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xué)
蟲聲是白天就有的,但一到夜晚,草叢里遍地都是,白天是獨唱,夜晚是合唱,各有千秋。最可人者,還是夏秋二季,禾本科的草得雨怒長,站在樹林中高可及膝的馬唐草海中,一邊靜觀二三百只螢火蟲提燈緩緩穿梭樹林間,一邊細(xì)聽草叢里遍地蟲聲競唱,你以為這景物是天上?是人間?
深夜上了床后,眾鳴者業(yè)已盡興,獨有一只鈴蟲在近屋邊彈唱,聽著聽著不覺睡去。有時在兩三點時一覺醒來,這位歌手還未歇唱,真不知道怎樣來表達此時的感受與感激。
夜間的聲音顯著,這是事實,光撤離之后,這里是聲的世界。
入夜后,聽見屋外有沙沙聲,由屋側(cè)延續(xù)至屋后,人本能地會起警覺心,是城市人的話,或許還會發(fā)一陣毛。那是狗走過枯葉地,而后你便聽見刨土聲,飛土彈著屋壁啪啪地掉落,顯然它不是小解便是大解了。
窗外,除非有明月,在屋內(nèi)燈光的襯托下,總是顯得黑漆漆的。忽然,檐下一陣吱吱的響聲,那是錢鼠,此地可愛的夜鶯—— 女兒這樣說。黑暗中錢鼠響亮的金屬鳴聲最有閃光的效果。
鳥聲并不專屬于白天,夜里也可聽見多種鳥鳴。
夜鳴鳥有幾種,有一種我疑它是青苔鳥。它且飛且鳴,漸鳴漸近,來到新屋屋頂上,撒下它帶著孤獨而又凄怨的鳴聲,而后又漸鳴漸遠,折返來處。半夜過后,它又按常例地來,破曉前又來,一夜來三次,激起我心中的一個想象。我想象它即使不是青苔鳥,體型也不會大,凌空飛來,它的背羽必定是淺橘色的,腹羽是普通的白色。它每夜沖著我的新屋而來,是為了什么呢?難道只是為了給這田園里不寫詩的老詩人一個鮮活的印象,讓他每次醒著時不感到孤獨?畢竟它是他夜里最為知心的一個精靈。
蚊母鳥,又名夜鷹,不在夜里是聽不見它的聲音的。
孤鶩和夜鷺是夜里的單音歌者,在空曠的夜空中播散著高而邃的單音,隨著它鳴聲的遠去,讓人心神為之遠引。
一個懶人懶于開眼,可以不見光的世界,卻閑不了耳朵,聲音總是曲曲折折地尋來,聲音畢竟是更親近的。就一般人而言,取于光的世界固然不少,取于聲的世界則更多,不是嗎?你待在家里,聽見了四周的聲音,卻看不見四壁外的光景。黑夜里聲音依舊在,而且聲音的世界十分精彩。
(摘自《訪草》中信出版社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