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平
內(nèi)容提要:我國繪畫,無論對山水還是對人物、花鳥,都著力于“意境”的營造。每個歷史時期,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都有一定的變化,但都循著繪畫的藝術(shù)精神向前邁進。觀景移情、得心應手、神移跡化是繪畫意境之精要,以形寫神,客觀物象的內(nèi)在精神與畫品的意象融為一體,既為畫家所追求,又為藝術(shù)靈性所抒寫。
關(guān)鍵詞:意境;天人舍一;寫意;詩情;虛靜
中國畫的意境是畫家的感悟和追求,其特點是畫家在“師古,師造化”的過程中將人文精神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境象。《詩品》有二十四境界,如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等。繪畫境界較之更多。四季輪回,一個“秋”字就有無數(shù)個凄涼和千萬個金黃,梅花能畫出傲雪之骨和冷艷清香。任何物象都有寓意,畫之境即人之境,畫家“借景抒情”以至“情景交融”,從而引人入勝。
意境深遠情景交融
中國畫“意境”源于北宋繪畫,山水畫在宋代是鼎盛階段,山水畫之意就在于其意境深遠。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境界”之說,境界就是意境,二詞同義。清代布顏圖釋說“情景者,境界也”。清初笪重光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xiàn);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保ā懂嬻堋罚┥酱ň跋?,天地之造化。唐代張璪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宋代范寬說“與其師人,不若師諸造化”,到大自然中對景造境,“寫山真骨”“自立家法”。范寬“師造化”之繪畫法則一直為歷代畫家所遵循,以自然之景觸發(fā)畫家之心靈,使“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 “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在不盡之境中感受山水之美,領(lǐng)略景外景、景外意,畫意由此而生發(fā)。
自然之景,千變?nèi)f化。時間不同,視點不同,位置不同,氣候不同,景物所呈現(xiàn)的氣象境界也隨之不同。郭熙說:“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日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保ā读秩咧隆罚┥酱ň跋蟛煌?,風土人情各異,有感而發(fā),觸景生情?!耙娗酂煱椎蓝夹校娖酱湔斩纪?,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保ü酢读秩咧隆罚?/p>
山有雄渾、秀麗之分,水有湍急、平緩之別,我國山川風貌各地不同。巍巍昆侖山,縱橫千里,山脈延綿,氣勢磅礴;東岳泰山,雄渾厚重,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话不拯S山,奇峰、奇石、奇松,云海翻滾,瑤池仙境;桂林山水,奇麗秀美,水靜如鏡,山石林立。四方山水,因地而異,東南之山多奇秀,西北之山多雄渾,嵩山多溪,華山多峰,衡山多岫,泰山峰重。天臺、武夷、廬山、雁蕩、岷山、峨眉,天下名山,風光競美,飽覽四方山光水色,“一一寫其真,一一寫其神”,使丘壑在胸,胸襟開闊,山水畫之意境胸中生也。
凡畫者都為想象豐富之人,見物思遷,遷想妙得。山有環(huán)抱起伏之勢,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掛腳;水有浪濤瀠洄之態(tài),如綺如云,如奔如怒?!皢柹剿涡郧橹校恢叫约粗苟閼B(tài)則面面生動,水性雖流而情狀則浪浪具情?!保ㄌ浦酒酢独L事微言》)
泰山壓頂有喻泰山厚重渾然;華山陡峭一道是說華山之險峻;黃山山石有奇態(tài),人喻“老人掛靴”,平峰上有一石突出,此石似猴,云海翻滾,此景為“猴子觀?!?;黃河十八彎,湍流急浪,艄公搏浪行船,其景壯觀,其勢恢宏,其境是英雄氣概;平湖泛舟,波光粼粼,遠山黛色朦朧,畫舫笛聲悠揚,此是西湖之景,蘇軾有詩: “水光瀲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碑嬀澈驮娋骋粯?,借景抒情?!吧较峦鹚平?jīng)過,即為實境;林間如可步入,始足怡情?!保沃毓狻懂嬻堋罚?/p>
石魯說:“畫山要把山當人來畫,有的是高大的,有的是堅強的,有的是優(yōu)美的……山水畫要畫得有氣魄,什么是氣魄呢?人的氣魄,它預感著、表演著,或者象征著人的精神?!?/p>
山水畫是以“天人合一”為基礎(chǔ)的。人與自然一體,畫山即畫我.我為山,山為我,在與自然的融和中,一切人性化,山有情,草木也有情?!柏M獨山水,雖—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葉,若披枝行干,雖—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qū)⒅x或未謝,俱有生化之意?!保ㄌ浦酒酢独L事微言》)拈花微笑,以心相對,以心感悟大自然的—切生靈物態(tài)而至神境。
李可染言:“意境是山水的靈魂?!币饩诚嗪希哉婢城笊窬?。“意”是畫者審美的體驗和審美情感舊結(jié)合的審美意象,“境”是有情趣的自然景象?!耙饩场笔钱嫾彝ㄟ^自然景觀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將之畫成圖畫,并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使觀者產(chǎn)生共鳴。意境的特性在于給人以聯(lián)想。
“境”有“真境”和“神境”之分,“真境”是指借以抒情達意的景象, “神境”是指創(chuàng)造性的意境最高境地。“意境”的表現(xiàn)是真境和神境的結(jié)合,意境的欣賞是實的形象和虛的聯(lián)想的統(tǒng)一。
“情與景”的結(jié)合是意境的具體指向,情乃是畫家胸中主觀之意趣,景不單是自然風景,更是指一切生活之景象。清代王夫之云:“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與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逼溆衷疲骸扒榫半m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蓖鯂S云: “情不能離開景,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情景相融,意境方生。
方薰在《山靜居論畫》記載:“石翁風雨歸舟圖,筆法荒率,作迎風堤柳數(shù)條,遠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注,或指日‘雨在何處,方日:‘雨在畫處,又在無畫處?!憋L雨柳絮飛,遠岸迷津,孤舟上坐一蓑笠漁翁,此畫面不著雨點已成雨點,詩意盎然也。
宋代范寬《溪山行旅圖》氣勢奪人,“高山仰止”。山巖險峻,渾穆;山谷深處一瀑如線,飛流百丈,匯為溪流,流過突兀巨石;山頂密林如織,馭運緣溪緩進;山林幽靜,霧靄朦朧,形成“孤峰露蒼骨,疏木聳堅干”“岡原草木秀,溪谷云霞媚”之境界。另一幅《雪景寒林圖》畫得寒林蕭然,溪澗幽深,山峰聳立,渾厚雄偉;遠處雪峰出云,蒼蒼莽莽,氣象萬千;繁密的山巖皴點,林木枝權(quán)與空疏的水、天、雪、霧構(gòu)成疏密明瞎變化,加強了畫面壯美崇高的效果,使觀者身臨其境。此圖成功地表現(xiàn)了山岳的氣勢,更表現(xiàn)出一種沉思、內(nèi)省的精神境界。范寬曾卜居終南、太華山林中,深入體驗秦嶺山水中的風神氣骨。他提出繪畫不能模仿古人,而要深入生活,以自然為師,“中得心源”。由于他不懈地觀察秦隴山水,真切地感受,以至泰山在胸。因而,其山水呈現(xiàn)出壯觀、雄偉的藝術(shù)境界,魅力無窮。
范寬、郭熙以氣勢磅礴的北方山水畫聞名于世,董源、巨然則以平遠幽深的江南風光畫稱奇。董源《夏山圖》平淡天真,遠山深秀,樹木蔥蘢,山上小樹“淋漓約略,簡于枝柯而繁于形影”,畫山、畫坡岸都不作奇峭之筆,且無雕琢習氣,景物暈染極其自然。另一幅<瀟湘圖》坡巒平緩,淺汀平灘,水面靜遠,蘆花悠然;點景人物栩栩如生,樂工吹奏,迎小舟徐徐歸來,茂林坡岸邊漁夫拉網(wǎng)捕魚,遠山蘆叢間漁舟隱約往來。明代董其昌稱此圖取意于“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的詩句,江南平湖與兩岸山巒畫得十分真切。董源的“江南之圖”對宋元影響很大,米芾、倪瓚、黃公望以至明代沈周、董其昌都深受其影響。
元代山水畫十分崇尚山水之寫意。倪云林先禪后道,心態(tài)好,心靜如水,物我兩忘。他說:“嗟余百歲強半過,欲借玄窗學靜禪。”其散盡家產(chǎn),云游四方,“扁舟箬笠,往來湖泖間”,“聊寫胸中之逸氣”。其畫多取材于太湖附近之景,平遠小景,疏疏落落,悄無人影;疏林緩坡,淺水平岑,意境顯得空靈肅穆,清遠蕭疏。其作品在元代被稱為“殊無市朝塵埃氣”,至明代“江南人家以有無為清濁”,董其昌稱之:“獨云林古淡天真,米癡后一人而已?!?/p>
明代山水畫較為盛達,畫風趨于元代的寫意,文人山水畫繼續(xù)發(fā)展,看山弄水,筆墨幽情,加之董其昌極力推崇“復古”,區(qū)分“南北宗”以禪論畫,一時畫壇興旺。吳門畫派以沈周、文徵明為代表,推崇北宋山水,在古人山水中尋得—份悠遠;浙派山水以戴進、吳偉為代表,承繼南宋馬遠、夏圭之畫風,力主寫意。戴進山水筆法豪邁、爽朗,有痛快淋漓之感;沈周山水筆法凝重,氣勢雄偉。明人繼宋元之后將寫意山水又向前推了—步,在用筆上顯得更輕松—些。
清代山水以“四王”為主,并視為正統(tǒng)畫派。王翠、王原祁等在筆墨和山水造境方面十分成功,山水空靈之氣毫不遜色于元人之意。以金農(nóng)、鄭燮為主的揚州繪畫群體敢于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講究個性,以自我為中心。其畫境飄飄,信手拈得,自由散懷,詩畫合璧,墨韻生動,史稱揚州畫派。
民國海派以吳昌碩、任伯年為主導。吳昌碩吸收上古金石篆文之用筆,以書入畫,用筆蒼古老辣,畫境渾厚古樸。任伯年吸收民間畫風并融會西洋繪畫之色彩,在山水、人物、花烏三方面無不標領(lǐng)風騷,下筆又快,瞬間即成,其畫風爽朗流暢,抑揚頓挫,古意濃濃。
繪畫是視覺藝術(shù),在各種技能的表現(xiàn)下,藝術(shù)的魅力就在于“意境”二字。我國繪畫無論對山水還是對人物、花烏,都著力于“意境”的營造,每個歷史時期,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都有一定的變化,但都沿著繪畫的藝術(shù)精神向前邁進。歷代畫家精心致力于雄渾、空靈、幽深、清新之畫境,而筆墨、線條等都為其服務。真正影響畫境的是我國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有詩情方有畫意,唐詩宋詞蘊含著無數(shù)幅優(yōu)美的畫卷,優(yōu)美的畫卷也能吟詠出動聽的詩歌樂章。
散懷山水天人合一
中國山水畫發(fā)展到了宋朝空前興旺,在其發(fā)展的軌跡上應分為三大類。一是無人物的山水畫,將自然山水高度提煉,其境界空曠肅穆,氣勢壯觀。二是人物作為點景,可居可游,脫盡塵俗,是神仙境地。三是山水人物畫,它不同于前兩者,人物在山水畫中起到“畫魂”的作用,有—定的情節(jié)性。人物要求形神兼?zhèn)?,意味深長,山水則圍繞人物展開,著重表現(xiàn)人物散懷山水的志向和曠達的思想境界。山川為我,我為山川,山川與人渾然—體,以寫意的手法再現(xiàn)文人與天地同樂、天人合一的個性魅力。
中國古代的儒家文化和道家思想一直維系著2500年的中國文化,山水畫的理想境界也不例外,形成山水人物畫的因素不外乎入世的無奈和出世的安逸,儒道兩家終極在一點:與自然親近。
孔子仕途多舛,雖官至司寇,但仍疲力于權(quán)勢,辭爾了之;周游列國,以圖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但終不得志。“道不行乘桴于?!保鬃釉谂c大自然的親和中感悟到人生的快樂,對生命的價值不斷在思考,人生苦短更激起孔子對時光流逝的無奈的嘆息,看渭水激流,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山水有清音,智者相識,仁者相親,孔子提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蓖砟甑目鬃訉ψ匀簧剿酉蛲?,《論語》有一篇最長的短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曾皙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痹闹鞠蚴侨∠虼笞匀?,優(yōu)游行樂,深得孔子的贊同,夫子謂然:“吾與點同?!贝搜允强鬃訉θ松膹匚?,生命歸結(jié)于散懷山水、與天地同樂的自然狀態(tài)。
儒家文化對自然的選擇—方面來自文人士大夫在仕途的失落,另—方面解脫自身的困境。也只有到自然山水中排憂解難,面對自然的山水,文人的孤傲才得到無聲贊許,潺潺的流水安撫了胸中的不平。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人在自然中顯得微不足道,功名利祿如過眼云煙,人自身的價值將被重新審視。
道家文化著重于人自身價值的體現(xiàn),無為而有為,重過程而無謂其結(jié)果。講的是心境的自然舒展,每一事物的客觀存在都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而美蘊藏其中。
莊子抗命丘園,散懷山水,灑然清風,其飄然山水的情結(jié),是后世隱逸文化的精神所在。莊子提出:“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勝?!彼瑫r高唱:“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焉?!鼻f子不是以追求某種美為目的,而是追求人生的灑脫、身心的釋放,這種精神在藝術(shù)上是完美的、至高無上的。儒道兩家皆重山水,但莊子的思想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人的自然本性中美好的一面,一眼洞穿生命的價值所在,藝術(shù)之精神是屬生命之本體,是自然。
六朝時期玄學盛行,社會流行“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隱逸之風與山水之樂合二為一,土族文人為解除精沖的苦悶和心靈的枯竭,極力從統(tǒng)治者的囹國中解脫出來,建立一個以個人為中心的生活天地。他們狷介狂做、放達不羈,嘯歌山林,清談玄理,論自我的生存價值,放棄功名利祿,尋找快樂人生,文化呈現(xiàn)出爭鳴的現(xiàn)象。于是出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人物,詩人、畫家、文學家和書法家,留下了大量的個性鮮明的文學、詩歌、繪畫、書法等優(yōu)秀作品。
散懷山水,肆意游歷,與自然界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的親近交流,以獲得精神的康復和升華,這種現(xiàn)象在六朝時蔚然成風。
宗炳考取秀才,被辟主簿,卻辭而不就,好山水,一心游歷,人老病至,難以再游,將所游山景圖之于壁,臥以游之,謂人日: “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p>
阮籍閉戶讀書,累月不出,或登山臨水,經(jīng)日忘返。
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
“竹林七賢”嘯傲山林,煮酒論詩。
王獻之:“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p>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日:“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烏獸禽魚,自來親人?!?/p>
王羲之的<蘭亭序》更是感嘆人生,蒼涼中自有無窮逸趣。其文日: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明代文徵明畫《蘭亭圖》,現(xiàn)代傅抱石曾畫《蘭亭圖》。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所描繪的是不被塵俗污染的人間仙境,《桃花源記》又成為許多畫家筆下的題材。
隱逸之風熾熱,佛教思想盛行,許多名僧不但精通老、莊,善談玄理,而且風度絕佳,文藻冠世。再者,有名梵剎精舍又多數(shù)建立在山水風光絕佳之處,清談佛理、玄義的沙門僧侶也是隱士,拜訪名僧,共談老莊、佛理,游歷名山勝水,是一種超世脫俗的高情,也有優(yōu)游賞玩的無窮樂趣。
宋代李龍眠曾畫《虎溪三笑》圖,據(jù)《廬山記》記載: “慧遠居廬山東林寺,送客不過溪,一日與陶淵明、陸修靜共話,不覺逾之,虎輒大鳴,三人大笑而別?!?/p>
土族名士隱居的場所多為鄉(xiāng)間別墅或私家園林,一切娛心設(shè)置應有盡有,并成為文人名士尋樂之處。這些欣慕老、莊,務求心神超然的貴族名士,以隱逸為高,以游覽山水為雅,于山水佳美處,廣置莊園,與志同道合的文人名士、僧道優(yōu)游其間,或徜徉在山水之間,或在琴棋書畫間飲酒、談玄、賦詩,因而隱逸不是件清苦之事,而成為一種高尚的享受。
從魏晉南北朝開始的文人山水之情,在以后的唐、宋、元、明、清各個朝代一直續(xù)寫下去。無論是棄絕塵世、遁跡山林,還是江海居處、情系魏闕;無論是歡樂的追尋,還是窮愁的寄托,散懷山水、怡情自然都已在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中成為一種“自然”的文化沉積。這就是形成山水人物畫的文化因素,而山水人物畫之意境恰恰是這種情懷意趣的結(jié)晶。
與自然山水親近的風氣在歷代士大夫文人中一直盛行,但形成山水人物畫的繪畫形式是在南宋。繼李唐《采薇圖》之后,南宋畫家梁楷、馬遠以其獨特的觀察方法,深刻地剖析人物的個性特征,用簡潔的筆墨將這一畫種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不僅人物率意,而且山石樹木同樣傳情。
梁楷的《六祖斫竹》線條粗獷有力,干澀古樸,真切感人;《三高游賞》以其精致細潤的線條刻畫面部表情,以粗放的釘頭鼠尾描處理衣紋,以枯柴描表現(xiàn)背景樹石,筆意簡賅,恰到好處。
馬遠的《觀梅圖》幅面雖小,內(nèi)涵卻豐富,人物不過寸許,卻簡練突出,一條梅枝幾乎橫跨整個畫面,兩位老者在梅花樹下相對而坐,梅香四溢,憂思難忘;《四皓圖》畫得韻味高古,四皓隱居在深山巖壑之間,三位專心對弈,忘情于世,另一位緩步漫游,山石突兀,樹木蔥蔥,流水潺潺,四周清靜幽深。
梁楷、馬遠畫得登峰造極,盡管宋以后的山水人物畫非常多,文徵明、仇英等大家都曾涉足,但徹底釋放自己的卻很少。而明代浙派代表人物戴進卻畫得十分突出,筆墨自然瀟灑,干凈利索。其作品《羅漢圖》生動傳神,灑脫奔放,羅漢伏虎,拄杖閑坐,山門半掩,童子將出,雖為佛子,卻像隱士一般。
現(xiàn)代畫家傅抱石的山水人物畫繼往開來,高古博大,其畫作《屈原》《麗人行》《蘭亭圖》畫得出神入化,意境深遠。傅抱石的大手筆弘揚這一畫種,使人們重新認識到“山水人物畫”意境中的人文精神。
從古至今,山水人物畫的題材取決于其文人化的內(nèi)涵,揮灑的寫意筆墨更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放達不羈、自由釋放是文人散懷山水的本意,而寫意形式的本身也是一種疏放。兩者的結(jié)合使得山水人物畫之畫境——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得以充分體現(xiàn)。
天工神韻詩情畫意
看畫如讀詩,可品可讀。畫有境界,是無聲之詩,觀之不忘,流連忘返。立畫境之寫意,直展胸懷,以情感人,融靈魂于畫之中。 秋冬肅殺而蒼涼,寂寞無邊,是傷感之情;春夏蔥綠而繁華,處處芬芳,是勃勃生機。畫離不開“情”,尤其是畫家,情感不豐富不可為畫,無夢想臆造不可作畫,營造畫境,以情寫之,有感而發(fā)。
宋代繪畫注重畫意之詩情,大幅山水作品景象宏觀,手卷橫披更是連綿起伏,而冊頁團扇構(gòu)圖精巧,設(shè)色優(yōu)雅,其境幽遠。如馬遠的團扇《松下閑吟圖》,奇松橫出,書生倚欄望鶴,空處似水似天,空曠寂寞,渾然一色,用筆更是簡括、利索。馬麟的團扇《郊原曳杖圖》近景山坡起伏,叢榭幾簇,高土策杖遠眺,童子于后,遠處山嵐縹緲,輕筆淡抹。有許多無名氏的扇面畫得十分精彩,雖無留名,但其畫境與名家相比毫不遜色,如《風雨歸舟圖》《江天春色圖》《雪霽圖》等,畫幅雖小卻以小觀大,意境深遠。
在畫面立意方面,宋人頗為用心,不論畫幅大小,都以詩情境界為上。宋徽宗立圖畫博士院,每召畫師總以詩句命題。如試“踏花歸去馬蹄香”,眾皆畫馬、畫花,有一人但畫數(shù)蝴蝶飛逐馬后,徽宗喜之。其又考“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據(jù)說自第二名以下,多畫空舟系于岸側(cè),或立一鷺于舷間,或棲鴉于篷背。而第一名者畫一舟人,臥于舟尾,橫一孤舟于水面,其意不在舟中無人,而表示無人渡水。鄧椿《畫繼》記戰(zhàn)德淳:“因試‘蝴蝶夢中家萬里一題,畫蘇武牧羊假寐,以見萬里意,遂魁?!彼未嬙嚎碱}中還有“深山藏古寺”“嫩綠枝頭紅一點”“落日樓頭一笛風”“午陰多處聽潺渡”,要求應試者在畫中表現(xiàn)出“藏”“春意”“笛聲”與水流潺湲的聲音。這些都能考出畫家對畫題意境的把握程度和藝術(shù)的想象力。應試畫題不僅是繪畫能力的測試,而且是對畫境的把握,境界是畫的主題,營造畫境,必須緊扣畫題,四兩撥千斤,用巧力,用智慧。
宋人山水小品意境深遠,還有許多花烏團扇畫得也十分優(yōu)雅。除名家之外,許多無名畫家之畫也十分優(yōu)秀,如《茶花蝴蝶圖》《鳳蝶圖》《梧桐蠟嘴圖》《荷花圖》《石榴黃鳥圖>等?;鯃F扇均以寫實為基礎(chǔ),設(shè)色和用筆都非常自然,宋徽宗趙佶尚如此喜好繪畫,更何況平民百姓。故而宋代畫風大盛,精品杰作甚多?,F(xiàn)今許多傳世宋代畫作都出自無名畫家之手,后人無不為其精湛的畫技、詩—般的畫境而折服。
借景抒情,詠物言志,縱情揮灑,得意忘形。紙上盡是畫家的滿腔情懷,使人過目難忘。畫作之所以感人,原因就在于其畫境令人感動。畫家雖需要有精湛的筆墨技巧,但造境仍是第一,近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要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地,亦必鄰于理想故也?!嫾以炀澈驮娙恕獦樱袑懸庵?,有寫實之境,但不論境之分派,皆為畫家胸中之情懷。
鄭板橋說:“十笏茅齋,—方天井,修竹數(shù)竿,石筍數(shù)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閑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鄭板橋·題畫·竹石》)
“睛江……畫梅,為天下先。日則凝視,夜則構(gòu)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領(lǐng)梅之神,達梅之性,挹梅之韻,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畫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謂剪裁者,絕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謂刻畫,絕不刻畫,乃真刻畫也…..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愚來通州,得睹此卷,精神浚發(fā),興致淋漓。此卷新枝古干,夾雜飛舞,令人莫得尋其起落,吾欲坐臥其下,做十日工課而后去耳?!保ㄠ嵺祁}李方膺《墨梅圖卷》)李方膺的墨梅圖令鄭板橋如此佩服,其畫作意境之高不言而喻矣。
鄭、李二人對梅竹之忘情、日夜友之,“非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我為梅竹,梅竹為我,此種“癡情”以至筆下之梅竹皆為神品。其實,任何成功作品之畫境都是畫家心靈的體現(xiàn);完成一件畫作,都是以往藝術(shù)實踐的積累;畫山水和畫梅、畫竹一樣,都要達到一種“畫癡”的境界,方能信手拈來,皆成華章。
清代布顏圖說:“操筆如在深山,居處如同野壑,松風在耳,林影彌窗,抒腕探取,方得其神?!?/p>
意境之寫意來自對山光水色的游歷、感嘆和欣賞,有感而發(fā)。閉門造車,在古人畫里找感覺遠不如在自然山川中寫生,面對大自然,感覺會因地、因時而異,絕不是枯坐一室里的感覺。山有峰巒丘陵,眉黛遙岑;水有巨浪洪濤,平溪淺瀨;木有茂樹濃蔭,疏林淡影;屋宇有煙村市井,野舍貧家。各地之景均有誘人之處,目注神馳,情景生胸,天機所到,神氣沖融,即感筆墨空靈,筆外有筆,墨外有墨,信手采擷,無不入妙而成畫。
心屬萬象,萬象凝心,中國畫意境的創(chuàng)造來自客觀景物對主觀情感的刺激,來自自然山川的—草一木、一丘一壑。如倪瓚筆下的冷漠之樹,八大筆下的傲世孤烏,鄭板橋筆下的風逸之竹,都映射出畫家精神上的寄托和思慮,或悲壯雄渾,或清奇高古,或空靈超邁。“境由心造”,畫家超越物象之表面,將自己的個性、情感融會在虛靈的空間中,使所畫之境生命化、精神化。
清代畫家惲南田在《甌香館畫跋》中說:“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眠。”以四季山色擬人,情感溢表于外。惲南田山水和四王比肩,筆墨功夫不讓王翠,但其花鳥更有魅力,開清朝寫生畫派之先河,畫作十分嫵媚動人。
中國畫之意境以追求寧靜、荒寒為上,寧靜而能致遠。莊子在《天道》說:“萬物無足以撓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p>
追求虛靜是中國畫的最高境界,表王貝意境的最佳形式是山水畫。山水畫中的平遠將視線向后推移以至無窮,平向線條的走勢使畫面趨于平和、寧靜,向后的推移將視線引入深遠虛境,垂直面的山形大部分呈金字塔狀,十分穩(wěn)定。荒寒之境旨在表現(xiàn)畫家孤獨的心境?;暮谢穆室耙葜?,山高水遠,地老天荒,縹緲無著,塵埃不到,自有野逸之勝境。寧靜荒寒是遠離塵埃、高懷抱的寫照,明代畫家陸治在畫中云:“松下寒泉落翠陰,坐來長日澹玄心?!?/p>
觀景移情,得心應手,神移跡化是繪畫意境之精要。以形寫神,取形自由,神自安暢,客觀物象的內(nèi)在精神與畫品的意象融為一體,既為畫家所追求,又為藝術(shù)靈性所抒寫。自然物象由虛及實,由實及虛,畫者之詩情由筆端淋漓瀉出,盡收眼底,此為畫境內(nèi)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