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穎
杭州灣南岸的11月,花開花落都還在,有人在沽酒有人在操琴,有人在烈馬上追趕尚未遠行的春天。曾經(jīng)僅僅作為概念聞聽的灘涂,直到走進慈溪,才了解了灘涂作為城市的繁復屬性,這種多重身份的神奇存在,以及一片土地多重蘊含的指向,那種既屬于土地,又屬于大海的古老傳統(tǒng)?;蛘呤欠窨梢哉f,如果土地是今天慈溪的現(xiàn)實主義,那么海洋,勢必就是慈溪城深沉恒久的鄉(xiāng)愁,是一座城市夢里激蕩的回響,是失眠時星空下的蔚藍,以及這片沃土無有邊際的幾世輪轉。
慈溪的文化藏著鄉(xiāng)愁,翠藍色的鄉(xiāng)愁,在上林湖岸,也在深深沉默的湖底。眾山環(huán)抱的上林湖,湖對面是仙蹤渺渺的仙居山,傳說是多位神仙來過的地方,也正是這風水上佳之吉祥寶地,成就了千年前華夏大地上青瓷最高水準的燒制核心地,成就了千年后青瓷文化同樣最高水準的核心地。這樣穿行千年的異曲同工,或可就是宿命中的不謀而合。
但凡追憶就總是悠長,哪怕是如己之路人亦如斯。在上林湖岸,回望上林湖區(qū)燒制青瓷的歷史,堪稱中國青瓷的發(fā)展史,可溯回至東漢晚期,在后來經(jīng)兩晉、隋唐直至北宋,千余年之久從未間斷。僅僅這千年的時光流轉,就足以引人遙想,那些因燒窯而綿延世間的種種際會因緣,究竟是如何在世道人心中長久地種下了青瓷的種子,并長久地穿越這片山水的歲月千年?除了時間,在數(shù)量上亦是令人嘆為觀止,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越窯遺址中,從漢到北宋的古窯址有104處之多,大抵分布在上林湖窯場的四圍附近,而以上林湖為核心的豐富斑斕的瓷器,更是形成了遠大于其器物意義上的青瓷文化脈絡,一種深具文化自覺,與瓷器的結構機理異曲同工的、精微悠遠細膩綿長的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不愧為中國瓷器的母親瓷,這里在近兩個世紀的時間里也成了久負盛名的唐宋瓷都。
在那些宜于抒情的遠年,這里曾是古越族人的原住民聚集地,大約涵括今天的浙江上虞、余姚、紹興、寧波等地域,東周時為越國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到了唐時改稱為越州,而越窯亦因此而得名。這里的山必是越山了,不是林逋的越山,卻也是“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的越州獨有之溫婉清幽。
曾經(jīng)的那些海,那些遙遠的水是醒著的,作為“海上陶瓷之路”的重要起點,以慈溪上林湖青瓷為代表的這些越窯珍品,在唐代曾與金銀器、寶器、絲綢并列為中國四大名貴珍品,從明州港也就是今天的寧波出發(fā),穿越茫茫大海最終抵達了陌生的斯里蘭卡、印度,最遠時已抵達西班牙等國家。那一路海天蒼蒼,這些奢華而沉默的絕美器物,如何在大海之上追憶漸行漸遠的上林湖,以及那些塵世中獨屬一方的私密風情?
東方古老國度深邃絢爛的文化,經(jīng)由海上絲路向世界播撒,為世界帶去了華夏文明最為瑰美的一部分,甚至這個古老的國度在世界上的名字,亦源于這古老神秘的瓷器文化。
千年前這里是文化渾厚的土層,三百多年前,今天的慈溪一部分還是大海,而上林湖應該就是慈溪與海相連的那一部分,上林湖水也因此仿佛成了海的游子。
藍綠色的湖水,靜謐時猶似琥珀、凝玉,卻是流動的,巨大而柔軟的溫潤,在掌心流淌,穿過深入水中的十指,有如回應某種前世的承諾。11月的湖水不冷,甚至是溫的,這樣恩惠般的溫度,使得這座被眾山寵愛的上林湖,猶如靜默中經(jīng)世的修為者,并最終以這方慈悲的水土,誕育出驚艷世界的瓷器極品:秘色瓷。
當窯中的土經(jīng)由烈焰成了秘色瓷的肉身,上林湖水,就是秘色瓷不能自拔的血脈。秘色瓷,是火中玉做的鳳凰,是泥土與湖水的涅槃。
翠幽,清潤,飽滿,亮盈,安謐,越窯秘色瓷,被世界譽為中國陶瓷家族中最神秘的一員,剔透玲瓏如冰似玉。自唐朝陸龜蒙詩贊“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秘色”一詞千年來開始以各種方式被一代代詮釋演繹,頗有無窮遐思之意味。千年來,因其為古代皇家特有的貢品,如周輝《清波雜志》云:“越上秘色器,錢氏有國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使得其釉彩的配方成為至今最大的秘密,并極高的技術難度等緣由,成為對“秘色”相對確切的釋疑。
其實又何必定要釋疑?作為穿行千年越窯青瓷中的極品,秘色瓷無解的秘密本身,難道不是最為令人甘心沉迷的罕見的美?
美應該已經(jīng)足夠。美原本就是上蒼對蒼茫塵世最慈悲的度化。因而有了千年來于唐詩蘊藉中起伏流轉,千年后法門寺中因緣復活。有了千年的越窯,復有了千年器物之秘密。
這秘密,如同上林湖深藏不露的婉轉心事,而秘色瓷,便是上林湖岸洗也洗不去的春色。
后司岙是寂寞的,這寂寞源于千年瓷片的集體失語而成就的龐大的沉默;后司岙亦是繽紛,看這無有邊際密匝匝層層疊疊的瓷片,這些將晚唐、五代、北宋一層層覆埋起來的零碎而浩茫的時間,終于有了可以目睹的身形與模樣。歷史就這樣安靜而深邃地于此山間谷地交疊,歲月成了種子,一代代種下去,卻無關破土與盛開。任金戈鐵馬,大夢春秋。
龍窯真的就是臥著的龍,這一處南唐遺跡已然千年有余。視野可見處,當年的燒窯建筑所剩已無幾,但其恢宏的氣勢與龍脈似的風水走向,頭枕青山尾臨水岸,在上林湖的夕暉下如一蕩氣回腸。站在龍窯的一側,無意間抬頭,夕陽頑艷的側逆光為千年的龍窯遺址鋪灑上一層金色的光亮,仿佛復活了這尾曾經(jīng)的火龍,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佛光閃閃,唯有意會而不可言說。一說即破。時間能帶走的到底有限,千年歲月,難道三步兩步便已抵達了源頭?暮色中群山漸漸有了夢境的意味,曾經(jīng)令水火共修的龍窯,今天大多覆埋于眼前的上林湖水之下,潛于水底的龍窯,更加具有了龍的氣質(zhì)與寓意,這些深藏于湖底的曾經(jīng)的龍窯,總令人相信,如今已然化身成吉祥的文化龍脈,福佑一方眾生。
自“千峰翠色”的盛譽,到晚唐時的“千古絕唱”,越窯的秘色瓷,這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至美器物,漸漸成了慈溪上林湖之魂魄,而上林湖其實也成了她的,秘色瓷與上林湖,如此這般在眾山環(huán)抱的福地,在被海神祝佑過的福地,就這樣有了彼此魂魄上的繾綣交織。
歸程的水路不短也不長,在船頭角落看秘色瓷一樣的上林湖水,漸漸金紅奪目的落日和水中繾綣的倒影,船頭的鷗鳥飛遠再飛回,船底劃開水面的謹慎聲響,一切都在,視野中就似乎不見了人的蹤跡。“世界開始時沒有人的存在,世界終止時也將沒有人的存在”,這會兒就如同斯特勞斯筆下的塵世,令人了無著落卻又暗暗滿足歡喜。
秘色,這秘色瓷與上林湖水同樣秘密的翠青色,深藏著它們對大海恒久的記憶與縷縷不絕之鄉(xiāng)愁,有如船頭一直飛旋的海鳥,一路與小船同行,忽而飛遠卻不會出離你的視線,不等張望,旋即已于船艙頂靜靜佇立。鳥也是認路的,就像水,就像認路的船,就像泥土,就像器物,就像無端迎面的前世今生。
上林湖的余暉亦悠長婉轉,似在回應這一行的萬千追憶。碩大橙紅的夕陽就好像懸浮在小船的右側,一點都不急著落入翠青碧潤的湖水,夕陽也認路,萬物總有靈,在這里,我們的靈魂與這片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至少此后這湖水這泥土于我們,絕不再僅僅是目光所見的腳步所抵達的這般淺表,而必定是有什么不同尋常的被注入了靈魄,由此我們知道了,上林湖,是流動的秘色瓷;而秘色瓷,便是睡著了的海。
藍藍
說來,我和瓷器多少有些緣分。
我祖籍在河南郟縣,我父親出生的那個村子叫“山頭張”,村子里姓張的多,村子在一個地勢比較高的地方。緊鄰著我們村的另一個村子,就是“山底吳”。顧名思義,這個村子地勢低,姓吳的多。但不要小覷這個山底吳,那可是唐代大畫家吳道子的故鄉(xiāng)。山頭張和山底吳雖然毗鄰,但行政上卻屬于不同的縣管轄。山底吳屬于河南省禹州市,而禹州市有個神星鎮(zhèn),就是中國鈞瓷的產(chǎn)地。我祖上是開書局的,也就是印書賣書的,到了太爺爺那一輩家道中落,所以,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曾經(jīng)在神星幫人燒瓷賣瓷,家里的親戚也有不少就住在神星。
因了這個緣故,我父母家中存了一些鈞瓷,多是花瓶、花盆、文房四寶、馬匹動物之類的造型瓷,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什么是好“窯變”的知識了。
在我七歲的時候,全家隨父親的部隊換防,從山東煙臺到了河南寶豐。這個行政縣西部是伏牛山區(qū),中部是丘陵,東部就是平原。我在這里生活到高中畢業(yè),然后讀大學。就在我即將畢業(yè)的時候,才從《光明日報》上知道在寶豐清涼寺發(fā)掘出了宋朝汝瓷官窯的遺址的消息。這可是當年考古的重大新聞,一時間很多報社的記者都去清涼寺采訪。還記得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的一個同學就在寶豐瓷廠工作。大概就在汝官窯遺址發(fā)現(xiàn)之后,寶豐瓷廠就開始研究恢復汝瓷的燒制。等我大學畢業(yè)回到寶豐去采訪遠近聞名的馬聚魁先生(他當年和我同學住在一個宿舍),他還送給我一個他親手做的汝瓷花瓶。也是這位民間工藝大師,教會我怎么看汝瓷釉下寥若晨星的氣泡,那可真是神奇的體驗。從那個時候起,我知道了“青瓷”原來包括很多工藝相似的青色釉瓷器,而青瓷的產(chǎn)地也分散在南北各地,最著名的不僅僅有汝瓷,還有南方的越窯、龍泉瓷等等。
到浙江慈溪參加“袁可嘉詩歌獎頒獎典禮”,才知道這里就是著名的青瓷“秘色釉”的故鄉(xiāng),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會議組織方帶我們乘船去上林湖,在碧波如洗的湖面行駛了十幾分鐘,先到了一個正在挖掘的遺址現(xiàn)場,然后又到了一個叫后司岙的地方。據(jù)說,在上林湖湖濱四周,有很多古越窯的遺址,但經(jīng)過考察挖掘,最后確定這里才是真正的秘色窯燒制中心。
甫一上岸,我們就看到密密麻麻的碎瓷片堆積在四周,幾個已經(jīng)清理的挖掘坑里有一些積水,幾個工人正在清理的挖掘坑里,看得出還有不少比較完整的器皿藏在碎片之中。舉目四望,這是一片丘陵,近水處有平地,小碼頭在水灣處。想得出當年越窯興盛之時,碼頭上堆滿了瓷器,水灣中泊滿了運貨的舟船。腳底下就是嵌在泥土里閃閃發(fā)亮的青色瓷片,也有包裹著坯胎燒制的外殼碎片——這層厚厚的外殼叫匣缽,這個匣缽顯示了瓷品的金貴。燒好了瓷,要小心翼翼敲掉匣缽才能取出瓷器來,作為匣缽的一生就為了這樣一次誕生而完結,像勇士守護和祭奠自己的信念,充滿了悲壯。
我們還看到了古代的“龍窯”窯址,為了保護它不受風雨侵襲,當?shù)厝嗽诟G址上蓋起了遮雨的建筑,站在下面仰頭看,長長的龍窯自下而上伸展,頗有氣勢,便想象著當年的龍窯點火后,在黑夜里熊熊燃燒的壯觀,那些價值不菲的秘色瓷就這樣在匠人手中、在火焰的燒灼里誕生了。
離開后司岙,我們參觀了秘色瓷博物館,才系統(tǒng)地了解了秘色瓷的來龍去脈。原來,“秘色”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文獻里,是陸龜蒙的詩《秘色越器》:
九秋風露越窯開,
奪得千峰翠色來。
好向中宵盛沆瀣,
共嵇中散斗遺杯。
陸龜蒙是唐人,想必那時的越窯已經(jīng)極其興盛。有研究者說,秘色窯應該是官家的專用,特權階層的日常用具,因而民間杳無蹤跡,更無傳世實物。一直到1987年,法門寺整理發(fā)掘唐代地宮時,出土了14件越窯青瓷器,專家們才認定這就是人們苦苦追尋了千百年的秘色瓷。我們在博物館幸運地見到幾件后司岙越窯遺址出土的秘色瓷,有天青之色,也有青中略略泛黃,有盤、瓶、碗、瓷枕、盞托、執(zhí)壺等,眾人屏息靜氣,被這從歲月深處進放的光澤所深深吸引。
秘色之秘,《說文解字》中注為“神也”,從示,必聲。在東漢張衡的《西京賦》和《后漢書》之“班彪傳”“蘇竟傳”中,分別有“秘器”“秘寶”“秘經(jīng)”等蘊意。單從秘字本身說,從示,示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意指祭臺,從天地、日月星辰,觀天地察時變,彰顯神事。又作“香草”,含隱匿之意。這一顯一隱,變幻莫測,文人墨客用以命名越窯瓷之珍品,足可見其器光澤有翠色氤氳、冰清玉潔卻又朦朧莫測、難以訴諸文字的神秘之美。如果李義山贊藍田之玉似日暖而煙氣裊裊,那么,徐昭夢嘆秘色之瓷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綠云當是恰當不過了!
原來世界美如斯,蓋因萬物都傾向于隱匿。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美無言,卻生于形、生于聲、生于言,如日月運轉,四時有信,彼此消長,互為因果矣!想那第一個為摶土為型器、烈焰中塑其骨、匣缽內(nèi)養(yǎng)其魂、光天化日下又隱約其色之中國瓷品命名的人,真是動了那一點靈犀,接通了大千。
噫嘻,能顯卻隱為秘,乃是謙卑君子之風;以不足而求足,則是樸拙虛心之為。法蘭西哲人西蒙娜·薇依有言:“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世界是完滿的?!睎|方佛學之因果論,亦是隱顯平衡轉換的結果。人評說瓷之品,瓷則含人之道。所謂上品之瓷溫厚、內(nèi)斂、純凈、質(zhì)樸,里面都是東方人的哲學觀?!鋈幌肫痖_篇之初寫到的那個戴斗笠之人,種種玄機,不得而知。唯一的事實是:他一定認錯了人。而我卻得到了友人的情誼,和一尊冰清玉潔的青瓷。
李寂蕩
說到慈溪,我竟誤記為蔣介石故里。后來才清楚蔣介石故里是溪口,溪口、慈溪均在寧波,且都有一個“溪”字,不少人大概也因此記混吧。一下飛機,在機場接我的同志很快就糾正了我的誤判,也才知道慈溪地名的由來是有典故的。此地因治南有溪、東漢董黯“母慈子孝”的傳說而得名。相傳,董母患病,作為彼時名動鄉(xiāng)里的孝子董黯,一心想尋找甘美的泉水給其母飲用,最后歷經(jīng)萬難,終于尋到大隱溪水,為了免去擔水而飲之苦,母子商量,在大隱溪畔結廬而居。在董黯的悉心照料下,董母痊愈了。故事就此傳開,董黯逝世后,人們?yōu)樗ㄔ炝硕⒆訌R,將大隱溪改名為慈溪,日后的慈溪名也因此而來。
到了慈溪,對慈溪的了解逐步深入,“慈溪”也逐步具象起來。慈溪是一個縣級市,經(jīng)濟極發(fā)達,著名的公牛插座、方太廚具就是這里生產(chǎn)的,曾經(jīng)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打火機也生產(chǎn)于此。身處其中,我感到的不是工業(yè)的喧囂,而是一種匆忙的安寧。透過酒店窗戶,可看見車流從早到晚,風馳電掣,那么密集,那么匆忙,沒有片刻的消停,真不知其所來,不知其所終。似乎所有生產(chǎn)和交易的忙碌都在這種低調(diào)中完成。
我下榻的酒店附近有一座峙山公園。公園因園內(nèi)有雙峰并峙而得名,園內(nèi)山體林木蔥郁,門口的巍峨的牌坊頗有幾分古氣。一大早我即去公園跑步??吹焦珗@里已經(jīng)有很多晨跑者在沿山路慢跑,神情專注得近乎嚴肅,他們事業(yè)有成,或許與這份專注有關吧。
我們前往上林湖參觀古越窯遺址。下車登船,船行風疾,能感覺拂面的寒意。向西緩緩墜落的太陽,逐漸彤紅,已然失去了熱力,給大地帶來光,卻帶不來熱。上林湖已不是古代的上林湖,水體更大,水位線更高,據(jù)說,有不少古窯場淹沒于水下。要去參觀的古越窯窯址就在岸邊的山坡上。我們參觀時,仍然有考古的工作者指揮著一群農(nóng)民工在挖掘,篩選瓷器,并做記錄。我驚訝于層層疊疊的瓷片,密集地擠壓在一塊,挖掘的坑有數(shù)米甚至數(shù)十米之深,幾個朝代的堆積,仿佛時間的碎片。
這是一個窯群,這里有巨大的龍窯。有多少熊熊的火焰和泥土燒制的瓷器進入多少王公貴族家?而那些器皿已杳無蹤跡,蕩然無存,使用那些器皿的朱唇、玉手,已然在時間的霧霾里香銷玉殞。
上林湖由古代的潟湖演變而成,唐代時已有“上林湖”的稱謂。窯場密布,與這里的自然條件密不可分。窯場所用瓷土系本地山中所出,林木茂盛,提供了燒窯充足的燃料。上林湖的水運四通八達,便于產(chǎn)品的運輸。上林湖的窯場,從秦漢晚期點燃,歷經(jīng)六朝,隋、唐、五代、北宋,直至南宋初年才悄然熄滅。上林湖一帶的窯場形制為“龍窯”。龍窯,亦稱蛇窯、蜈蚣窯,是中國南方山區(qū)普遍的窯種,依山而建,由下至上呈龍形,故而得名。上林湖越窯出產(chǎn)大量的瓷器,以碗、盤、缽、盞、盆等為主,也有執(zhí)壺、瓶、罐、碟、爐、盂、枕瓶等等。在古越窯遺址旁建造了一座越窯博物館就是仿龍窯形狀修建的。其實,整個上林湖畔,古越窯及瓷片瓷器隨處可見,便是一座露天青瓷博物館。
上林湖越窯燒制的瓷器為青瓷,系青瓷中的上品——秘色瓷,胎壁薄而均勻,沒有復雜的紋飾,釉面青碧。這是“極簡主義”審美的體現(xiàn)和追求,而青色正是一帶湖水的色彩。唐朝陸龜蒙《秘色越器》詩云,“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詩句好有聲勢,越瓷凝聚的正是自然之色,千重山巒的青色。為何稱為秘色瓷呢?有幾種說法:有人說是越窯專門燒制,只用于當?shù)氐膶m廷以及進貢中原朝廷,民間禁用,故稱“秘色”;有人說是使用了專門的釉色秘方;又有人說,不只配方,從制坯、上釉到燒造過程都秘而不宣。秘色瓷工藝之秘集中反映在其瓷質(zhì)缽上,瓷質(zhì)匣缽的胎與瓷器基本一致,細膩堅致,匣缽之間用釉封口,以使瓷器在燒成冷卻過程中形成強還原氣氛而呈天青色或青綠色,即所謂的“秘色”。所以,在窯址,會發(fā)現(xiàn)不少敲碎的瓷質(zhì)匣缽。燒制一件瓷器就要做一件瓷匣缽,匣缽為一次性的,且為瓷質(zhì),而不是一般的陶質(zhì),因此,秘色瓷造價極為昂貴。
據(jù)傳,宋汝窯官請示釉色,徽宗批示,“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被实垡氖怯赀^天晴時的天青色,那是濕潤之色,鉛華洗凈之色,雷雨之后寧靜之色。不得不慨嘆,中國數(shù)千年來就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國度,“詩情”與“畫意”已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滲透到日常生活的用具。這就是所謂的“詩意的棲居”吧,但這樣的棲居會被野蠻的金戈鐵馬所粉碎。詩意的棲居是美好的,是柔軟的。生活因“美”而“好”,而美卻總是脆弱的。在所謂的歷史進程中,有時“先進”會被“落后”所顛覆,“文明”會被“野蠻”所踐踏。
離開上林湖越窯窯址,我們匆匆趕往袁可嘉先生的故里崇壽鎮(zhèn)。到達時天已黑盡。大巴車在狹窄的、燈光昏暗的街道上緩慢前行。這是一個寂靜的小鎮(zhèn)。我們先去參觀袁可嘉先生的故居,這是一棟二層小樓。一進屋,就看見迎面墻上貼著的先生巨幅照片,大家紛紛到照片前拍照,仿佛穿越時空與先生合影。二樓有先生從北京家里運來的家具和一些物品,然而斯人已逝,人去樓空。先生應是少年時代就離開了這里,從此,人世遼闊,世事滄桑。我是少年時就讀了先生的譯作,和他主編的那套對中國文學發(fā)生過很大影響的叢書“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高中時,我暗戀班上一名女同學,讀先生譯的《當你老了》,尤為共鳴,以至能背誦。每讀這首詩就會想起她,或者是,每想起她就會想起這首詩。以后見過《當你老了》的其他譯本,都覺得不可替代?;蛟S是這個譯本譯得好,信達雅皆具,又或許是我最早接觸,先入為主,對后來者拒斥,也或許是與少年時期那段苦澀的暗戀有關??傊畮追N因素都有吧。
相公殿是我父輩一手開辟起來的河港。這是我童年引發(fā)遠游幻想的第一個起點。我常常去相公殿看來往的船只,寄托云游四海的希望,近一點是去二塘頭看望慈祥的外婆,吃上外婆珍藏的香餅……11歲以后離家去余姚高小上學,13歲以后去寧波中學讀書,17歲后經(jīng)江西、湖南、四川到西南聯(lián)大求學,然后經(jīng)云貴高原到北京工作,以及晚年漂洋過海訪問、游學,從根本上說無不是從這個小小的河港出發(fā)的。
——袁可嘉《故鄉(xiāng)親,最親是慈溪》
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名字往往與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zhèn)、小村莊連在一起。很多大人物就是從這樣普普通通的小鎮(zhèn)、小村莊、小屋子走出去的。顯赫一時的權貴,富甲一方的商賈,在時間的淘汰中已杳無音信,一個地方,一個民族記住的往往是在文化方面有所作為有所貢獻的人物,這些人物生前也許仕途失意,窮愁潦倒,一介書生,命運多舛,但他的名字卻能穿越歷史的重圍,流傳下來,被后人所銘記,這或許就是民間所謂的“流芳百世”吧。所以,被紀念的往往是作家、詩人,而不是官員老板。文化最具穿透力,文化才是支撐一個地方、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脈。
袁可嘉先生是著名的“九葉派”詩人,翻譯家,批評家。世人對他無不贊譽有加。旅美文化學者、作家王海龍稱“他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在大陸的執(zhí)牛耳者”;評論家謝冕在觀照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時,大贊袁可嘉先生“幾乎是一位站在新潮流前面最勇敢、最睿智的先鋒性詩人和理論家”。小說家刁斗言其回望中國文學包括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坦稱“‘袁可嘉作為一種人文精神的流風余韻,作為一種藝術傳統(tǒng)的源頭活水,已‘潤物細無聲地滲入了中國文學的每一道思想縫隙,已‘當春乃發(fā)生地發(fā)酵和分蘗出了中國文學的真實敘事。我想,面對這樣不容抹殺的實績,感念‘袁可嘉,應該是每一個中國文學工作者應有的禮貌”。
當晚的晚會有演唱,有沙畫表演。大風不時將節(jié)目單、座牌吹落地面。這風是從海上刮來的吧,從不遠的海上,從浩渺的太平洋,從先生的童年,從先生駕鶴西游的大洋彼岸。很冷,我身邊的小說家王十月兄衣著單薄,似乎瑟瑟發(fā)抖,前邊的一女子,將圍巾遞給他,他于是用圍巾包裹著頭,風吹來,竟有縷縷香氣傳來。我說,美人贈你巾,香氣襲人啊。十月兄膀大腰圓,裹著圍巾,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尤為明亮。陽剛與陰柔結合一體,樣子頗為有趣。
曲終人散。在黑暗中,我默念起袁可嘉先生作于1946年的詩《沉鐘》:
讓我沉默于時空,
如古寺銹綠的洪鐘,
負馱三千載沉重,
聽窗外風雨匆匆;
把波瀾擲給高松,
把無垠還諸蒼穹,
我是沉寂的洪鐘,
沉寂如藍色凝凍;
生命脫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銹綠的洪鐘,
收容八方的野風!
岑燮鈞
在江南,我從未料想過有一天也會遭遇北方的塵霾天。當北漂的朋友們出行戴上面罩之時,我竊竊自喜:誰讓你們留在帝都,為富貴汲汲于途呢?豈不聞“人生只合江南老”嗎?
我生于斯長于斯,每天面對南山,悠然自得。這一帶南山,日翠屏山,山如其名,翠色如屏,怡養(yǎng)我的雙目,也怡養(yǎng)我的性情。
是什么時候,開始“老眼昏花”,不能再一眼看到底?猶記得小時偶然的昏沉天氣,老輩人日“刮黃沙”,那是極罕見的,一兩天就過去了。后來知道其實就是北方的“沙塵暴”,只是,過淮河,渡長江,到我們這里已是“強弩之末”,一點余緒罷了。江南的青山綠水,還是能涵養(yǎng)藍天白云的好天氣的。
但是,翠屏山越來越像是“隱士”,很多時候,我登得再高,也不能望見。開始以為是霧。后來,才知是霾。當初,合稱霧霾,真是魚目混珠。霧是水汽,霾是塵埃。霧是天地的清氣,無害于人。那么,霾呢?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終于知道一口清氣是多么重要!
越來越多的人往南山跑。雙休日,節(jié)假日,每一條山間的健身步道都人潮洶涌。人在山中行,山川自相映發(fā)。這時,每一棵草,都是我們的朋友;每一株樹,都是我們的知音。我們知道,樹多好,森林多偉大,她們是我們聲氣相通生死相依的情人!我們投入山的懷抱,其實就是依偎在情人身邊。我們路遠迢迢,開車前來,就是為了吸納山的精氣,補養(yǎng)樹的芳馨。但是,終于有一天,沿山公路也被私家車堵得水泄不通了。
我們也曾走在城市的行道樹下,可是行道樹比我們還苦。沒有山水,沒有森林,只有行道樹,我們還是無處藏身。人造的孽,只能人來贖?;氐綇那?,粗茶淡飯,車馬晏駕,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大概只存在于桃花源。因為另一種鋼筋水泥的森林以它自身的邏輯在不斷蔓延,已經(jīng)沒有人能阻擋它的步伐了。
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踱到北窗,遠望高樓林立的新城。我無意向它致敬,我只是把它當塵霾的度量衡。它離我不遠,也就一兩公里。南山不可期,我只能轉而與北樓面對面。若是新城的高樓,窗欞洞然,線條清晰,那必是天高云淡,乾坤朗朗;若是紗巾蒙面,朦朦朧朧,那只能是差強人意;而有時,連差強人意都不能,新城干脆隱身,似乎它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這時,我只能嘆息,我們將無逃于天地之間了!
造城的人也許預感到了這種結局,與新城同時開工的還有一個森林公園。初開工時,它是低調(diào)的,很少有人知道這里在倒騰什么。它原先是一片農(nóng)地,我們曾在這里買過西瓜,吃過圣女果,參觀過大棚蔬菜,這一切都不是金錢能衡量的。田地金貴,土地養(yǎng)人。即使在今天,依然如此。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需要到氧吧去吸一口氣。但是,天地昏沉,氧吧就成了當務之急。南山太遠,
只有在城市邊緣創(chuàng)設一個氧吧,才能早晚徜徉。于是,一棵棵樹被移植到這里。有人嗤之以鼻,對著“森林”兩字,發(fā)出“呵呵”的不屑。他們不是反對森林,只是嫌森林太“幼稚”。但是,“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假以時日,她會成為森林的。
即使是幼稚的森林,受歡迎的程度也是空前的。真的,她一眼望不到邊,已經(jīng)可以形成小氣候了。當她初露眉目時,盡管“草色遙看近卻無”,卻已有三三兩兩的本地人在那兒指指點點。也許,有一塊當初是他的菜地,種過茄子、玉米、卷心菜;現(xiàn)在,面對草坪,面對花廊,面對高大的樹木,他會怎樣想呢?
我卻只把她當森林。自從在森林里散步之后,城里別的綠地、公園,似乎都索然寡味了。小的綠地,外面的塵霾仍然飄進來。稍大些的,繞一圈也是有限的,多走幾里路,便不免要兜圈子。每一圈都是重復,像驢拉磨,心生厭倦。只有在森林里,才能隔絕外面的塵埃,越往里走,空氣越新鮮,清涼而有淡香,“洗肺”之謂,蓋謂此也。所以,腿不軟,氣不喘,越走越輕捷。柏油路,石板路,石子路,各種路的組合,形成無窮的路線。走在山間的小石子路上,讓人覺得如回童年,如歸故鄉(xiāng)。你看,路的兩邊,是滿坡的草木,從高大的喬木,到密植的灌木,再到一地的花花草草,哪一樣不滋養(yǎng)你的心肺,不開啟你的心扉呢?而水波瀲滟,虹橋如畫,臺榭臨水,清風徐來,沿著河畔走,一衣帶水,垂柳依依,有時會飛來唐朝的白鷗,宋朝的鷺鷥。小洲上,花如繁星,樹照倩影,偶有小舟漂蕩其間,遺世而獨立。風穿深林,空氣就清新了;風掠清波,空氣就滋潤了。
這一片森林,模擬山水,復制自然,雖是退而求其次,卻也不能不說:真好!雙休日或是晚飯后,城里人,鄉(xiāng)下人,周邊的,甚至遠道的,紛紛前來,躲到森林里來一洗勞塵,似乎沒人再說浪費土地。蔬菜糧食,缺一不可;而新鮮空氣,更須臾難離呢。
潘玉毅
我的故鄉(xiāng)是慈溪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村。這個村莊很小,小到放在縣市級的地圖上,它都不會比芝麻大;小到你在村頭吼上兩聲,不一會兒就能聽到從村尾傳來的回音。
如果要在博大精深的漢語里找一個詞給故鄉(xiāng)做定語,我想非“開門見山”莫屬。故鄉(xiāng)的山連綿起伏,一丘連著一丘,如果以家為圓心,推開前門或者后門,門外一百八十度看見的都是山。就算你沿著村道快步走上幾個小時,此身仍在群山的包圍之中。
故鄉(xiāng)的風景自然是美的。它雖不是世外桃源,但山里的世界,屋舍儼然,良田、美池、桑竹,一樣不缺。很多我們在當下苦覓而不得的美景,推門出去,隨處可見。
老屋后面有池塘,池塘邊上有柳樹,柳樹上有鳴蟬,蟬聲過處有大黃狗和牽著黃狗打盹的人。這就是故鄉(xiāng)埋藏在我記憶深處的印象,它慵懶,卻閑適。
記憶里,很多人家的屋前屋后都有小溪,終日流淌著清可見底的水流。這個水可以用來淘米,也可以用來洗臉。遇著晴天,晨間或是黃昏,不時可以聽見啷啷啷的響聲,那是婦人們拿著棒子在溪邊捶打衣服。小溪上游的水從山石縫里流淌而來,掬一捧來喝,清甜可口。
水能養(yǎng)人,也能滋養(yǎng)群山和草木。山里有很多好東西,光野山筍就有百十種之多,龍須筍、筆頭筍、淡竹筍。除了筍,大山還饋贈了不少吃的東西,刺腦、人參、何首烏、覆盆子、茅草根。很多事物,在今日的村莊連影子都找不見了,很多名詞,于今日的年輕人而言,也全然是陌生的。所幸,山上的草木仍舊保持著昔日的芳華。
春日里,山野間頗多野花,蘭花,映山紅,野桂花,“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春夏之交,黃瓜長得尤其好,籬笆架上,藤蔓纏繞,摘了一根,馬上就能新長出一根來。當秋天來臨時,和老人的頭發(fā)一樣白的,還有經(jīng)霜的枯枝。北風吹過,這里彌漫天空的有時是雪,有時是某類植物的種子。
一年之中,最值得一說的是6月。6月有一件事讓所有國人朝思暮想,那便是吃楊梅。相傳北宋年間,以美食家自居的東坡先生晚年被貶嶺南,見當?shù)乩笾ξ兜郎趺?,寫下一首詩:“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睂懲曛螅肫鹱约涸谡憬龉贂r吃過的楊梅,覺得有點言過其實,又補了一句:“閩廣荔枝,西涼葡萄,未若吳越楊梅?!庇纱俗憧梢姉蠲肺兜乐r美。
吳越楊梅之中,只有慈溪楊梅當?shù)蒙稀凹滋煜隆比?,而童岙的楊梅又是慈溪楊梅中的上品。每年夏至前后,楊梅熟了,放眼村莊內(nèi)外,滿山遍野密密麻麻的楊梅樹上掛滿了一種閃紅爍紫的果實。游客來此,每每癡迷于楊梅的滋味而忘記了歸去。他們大多在清晨時分踏著黎明的曙光而來,待到夕陽西下,在晚霞鋪成一地紅毯的時候方始依依不舍地離開。
有人說,童岙什么都好,就是窮了點。故鄉(xiāng)的窮,遠近聞名,整個鎮(zhèn)子里的人提起它,皆會流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外鄉(xiāng)人到了這里,說山里的空氣真好,風景真好,要是能長住就好了,但是誰也不曾真的住下。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真正明白了故鄉(xiāng)的貧窮與落后。
除了窮,故鄉(xiāng)最大的特點是古老。境內(nèi)有一個距今已逾六千年的新石器時代遺址——童家岙遺址。在開掘之前,當?shù)厝艘蚱渫临|(zhì)肥沃,管它叫“西湖田”。西湖田邊有一條西湖江,當時有一個叫潘丹奎的老農(nóng),常趁冬閑時節(jié)挑江中的黑色塘泥當肥料壅田。村民們見他用上烏泥之后,莊稼長勢喜人,便紛紛效仿他的做法,遂使塘基越挖越大,越挖越深。1955年,有幾個村民在挖塘泥時,發(fā)現(xiàn)堆積深厚的黑土層中夾雜著末被腐蝕的鹿角、骨木、石器等物件。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吸引了當?shù)卣块T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注意。
20世紀70年代,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來此進行實地調(diào)查,在遺址上發(fā)掘出大量的石器和陶器,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大型船只的船骸。經(jīng)考證,不少器物當屬于距今約六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時期所有。這個發(fā)現(xiàn)瞬間讓整個村子沸騰了起來,村民們顯然從未想過,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這片土地下面僅五十厘米深的地方,保留著先民生活的遺跡。那五十厘米的厚度,仿佛就是一扇時空穿越的大門,將從前與現(xiàn)在隔開了,又連接了。
如今,六千年前的滄海已成桑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但風還是舊時的風,雨還是舊時的雨,那個六千年前的遺址一直是村民記憶里原有的模樣。自遺址發(fā)現(xiàn)以來,村民們除了河道清淤,對其未有絲毫擾動。
作為我人生畫布上最初的風景,故鄉(xiāng)讓我收藏了一個純真的童年,而我似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表達對它的復雜情感。
十余年前,我去了古都西安,在四年的大學生涯里,關于“何為故鄉(xiāng)”心中常感迷惘。這種狀態(tài),就像魯迅先生《在酒樓上》所寫:“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么關系了?!比欢慨敽罴倥R近,耳邊總會響起一個聲音,好似在催促我早點回去。這讓我想起岙里的那棵百年楓香樹,它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目送我們遠去,又盼著我們歸來。畢業(yè)后回到故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改了裝扮換了容顏——而我竟沒來得及與它合一張影。記憶里的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也越來越陌生。我試圖回憶起什么,卻非常困難,往事殘缺不全,比空白更令人心痛。我不知道,究竟是故鄉(xiāng)走得太快,還是我走得太慢。
但故鄉(xiāng)分明也還是從前的模樣,從始至終它都不過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村。它的名未見諸紙上,也未見諸網(wǎng)上,所以不獨外鄉(xiāng)人記不得它,就連好些當?shù)厝艘猜龑⑺z忘了。
只有到了飯點,當我們站在山頂俯視前方,山下幾縷炊煙輕輕裊裊地舞動,一如六千年前的模樣,吸引著饑腸轆轆的“屋里人”,我們才猛然意識到,那飄著墟里煙的遠人村,是我們的來處,有可能也將成為我們最終的歸處。
責任編輯 趙文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