別人怎樣想。我是覺得尹是個金貴的姓。這當然也與爺爺的教誨有關。爺爺是我們家的文化人,會看話本,會唱戲文。早年當貨郎去過山海關,是村里走得最遠的人。貨郎是普通話的發(fā)音,我們家鄉(xiāng)管這種職業(yè)叫“火愣子”。我就曾經管爺爺叫過“火愣子”,說你搖過撥浪鼓嗎?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我母親就曾買了一個撥浪鼓送給她,鼓面有彩繪裝飾,沿鼓身是一圈花紋。我特意查過它的歷史,據說起源于戰(zhàn)國。用途有三,一為禮樂之樂,二是商業(yè)用途,三是兒童玩具。母親告訴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搖這個。爺爺怎么回答的我忘了,爺爺去世早,有關他的記憶只剩下了一些邊角。那年我才八歲,還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我和小伙伴連續(xù)幾個早晨守在墳前,想在他出來時拉他一把——這是紅翠告訴我的,死人有可能從墳里爬出來,如果他運氣好的話,地下的濕土能讓一個人還陽,就像蟄伏的一粒種子,能自然而然地從土里鉆出來。我這件事做得隱秘,是想給父母一個驚喜。想想吧,某一個太陽升起的早晨,我在前面走,身后跟著剛從土里爬出來的爺爺,穿著簇新的壽衣,臉上是難為情的笑。爺爺相當于是我救出來的——一個大人被一個小孩子從土里救出來,這有多么不好意思!后來的事情就忘了,這一年,紅翠的媽死了,紅翠被遠處的三姨領走了。她爸續(xù)了弦,后娘對她的哥哥和弟弟并不好。她爸后來上吊了。后娘用推車推走了她家的糧食和鋪蓋,總之,他們一家人都很悲慘。

不知紅翠有沒有想我,我可是悲傷寂寞了很長時間。在村里,再沒有像紅翠這么有趣的玩伴了。

能被我記住的屬于爺爺的精神遺產有兩個,是兩個傳說。一個是關于孟姜女的故事。說一只燕子銜來一粒種子丟在了墻根,在兩家的隔斷墻上長出了一只葫蘆,剖開,里面坐著一個小女孩。這兩家人一個姓孟,一個姓姜,都要這個小女孩做閨女,爭執(zhí)不下,便取了孟姜女這個名字。孟姜女今天在這家吃飯,明天在那家吃飯,兩家都爭著給她做好吃的,讓我好生羨慕,恨不得自己也能有這待遇。這樣的口腹之欲,能讓人記得長久。另一個是關于姓氏源流的,爺爺說,我們這個姓氏是觀音賜下的,因為觀音娘娘也姓尹,名喜,道號慈航。起初,她是跟一個跛腳道人出家的,路遇一戶柴棚,合下—碗飯食,觀音便容許那家人姓自己的姓。爺爺還有一個說法,尹姓的人祖祖輩輩都做不了皇帝,只能做宰相——這是視野決定的吧,真是皇帝不成,宰相也中。不知哪輩暗箱流傳,也許就是個玩笑,被傳實了。

這樣的話,爺爺說了百遍都不止,我跟人說了百遍都不止,所以不單記得牢固,而且不帶走樣。搖轆轤井的時候,給黃瓜掐花打蔓兒的時候,坐墻根曬陽干兒的時候,爺爺都會瞇起眼,倒糞。我們管說車轱轆話就叫倒糞,有來有回的意思。有一次,我摘了個葫蘆問爺爺,如果里面有個小姑娘叫啥名兒?爺爺把葫蘆舉起來端詳,仿佛他能隔皮看瓤。爺爺說,它是我家園子里長的,理應姓尹,我們就叫她尹鳳仙吧。

后來尹鳳仙來到了我的夢里,身子是一只葫蘆或一只倭瓜,蒂上結出個腦袋。臉白凈透明,頭上戴著黃花或白花。兩只大眼睛,長睫毛像向日葵的纓須一樣。太陽從她身后射過來,頭上的白花或黃花像萬花筒,都變得姹紫嫣紅。那時的夢,能做成連續(xù)劇,今天做—集,明晚還能續(xù)上一集。尹鳳仙的名字也讓我記了許多年。如果那個葫蘆里真的有個小姑娘,也只比我小八歲而已。

所以每每遇見同姓的人我總是習慣打探:哪的尹?是山東的還是山西的?河南的還是河北的?如果在酒桌上遇見,還少不得要喝一杯酒,哥哥姐姐地亂叫一通。網絡興起以后,有人搞起了“全球尹氏一家親”族譜,我見過會長,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商界精英。他的會館專門接待同宗同族的尹姓人,我參加過一次他們的聚會,有從美國和新加坡趕來的,大家像兄弟姐妹—樣親熱。

別的姓氏,我還真沒見過這種效應。

2

機關的辦公樓在一片丘陵地上,前面是老鄉(xiāng)的一大片果園,土地征過來時,老鄉(xiāng)以拾掇果樹為名,經常鉆進來栽蔥種蒜。處長決定把那些果樹伐了,園子里鋪甬路,種上草,栽些只開花不結果的樹木,老鄉(xiāng)就不往里鉆了。

辦公室就我和宋大姐兩個女性,我不是很喜歡她。她嘴有點碎,也有點刁。哪天我若是穿了件新衣服,她會不屑地斜一眼,刻薄地說,你們家的錢是不是都讓你買衣服穿了?

宋大姐是五十年代生人,過慣了苦日子。年輕的時候在縣文工團演過小節(jié)目,總說那時為了搞宣傳把功課耽誤了。她有時候會拿生僻字給人認,先給老侯,再給老劉,最后才給我。我若不認得,宋大姐會開心得像只仙鶴,樂得針兒針兒的?!拔倚W畢業(yè)不認識,你個中專生怎么也不認識?”有一回,她還問我什么叫“和明”,我說不知道。她嘲笑了我半天,把字寫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詞是“和睦”。老侯是辦公室主任,老劉是農水科科長,我們曾在一個大屋子辦公。后來隊伍壯大了,樓上又接出來一層,農水科搬走了。

農水科搬出去那年,單位招進三個本科生。老侯每天去找處長磨叨,終于給辦公室要來一個名額。宋大姐歡呼說:“啊,我們辦公室終于要提高層次了,我們要上水平了!老侯你說是不是?”

老侯看了我一眼,敷衍說:“就算是吧?!?/p>

宋大姐說:“啥叫就算是?云丫有文采,但寫公文總是差點。我們工作做得不錯,可年終總結沒有農水科寫得好?!?/p>

老侯是老實人,說新人也不一定就能寫。

宋大姐說:“人家是大本生,怎么也比中專生強。我就愛實話實說,老侯你說是不是?”

宋大姐的這句“是不是”是口頭禪,你大概也聽出來了。她口氣謙和,卻不是征求誰的意見。她就是愿意那么表示一下,你要認真你就傻了。是一種做出來的姿態(tài),其實她主觀得很。我端著杯子喝水,杯口遮住多半個鼻子,誰說話我轉著眼球看誰。宋大姐的語言風格我早聽慣了,所以我不以為意。她說我公文寫不好也是實情。孫處長去市里開會,讓我給他寫發(fā)言稿,我寫一頁,孫處長改成三頁。我寫一頁還搜腸刮肚,孫處長的三頁人家還沒展開說,這在機關都是笑話??衫虾钭o著我,活兒我是替他干的。我不寫,他就得寫,他知道哪頭炕熱。

我那個時候兼著打字員,吭哧吭哧地用一部四通打字機。我一打字老侯就夸,說云丫的小手真麻利,炒豆子似的。他可知道好員工都是夸出來的。

“快去看看,大本生來了!”

宋大姐拉著我往門廳跑,興高采烈,就像去看唱戲的。宋大姐說:“兩個女的一個男的,云丫你愿意要女的還是愿意要男的?”

我說:“我說了不算吧?”

宋大姐說:“我愿意要男的,小伙子,能干點力氣活。跑跑顛顛的事都歸他,也沒怨言。女孩子不行,事兒多,嬌氣,好吃懶做還愛無中生有?!被剡^頭來,聲音變小了。“再來個女的我沒什么,我歲數大了。云丫你可得警惕點,別讓她把你頂了?!?/p>

我說:“我有什么好頂的?”

宋大姐說:“話不能這么說。她雖然學歷比你高,但資歷比你淺,有什么好事得先緊著你?!?/p>

我嘀咕了句:“機關能有什么好事?”

宋大姐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戳了我一指頭,咬牙說:“你??!吃虧是早晚的事,不信等著瞧!”

那個小伙子是細高挑兒,很顯然去了農水科。老劉倒背著手在前邊走,小伙子倒騰著小步跟在后,就像老劉手里牽了頭驢——這也是宋大姐的原話。她很有語言天賦,話說出來樸實而又生動。一個又高又白的女生去了行政科,她長發(fā)披散著,提一個花布兜,走起路來怯怯生生,這樣的人容易讓人有好感,最起碼知道自己是初來乍到。老侯跟我們走對臉,站下身來等女生走過來,老侯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咱辦公室的宋大姐,這位是云丫。你倆干啥去?宋大姐扯了我一下,說我們干活干累了,到外面透透風。我們朝女生點個頭,擦著他倆往外走。剛一出門廳,宋大姐就牽住了我的手,在我耳邊嘰咕說,咋給咱分來這么個人,皮膚還黑,臉上還都是疙瘩。

“大眼睛挺漂亮的?!蔽一匚吨鴦偛拍且黄??!斑€是黃頭發(fā),那頭發(fā)不像染的。”

“染頭發(fā)的也進不了機關呀。”宋大姐振振有詞。

“老侯也沒介紹她,不知姓啥叫啥?!蔽艺f。

宋大姐說:“老侯可能也敗氣了……去行政科的女生多漂亮??!”

“我叫尹鳳仙,南大畢業(yè)的。你們都是哪所大學畢業(yè)的?”

“你是南方的南大,還是北方的南大?”

“南方的南大?!?/p>

“我還以為是北方的南大呢。北方的南大比南方的南大好,排名靠前?!?/p>

“排名靠前有什么意思,我們學校不看重這個?!币P仙咬了口煎餅,辦公室里都是蔥花的氣味。

人家學校不看重這個,你咋排名也沒用!我偷著樂,這話說得可真有勁道,宋大姐啞口無言。尹鳳仙坐在椅子上,背對著宋大姐。兩個人看似漫不經心,卻都是夾槍帶棒。宋大姐跟我對了下眼神,使勁剜了尹鳳仙一眼。

尹鳳仙一點也不像新來的,眼神舉止都不像,大眼睛毫不遮掩地來回掃,把我和宋大姐掃得無地自容。我們倆的學歷都是白骨精,不敢現(xiàn)原形。平時就怕填表,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事后宋大姐對我說,這可不是個省油燈。大本生就這點素質,一點也不知道尊重人。宋大姐的意思是,學歷問題屬于隱私,不應該隨便問別人。

有這—個回合,我一點也不想問她是哪的尹。

宋大姐打聽齊全了,農水科的小伙子,行政科的大美妞,第二天就進入了角色。掃地、打水、倒垃圾,人影在樓道里竄來竄去,全機關就數他們忙。我們這一位像娘娘似的坐在辦公桌前就不挪動屁股,抽屜里也不知有多少零食,她離垃圾筐近,那個垃圾筐不小,一天能讓它滿載,周遭還能溢出一個圓。當然她也讓我們吃,我和宋大姐都說不吃不吃,摸都沒摸過她的東西。老侯嘴饞,一會兒吃點花生瓜子,一會兒剝個香蕉。假裝不用心,其實吃得很用心。我和宋大姐心里都鄙夷,挺大個老爺們兒,怎么那么嘴饞。

宋大姐上廁所也要拽著我,跟我說悄悄話。這個姓尹的,怎么一點也不像你,老尹家怎么出了這么個玩意兒!

這話我不愛聽。誰知她是哪兒的尹,怎么就成老尹家的了?

我來機關的時候是1993年,樓里還沒裝暖氣,辦公室生個大鐵爐子,我每天提前來,邊打掃衛(wèi)生邊給大家烤白薯。白薯頭天下班的時候煨到爐壁四周,轉天翻個個兒,很愛熟。一進辦公室,香氣撲鼻。

尹鳳仙的到來,除了改變了辦公桌的擺放格局,其他什么也沒有改變。打水掃地的活計還是我干,我哪天不干,大家就都喝剩水。

打字和文秘這塊工作總算移交了,這是每一個新人的待遇。打字和文秘是辦公室工作的苦差,都是新人干。孫處長要去市局匯報,老侯對尹鳳仙說,這回該你大顯身手了,好好寫,爭取讓孫處長一眼看上。寫材料專門有機房,可以上網。老侯一再叮囑,網頁打開以后迅速斷掉連接,上網費貴著呢。三天以后,尹鳳仙把材料交了上去。孫處長怒氣沖沖地來到辦公室,把材料摔到桌子上,說尹鳳仙,你抄也要抄得不留痕跡才好——是你抄的還是畢果抄的?你把陜西農水局的材料搬過來就沒事了,可咱這兒是黃土高原嗎?

宋大姐詭秘地說:“你不知道畢果是誰吧?是尹鳳仙的愛人,人家哨沒聲兒地畢業(yè)就結婚了。畢果是她從南方帶來的,在宏遠超市做保安部經理。本科畢業(yè)去超市工作,我聽著咋這不著調呢?”

這信息量有點大。我揀要緊的問:“孫處認識畢果?”

宋大姐說:“孫處家新裝修了房子,家電都是從宏遠超市買的,省不少錢呢?!?/p>

嗯。我心里想,他們是啥時搭上的關系,可真快。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尹鳳仙剛來的時候,擺弄復印機復印東西,可她不會操作。我過去給她幫忙,順便斜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是在復印畢業(yè)證,一個男人的照片壓在了她的照片上面,名字明顯是涂改過的,那名字就叫畢果。

也就是說,男人用她的畢業(yè)證謀職,這可真夠新鮮。

文秘那份工作又回到了我手里。老侯不好意思地說,早知這樣,不如不要大本生了。

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蟲子也要出來伸個懶腰了。我覺得尹鳳仙就有點類似。在這之前她一直很沉默,有點落落寡合。大眼睛經常呆呆地望著窗外,雙手托腮,微蹙著眉頭,特別有鏡頭感。她還是零食不離嘴,可她總是瘦丁丁的,腰圍盈盈一握,用腰帶緊束,更顯得胸部飽滿。宋大姐挑了一眼,說比你喂奶的時候都大。這話連帶著表情,都近乎情色,我沒接話茬兒,我不喜歡宋大姐這副鬼眉眼道。某一天,尹鳳仙突然圍了條大紅的紗巾串每一個辦公室,見人就說,我這條紗巾漂亮嗎?

宋大姐請假出去了。尹鳳仙坐到了宋大姐的椅子上,跟我面對面。新文的眉毛像條大青蟲,愣愣地挑了起來。她撒嬌似地說,云丫,你把我忘了?

我看了她一眼。心說撒嬌你也得找對人,這種說話方式不會讓我來電。

尹鳳仙往前湊了湊,脖子伸過了辦公桌的中心:“你真不知道我是誰?”

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她怎么那么磨纏人啊。再不搭話也不好意思,我眼睛看報紙,潦草地打發(fā)了她一句,說你不是小鳳仙嗎?

我說這話,多少帶一點諷刺。有一段,她整天“高山流水韻依依”,用的是南方人的咬字方式,唱得人不斷想吸氣,倒好像那首歌專門是為她寫的,就不提她多投入了。也不是因為文秘那攤子活兒又落到了我手上,需要打字的時候老侯經常逮不到她。老侯卻夸尹鳳仙有眼力,跟他一起下樓,跑前兩步去給他打簾子。

這都哪兒跟哪兒!我沒好氣地說,打個簾子就把你收買了?

老侯呵呵地笑,說她正是特殊時期,她懷孕了。

我愣了一下,說我都不知道,你個糙老爺們兒咋知道的?

老侯愛跟我開玩笑,所以我跟他說話從來也不客氣。

老侯嘴里“咂咂”的,說她跟你同年,你兒子都上幼兒園了,就別跟她一般見識了。

這話把我悶的,真像挨了一錘子。兒子是我養(yǎng)的,與他人何干。一口氣憋在心里,我卻無話可說。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得不承認,老侯說得在理。

尹鳳仙卻不計較我的態(tài)度,她把兩只手疊在桌子上,上面放著下巴。她笑瞇瞇地看著我,模樣像一只好心腸的黃鼠狼。她說:“云丫,你不記得紅翠了。”

我嚇了一跳,兩眼瞪圓了看那張臉。真的,我沒看出所以然。

尹鳳仙說,我三姨非要給我改名,說紅翠這個名字難聽。她改的名字我又嫌不好聽,后來折中了一下,我說,我干脆就叫尹鳳仙吧。

“這個名字與你爺爺有關,你也忘了?”她那個德行就像在逗弄小孩子。

我要激動了。不行,我真的要激動了。童年的許多場景倏忽閃現(xiàn),記憶中的那個玩伴輕易就回來了。對,她叫紅翠,跟我同年,比我小兩個半月,點子卻比鬼都多。她告訴我死人能從棺材里爬出來,害得我很多個早晨去墳前等。后來我媽說我:你是當姐的,怎么那么容易被紅翠糊弄!我們一起采豬草,掏鳥窩,偷雞摸狗,一起做的壞事海了去了。那可真是,一起扒過瓜,一起撅甜棒……那些事情我都記得,可眼前這個人,會是紅翠嗎?我怎么看都覺得她就是一個陌生人,一點小時候的輪廓也沒有。關鍵是,她小時候長什么樣,我也一點兒想不起來。碎花厚棉襖,狗尾巴小辮兒,兩道黃濃鼻涕要過河…一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生娃蠢三年,我兒子正好三歲了……好吧,許多事情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紅翠走了過來,一只胳膊蛇樣地纏在我的脖子上,往前一拉,摟住了我的腦袋。

一股暖流。真的有一股暖流,實實在在地存在,從心問一直通到腳后跟,連腳后跟都是熱的……我掙巴了一下,突然有點硌生——原來她早知道我是我,我卻不知道她是她。她上班也有兩個月了,真是太沉得住氣了。這份耐心,跟想偷雞的黃鼠狼真是沒區(qū)別。

尹鳳仙幽怨地說:“我就看你認不認得我,你怎么還是那樣笨?!?/p>

他奶奶的,我心說,還是!

3

宋大姐管自己叫老更,更年期的更。其實她才四十出頭,經血旺著呢,經常看見她褲子上染一片紅,炫耀似的。她不使衛(wèi)生巾,說那種小棉被樣放在身底下不舒服,其實我們都知道,她合不得花錢買。如果還燒火,估計她會使草木灰。她不止一次說,草木灰又消毒又吸水又有彈性,她媽用了一輩子,連陰道炎都沒得過。宋大姐說話,她在城西說,你要城東去等。這是老侯的口頭禪,當然是私下說,這要是讓宋大姐聽到,能撕爛老侯的嘴。宋大姐也厲害著呢。宋大姐還用過舊報紙、文件紙,這些都瞞不過我的眼。但你不能問,問她也不會承認。自從更年期變成流行語,就成了一個筐,什么都能往里裝。嘴碎了,胸悶了,心情差了,不愛干活兒了,更年期都是理由。關鍵是誰愛干活兒?連我都恨不得更一回呢。

尹鳳仙總有忙不完的事,從一樓到四樓打油飛。宋大姐背后叫她“鞋底光”,這個我懂。村里的媳婦愛串門子生是非,就叫這個雅號。只要尹鳳仙不在辦公室,宋大姐一準在說她。關鍵是,尹鳳仙有充分的談資讓宋大姐說小話,宋大姐自從知道我和尹鳳仙是發(fā)小,反而更來勁了。

她的男人原來是南京的。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嗎?原來是學校食堂賣飯的,四年大學讓她多吃了不少便宜飯,畢業(yè)甩不脫了,只得帶了來。這就知道他為啥去超市當保安了,也許就是個初中沒畢業(yè)的……你知道她昨天去跟誰打保齡球了嗎?孫處兩口子打羽毛球她去陪練了。人家兩口子,她跟著算怎么回事啊……老侯跟人搓麻帶著她,三天就把她教會了。她去地下舞廳跳貼面舞了,據說衣服不準穿兩層,穿多了擦不出……肉感。又一輛桑塔納接她去喝酒了,上次是白色的,這次是紅色的……各種各樣的信息從宋大姐嘴里源源不斷往外冒,就像壞了的自來水龍頭。我閉著眼聽。睜著眼我怕宋大姐會噎著,她說話的時候連停頓都沒有,我偶爾睜下眼,看見了宋大姐嘴角釀出的白沫,又趕忙閉上了。宋大姐從不告訴我信息來源,我也不問,因為我知道,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你越問,宋大姐越不告訴你。宋大姐也神秘著呢,知道怎么把控信息渠道。

我在辦公室吭哧吭哧打字的時候,經常心煩意亂。我想我怎么就該累死累活干這么多活兒,老侯一句“云丫小手真麻利”就是最高獎賞,沒有比我更悲催的了。尹鳳仙嘎嘣嘎嘣嗑松子,神情專注得像只耗子。那種聲音很刺耳,可有什么辦法呢,她就是享受的命。尹鳳仙居然剝出了一把松子仁,用一張白紙包著放到了我面前,那些松子仁明明有她手上的香脂味,還是化解了我心里所有的塊壘。哎,人有時就是這么賤,受不得別人一點好。況且尹鳳仙是誰,尹鳳仙就是紅翠??!有時候尹鳳仙會把肚子貼過來讓我摸,說是女的?!皩砦覀儍杉乙鲇H家,你家的小帥哥,記住誰也不許給,我跟親家說好了?!?/p>

她只跟我家嚴先生見過一次面,就親家親家的不離口。“你現(xiàn)在替我干活兒,就是替你兒子的丈母娘在干,云丫,我要讓你兒媳婦記住這份好,等你老了孝順你?!?/p>

這話若是別人說,我恨不得抽她一脖兒拐??赡隳醚矍斑@個人怎么辦,你沒辦法呀。

她果真生了個大胖丫頭,足足七斤四兩??磥砟切┝闶硾]白吃,用我家嚴先生的話說,她就像個薄薄的包裝盒子,里面卻孕育了個暄騰的大白饅頭。我和嚴先生去醫(yī)院看她,她拉著我的手說,我說生丫頭就生丫頭,有本事吧?你把姑爺給我留好了,到時我朝你要人。說完,朝嚴先生擠了下眼睛。我看了他們一眼,心里一陣別扭。心說,怎么像在我面前演戲?

有一天,宋大姐出去倒涼茶,突然在樓道里摔倒了。天氣乍熱,衣衫單薄,宋大姐凄慘的叫聲貫穿了整條樓道,久久都不能揮發(fā)。各科室的門都開了,大家一起朝這里跑。宋大姐面部扭曲,嘴唇哆嗦,一瞬間,身上就像水洗的一樣。我第一個跑到她身邊,不敢摸也不敢碰,生怕把她的骨頭碰錯位。有人喊,快打電話叫120。尹鳳仙站在辦公室門口說,已經打了,一會兒骨科主任一起來。時間不長,就有人抬著擔架上門了,果然還有一個中年人,穿著白大褂,是主任模樣。我想跟著去醫(yī)院,老侯說,你在辦公室看電話吧,讓尹鳳仙去就行了。

這件事,簡直成了傳奇。后來老侯經常提起在醫(yī)院的種種,說尹鳳仙怎么誰都認識啊。做各種檢查,到哪里都是一路綠燈,連費都不用交。手術是骨科主任親自做的,那個人傲得很,連當官的也不放眼里。可尹鳳仙一個電話就來了,他們其實只是麻友。

這以后,就有意思了。鳳仙好像不姓尹了。我聽孫處在電話里說,小鳳仙,去醫(yī)院給我拿點藥,安宮丸要金盒子的,地黃丸要北京達仁堂的。

大家都小鳳仙、小鳳仙的不離口,不叫幾聲就仿佛自己落潮了。

我單獨去看宋大姐,宋大姐拉我在床邊坐下,難為情地說,沒想到小鳳仙這么有本事…一跟她相比,你我都是廢物啊。過去是錯怪她了。你能代我跟她…一宋大姐一歪頭,不想說了。我估計,她是想起了曾經說過尹鳳仙那么多的壞話,她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

宋大姐不在辦公室,我和尹鳳仙交流的機會就多了。她說從八歲離開罕村,就一次也沒回去過。我問:“你不想家嗎?”尹鳳仙說:“家有啥好想的,破破爛爛,做疙瘩湯連一滴油都不擱。要說想,云丫,我還就是想你。玩躲貓貓,你總找不著我。”我說:“你不守規(guī)則。那次在場院,我問你藏好了嗎,你說藏好了。我瞎子摸魚摸半天,直到我媽來找我,說你早回家去吃飯去了?!币P仙哧哧地笑,說我打小就愛捉弄人,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你從小就傻實誠,給個棒槌就當針。

我好奇她三姨家是怎樣一個家庭。尹鳳仙說,三姨家只有一個兒子,是個麻痹癥患者,兩條腿拐得不行。三姨夫在鎮(zhèn)上的中學當校長,每次回家都買好吃的。那個年月,我回頭想了想,是改革開放之初,父母賣糧賣豬給我交學費。家里有人掙工資,是件不得了的事。

紅翠的命運真不賴。

她又跟我說起畢果這個人,是家里的獨生子,他們是在玄武湖畔認識的,正是荷花開放的季節(jié),兩人都去賞荷,卻拿了同一本書。戀愛三年,畢果合棄了公司高管的職位跟她來到了北方。為此,他跟家里決裂了。話聽到這里,我打了個愣,宋大姐說畢果是食堂賣飯的,不知從哪兒聽來的。

我只在醫(yī)院見過畢果一面,還是尹鳳仙生孩子的時候。他站在床邊縮手縮腳,像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親戚,賠著笑臉。尹鳳仙并沒介紹他,畢果自己主動過來跟我們握手。畢果是一個小個子,很瘦弱。想起當初我?guī)鸵P仙復印畢業(yè)證——畢果為啥沒有自己的畢業(yè)證呢?

也許是弄丟了。我當時這樣想。

回家我說起紅翠這個人,嚴先生感慨得不得了。說她漂亮,活力四射,看著不顯山露水,卻到哪兒都能打開局面。沒想到她還是你的發(fā)小,嘖嘖……我冷眼看著他:嘬啥牙花子?紅翠是漂亮女人?打哪兒看出來的?我逮著這句話,不依不饒。嚴先生說我小心眼兒,可我覺得,紅翠漂亮與否跟心眼兒大小沒關系。但嚴先生說,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女人不一樣。女人看衣著。男人不單靠眼睛,還憑嗅覺。說起嗅覺,我就更堵心了。話在嘴里尚且說不清楚,我是個大鼻炎,很多時候連香臭都分不出。“都聞出啥來了?說說也讓我知道。”嚴先生訕訕的,他知道自己把話說冒了。

靠在床頭翻書,腦子里卻在想紅翠,一項一項去想她臉上的器官,鼻子、眼睛、嘴巴,都適合。嘴角還有豆粒大的窩兒,笑起來就往深里旋。她的頭發(fā)也好,錦緞一樣披散著。嗯,她還愛修指甲,衣服穿得也別致。她還出手大方,那次給災區(qū)捐款,我們都捐五十,她捐了一百。這樣一路想下來,紅翠幾乎沒有缺點。我突然有點自卑,想剛才生出的情緒,是不是算忌妒?我假裝推心置腹地問: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想娶紅翠這樣的人做老婆?嚴先生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人朝外走,甩進來一個字:去。

快下班時,老侯讓我晚幾分鐘走。我收拾了桌子,把罐頭瓶杯子里的水喝凈,把杯蓋擰緊,靠窗放好。老侯神秘地問我,今天上午都跟誰聊天了?沒跟誰啊,我說。啥事?我順手拎起大綠鐵壺,給窗臺上的幾盆花澆水。一盆吊蘭,一盆玻璃翠,一盆粉繡球,還有一大盆君子蘭,是老侯從家里搬來的。早些年君子蘭貴得邪乎,老侯育了幾百株,幾年過去,君子蘭從“貴妃”變成了“貧民”,老侯各科室都送,說家里沒地方放。

為了配上他的君子蘭,單位用“130”去拉青花瓷的花盆。有老侯這樣一個免費園丁,各科室的君子蘭開得爭奇斗艷。

“尹鳳仙家里有點事?!崩虾铋_始嘬牙花子,一副難說出口的模樣。我敏感地看了眼尹鳳仙的桌子,她一個上午沒蹤影。因為習以為常,我也沒把這當回事??衫虾畹难阑ㄗ幼屛夷佂?,我頂煩大老爺們兒有話不直說?!拔抑滥銈儌z是好朋友,所以這件事得先告訴你。”

我把大鐵壺“咚”地放在地上,我說你別這樣神模鬼樣好不好?有話快說,我還得回家做飯呢。

老侯咂了一下嘴,說你這是跟領導說話的態(tài)度嗎?我現(xiàn)在可是代表孫處找你。

我嘟囔,你代表中央找我我也這樣??蛇€是在椅子上坐下了。

老侯說,她丈夫畢果,知道吧?我說,不就在超市當保安部經理嗎?老侯說,他倒賣超市的大宗產品,超市報警了,現(xiàn)在正在接受調查。孫處的意思是,公安肯定會來單位了解尹鳳仙的情況,特意讓我囑咐你,了解啥說啥,不了解的別亂說。

我愣了一下。啥是亂說?我沒好氣。孫處這么說是啥意思?我什么時候亂說話了?

老侯趕緊說,孫處還能有什么意思,保護員工唄。他也沒說你亂說話,你別多想。員工出事領導臉上無光,如果出事的是你丈夫,孫處也會這么做。

嘁。我說,甭用好話哄人……我家嚴先生才不會犯這樣的錯,他能把家里的大宗商品送人……再說,員工的丈夫不是員工,孫處犯不上自作多情。

老侯氣咻咻地說,啥話非要說透,云丫你咋這擰呢!

我心虛了一下,是覺得自己有些好歹不知、油鹽不進。

老侯卻是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兒,陡然往外走,站到門邊又說了句:“事情傳達給你,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我知道你跟鳳仙是發(fā)小,有些話就不該外人說。”

“多余說?!蔽覐囊录苌险掳吃诩缟?,嘴上還是硬了一句。

等了足足半天,公安并沒有上門。老侯一個勁兒到辦公室來打晃,仿佛是,公安不來他就坐臥不寧。我從家里帶來一本書攤在桌子上,名叫《素書》,是我家書櫥里的書中最厚的。我就是想邊看書邊回答公安的提問,哪怕是假裝的——我憑啥被你們盤問哪。離下班還有十幾分鐘,老侯進來說,看來今天公安不來了,你該下班就下班吧。我端著杯子喝水,沒理老侯。老侯偏心偏得我對他失望,老侯討了個沒趣,說完這話就走了。我關燈、關窗,也準備下班了,突然,電話響了。

你方便說話嗎?

是宋大姐,聲音很詭秘。

您說。

辦公室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

公安來找我了。

什么?

我嚇了一跳。公安可真是神出鬼沒,我們等了半天連影子都不見,敢情去了宋大姐那里,而且知道宋大姐在家休病假。

“是為尹鳳仙的丈夫而來的,他當了幾年保安部經理,據說偷了超市幾萬塊錢的東西,膽子可真大!難怪尹鳳仙總有零食吃,活得像個有錢人,敢情那零食都是畢果從超市順出來的!”

我是有些震撼,但我沒表現(xiàn)出來。我撫了半天胸口,才讓那顆心跳平穩(wěn)。我說尹鳳仙家境好,婆家好,娘家也好,她有條件吃得好穿得也好,這些不一定與畢果有關。此時我的確感到了來自罕村的力量,她是我發(fā)小,我不可能像宋大姐那樣幸災樂禍。我問公安都問了些什么,宋大姐是如何回答的。宋大姐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涉及法律問題,咱不能欺騙組織啊。我說,畢果會被抓起來嗎?宋大姐說,他把人家送貨的車截在城外,順便就給低價倒賣了,屬情節(jié)特別惡劣。這樣的人不判刑,真是沒有王法了!

我說,屬實嗎?

宋大姐說,千真萬確。

再見到尹鳳仙,是幾天后了。我有些難為情,不知該用什么神情面對她,是同情,還是冷憫。我爺爺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她這就屬于嫁錯了吧。我偷眼看她的臉。尹鳳仙臉色稍稍有一點灰,但不是很明顯。她湊到鏡子前抹口紅,口紅居然像甜餅,散發(fā)著一股香氣。她端詳著自己說,云丫,你看出我憔悴了嗎?我這才走過去打量她,是從鏡子里看,發(fā)現(xiàn)她新文了眼線,眉毛也是處理過的,又細又彎。我認真地說,挺好的,看不出來。接下來我以為她會訴苦,說些畢果的事,我安慰的話都想好了??梢P仙說,她與孫處和他的同學打了半宿麻將,凌晨兩點才回家。

我吃驚地說,孩子呢?你夜里不帶孩子?

尹鳳仙說,咋不帶,這不是有事情脫不開身嘛。再說,畢果比我?guī)У煤茫⊙绢^還不到兩歲,就會用白眼看人了。

會翻白眼算什么本事,打麻將叫脫不開身?這可真是太開腦洞了,我張口結舌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我沒有忍住。我想我是做姐姐的,雖然只大那兩個半月,她牙牙學語的時候也許叫過我,只是我沒記住。我問畢果的事情怎么樣了。尹鳳仙若無其事地說,什么事怎么樣了?我突然口吃了一下,像自己偷了人被捉一樣。那個,那個事…一尹鳳仙不以為然地說,你說他生意上的事吧?沒從單位辭職之前,我們就一直在做生意,畢果參股跟人做衛(wèi)星轉播,與CCTV有關,這可是大買賣…一對了,你家安“鍋”了嗎?我有些跟不上趟兒,原本我想問畢果與超市的事是怎么解決的,這幾天,我一直心有惴惴。我跟紅翠畢竟關系不一般,她有事了我不能裝聾作啞,這樣欠厚道。我就是因為這樣想,所以才下決心開口。尹鳳仙突如其來地捋了下我的后腦勺,說畢果原本也不是當保安的料,他早就該辭職了。我問畢果怎么想起做衛(wèi)星轉播,尹鳳仙鄭重其事地說,他要當名副其實的總經理,而不是保安部經理……這下你明白了吧?

4

那天下班已經晚了,是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工作日。往外走,我們一起去推自行車。宋大姐掉過車頭時說,我家有箱八寶粥,小鳳仙,送給你家寶寶吧。小鳳仙看了我一眼,說一箱我們也吃不了,不如我和云丫一人一半吧。宋大姐說,也行,你倆都跟我走。我推說有事,走了跟她倆相反的方向,讓宋大姐抻扯了半天。小鳳仙喊,別忘了晚上聽新年音樂會。宋大姐說,你不提醒云丫也忘不了,她浪漫著呢。

新年音樂會的事,只是個話題,其實我們都不是發(fā)燒友,孫處的女兒才是。在年終總結會上孫處說起女兒迷卡拉揚,每年追看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一下就風靡機關。

轉天是一個雨雪天,嚴先生還在睡大覺,我去登山了。四野空茫,雪糜紛飛,我一個人走得很寥落。生活沒有什么不如意,可也沒有什么如意。就像辦公室的這份工作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雞肋,都是雞肋。我發(fā)現(xiàn),我和嚴先生越來越說不到一起,我說東他準說西。比如,宋大姐的那箱八寶粥昨晚攪亂了我的心緒。我的意思是,宋大姐可以送小鳳仙東西,但最好別當著我的面送??蓢老壬f,當著你的面又怎么啦?你的面子難道就值一箱八寶粥?從心里說,我清楚嚴先生說得有道理,可有道理不意味著能消解我的情緒,我也不認為宋大姐送八寶粥不對,可就是覺得她那樣當著我的面做事是給我難堪。雖說她后面一直在補救,可這種補救有意義嗎?

當然還有別的。宋大姐原先一直跟我在一個陣營啊。

她那么摳搜的人,這件事的動靜委實有些大。我甚至覺得她那么做是故意的。

我選擇了一條羊腸小路上山。雪路很滑,我一腳一腳用力蹬,希望能蹬掉生活蒼白的底色,讓心情澄澈起來。若是尋常天氣,登山的人會很多??山裉煲驗樘鞖獠詈瓦^節(jié)的緣故,整座山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的喘息聲。偶爾有只飛鳥抖落雪,那地方的雪就比別處密度大。這樣空廓的地方,我就想大喊一嗓子,把滿腔的積郁化成雪糜抖摟干凈,可聲音似乎都被凍裂了,根本傳不遠。

前邊是一個拐彎。拐彎的地方正好長著一棵松樹,像是被一堆亂石擠出了局。我剛走到那里,尹鳳仙就從樹后跳了出來,兩只手往我的臉上捂,冰得人心驚肉跳。她大聲嚷嚷說,早就看見你了,早就看見你了!宋大姐在她身后說,你剛才那一嗓子可是疹人,像狼嗥似的。我臉一紅,本能地想否認,卻無言以對。尹鳳仙上來就挎我的胳膊,說我陪你往上走,宋大姐,你一個人下山吧。宋大姐不樂意了,說你剛從山上下來,再走還有什么意思啊。尹鳳仙說,山上沒人,云丫一個人上去我不放心。說完,拽著我就往前邊走。險些惹出我的眼淚。從心里說,我不愿意讓她陪,一個人登山我不害怕,我想一個人靜靜地走走??伤@樣做,還是讓我生出了感動。天地萬物,能讓人感動的瞬間不多,所以彌足珍貴。

莫名地,我喜歡紅翠待在辦公室。對,我喜歡叫她紅翠,越在宋大姐面前我越喜歡這樣叫。我叫的時候,宋大姐總是不自在,經常借故端著杯子出去,或站在窗前往外看風景。宋大姐則愛打聽畢總的事。起初,我沒想起畢總是誰,后來老侯也這樣叫,隔壁的老劉也這樣叫。我腦子才“轟”地開了二寸竅,畢總原來是畢果。有一天,紅翠說畢果請全機關的人去泰豐樓,那里的海鮮聞名塤城。我以為我腦子進水了,在廁所正好遇見行政科的大美妞,她姓單。小單說,他們行政科的人中午都沒怎么吃飯,就等著晚上吃海鮮呢。聽說還發(fā)紀念品,一人一口“鍋”。那得多少錢啊!我?guī)缀跻胍髁恕?尚握f,統(tǒng)共六桌海鮮,對我們叫錢,對生意人不叫錢。聽著隔壁嘩嘩的沖水聲,我還是有些郁悶。昨晚兒子跟我要小霸王學習機,我還得協(xié)調資金呢。自從住進了新小區(qū),房貸總像個大包袱,壓得人難受。是欠銀行那么多的錢睡覺都不踏實,恨不得連飯也省了,我已經連續(xù)幾個早晨搟面條了。我不想起來,我想多蹲一會兒。我覺得同樣是過日子,我好像被日子落下了。小單站在我面前系褲子,剛進機關時的大美妞,自從生了對雙胞胎兒子,也有些顧前不顧后了,襠那里開線了都不知道。小單看了看門口,把門掩上了。回來說,云丫姐甭替小鳳仙省著,她本事著呢。當初畢果倒賣超市大宗產品的事你忘了?孫處親自出馬去找商場的經理,他們把案子撤了,我們單位出了幾萬塊錢,把事兒了結了。

“你聽誰說的?”我不是一般的吃驚。

“嘿,這事哪兒瞞得了人啊,地球人都知道?!?/p>

“我難道不是地球人?”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單哈哈笑了一通,說云丫姐就是太老實了,你和小鳳仙是發(fā)小,可你們真是太不一樣了……就像晚上的六桌海鮮,你以為小鳳仙會自己花錢?不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包括發(fā)的那口“鍋”轉幾圈準是單位出血,不信你走著瞧。

我說,單位能出?怎么出?

小單說,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像外星人?。∵@手續(xù)也太好出了,就說上級來了檢查團,吃住都在泰豐樓,臨走還拿了紀念品??偣不硕嗌馘X,簽字、入賬、蓋章,就齊活了。再不,就說單位發(fā)福利了,反正有的是辦法。

小單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蹲得腿腳酸麻,再不起來就要暈倒了。都是在這幢樓里上班,我怎么像個傻子。

年底,機關選了倆勞模,孫處和小鳳仙得票最多。他們的獎金沒有拿回家,買了很多好吃的堆在辦公桌上,開口栗子油乎乎的,把桌子燙出了黑印子。大家都喜氣洋洋的,宋大姐又有點眼神復雜,眼風不時飄向我,我沒接。我記得她當年說的話,讓我防著尹鳳仙。我覺得,以前聽宋大姐說閑話有些像沆瀣一氣,我不能再這樣沒心沒肺了。

那口“鍋”我家放在空調的外機上,一直沒用上。眼下電視有三十幾個臺,據說用上那口“鍋”能看到七十幾個。關鍵是,能看到境外的。嚴先生想換上的時候,我不樂意。我說,再多的臺你不也看一個?再說,兒子寫作業(yè)的時候不能看。他偷偷把門留縫兒,聽聲音。他寫完作業(yè)看動畫片,三十幾個臺都顯得太多了。過了一陣兒,聽說安上“鍋”能看鳳凰臺,我自己轉了彎子。把“鍋”安上了,電視卻一片雪花,我問小單是怎么回事,小單抿嘴不停地笑,說,能看的時候你們不安,現(xiàn)在安上一個臺也看不見了。

人若倒霉喝口涼水也塞牙。我有些遺憾,說那鍋子白在我家待那么久,我一眼都沒看見節(jié)目。

小單說,小鳳仙家才倒霉呢。他們按城市戶口的數量訂了好多產品,現(xiàn)在都成了廢品,堆得到處都是。

我問她是咋知道的。小單說,她婆婆跟小鳳仙住一個小區(qū),她家住一樓,院子里堆滿了鍋子,像是要上演星球大戰(zhàn)一樣。

難怪小鳳仙最近有些焦灼,經常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

機關黨辦有個主任名額,在我和尹鳳仙之間擇一人。因為很明顯,黨辦和機關辦公室的業(yè)務有交叉,人員也應該有交叉才對。我是在學校入的黨,已經是十多年的老黨員了。尹鳳仙是在機關入的黨,滿打滿算還不到五年。這件事敏感,宋大姐那么愛說閑話也沒跟我叨咕過。但老侯跟我暗示了下。老侯望著天花板說,云丫最近說不定得請客。增加了我心中的籌碼。機關就像一部機器,這邊進原料,那邊出產品,都是按部就班,有個排序問題。像宋大姐那樣的純屬意外,她根本沒機會。資歷也算硬件,況且論工作態(tài)度,論能力,我自信不比任何人差。年底的大報告是出自我的手,孫處長在年終總結表彰會上說,跟其他十五個區(qū)縣比,我們的報告水準能排進前三。

喝慶功酒的時候孫處特意敬了我一杯,說云丫為單位立功了。

那幾天我總是處于亢奮狀態(tài)。下班的路上哼歌,回家洗碗的水流聲都像是音樂,走路踩著節(jié)拍。兒子上五年級了,是一個善于觀察的孩子,他說媽媽一準有高興的事,是不是漲工資了。嚴先生說,你媽視金錢如糞土,一定有比漲工資更重要的事。我努力憋住笑意,給他倆削蘿卜。那種大青蘿卜是新品種,比蘋果都脆都甜。電視里正在播放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家里到處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的旋律。兒子寫完作業(yè)就湊到了電視機前。我說,一個大膏藥一個小膏藥。兒子回過頭來說,爸爸是大膏藥,媽媽是小膏藥。

老侯去北京出差,臨走把鑰匙給了我,讓我給他宿合的花兒澆水。一份文件就在桌子上擺著,卻是一份作廢了的,被整個撕去了一大塊。上面套紅的一號字,是黨辦主任人員推薦名單,空格里就剩下了半個名字:尹鳳。我被雷得外焦里嫩,好半天,拿起紙來端詳,意識到是故意撕成這樣的,因為上面的標題只缺了半個字。我一屁股坐下了。這是老侯在點化我,一定是老侯在點化我,這之前他經常出差,卻從沒讓我澆過花兒。我給老侯打電話,他剛換了一部TCL手機,墨綠色,像小磚頭一樣厚。手機通了,卻被掐斷了。他不愿意跟我說話。是啊,還有什么好說的。他不會因為我的事去找孫處,他正好借出差躲了出去。他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我沒有動作就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我自己。這不是職務的事,這是臉面的事?;蛘?,這是局黨組對你的工作認不認同,你有沒有相應水準和能力的事。孫處大會小會表揚我原來是在玩花活兒,耍人也不能這樣。我越想越生氣,想給嚴先生打電話商量一下,可商量能有什么結果呢,我?guī)缀跄芟氤鰜硭麜f什么,不外乎不缺這一官半職之類。心態(tài)要放平,態(tài)度要端正,等等。想來想去,我只能自己去找孫處,我不能這樣任由人欺負。

我從沒因為自己的事情找過領導,這次只能厚顏無恥一回。我就厚顏無恥了,你能把我怎么樣?不住地給自己打氣,我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孫處正仰在椅子上看報紙。我沒說話,眼淚先掉了下來。都是比猴還精的人,我不用多費唇舌,直截了當問為什么。我說我比尹鳳仙來機關早,入黨早,擔負的任務重,為什么提職的是她而不是我。孫處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問是聽誰說的。我說這個你別管,你就說是不是這么回事吧。孫處和緩了一下態(tài)度,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意見,是局黨組的決定。我說不管是誰的決定,我都保留上訴的權利。處上面有局,局上面還有市,我就不信沒處說理去。這個時候我真豁出去了,我甚至在給上訴打腹稿。一二三四五我有的是話說。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過去只當是傳說,原來生活中都應驗了。我來機關這么多年,錯過機會我就成了宋大姐,做一輩子老辦事員,被小丫頭小小子管得鼻青臉腫,我不甘心。孫處“啪”的一拍桌子,說還反了你了!云丫,你這是目無組織!人都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我說我不反,我就想知道我怎么不夠格,我需要有個說法。孫處歪著脖子喘了會兒氣,再次問我是聽誰說的,是不是老侯?我沒說話。孫處說,老侯跟我玩陰的,看回來我怎么收拾他。

孫處跟我擺了半天尹鳳仙的優(yōu)點,為人熱情,善于外交,諸如此類。起初我站著,后來我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了。我說尹鳳仙什么樣我不管,我就想知道我哪兒不夠格。孫處又說了尹鳳仙眼下的難處,畢果生意失敗了,他們把房子都抵押了。畢果在塤城無親無友,單位若不幫她,就沒人能幫她了。說不過孫處我就嗚嗚地哭,只要他不答應,我準備哭個地老天荒,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孫處被我哭得心煩意亂,他用指甲嗒嗒嗒地敲桌子,聲音非常刺耳。他說你跟尹鳳仙是發(fā)小,怎么還跟她搶帽子?我說,孫處你說反了,是她跟我搶好不好。是你們都幫著她跟我搶。有活兒的時候為什么沒人搶?孫處說,以后又不是沒機會,以后有的是機會。我說,有機會為什么不給她留著?把孫處氣得惡狠狠地說平時沒看出你是一根筋,把職務看得那么重,工作難道就是為了升官發(fā)財?

我承認我就是個官迷,該給我的必須給我。

孫處說,啥是該給你的?

我說,問問民意也成,我反對暗箱操作。

孫處說,我真是錯看你了,原來我以為你是個淡泊的人,品德高尚。

我覺得,已經沒有坐下去的必要了。我站起身來說,鬼才品德高尚!

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覺出現(xiàn)了偏差,我覺得機關里的人都躲著我走,而我,躲著尹鳳仙走。我是覺得對不起尹鳳仙。連嚴先生都費陘我,他說我不該做這么掉身價的事,氣得我大吼了一聲,我哪有什么身價!你不給我爭取,還不興我為自己爭取嗎?尹鳳仙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見了我,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給了我一張購物卡,說是給姑爺的生日禮物。我愣了下,不知她嘴里的姑爺指的是誰,尹鳳仙說,你兒子嚴虎啊。

我才想起過去開的玩笑,她努力生了個丫頭。

我整日提心吊膽,怕老侯回來孫處向他發(fā)難,也怕老侯怪罪我。老侯是黨組成員,孫處用腳后跟都能猜得出是老侯為我通風報信。沒想到的是,老侯回來直接被送到醫(yī)院隔離了。原來非典來了,從北京回來的人都要先隔離一段時間。緊接著,單位宣布放假,大家輪流值班,什么時候上班聽通知。

我和小單分在一個組值班。小單告訴我,我一哭一鬧改變了局黨組的決定,否則,任命通知早出臺了。“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孫處說你一根筋,他怕你跳樓?!蔽覇査犝l說的,她說機關里的人都當私密傳,科長老劉告訴了她。

我心說,要是跳樓……就免了吧。

5

孫處調走時,有人在院子里扔了幾個二踢腳,炸響的聲音特別刺耳,把玻璃震得呼扇呼扇的。有人說,孫處調到外區(qū)縣是組織上為了保護干部,否則他可能要面臨牢獄之災。一年的招待費上百萬,挪用大筆支農資金,半年跑了六次澳門,當然他不會—個人去,他陪同的人能夠罩著他。

總之,他是個膽大妄為的人。

我在單位也成了名人。自己跑去要官的事,據說新中國成立后就沒有過。我們這個部門成立于1953年,許多人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春節(jié)前我去慰問老干部,一位老局長支持我,夸我要得好,好的職位就得留給有道德、有品行的人。我沒敢接話茬兒,不知人家話里是不是有機鋒,轉過身去會說些啥,我有些拿不準。放下糧和油,趕緊和司機出來了。我任黨辦主任后不久,宋大姐和農水科的老劉退休了。再沒想到,薛處把老侯派了過去,尹鳳仙接任了辦公室主任。農水科要山區(qū)洼地到處跑,老侯苦笑著說,我一把年紀了還要當驢使,薛處這是讓誰附體了。

小單來給我訴苦,說明擺著農水科的科長不會用女的。我問,你從哪看出來的?小單說,調老侯還不就是個證明。我說你別悲觀,誰合適誰不合適哪有一定。小單說,不信你就等著瞧,老侯到站以后上來的肯定不是我。

“到時候我也像你一樣鬧一鬧?!毙螕溥晷α恕?/p>

薛處是一個嚴肅的人,也是從外區(qū)縣調來的。大家私下說,薛處是軍轉干部出身,在本地沒有社會關系,這樣的人,相對簡單。薛處上任先做人事調整,除了老侯到了重要崗位,其他不算離譜。只是尹鳳仙當辦公室主任大出人的意料,她干得了嗎?相比黨辦主任,辦公室主任的角色無疑重要得多。我等于是丟了西瓜撿了個芝麻。我心下有些荒涼,早知道有這步棋可走,我何苦去找孫處一哭二鬧,顏面盡失。冬天黑得早,下班的時候已經燈火通明。我在樓道里碰見了尹鳳仙,她拿著一份文件剛從薛處屋里出來。我問她走不走,她說要加班,薛處明天去市里匯報,有份材料要趕。她急匆匆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單薄的背影余韻裊裊。自從當了黨辦主任,辦公室那邊的事情我從不過問。過去這樣的活計非我莫屬,我離開了,敢情尹鳳仙也干得挺好。

我終于不用加班了,想到這點,也挺欣慰。

我和尹鳳仙的關系一直沒有疏遠,我承認,都是她的功勞。她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眼里沒是沒非,跟誰都能進入到一種亙古狀態(tài)。她的辦公室有什么,也會想著給我準備一份,而且從不讓我說一個“謝”字。仿佛,我們這種關系是恒定的,讓我很長時間覺得慚愧。耳邊沒了宋大姐的飛短流長,時光過得很快。單位又新來了幾個大學生,我搶了個姓方的小丫頭,戴副藍框眼鏡,長得跟機器貓似的。

小方說,小杜昨天又喝多了。辦公室總是有酒喝。

我說,你若羨慕也可以去辦公室。

小方說,打死我也不想去,我就跟著云丫姐——他們陪客戶搓麻能陪一宿,早晨個個都是熊貓眼。

機關哪來的客戶?我敏感地問了句。

小方說,他們管上級領導就叫客戶。

我說,年輕人多學習,少攀比。來日方長,學些本事才重要。

小方吐了下舌頭,說小杜過去喝酒不過二兩,現(xiàn)在能喝半斤。

我用圓珠筆戳報紙,把報紙戳了一個窟窿。小方表面上對我言聽計從,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不像嘴上說的?,F(xiàn)在的孩子,都神怪著呢。

小杜跟小方一起考進來的,是個男生。據說筆桿子了得,經常在報紙上發(fā)表作品。有時能看見他拿著綠色的稿費單穿越整個樓道,他用兩根指頭夾著,胳膊大幅度擺動,人像長了翅膀,那稿費單能生出風來,颯颯作響。

關鍵是,他把尹鳳仙簡直當神,下臺階都要扶著她。在食堂吃飯,小杜從來都是買完了尹鳳仙的再買自己的。尹鳳仙旁若無人,跟別人有說有笑。吃完了隨手一推,小杜就給收走了。我很納悶兒,不知她用什么手段,能把人管成那樣。

房貸還是那么多。有人計算過,說前幾年還的都是利息,本金就像唐僧肉,咬掉一口不容易。因為漲了些許工資,生活突然就覺得寬敞了,我早晨再也不搟面條了。嚴先生饞啤酒,那幾年都沒怎么喝過。發(fā)了工資我主動買了兩箱德國黑啤,嚴先生眉開眼笑。

我怎么可能讓他喝順當,我提職的時候他沒少挖苦我。我敲打說,若不是我漲工資,你也能喝這么好的啤酒?

生活都是可丁可卯的事,當初選擇房貸數額就是比量來的,多一點,這生活就難以為繼,所以我這話嚴先生聽得懂。但他假裝聽不見,他轉移話題。

“畢果也不知怎么樣了,他后來做啥生意了?”

“做衛(wèi)星電視賠了嘛。”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F(xiàn)在呢?”

“不知道?!?/p>

“尹鳳仙是你的同事,你怎么連這也不知道?”

這話說得好沒意思。我白了他一眼。別說我們現(xiàn)在是兩個部門,就是一個部門我也不可能伸長耳朵打聽人家的家事,我又不是長舌婦。

嚴先生討了個沒趣,停下腳步想了想,大概自己想通了,繼續(xù)往前走。我在他身后五六米的地方,不滿地一眼一眼挑他。他這樣說話真是傷了我的心。在他心里,好像尹鳳仙比我還有分量。

過了三分鐘,嚴先生就把這茬兒忘了。他停下腳步等我,說尹鳳仙也不張羅回罕村,你下次回去招呼一下她嘛,她肯定想回去看看。

招呼她干嗎?我很不耐煩。她不張嘴我咋開口?罕村她又沒有親人。

嚴先生說,那也應該回去看一看,畢竟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有感隋。

我嘲諷說,你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她有沒有感情你怎么知道,莫非…一

嚴先生讓我嚇跑了。他說就怕女人說話瞎轉折,一瞎轉折也許就離題萬里。

夜里十一點,小方給我發(fā)短信:云丫姐,睡了嗎?我回:沒。她這才把電話打了過來,哼哼唧唧說,有件事情不踏實,想跟云丫姐說說。我以為又讓我當知心姐姐,小方交了個男朋友是飛行員,家里都不愿意,怕飛機掉下來。我一直支持她,有個男朋友在天上飛,想一想就覺得這生活帶勁兒。她煩悶了就給我打電話,不在辦公室里說,面對面說不出來。小方說,這件事也不知應不應該告訴你,我答應了她不告訴你。我有些煩,說三更半夜說人話,別光想著繞圈子。小方說,可不告訴你我又覺得不應該。我說,小方,你要用這種路數去對付飛行員的話,小心他“雙開”了你。小方嘿嘿地笑,說云丫姐放心,借他二兩膽子他也不敢,我倆鐵著呢。

今天下午尹主任找我了,她問我手里有多少黨費。我說連下屬單位的加在一起,七萬多吧。尹主任說,明天借我周轉一下,我一周以后還你。

我吃驚地說,她要借黨費?她咋知道黨費在你手里?

小方說,云丫姐糊涂了吧,機關里誰不知道黨費在我手里?

我晃了下頭,我是有些氣蒙了。居然要借黨費,虧她想得出。我問,她借錢干啥用?

她沒說。

你答應她了?

也沒算答應……我想她畢竟是領導,又跟云丫姐是發(fā)小……

別說沒用的。你到底答沒答應她?

小方支吾了。我突然來了無名火。正色說,若是你自己的錢,你借她多少我不管,可黨費是公款,你沒有私自動一分的權利!

要是薛處同意呢?

我氣急了,大聲說,黨費歸我分管,就是天王老子同意也不行!

小方過去可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她是一個乖巧的人,凡是從不自己做主。眼下是著了誰的魔了,居然敢打公款的主意。聽筒里好長時間的沉默,小方悠悠地冒出來句:時間不早了,云丫姐早點休息吧。

嚴先生在旁邊抓耳撓腮,說你怎么不問清楚,這樣回答太武斷了,要是薛處已經答應了呢?公款與你有啥關系,你因為這個傷人不值得。我說我是機關支部書記,公款出了意外我得負責任。你是不是想我進監(jiān)獄?嚴先生不言語了,躺下身子,把一個整后背對準我,像一面冰山一樣。我把自己移到了床沿,臨淵而臥。

這件事不了了之。轉天小方對我說,你知道尹主任的錢包什么樣嗎?都是卡,金光閃閃。我心說,那樣多的卡還借錢?小方問我有幾張卡,我說我一張卡也沒有。小方說,這只能說明你落伍了。我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誰,弄潮兒?借黨費的事,小方再沒對我說起,我也懶得打聽。夏天突兀來臨,防洪又提上了日程。薛處每天都去山區(qū)轉,身后跟著老侯。老侯灰頭土臉,有些跟不上趟兒。山里有十四座小水庫,每一座都像枚定時炸彈。

小方明顯跟我有了芥蒂。笑臉依舊,但再不拿我當知心姐姐,讓你覺得她的臉上虛飾的笑很動人,就是臉后面是一潭死水。

我冷冷地看。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6

我有心情研究薛處和尹鳳仙,是從一個細節(jié)開始的。那天機關黨委下來檢查工作,本來安排在食堂就餐,薛處又臨時變卦了,說現(xiàn)在正是竹蓀上市的季節(jié),某處的竹蓀鵝好吃,讓大家到那里去嘗嘗鮮。我到那家餐廳時,飯菜都上齊了,人也都坐好了,小方給大家倒水,才發(fā)現(xiàn)薛處沒有杯子。小方喊服務員要杯子,尹鳳仙把自己的杯子遞過去,說薛處就喝這個吧。薛處端起尹鳳仙的杯子喝了口,放下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杯子沿上有口紅,顏色跟尹鳳仙的嘴唇一模一樣。

機關黨委的何書記是個和善的人,問我咋不喝酒。薛處說,我們這位尹主任特殊,酒桌上從不端杯。尹鳳仙說,云丫從小就不喝酒……要不今天就喝一點?薛處看了我一眼,說她連我的話都不聽,能聽你的?兩個人坐在我對面,像說對口相聲。我穩(wěn)穩(wěn)地坐著,內心卻像貓抓一樣。薛處這樣看我,我沒想到。薛處原來這樣看我。除了黨費沒借出去,我還有什么沒聽他的話?我耷拉著眼皮,不看任何人,他既然這樣看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何書記把話接了過去,說我工作認真,各項指標完成情況都走在了全市的前列。薛處不耐煩地說,喝酒喝酒,酒桌上不談工作。

杯沿上的那一抹口紅總在我眼前晃,我情不自禁要猜這兩個人是怎么回事。薛處比孫處有威嚴,平時不茍言笑,也不怎么批評人,可眼神犀利,看誰一眼,誰都心里敲小鼓,檢討是不是哪里出岔子了。薛處在別人面前是只虎,在尹鳳仙面前卻像只貓。因為幾次酒桌上不端酒杯,薛處對我素無好感,我用盡心盡力工作來彌補,看來效果不大。

那天小杜喝多了,尹鳳仙也喝多了。原本,尹鳳仙不該喝多,是因為酒席就要結束時,縣委辦的一位主任過來敬酒,說得高興,敬酒成了拼酒。尹鳳仙颯爽英姿,喝酒就像喝水一樣,結果站著進來,躺著出去。薛處和何書記一行都撤了,我和小方與司機收拾殘局。尹鳳仙像面條一樣軟,被司機背到了車上,又背到了樓上,吐了司機一后背。司機和小方把人送到門口就退了回去,我協(xié)助畢果把尹鳳仙扶到了床上。尹鳳仙雙眼緊閉,嘴里不停地吐泡泡。畢果看著我給尹鳳仙脫了鞋子,抻了條被子蓋在了身上,他抱著肩膀,面色冷冷的。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尹鳳仙的家,樓房面積不大,有七十幾平米,那種雜亂讓人心驚,與尹鳳仙光鮮的風格一點都不搭調。小姑娘畢亦菲正在寫作業(yè),嘴里叼著筆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極了她父親。我吃驚她怎么那樣瘦,過去想摸一下她的腦袋,她躲開了,嘴里說:“討厭!”

我訕笑著看了一眼畢果,畢果無動于衷。

“你怎么沒喝多?”

我揮手向他們告別,走到門口時,畢果射出來一支響箭。

我有些倉皇,感覺畢果不應該這樣對我。你可以不留座不倒茶,好像還不至于跟我這樣講話,因為我跟他并不熟。

我說我不喝酒。

“你不喝酒怎么讓她喝多了?”

畢果手里拿了條毛巾擦手,突然抽了畢亦菲一下,惡狠狠地說:“看什么看,寫你的作業(yè)!”

我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迅速走出了那道門。畢果那個動作就像鞭子抽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燒灼皮膚。樓道里很黑,看不到照明的開關在哪里。我站了會兒,讓眼睛適應光線。這里是老居民區(qū),垃圾通道在樓道的拐角處,散發(fā)著一股惡臭。上來的時候沒感覺,這個時候惡臭灌滿了鼻孔,讓人心塞。我住過老樓,這些都在我的記憶里。我還想了下臭味的體量是多少,我吸多了是不是意味著別人可以少吸。我摸索著下樓,想我住的新小區(qū),地板是水磨石,欄桿是不銹鋼,飄窗都有一個平方,用一句成語形容,那真是窗明幾凈。雖然背了一身房貸,可還是覺出了生活品質。

原來我是個有生活品質的人。

說不上是一種什么感覺,離開這里時,我心里覺得特別不是滋味。

大約三個月以后的一個周六,我們正在睡懶覺,手機突然響了?!靶▲P仙來電話了,小鳳仙來電話了!”這是我新選擇的手機鈴聲,可以報對方姓名。我把電話接通了,猜測她找我什么事,她平時很少給我打電話?!拔业牡杲裉扉_業(yè),原本不想麻煩你們,可畢果說,親家不來這事就不完滿。你們撥冗亮個相唄,也給我和畢果抬抬點兒?!眹老壬X得像只獅子,馬上坐了起來,讓我問開的是什么店。我看了他一眼,沒這么問。我說,你凈講笑話,我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給你抬點兒。尹鳳仙輕言慢語地說:“好了,不說笑話了。今天開業(yè)來的都是親朋好友,單位的同事一個也沒叫。我這樣說你們總可以賞光了吧?”嚴先生已經在穿衣服了。我嘟囔了句,我算什么親朋好友。嚴先生說,你怎么這樣說話。好歹也是一個尹,都是從罕村出來的。嚴先生的熱情總讓我莫名其妙。我又賴了會兒床,才起來。那個店叫“金鑰匙”,坐落在文昌街的街首,面前四通八達,可真是做生意的黃金地段。匾額是燙金顏體,落款是本地一位著名的書法家。店前兩溜花籃,紅飄帶上也是燙金字。尹鳳仙和畢果站在門口,笑臉迎賓。他們也穿了通體金黃,就像外星人一樣。我的吃驚都在臉上,這才多少時日,咋整出這么大的動靜。尹鳳仙上來挽我的胳膊,說都是畢果的功勞,他這些天連個囫圇覺都沒睡,一直都在忙碌。她拉著嚴先生的手說,親家一來,我這雞毛小店就升起月亮了。我嚴肅地說,請忘了親家兩個字,咋能在外面隨便叫。尹鳳仙說,咋是隨便叫,這都叫了十多年了。她對身后的畢果說,禮物呢?別忘了給親家?guī)Щ厝?。畢果像個小跟班,趕緊回柜臺上取來一個絲絨盒子遞給我,那盒子可真高檔。嚴先生則拿出了紅包,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尹鳳仙也不推辭,接過來放進了包里。

我搭了一眼,里面已經有許多紅包了。

店面不是很大,有五六十米,三面是柜臺,站著身穿旗袍的營業(yè)員。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的確沒見到單位的同事,但也盡是熟面孔,甚至有各委局的一把手,經常在電視里接受采訪。嚴先生不住地咂舌,附耳對我說,尹鳳仙還真有本事,這樣的店得多少資金投入啊。想起她家的老樓,敢情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慶幸沒有把她家的狀況告訴嚴先生,否則又要被奚落。很多時候,我不愿意談尹鳳仙這個人,因為,我拿不準。我不知道用什么口吻談她。稍不留神,就自己找不自在。我細細看了那些產品,各種首飾都是鑰匙模樣,金鑰匙們波浪似的起伏,讓人眼花繚亂。不用看介紹我也知道,這把金鑰匙多有寓意。通往成功、通往財富之門,哪里不需要把金鑰匙呢。我還真是喜歡上一條項鏈,墜也是一枚小鑰匙,與整條鏈子無縫銜接,渾然一體,我情不自禁摸了摸脖子,那里空空如也。生活一直窘困,等米下鍋。也就是說,一直缺一把通往未來的金鑰匙。沒想到尹鳳仙卻擁有那么多,真讓人羨慕忌妒。尹鳳仙魚一樣游過來,從后面攬住了我,說看上什么了盡管說話。我問那條鏈子多少錢,尹鳳仙讓營業(yè)員把鏈子拿出來,就要往我的脖子上戴。我拼死拼活才擋住了她。家里那樣多的房貸,我哪有戴金飾品的命!可這話不能說,說出來自己都嫌丟人。開業(yè)儀式有簡短的祝詞,是一位商界成功人士。剪彩的則是一位老領導,曾經位高權重,領導塤城人民。尹鳳仙講話的時候說,金鑰匙是一個品牌,總部在香港的九龍,不是賣金子,甚至不等同于賣金子飾品,而是營銷經營理念,這在塤城還是新鮮事。人最要緊的是什么,是轉變觀念。我們就是要把這種營銷模式推廣出去,讓消費者成為最大的贏家。話說得很深奧,我得使勁聽。我總算聽明白了,原來金鑰匙品牌有點類似租賃,假如價值五千塊錢的產品,你可以用一萬拿走,產品戴膩了,可以退回來,或換其他產品。而在這之間,你的錢能生出錢,而且高于銀行利息。聽起來可真誘惑人,這才真的要打開財富之門??!嚴先生悄悄對我說,那件麒麟標價百萬,誰拿走就要付出兩百萬,可真是鎮(zhèn)店之寶了。他問我看中什么沒有,我微笑著搖搖頭。我剛才還曾動心,不知為什么,又很快恢復了平靜。那些金光閃閃的飾物褪了顏色,在我心中生出一種膩歪來。嚴先生說,我們接受了人家的禮物,總要支持人家一下,你不總想買條項鏈嗎?我說,你的紅包不是已經支持了嗎?包了多少錢?嚴先生說,尹鳳仙跟你有交情,我多包了一點,兩千。我瞪了他一眼,一步就從店里邁了出去。這個月就吃糠咽菜吧,我憤憤地想。

嚴先生追上來說,人家那樣大的場面,拿少了不合適。

回到家,嚴先生想看看禮物什么樣,我沒給他,而是隨手塞進了抽屜的最底層,讓一堆家電說明書蓋住了。我心情突然很惡劣,卻有點不知道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我有點捋不清楚。嚴先生抱怨我,不該讓尹鳳仙下不來臺。我嚷,她哪里下不來臺了?嚴先生說,她跟咱們攀親家,一句玩笑話,你順水推舟就是了。咱們是男孩子,又不吃虧。男孩子就不吃虧?我簡直有點氣瘋了,靈機一動問了句:兩家是近親你不知道?房門吱扭一聲響,嚴虎探出了半個頭,說咱們家跟誰是近親?嚴先生把他往里一推,說大人說話沒你什么事。房門關上了。我在那里橫眉怒目,嚴先生搖著手說,我不惹你,我去樓下找人下棋。說完,他溜了。我好半天才把氣出勻和,回想到底因為啥動肝火,卻有點想不起來?;嘏P室關上房門,我打開絲絨盒子,把禮物拿了出來。是一枚小鑰匙,掛在細細的圓環(huán)上。那鏈子卻是彩金,點著星星似的黃。這玩意兒要了我們兩千塊大洋,這買賣真是做得。

尹鳳仙的生意火到什么樣,看看機關里的人就知道了。我也奇怪,開業(yè)她不是沒通知同事嗎?怎么人人耳朵上脖子上都戴著金鑰匙,仿佛都把成功和財富之門打開了。這年頭,人們太渴望這些東西了。開會的時候,薛處甚至把一枚大金鑰匙從內衣里掏出來讓大家看,說自從戴上它身體也好了,運氣也好了,連搓麻將贏的機會都多了。大家一片附和,紛紛拿出自己的金鑰匙。逢到這個時候我就訕訕的,像長脖老等一樣,無處躲藏。有一次,尹鳳仙悄悄地問我,是不是手頭不寬裕,如果喜歡她可以免費讓我戴。我搖了搖頭,我說我不喜歡圓的東西把自己鎖住,像枷一樣。

尹鳳仙拍了我一下,說親愛的,你總是那么別致。

單位里還有一個沒戴的,就是小單。兒子已經上小學了,小單還留著根獨辮,越發(fā)樸素了。她悄悄對我說,老侯看著沒戴,其實都戴在家屬身上了,老侯有心眼兒。我說,老侯該退休了。小單說,是啊,就因為該退休了老侯更要好好表現(xiàn)。涉及老侯,我不忍順著她說。我說,老侯這樣做沒有意義。小單湊過來,詭秘地說,你真以為這店是尹鳳仙—個人的?

我激靈了一下,頓有醍醐灌頂之感。

金鑰匙很快就成了塤城的坐標。人們習慣說,從金鑰匙往北走,或者,從金鑰匙一直往南。這里本來就寸土寸金,因為金鑰匙,周圍的店面都增值了??上н@樣的盛景只維持了不到三年,就因為一個意外事件而夭折了。

那天早晨,單位的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黑壓壓的一片。天氣驟然降到了零度以下,很多樹葉還沒來得及變顏色就被凍落了。這天薛處市里有會,他的車原本就停在樓前的臺階下,所有的車,只有他的車可以停在這里,所以他在沒在,大家都一目了然。

薛處的夫人我們都沒見過,所以她眼下坐在臺階上,讓人有些生疑。她哭哭啼啼地說,家里的錢都讓薛處拿去投資了,那人卻跑了。她看見了人群中的尹鳳仙,一把揪住了她。說一座樓的錢都投進去了,你倒是還我啊。尹鳳仙任由她搖晃,臉色煞白。有人似乎聽出了端倪,騎車就往外跑,到了文昌街,金鑰匙的牌子早被摘了下來,在地上任人踩踏。所有的窗子都打開著,警察拉起了警戒線,門口已經不讓進出了。

這件事應該是大事。有多大,我說不清楚。席卷了多少人,大概也是個未知數。嚴先生每天上下班都從這里過,那天回來訕訕的,說沒想到畢果是那樣的人,掙了錢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有店員說,老板一周前就已經不見了,他的電話總處于無人接聽狀態(tài)。店里值些錢的飾品都沒了蹤影,一起沒蹤影的,還有店里的一個營業(yè)員,他們已經好很久了。

一個人的失蹤是好事,帶走了所有的責任和不堪。機關里的人會說,誰的損失還能有薛處大?但也有人不這么看,他們覺得這是障眼法,尹鳳仙是幕后推手。這是我在洗手間聽到的,人家當機密說,我半天沒敢動。直到那兩人走了,我才沖了下水。

但我不同意尹鳳仙是幕后推手的說法,想起那次她醉酒時畢果的態(tài)度,我的心哇涼哇涼的。

7

2008年,有兩件大事發(fā)生了。一個是汶川地震,一個是北京奧運。汶川地震在前,所以大家都猜,會影響北京奧運嗎?結果一點沒影響。開幕式的宏大和熱鬧,把所有人的疑慮都打消了。我們機關在這之前萎靡了一陣子,汶川地震,讓很多人把事情想開了。北京奧運,又讓人想不開了。

尹鳳仙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上班,她做了一個小手術,在腰部,皮下脂肪里生了個小肉瘤。原來以為是惡性的,拿到大城市去做病理,才得出了正確的結論,是良性的。尹鳳仙各個辦公室里發(fā)了包巧克力糖果,是劫后余生的禮物。或者是一點點歉意也未可知,當然,她語言和行為上都沒有什么表現(xiàn)。畢果一走就無音信,轉眼就是多半年過去了。許多人參與報案,沒有—個是我們單位的。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避免談到她,好像她是個玻璃人,一談即碎。

樓道的窗臺上有幾盆花,我用只廢棄的紙杯從洗手間里端來水澆花兒。那些花兒渴得厲害,一杯水倒進去,瞬間就無蹤影。我來回折騰了幾趟,看見尹鳳仙進了薛處的門,又看見她出來了。尹鳳仙臉上有淚痕,貼著墻根走。她越發(fā)瘦弱,燈籠褲像紙糊的,削薄得可疑。高跟鞋踩在地上,空曠而寥落??刹恢獮槭裁?,我眼前總晃那只杯沿,有一抹口紅。

尹鳳仙走入了她人生的低谷。這是小單總結的。小單的一兒一女都在一中上學,與尹鳳仙的女兒畢亦菲同班。畢亦菲的成績一直不好,總是倒數前三名。尹鳳仙參加家長會都要帶禮物,再不就請一大桌子老師喝酒,把自己喝得爛醉。老師在班上說,有些同學不努力,家長送禮也沒用。老師有多可惡。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值得一說。機關推薦處級副職,年齡、學歷、任職年限幾個硬件條件一卡,只有我和尹鳳仙符合。想起當年我和她共爭一個科級名額,轉眼就是五六年過去了,我們都成了老科長。尹鳳仙私下對我說,你上吧,我沒這個心思了。我心說,誰想上就能上?結果民主推薦票數我和她一樣多。薛處坐在那里主持,沒有多說什么。我隱隱有些悸動,沒想到事已至此,還有那么多人支持尹鳳仙。支持她就是支持薛處吧。他們脖子上耳朵上戴的金鑰匙不知什么時候都不見了,這讓我產生了錯覺,覺得不哭不鬧也能完勝。工齡黨齡都比她長,所以非常幸運,我進入了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尹鳳仙離開了辦公室,到黨辦當主任,步我的后塵。小方詭秘地問,她如果再動黨費的念頭怎么辦。我看了她一眼,說你問我,我問誰?

尹鳳仙從來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我尹處,即使是在考察階段,我的任命還沒正式下來,她是最早喊我尹處的那撥人之一。尹鳳仙到我的辦公室從不落座,站得有型有款。如果我喝水,務必提起暖瓶給我添。臨走還要說,尹處沒有別的事了吧?起初我覺得別扭,后來慢慢就習慣了。大小官場都是熔爐,誰不得經幾回鍛造。有次我問她想不想去罕村,尹鳳仙寥落地說,去罕村會給尹處添麻煩。算了,不去了。

這樣的回答讓我斷了聊下去的想法,我們的思維不在一個頻道上。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畢果就像蒸發(fā)了,一點蹤影都不見。尹鳳仙屬于那種跌倒了很快就能爬起來的人,她的周圍很快就聚起了朋友。每天化濃妝,穿高跟鞋,夏天穿大擺幅的裙子,與年齡一點都不相稱。她幫過許多人的忙,老人看病,孩子入學,待業(yè)的找工作,弄不清她到底認識多少人。這個總,那個董,打來電話的都不是尋常之輩。還經常有豪車來接她,出入的場所都很高級,這從她的談吐能聽得出。酒的名字,咖啡的品牌,各種化妝品或奢侈品,我們都沒有聽說過。只是有一樣,薛處有些躲她,有一天,她打薛處的電話,薛處正好在食堂吃飯,還沒說兩句,薛處嚷了句,你沒病吧?就把電話掛了。

我端著碗躲了出去,我聽出了尹鳳仙的聲音。

不得不說,尹鳳仙是個堅強的人。遇到這樣大的磨難,換作別人早垮了??赡銖乃男稳萁^看不出什么,她的臉上,一點陰郁的影子也沒有。她仍住在那座老樓里,看見她的長裙,我便想那個臟兮兮的樓道,尹鳳仙要小心地提著裙裾走。很多人都買車了,她沒買。她每天走著上下班,遇到誰順路,就搭一截車。搭誰的車也不白搭,一瓶法國香水,或者一盒意大利粉餅,總有出人意料的禮物,也不知她的那些東西都是從哪兒來的。她的衣著也在往大牌方向走,有一天,她穿了件小款的皮外套,居然上萬元。

親,你在哪兒?

我說我去市里開會了,在路上。

是直接回家還是回單位?

我說回單位。有個緊急事兒,得回去處理。

那我等你。

結果她一直等我到晚上十點多。我忙完工作鎖好門,才發(fā)現(xiàn)她的辦公室亮著燈,房門半敞著。我推門問她什么事,這么晚了還不走。她把我拉進了屋,沒說話眼圈兒先紅了。她說養(yǎng)父明天動手術,今晚在湊手術費。我問手術費多少錢,她說共需八萬,她現(xiàn)在已經湊了五萬?!拔覀儌z感情特殊,有困難我不找你找誰?”她從沒對誰示弱過,樣子顯得楚楚可憐。她這個人,很少提與自己相關的人和事,她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團霧。我不是拿不起三萬塊錢,但我不想這么輕易給她。她這已經是第三次朝我借錢了,一次借三千,一次借五千。第一次她說,尹處,救個急。第二次則表現(xiàn)得很靦腆,說不好意思,上次還沒還,又得張口了。她的理由都很是理由,讓你無法拒絕??烧f好的什么時候還,卻從沒有兌現(xiàn)……我不能封口不借,畢竟我們之間有過淵源。我拿出錢包,把里面的鈔票通通倒了出來,點了點,三千幾。我說,就這些,不好意思。她的臉一點一點冷了,先扭身,看墻。靜默的這幾秒鐘有些難堪。然后,她扭過頭來說,云丫,若是別的用項,我就要了。這點錢幫不了我。她幫我把錢收起來,放進了錢包。不知是不是那聲“云丫”讓我五味雜陳,我到底沒能把心腸硬到底,到樓下追上了她,一起去找ATM機提款。

等她事發(fā),我才知道她跟同事到底借了多少錢,連退休的都沒放過。幾千,幾萬,不一而足。理由五花八門,女兒得病,自己開刀,養(yǎng)母住院,或者雞生蛋、蛋生雞去滾利息,總有人信她的說法,畢竟,她是農水處的中層干部??蛇@還只是小數。有一天,單位開全員大會,散會一出門,外面扯橫幅的洶涌而入。那橫幅寫的是“尹鳳仙還我血汗錢”“大騙子尹鳳仙不得好死”之類,嚇人一跳。傳說有人想拿周河清淤工程,一次性打給她三十萬預付款。還有人想換腎,把錢存到她手里找腎源。那些理由五花八門,聽得人頭皮發(fā)麻。似乎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她做不到。薛處緊急把她調到了下屬單位,那個單位位于水庫大壩,有座彈藥庫,出入有武警把守。有人看她上下班像做賊一樣,躥進躥出。

有人開玩笑說,她不會把彈藥庫給賣了吧?

馱著大筐的女人不知是怎么進來的。我打開玻璃窗,小杜正在訓斥她:“賣東西到大街上賣去,怎么跑到機關來了!”小杜新提了辦公室主任,有點財大氣粗的感覺。女人短頭發(fā),紅臉膛兒,身子圓鼓鼓的,從二樓看下去,尤其顯五短身材。女人看著辦公樓說,我不是來賣東西的,我是來找人的?!叭恕彼f的是四聲,帶一點拐彎,這是典型的山區(qū)口音。找誰?找姓尹的。我沖出辦公室,來不及摁電梯,就從樓道跑了下去。出了樓梯口,那女人正要往外走,我喊住了她?!澳阗u啥?”我問。小杜說,尹處,她是賣梨的。我說,杜主任就別管了,把人交給我吧。小杜說,您認識她?我含糊地應了聲,協(xié)助女人把車往南邊的院墻方向推,找靠。我說,我也姓尹。女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說找的好像不是你。估摸小杜聽不見了,我說,你是找尹鳳仙吧?

女人說,她爸要死了,想讓她回去看一眼。

我說,她三姨夫?

女人說,他們有三十年沒見面了。

我說,他前段時間動手術了?

女人說,爬都爬不出來,動啥手術啊。

我說,鳳仙朝我借錢了…一難道動手術的是她媽?

我疑心自己聽錯了。可女人說,那就更不靠譜兒,她媽早死了。

我的心一陣荒涼。想那三萬塊錢,不吃不喝也要存小半年。我望著天空想了下,不甘心。依稀記得她說有個小兒麻痹哥哥。可女人說,哥哥早年喝藥死了,骨頭渣子都該爛沒了?!八肿撕芏嗄甑谋O(jiān)牢,放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去南京讀大學了。她爸曾經去南京找過她,她沒見,以后也再沒回過家。我跟她爸說,我負責把話給你帶到,她回不回來我可不管?!?/p>

我吃驚地說,她養(yǎng)父,不是小學校長嗎?

女人是個健談的人,在我的辦公室連著喝了三杯水,用胖胖的手背抹嘴巴上的水漬,說:“啥校長,早就開除了。”

8

女人說,她嫁到蓮花嶺那年,尹鳳仙已經去上大學了,她只見過小時候的尹鳳仙,那時她才十多歲。她與尹鳳仙的養(yǎng)父沾些親,所以兩家偶有來往,他們家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尹鳳仙的媽媽死的時候,村里有人給她的學校拍電報,她也沒回來。有關她的信息,都是她同學帶回來的。說她談戀愛找了個食堂的大師傅,就圖每頓多給些肉。大家都說她心狠,是個白眼狼。還說她沒出息,一個大學生,多給幾片肉就跟賣飯的搞對象,她媽是沒活著,活著也得氣死。她媽是個要強的人,就是命不濟。頭胎生了個兒子得了麻痹癥,以后再沒開懷。她媽對她不賴。家里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緊著她,拿她當親閨女。就是沒想到臨死都沒見上一面。當時女人在跟前,問她有啥想說的,她媽說,轉告鳳仙,別記恨她爸,她爸把她養(yǎng)大不容易,要知恩圖報。

女人很響地擤鼻涕,我趕緊抽了兩張紙給她。

這些信息在我的腦海里雀躍,我這時才知道,我有多么想了解尹鳳仙。這位兒時叫紅翠的伙伴,給了我太多不可思議的東西。我給女人又倒了一杯水。女人的五根手指又肥又短,把紙杯捏出個坑來。我問尹鳳仙的養(yǎng)父姓啥,女人說,姓孫,叫孫家興。“那丫頭從小就是個有本事的,會哄人,把人哄得團團轉,她媽想給她改名字,她寧死不從。要不咋還叫尹鳳仙呢?!迸诵ζ饋淼臉幼犹貏e憨厚。

我說,這名字還是我爺爺起的。

女人卻不同意我的說法,她不知道尹鳳仙還有一個名字叫紅翠。女人說,尹鳳仙為了不改名字啥法都用過,起先,她不管三姨夫叫爸,后來為了讓她爸支持,她才改口。這丫頭,可有心眼兒了。我表嬸活著的時候說她,沒有名利從不起早……她沒去之前我表叔一家的日子過得平平和和,她一去,就亂套了。

我腦補了一下,女人嘴里的表叔應該是三姨夫,也就是尹鳳仙的養(yǎng)父。關于名字的事尹鳳仙跟我說起過,只是輕描淡寫?,F(xiàn)在想起來,她談起自己的事總是輕描淡寫,從沒有詳細描述過自己的生活,仿佛那些生活只有籠統(tǒng)和概括。

我說,她才八歲,能讓大人亂套?

女人說,她不總是八歲,后來就長大了呀。表叔也是個好人,有學問,村里很多人都是他的學生,下地干活兒也要帶著本書,累了就坐在地頭上看。他在鄰村當小學校長,回來時車把上經常掛著油紙包,是給尹鳳仙買的點心。點心從來也到不了別人嘴里,尹鳳仙自己吃獨食。尹鳳仙跑到村外接她爸,回來坐在前邊大梁上,一邊吃點心,一邊跟她爸說話。村里人都說,這丫頭是個啥命呀,咋能遇見這么好的人家。尹鳳仙說,她的姓氏好,金貴,跟觀音一個姓。她說坐火車,我表叔就領她坐火車。她說坐輪船,我表叔就領她坐輪船。她說不穿家做的棉鞋,我表叔就給他去城里的百貨大樓里買皮棉鞋。我表叔掙的錢幾乎都花在了她身上,把她打扮得像個花骨朵,總是穿新戴新。你能想到嗎?她在村里第一個騎大鏈套洋車,上初中時騎大鏈套……全校就她一個。

女人的這些話,我一字一句都聽進去了。我有些緊張,問那位養(yǎng)父因為啥進的監(jiān)獄。

女人嘆了一口氣,說尹鳳仙都十多歲了,還讓表叔給她洗澡。晚上出去解手,得讓表叔跟著。她十二歲開始來月經,讓表叔給買衛(wèi)生紙。我表嬸起初沒往歪處想,她還是個孩子呢,就是會撒嬌??蛇@孩子奇怪,不跟姨親,夜里睡覺也得挨著姨夫。早晨醒來,爺兒倆在一個被窩里滾,她一點不知道害臊……因為這事我表嬸沒少跟我表叔吵,可吵也沒有用,她就一天到晚黏在我表叔身上,抖都抖不掉。上山割草,她就跟著去割草。下河摸魚,她就跟著去摸魚。走親戚她也跟著,都是大姑娘了,她還坐在橫梁上,騎車的時候,我表叔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我表嬸都氣瘋了。她的麻痹兒子就是看不慣這個妹妹,自己喝藥死了。其實我表嬸另有打算,想把她養(yǎng)大幾歲,給哥哥換個媳婦。后來總算明白了,別說尹鳳仙不依,我表叔也不依。后來就出了那個事兒,那個事兒嘛,很丑,在全鄉(xiāng)都傳遍了。一個孩子放學總也不回家,家長找到了學校,發(fā)現(xiàn)孩子橫躺在課桌上,沒穿衣服……他沒跑,讓家長打得爛蒜一樣。他就在地上蹲著。警察過去時,他自己把兩手伸了出來……事后我表嬸說,我表叔是好人,他就是中了魔。如果沒有鳳仙那個丫頭,他干不下這等事。

我緊張地握著拳頭,手心都出汗了。這個結局超出了我的意料。

嚴先生以為我是在講故事。我買了女人幾斤梨,個頭不大,是傳統(tǒng)品種,俗稱紅霄梨。我提回了家,邊削梨邊說起今天的奇遇。今天可真是奇遇。女人在我辦公室的時候,我給尹鳳仙打了幾個電話,她都沒接。女人急著去賣梨,我答應把她的話轉告給尹鳳仙。去樓下稱梨時,下屬單位的工程車開了過來,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尹鳳仙坐在駕駛室里,身上是柿子紅的工裝服,頭上戴著安全帽。我招手讓司機停車,司機自己下來了。一個不留神,尹鳳仙把車開跑了。我嚇了一跳,問尹鳳仙有沒有駕照,司機說,沒有駕照她咋開車?她新買的車是別克系列,三十幾萬呢,人家買就買好車。我沒空聽司機廢話,讓他趕緊去追,一臺工程車一百多萬,萬一出事誰也擔不起責任。司機跑到大門口,工程車在遠遠的路邊停住了。我看了女人一眼,覺得尹鳳仙是認出了她。尹鳳仙給我回電話了,說尹處,我電話一直是靜音模式,您有什么事嗎?我沒好氣地說,你跑什么跑?尹鳳仙無辜地說,我就是想開一下工程車過過癮。尹處您放心,我手藝好著呢!

“你趕緊回來,這個女人是找你的。”

“哪個女人?我咋沒看到?”

一口氣瞬間就充滿了胸腔,這樣的假話我多一個字也不想聽?!澳惆忠懒?,他想看你一眼。這個女人是來捎話的!”我話沒說完,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

我無論怎么說,都扭轉不了嚴先生對尹鳳仙的印象,他聽我說話時,總是心不在焉,臉上時而露出譏諷,好像我在有意中傷。這讓我覺得很受傷。我就是搞不懂,你怎么不相信我而相信她?嚴先生說,我沒有相信她,我是覺得你講的這些形不成邏輯。我嘲諷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懂邏輯。嚴先生說,現(xiàn)在懂了些,不是跟你過了這些年嘛。他油嘴滑舌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笑,我把一只梨子碎尸萬段,把盤子切得叮當響,狠狠地說:“男人都是一個臭德行!”

“你說什么!”嚴先生眉毛立了起來。

冷了會兒場,嚴先生湊了過來。用牙簽挑著梨塊往嘴里送,找補說:“你把問題換個角度想,方向就變了。即便尹鳳仙下車來,女人也不一定認識她。那么,尹鳳仙就一定認識女人嗎?她開走工程車就一定是因為逃離嗎?你確定這是她的邏輯而不是你的邏輯?她開走工程車也許就是因為好玩,是你想多了?!?/p>

“是你想多了,你們一家都想多了!”

“瞧瞧,又急眼,我發(fā)現(xiàn)你咋越來越愛急眼呢?”

嚴先生把梨塊送到我唇邊,我躲開了。我不喜歡這種小把戲,這讓我覺得自己弱智。我沒有告訴他傍晚下班之前尹鳳仙來到了我的辦公室道歉,說自己不該違反規(guī)定,私自開走工程車。我說,好吧,那一折就算過去了。女人說你爸想見你,回家去看看吧。“我爸早死了?!彼f得很干脆。我盯著她的眼睛看,她一定忘了幾天前還在籌措手術費。“借我的那三萬塊錢給誰花了?”“誰也沒花?!彼銎鸩弊?,世界都不在眼里?!斑€在我手里,回頭我還給你?!薄澳?,為什么借?”這話似乎無須回答,她挑釁似的說了句:“尹處,沒事了吧?”

我說:“為什么借錢?”

她說:“這是我的事?!?/p>

我說:“倒好像是我朝你借錢?!?/p>

尹鳳仙說:“沒錯,從道理上來講,我們不應該分彼此?!?/p>

還能說什么呢?再說就真的是我的不是了。只是這些我不想告訴嚴先生,我沒了跟他談她的欲望。

“你總戴有色眼鏡看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嚴先生繼續(xù)振振有詞,像啃茶壺的耗子?!皬哪闾峁┑那闆r看,很多事情難以自圓其說。比如,尹鳳仙如果想斷了跟家里的聯(lián)系,她考學去了外地,為啥還要回來,她在外隱姓埋名才對。為了肉片跟賣飯的搞對象,女人不知道大學里什么樣,你還不知道?大學搞對象有幾個有結果的?畢業(yè)季都一拍兩散,偏是尹鳳仙把人帶回來,能是女人說的那樣簡單?塤城離蓮花嶺二十幾里路,這么多年她養(yǎng)父真能忍住一次都不來找她?現(xiàn)在山里的農民都富裕了,跑這么遠賣水果最次也要開個農用車,哪還有馱大筐的,她自己不嫌麻煩,城管也嫌麻煩……還有,你們單位大門外那些打橫幅的,你沒有深入調查尤其不能輕易下結論,你哪里知道這里面有什么陰謀?誣告或者構陷也不是不可能。凡事一定要多問幾個為什么,別讓表象蒙蔽了眼?!眹老壬桨l(fā)像一只好心腸的兔子,眼睛急得發(fā)紅,連兩只耳朵似乎都在動。我迷惑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外星人。

我沒想到嚴先生心里有那么多疑問,而這些疑問的答案在我這里都是小蔥拌豆腐,青是青,白是白。我解釋不了尹鳳仙,也不想解釋,別人愛怎么想怎么想,跟我何干。如果不是她前后三次跟我借錢的話,我甚至不愿意跟她多費唇舌。我已經很久不去網上那個“一家親”的同姓論壇了,好幾次遇見尹姓的同族人,我都忘了問是哪兒的尹。

這些東西在我心里越來越沒分量。

猶豫再三,我也沒有把三萬塊錢的事情告訴嚴先生,我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我忍著胃酸,問嚴先生對她是什么印象。

嚴先生說:“知性,優(yōu)雅,聰慧。尹鳳仙的身上有許多女人不具備的優(yōu)點。難怪她吸引男人?!?/p>

我眨巴著眼,沒心沒肺地說:“你一定在這樣想,與她相比我就是個傻瓜?!?/p>

嚴先生說:“瞧瞧,自卑了不是?”

我說:“孫處和薛處估計也像你這樣認為?!鳖D了頓,我說,“只是后來他們不這樣認為了?!?/p>

“你想說明什么?”

“我沒想說明什么。”

嚴先生拿著牙簽又想扎梨塊,盤子讓我端走了。我說:“你運氣真差,怎么沒找個尹鳳仙那樣的女人做老婆?!?/p>

嚴先生閃著身子說,她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公安局早把她抓起來了。

9

這年頭,沒有閨蜜的女人似乎就不叫女人。只不過,有些閨蜜是真,有些閨蜜是假,認真你就輸了。我和L成為“閨蜜”非常偶然,同赴一個人的酒席,在這之前我們彼此不認識,吃完這頓飯,我們就把那個共同的朋友甩了。按說這有點不道德,可這種隱秘的缺失讓人非??鞓?,我們都很享受這種秘密接頭的感覺,特別是,在共同的朋友面前,假裝彼此不熟悉,是一件讓人非常開心的事。L發(fā)我微信說,今晚去酒吧喝酒,我要跟你說重要的事。女人人到中年,心性都還像個孩子。所謂重要的事,不過是夫妻之間種種的可意會不可言傳。而我有些事也需要對她說,這一段,我覺得生活沉悶而瑣屑,恨不得變成氣球讓自己爆炸一下。

很長一段時間了,我都沒跟嚴先生好好說句話。

嚴先生去兌換外幣,才發(fā)現(xiàn)卡里少了三萬塊錢。他在報案之前選擇給我打電話,我驚了一下,才想起這是張子母卡,母卡在他手里,兩張子卡分別在我和嚴虎手里。這是為嚴虎留學準備的。我有些蒙,怎么動用了這張卡的儲蓄呢。本來我們約好,這是雷打不動的。這才想起那個晚上,拉著尹鳳仙來到了附近的中國銀行,心里多么不情愿,行動上卻不愿意表現(xiàn)出來,人有多么虛偽,以至拿錯了卡都不知道。錢嘩啦嘩啦從自動取款機往外吐,循環(huán)往復,吐得人心驚肉跳。關鍵是,她拿了我的錢并不是籌措手術費用,她騙了我。她也知道,除了這一點理由,想從我手里拿錢不容易了。嚴先生大概也和我一樣,忍耐很久了。不等我解釋就暴跳如雷。他罵我蠢,這樣的事情也能出錯。若是第一時間報了警,他該有多丟人。

嚴先生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不意味著我會原諒他。我告訴他把錢借給了尹鳳仙,尹鳳仙卻騙了我。嚴先生一時沉默了,他說你當我是空氣嗎?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說一聲。我說,沖她知性、優(yōu)雅和聰慧這錢也應該借給她,何況她還是罕村人。再說,三萬塊錢,真的很多嗎?這話有一半是他對尹鳳仙的評價,從我嘴里說出來,都含了冷酷和譏誚。他哇啦哇啦大叫大嚷,大概在轉移難堪。我把電話抵到了肩膀上,沒有讓那些咆哮震我的耳膜。我心里說,我不喜歡。我怎么那么不喜歡。嚴先生是個在乎錢的人,除了面子,他也在乎錢,只是很多時候,我們都不好意思承認。

然后開始了冷戰(zhàn)。我們一天不超過三句話,彼此都視對方為影子,連目光都不落。

我到得晚些,L已經為我點了杯威士忌。我吃驚地說,你瘋了,喝這么烈的酒?L憂郁的面孔在酒吧昏暗的光線里顯得理直氣壯。她說:“到酒吧就是來喝酒的,不喝烈酒叫什么喝酒,我一貫反對欺世盜名。”在這之前,我不知道她這樣自以為是。我知道她有一點量,但我不行。我從來滴酒不沾。我說,你喝,我看著。她瞪著眼睛說:“是朋友不?不是朋友就早說話?!蔽覠o奈地坐在了她對面,說我加些冰塊總可以吧。她蠻橫地說不行,有火在心房里燃燒才過癮,你陪我。這一面我也不熟悉,過去她一向很溫柔。她說你不知道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話沒說完,眼淚落了下來。我咧了一下嘴,居然毫無同情心。我說,還能發(fā)生什么,大不了離婚唄。我覺得,對于女人來說,沒有比離婚更大的事。當然,如果有更大的事,那就是男人離家出走,像畢果那樣,連婚都懶得跟你離。我們兩個人說話就是這樣直接,像打仗一樣。一杯酒很快就見底了,頭有點暈。我發(fā)現(xiàn)眩暈的感覺甚至很美妙,人飄浮,似乎靈魂都是輕的。我講起了尹鳳仙,用的都是嚴先生的口吻,都是贊賞。女人離開了男人能活,也許能活得更好。我話里都是話外音,只是不知是在說別人,還是在說我自己。這些話,不喝酒根本就不會說出口。只是奇怪我怎么會贊賞她。在這之前,我居然從來不知道我對她有贊賞之心。L卻發(fā)出了一聲冷笑,說是那個金鑰匙的老板娘吧?她就是個婊子。

我勃然變色道:“你不能這樣講她!”

她乜斜著眼說:“這樣講已經相當客氣了?!?/p>

我說:“你手里有幾枚金鑰匙?”我甚至有幾分豪氣地想,如果經濟上允許,我就把她的金鑰匙拿過來。

她說:“你難道沒有?”

我坦率地說,我沒有。

L晃動著酒杯,眼神里是一百個不相信。她說塤城除了乞丐,大概不會有人沒有,何況你跟她在一個單位上班。

我說我真沒有。我不喜歡飾物。

她說,不可能。你沒有必要跟我說假話,我最煩在朋友面前不說實話的人。

我冷冷地看著她。她在我面前已經眉眼模糊了。我說,我最煩不相信朋友的人。

“你提前知道,金鑰匙的產品是騙人的?”她問得鬼魅,似乎有點小心翼翼,“否則你為什么沒有?”

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解釋說:“產品不騙人,他們經營的是營銷模式?!?/p>

她恍然大悟樣?!扒?,你還是知道玄機啊!”

頭開始發(fā)沉,我枕到胳膊上,胳膊平放在桌子上。我使勁睜著眼,望著窗外。外面都是螢火蟲,一盞一盞惶急地穿行。我在想我為什么要來酒吧喝酒,我心里的話還沒說呢,你有什么心里話來著?

這里對著十字路口,濁黃的路燈下,車水馬龍。隔著一層玻璃,看不到過往者的勞碌和艱辛,有一個拾荒者,身上背滿了各種塑料桶,像這座城市的道具一樣移動——我恍惚還能想起第一次碰面的情景,像情人約會有一種隱秘的興奮和心照不宣,兩人無論說起什么都屏聲靜氣,彼此目不轉睛。也許就是因為熟悉了,這是我們見面的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如果是男女,都該是老夫老妻的感覺了。這年月,流行速成和方便,沒有什么能夠保鮮。我困惑地想起尹鳳仙這個人,我們兩個是怎么回事。是有感情,還是沒感情。是比別人多了什么,還是少了什么。我都很難說清楚自己,當然,更難說清楚她。我的思緒一直飛啊飛。甚至想到了我爺爺。我摘了個葫蘆問爺爺,如果里面有個小姑娘叫啥名兒?爺爺把葫蘆舉起來端詳,仿佛他能隔皮看瓤。爺爺說,它是我家園子里長的,理應姓尹,我們就叫它尹鳳仙吧。

真的,我小時候曾想叫尹鳳仙。云丫這個名字太土了。

“嘩啦”,一只瓶子摔在地上,是粉碎的聲音。我們循聲望去,見斜對面的桌子旁兩個彪形大漢架起了一個女人,瓶子就是他們碰落的。女人的長發(fā)糊到臉上,但沒有發(fā)出聲音。她比我們來得早。因為處在燈光的暗影里,我看一眼過去,只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形,埋著頭。此刻,被兩個男人扭著拖到了燈光下,我才看清那人穿著咖色的牛皮衣,居然是尹鳳仙,一張爛醉的臉孔,比紙還白。我沖過去撕捋,說你們要干什么?男人用小臂一擋,磕了我的肋骨,說了兩個字:“警察?!彼麄兗膊酵庾?,我踉蹌著追了出去,外面果然停著一輛警車,他們幾乎是把人像塞口袋一樣塞進了車里,砰地關上了車門。

陰霾的天氣飄著細小的雪花,我徒勞地喊了聲她的名字。

“如果我有什么意外,請你照顧亦菲,別忘了,我們是親家。”

“別瞧不起我,我不過是想有枚金鑰匙。”

我轉天一早接到了寫有我名字的信封,夾到了一摞報紙里,被什么人放到了辦公桌上。上面沒有郵票,因為信封輕薄,我還以為里面是空的。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口是封著的。我撕開了封口,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兩寸寬的字條。沒有落款。

我頭痛欲裂,昨晚的酒勁還沒過去。

“你以為你是地下黨嗎?”我對著紙條憤憤然,看來她早有準備。我還是無法原諒她。

忽而又想昨晚酒吧的格局,她在暗處,我在明處,她不單看見了我,甚至有可能聽到了我們說的所有的話。因為當時酒吧很安靜,而我們的聲音都不小。L最少罵了她三次。我后背毛茸茸的,都要冒汗了。

可亦菲卻不見了。她讀高二,是三流中學的高才生。歌唱得好,畫也不錯。她的班主任指著走廊的宣傳畫說,都是出白畢亦菲的手。說完,老師尷尬了一下,說總是叫不習慣,她隨媽姓,改姓尹了。我問她為什么改,老師說:她說尹姓金貴,是觀音賜下的。她是請假走的,說去南京找她爹。

不姓爹的姓,還找什么爹——“她爹有消息了?”我問。

老師搖頭說不知道?!八龐尩降追噶耸裁词??”

千言萬語,我竟不知怎樣回答。老師自顧說,聽說是信用卡詐騙,她用假身份證辦了一堆卡,透支了幾百萬元。她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用?

看得出,老師還有很多疑問,只是,我不比她知道得更多。我揮手跟她告別,告訴她如果有尹亦菲的消息請第一時間告訴我。

小鳳仙成了一座城市的傳說。

責任編輯 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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