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嶺

清代金石學的繁盛，達到了空前絕后的境界，以金石碑帖為主的收藏活動，成為自皇親國戚、封疆大吏到知名學者、鄉(xiāng)村寒儒都熱衷參與的行為。首先，碑帖收藏有廣泛的基礎。有條件讀書的孩童，在搖頭晃腦地誦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的同時，就要描紅寫仿，碑帖成為最為基本的臨習課本。其次，自清代立國之后，學者們對前代只講明心見性的空談已經(jīng)感到厭倦，講求實用的風氣開始抬頭，到了乾嘉時期，由于文字獄的興起，文人學士為了避免因議論時政而遭到迫害，都一頭鉆進了故紙堆中，搜求青銅彝器、賞玩碑版拓片，更有利于遠離災禍。時代風氣的變遷，助推了金石學的發(fā)展。

清陳康祺《燕下鄉(xiāng)脞錄》卷十四記載：“ 乾嘉鉅卿魁士，相率為形聲訓詁之學，幾乎人肆篆籀，家耽《蒼》《雅》矣。諏經(jīng)榷史而外，或考尊彝，或訪碑碣，又漸而搜及古專，謂可以印證樸學也?！辈⑶矣楷F(xiàn)了一批卓有成就的大家，聲名顯赫者如顧炎武、黃宗羲、朱彝尊、錢大昕、孫星衍、翁方綱、阮元、吳式芬、王昶等等。

乾嘉之后的金石學者劉喜海，“獨酷嗜金石碑刻款識，縱橫滿幾”。劉喜海一生共收羅了金石拓本5000余通，并據(jù)此撰成《長安獲古編》《金石苑》《三巴香古志》《海東金石苑》等金石著作多種。在這樣的背景下，要想成為藏碑第一人，實非易事。然而，晚清學者繆荃孫卻以收藏12000余通石碑而穩(wěn)座碑帖收藏的第一把交椅，遠遠超過了劉喜海的收藏數(shù)量。

繆荃孫，字炎之，號筱珊，晚號藝風老人，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農(nóng)歷八月初九生于江陰申港鎮(zhèn)繆家村一個官宦之家。他的曾祖父、祖父曾為知縣、知州，父親是舉人出身的幕僚，以后當了貴州候補道。繆荃孫自幼接受書香門第的嚴格教育，十一歲已經(jīng)讀完五經(jīng)。17歲時太平軍進江陰，侍繼母避兵淮安，麗正書院肄業(yè)，習文字學、訓詁學和音韻學。21歲舉家遷居成都，習文史，考訂文字。24歲應四川鄉(xiāng)試中舉。1876年33歲時會試中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清史館總纂，并歷主南菁、濼源、龍城、鐘山等書院講席，創(chuàng)辦過江南圖書館和京師圖書館?？娷鯇O最終成為中國近代藏書家、?？奔?、教育家、目錄學家、史學家、方志學家、金石家，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yè)的奠基人，中國近代教育事業(yè)的先驅者之一。

繆荃孫留意治金石之學，和他早年閱讀歐陽修的《集古錄》與趙明誠的《金石錄》分不開。同治九年冬，繆荃孫第二次入京會試之時，“始為金石之學”。第二年落第后返蜀途中，開始了金石收藏。同治十一年他入川東道姚覲元幕府，曾助姚訪求金石碑拓，隨后又精心研讀了畢秋帆、阮文達、王德甫、孫淵如等人的著作，凡遇冷攤故家碑帖，見到就買，“所積益多，所嗜益篤”。

繆荃孫所藏碑帖，一大部分來自他親自或托人椎拓。在荒郊野外、古墓墳園從事拓碑，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說不定還會遇上危險，這對于出身官宦世家的繆荃孫，硬實是一項挑戰(zhàn)?！端囷L堂收藏金石目序》中曾記載：他在由川入京會試途中，“每逢陰崖古洞，破廟古城，懷筆舔墨，詳悉記錄，或手自椎拓，雖及危險之境，甘之如飴?！庇幸淮?，他去褒城石門山訪拓古碑，一直忙乎很晚，因為山深月黑，只能蜷宿山崖下面，和乞丐為伍。他還充分利用到各地任職或講學的機會訪碑拓碑。供職京師時，一方面盡力收購，另一方面又派人到順天、易州、宣化、定州等處拓碑，光緒十七年，他在山東濟南的濼源書院講學半年，他利用這個機會盡拓泰安、肥城、汶山、蒙陰等十多個縣的古碑；光緒二十二年，他主講南京鐘山書院并遙領常州龍城書院，他又請人去拓了江寧、句容、溧水以及“上江之太平、當涂、潛山、桐城、貴池，下江之常熟、松江、太倉等處”的碑刻。數(shù)十年間，幾乎拓遍了大半個中國。由于他長期參加實地的拓碑過程，在碑刻鑒定上已經(jīng)有很高造詣，他曾經(jīng)自言：“遠望造像碑形，可斷為何代物，十能得其八九。”

幾次大規(guī)模的購買活動，充實了他的收藏。光緒三年，在京師首次大規(guī)模購置書籍和金石碑拓：“湯文端家藏書全出以千金購之，又購韓小亭家碑版拓本四大箱?！碧貏e是一些從故去的碩儒家中流散出來的碑帖，拓片精絕，年代久遠，十分珍罕，對于這樣的藏品，繆荃孫總是不遺余力地購買。如曾任四庫全書纂修官的翁方綱，不但是當時著名的學者，也是藏書大家，藏書處有石墨書樓、三萬卷齋、賜書樓、寶蘇齋等等。翁方綱去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已經(jīng)先去世了，只有一個五歲的孫子翁穎達。家事由家人劉安代理。而劉安與琉璃廠的商販勾結，將翁方綱的藏書、金石書畫、著作手稿及其他遺物偷賣不少。翁方綱的學生孫烺，以五千金買到翁氏所藏宋拓碑帖及手稿四十巨冊，后手稿歸魏稼孫，稼孫去世后，又歸繆荃孫。

光緒二十二年（1896），江南藏碑大家沈樹鏞舊藏散出，總數(shù)約有3600余通?？娷鯇O得知這一消息后，卻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如果擁有這批藏品，他的碑帖收藏數(shù)量就可以達到當時巔峰，另一方面，作為一名雖稱不上清貧，但也不是富足的官員和學者，他一時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現(xiàn)錢。同時，他還有一位潛在的競爭對手，那就是同樣以收藏金石著名的葉昌熾，只是葉昌熾當時正深陷在喪子絕嗣之痛中，暫無暇問津；繆荃孫終于下定決心，賣掉家中的田產(chǎn)買碑。從此，碑帖收藏第一的桂冠，就戴在了繆荃孫頭上。事后葉昌熾十分懊喪，覺得自己失去了一次絕好的機會。

作為一名學者，繆荃孫收藏碑帖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爭得個天下第一的虛名，也不是像一般人那樣，只是鑒賞碑帖上的書法藝術，更不是像現(xiàn)代人屯積居奇，謀求暴利。他所重視的是金石的文獻史料價值。他曾經(jīng)根據(jù)金石收藏的目的和使用的情況，把清代的金石學者分為鑒賞和考據(jù)二家。認為考據(jù)家高者可以訂經(jīng)史之異同，次者亦可廣學者之聞見，比只會鑒賞、專主書法者更有意義，他本人就以考據(jù)派自居。

關起門來做學問雖然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但是，廣交同好，轉益多師，會取得更好的效果?？娷鯇O與當年的金石學家多有交往，如葉昌熾、吳大澂、王懿榮、潘祖蔭等，他們的來往信札中，有不少人都談到碑學與金石拓片及書法等方面的內(nèi)容。如吳大澂在給繆荃孫的信札中寫道：“十八訪碑后，翌日即宿古寺中，看山讀書，萬籟俱寂，碑目鈔畢奉繳，內(nèi)《夾江碧云亭記》下注拓本二字，是否原石已毀，僅見拓本，或尚未訪得耶……”

除了學者，繆荃孫一生中還結識過兩位特別擅長捶拓技法的打碑工人，一個是北京的李云從，一個是南京的聶明山，當時號稱北李南聶。李云從除了椎拓技術精湛，還有很高的文史知識修養(yǎng)，當年曾有潘祖蔭考問李云從，李云從對答如流的趣事，連總督端方對他也青睞有加?？娷鯇O與李聶有很深的交往，曾多次雇請他們代拓碑刻文獻。

繆荃孫藏品之富，在同時代人中已經(jīng)有不少記載，如晚清篆刻家黃牧甫寫道：“在澄江藝風堂處覽盡宋、元、明眾多彝鼎、權量、鏡銘、磚瓦、古陶及周魏諸刻石拓片，及其意趣，實乃受益，助吾印學……”繆荃孫利用自己的藏品，精研金石之學，編撰了幾部金石學方面的著作，計有：《順天金石志》3卷、《畿輔金石志》24卷、《待訪目》2卷、《湖北金石志》（已佚）、《金石分地編》24卷、《金石錄札記》1卷、《今存碑目》1卷、《蒼崖先生金石例札記》1卷，以及收在《云自在龕隨筆》中的“金石隨筆”1卷。同時，在碑刻文獻研究、碑帖真贗鑒別方面，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繆荃孫去世后，其子繆祿保把大部分藏書賣給了上海古書流通處，碑帖和珍本，隨繆祿保移北京，后多為北大圖書館所得。著名歷史學家羅爾綱在一篇回憶性文章中說，他早年在北大考古室做的工作，就是編繆荃孫收藏的金石拓本目錄。

田洪都序《藝風堂藏書再續(xù)記》評論繆荃孫說：“……孤稿秘籍，多賴流布，廣人見聞，裨益文化之功，可謂至巨?！笨娷鯇O對金石文字、名跡碑拓的遍訪與探求，那種勤奮、執(zhí)著、頑強、持之以恒的學習態(tài)度，對當今的人們，仍具有教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