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偽滿洲國”垮臺,蘇聯(lián)紅軍進城,雙城這個小縣城,又面臨著一場變革。
小學(xué)校雖然還開著,但是我們家已經(jīng)窮得吃不上飯了,哪里還有錢供我們讀書?所以我只讀了三年半小學(xué),弟弟只讀了兩年半小學(xué),就不能讀書了。祖母為此傷心落淚,父親卻無動于衷,好像他的這兩個兒子與他無關(guān),問都不問一句,他的興奮點都在抽大煙上。家里再沒有一點兒值錢的東西可賣,他就死皮賴臉地向親戚朋友借,后來經(jīng)常跟著這個混一口煙抽,跟著那個混一口飯吃,幾天幾夜不回家。二祖母曾經(jīng)對我和弟弟說:“幸虧你們哥倆兒是男孩不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你爸爸也會將你們兩個賣掉,換大煙抽的?!?/p>
這時的我虛歲十二,弟弟虛歲十歲。二姑為了混口飯吃,到二姑祖母家住。家里只剩下祖母、我和弟弟三人。家里窮到什么程度?說出來人們都不相信。租人家的兩間小房子,一鋪土炕,因為沒錢買不起炕席,炕面上糊上一層舊紙。時間長了,紙一破,就露出土炕面,凸凹不平。炕上只有一床破線毯做被面、舊白布做被里的被子,祖孫三人合著蓋。廚房灶上一口鍋,一個木制破鍋蓋,一個切菜墩子,一把菜刀,黑泥巴燒的兩個瓦盆和幾個飯碗,幾雙筷子。冬天穿的是空心棉襖、棉褲,就是沒有襯衣襯褲可穿,脫了棉衣就光著身子了。春季天暖,棉衣穿不住了,就把棉花掏出來,棉衣改成夾衣穿,冬天的時候再把棉花塞進去,又當(dāng)棉衣穿。
吃的就更可憐了,過去有句老話,形容窮人是“家無隔夜糧”,我家就是這樣。那時雙城名義上是國民黨的政權(quán),使用東北流通券,一千元錢只能買一斤苞米面。而我家多數(shù)時間是沒有錢的,祖母就從一個山東小販?zhǔn)掷镔d了二斤苞米面,做成大餅子,剩下的刷刷盆,熬成粥。吃了早飯,沒有做晚飯的糧食,就只好餓一頓。賒了人家的苞米面,給不上錢,人家不愿意,再去賒就不好張口了。為了我們兄弟兩個不受饑餓之苦,祖母找些偽滿時期配給的破舊更生布,絮上一些舊棉花,做成棉褲,拿到市場上,賣給那些出苦力的窮人,換幾個小錢,還上欠款,再買點糧食度日??墒羌依锏呐f更生布、舊棉花也沒有多少,做了兩條,就再也沒有辦法了。
餓得難受,我和弟弟就到外祖母家里混飯吃。當(dāng)時外祖母家,家境還比較富裕,雖然外祖父和大舅都已經(jīng)去世,但農(nóng)村還有幾十坰的土地出租,城里的家中,前后院面積大,種菜,全家都參加勞動,吃飯、穿衣還是沒有問題的。由于父親抽大煙,把家弄得精光,很是被人瞧不起,所以母親死后,父親很少去外婆家,現(xiàn)在更沒臉見人。祖母也不好意思向親家求借,再說借了也還不起,所以祖母也沒法開口。我和弟弟是姥姥家的外孫子,家里吃不上飯,自然就跑到姥姥家里去。姥姥一見到我們兄弟兩個面黃肌瘦的,一臉菜色,就心疼的直掉眼淚,常常留下我們兄弟兩個住兩天,吃兩天飽飯。
姥姥四十多歲守寡,寄希望于大舅王國章,沒想到大舅二十歲出頭也病故了,留下年輕的大舅媽和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遺腹子。老舅王振江當(dāng)時才十五六歲,就擔(dān)起養(yǎng)家的重?fù)?dān)。種菜、磨苞米面、攤煎餅賣。姥姥、舅舅心疼我們,但大舅媽心胸狹窄,與母親生前又不和。見到我們不理不睬的,看到我們吃飯,就用白眼珠翻我們,常用“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這些話敲打我們。姥姥怕引起家庭不和,也不愿和她爭執(zhí)。一見到兩個外孫,就想起她的女兒——我們的母親,心里的難過是十分明顯的。我雖然年紀(jì)小,還是能看明白人的臉色的,大舅媽說的每一句難聽的話,都使我吃的這口飯難以下咽。
父親不管我們,祖母無力撫養(yǎng)我們,到親戚家混飯遭白眼,上街乞討又感到丟人,為生活所迫,虛歲十三的我,就想法去賺錢了。
年紀(jì)小,又沒有本錢,能干點什么呢?逛市場時,發(fā)現(xiàn)賣香煙可以賺錢,向老舅借了點錢,剛剛夠買一條二十盒的香煙。在小木匣上系根繩子,掛在脖子上,趕早市去叫賣。由于品種單一,很不好賣,而且賣一盒也掙不了幾個錢,就沒有再干下去。接著又想賣葵花子,起早到南山里,從農(nóng)民手中買十斤葵花子,回來讓祖母幫著炒熟,從鄰居家借了一個笸籮、一條方凳、一桿小秤,到十字街頭的繁華地點叫賣。城里當(dāng)時有閑錢的人很少,就是這樣一種廉價的小食品,買的人也不多,有來買的,一次多半只買二兩。如果遇到一個人,一次能買半斤,我就感到很高興了。十斤瓜子,賣一天到晚,能掙東北流通券八千元,四千元用來買四斤糧食,另外四千元用來買燒柴(苞米稈或者是高粱稈)。鬧好了,這一天不挨餓,如果一天賣不出去多少,或者趕上壞天氣,掙不來錢,那就只好挨餓了。
有一天,從外祖母家回來,看到西大街一家服裝店的窗戶上,貼了一張紙條“本店招學(xué)徒”,我進去問:“掌柜的,您看我行不行?”掌柜的打量了我一會兒說:“行。”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告訴我和家里大人說一聲,就可以來了。我回家告訴了祖母,她說:“也好,學(xué)點手藝,將來也算是個出路?!庇谑?,我就進了這家服裝店。掌柜的讓我和另外兩個工人師傅住在一起,早晨起來倒兩個屋里的尿盆,然后和他前妻生的女兒一起抬水,回來幫老板娘燒火做飯。吃完早飯后,再和他的女兒一起送“外件活”。午飯后,幫助師傅點炭火,裝熨斗。沒事時,可以看師傅怎樣干活,練練使用縫紉機。頭次離家住在外面,很想祖母,夜晚常常偷著掉淚。過了兩天,我看“外件活”多半是釘紐扣、鎖扣眼之類的小活,心想祖母也會干,何不送回家去,讓她也賺幾個錢。這樣每次送活取活時,還可以看到祖母。沒想到祖母說,干這樣的活,也掙不了幾個錢,啥事也不頂。她不想干,我只好失望地離開了家。
在這個服裝店干到第十三天,掌柜的對我說:“看你這小孩子挺老實,你回家和大人說,找個鋪保,就正式在這里學(xué)徒吧!”原來這十三天是考驗我,試用。早就聽說:“學(xué)徒學(xué)徒,三年為奴”的這句話,找個鋪保倒是容易,但定了合同,就等于寫了賣身契。三年之內(nèi),只管吃住,再給幾個理發(fā)錢,一分工資不發(fā),等于白給老板干活。如果不滿三年要走,還要包賠老板的伙食費。這樣苛刻的條件,我怎么能干?這三年,我自己可以填飽肚子,我祖母和弟弟怎么辦?于是我從這家服裝店辭了出來。當(dāng)時聽到我老姨說:“這小子沒有出息,找了活不干了?!逼鋵嵥齻兡睦镏牢业目嘀院拖敕ā?/p>
這年夏天,聽鄰居說,哈爾濱的香瓜很貴,如果從雙城買香瓜到哈爾濱去賣,容易賺錢。于是我借了一條麻袋,從早市買了五十個香瓜,背到雙城堡火車站,買票上了火車。到濱江站下車一看,哈爾濱人買香瓜用秤稱,而我的香瓜按個賣,沒有人買,把我急得夠嗆。這時有一個小販要全買去,我盤算了一下,他給我的錢剛夠本錢,加上我的往返火車費。為了不耽誤回家,一咬牙全賣給了他,算我瞎費力氣,白跑一趟。
1947年,蘇聯(lián)紅軍已撤回國,國民黨的軍隊沒有進來,共產(chǎn)黨來了。共產(chǎn)黨發(fā)動農(nóng)民斗地主,實行土地改革,雙城城里沒有土地可分,但是要劃階級、定成分,以當(dāng)?shù)亟夥徘叭甑慕?jīng)濟狀況為依據(jù)。我父親抽大煙,倒讓他抽出理來了。當(dāng)?shù)亟夥徘叭辏次壹腋F的比真正的窮人還窮,所以,給我父親定了個“城市貧民”的成分,可以說是撿了個“大便宜”。后來我們常以此開玩笑自嘲,如果父親不抽大煙,既經(jīng)營商店,又有土地,豈不是成了資本家兼大地主?我們豈不都成了地主和資本家的狗崽子?抽大煙是壞事,但是從另一方面講,又成了一件“好事”。
土改以后,城里建設(shè)新政權(quán),成立了街坊委員會,下分若干個居民小組。我們這個居民組有三十戶人家,識字的人不多,我父親被選上當(dāng)了組長。但不久,街坊委員會發(fā)現(xiàn)他抽大煙,就不讓他當(dāng)了,可是又找不到識字的人,于是就讓我當(dāng)了這個居民組長。
我虛歲十五,還是個小孩子,但個頭高,比較穩(wěn)重,有點少年老成的味道,所以人們沒有拿我當(dāng)小孩子對待。居民組長還真有不少事干:陪街坊委員會公安員查夜;開會,發(fā)動群眾搞“擁軍優(yōu)屬”;進行戶口登記;給來客人的人家開介紹信,到派出所登記等等。但我畢竟還是個孩子,也做出過讓人可樂的事情。我這個居民組里有個人,叫凌寶玉,二十七八歲,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聽人說他以前當(dāng)過小偷,所以登記戶口的時候,他的職業(yè)一欄,我就給寫上了“小偷”二字。戶口發(fā)下去,他來找我,問我:怎么能寫他是“小偷”?憑什么說他是“小偷”?我說:你說你不是,就給你改過來唄!當(dāng)時就將他戶口上的“小偷”二字抹掉,他也就沒再說什么,將戶口拿走了。
當(dāng)了一年多的居民組長,還真鍛煉了我的組織能力。但是居民組長不掙錢,也沒有津貼,吃飯還得靠自己。雙城當(dāng)時有個軍鞋廠,專給解放軍做布鞋,俗稱“撒鞋”或者“傻鞋”,非常結(jié)實耐穿。當(dāng)年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無論當(dāng)官的、還是當(dāng)兵的,都穿這種鞋。軍鞋廠的任務(wù)重,活干不過來,就將鞋底兒發(fā)給廠外的居民來納,叫做“外件兒”,給的工資不高,納一雙鞋底兒給一萬元東北幣。我接了這個活,但因為年紀(jì)小,力氣也小,起早貪黑,一天也納不成一雙鞋底兒。特別是冬季,天黑的早,家里窮,裝不起電燈,只能在油燈下干活,所以掙的錢仍然不夠一家三口買柴、買米,吃飽肚子。
同院有個叫劉敬文的中年人,他是長春解放后,回到雙城家里的。說來也巧,正是我到哈爾濱賣香瓜的那次,從哈爾濱站買火車票回家,他排在我的身后,聽我說家住雙城,就向我打聽西南隅的博學(xué)胡同四號。他家原住哈爾濱,后搬到的雙城,還沒回來過。。我說太巧了,我就在這個院里住,于是把他領(lǐng)回家。一路交談,他看我年紀(jì)雖幼卻很懂事,對我一個勁地夸獎。到家以后,聽說我家生活困難,主動提出讓我去沈陽的一家私人淀粉廠打工,掙錢可以多一點。我雖然愿意去,但又惦記著祖母和弟弟,看著家里的貧困處境,咬牙決定還是去。因為從來沒出過遠門,祖母不放心,卻又無可奈何。
我背著一條小破被子,就上路了。祖母流著眼淚,送我一程又一程。我心里也酸酸的,一再叮囑祖母不要惦記我,勸她回家,不要再送我。祖母戀戀不舍地停下腳步,一直望到我的身影消失,我也是一步幾回頭,向祖母揮手告別。
來到沈陽這家工廠,我做了苦力。每天和另外一個成年人一起,從糧食垛子上往下拽麻袋,拆了口之后再將糧食倒出來。每個麻袋一百八十斤,一天要拆幾百袋,因為年幼力小,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
工廠的伙食飯是一天三頓高粱米干飯,做得很硬,吃下去極難消化,早、晚是咸菜下飯,中午給一碗燉茄子,兩個人吃。和我吃一碗菜的那個人,吃的很快,還沒等我吃幾口,他已經(jīng)把菜吃光了。
到了夜晚,我想祖母和弟弟,想著他們會不會因為沒有飯吃餓死了?想起祖母一生,年輕守寡,老年卻落得個饑寒貧窮,還要拉扯我和弟弟兩個沒娘的孩子,吃盡了苦頭。她常常說:“過這樣的日子,真不如早點死了好?!辈幌牖盍?,卻又割舍不下我和弟弟。每逢我外出回家的時候,不見祖母的身影,總要先跑到鄰院的水井旁看看,擔(dān)心祖母想不開自殺,嘴里不住聲的喊:“奶奶!奶奶!”直到把祖母找到才算放心。
這次去沈陽,離開家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真不知道她老人家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好不容易盼到工廠發(fā)工資,扣掉伙食費,剩下舊東北幣三十萬元。我算了一下,去掉來往火車費,還剩十萬元。向工廠辭工,回家!我恨不得一步邁到家,早點見到祖母。
回家以后,我也不能閑著,除了繼續(xù)納鞋底兒,碰到別的活能多掙點錢,我也要干。雙城北門外,有一處部隊的甜菜地。秋末冬初,甜菜從地里起出來,要把梗、葉都削掉。部隊的人自己干不過來,招用小工,每天給東北幣兩萬元,比納鞋底兒收入要高一些。于是我和同院的劉大娘,每人帶一把菜刀,一大早就趕到這里削甜菜。
秋風(fēng)襲來,在大地里干活,又冷又餓。中午部隊供應(yīng)一頓高粱米干飯,多吃了兩碗。天黑收工走到十字街頭,看到弟弟的瓜子兒還沒賣完,就站在那里幫著賣瓜子兒。九點多鐘回到家里,祖母忙著給我們熱苞米■子粥。我和弟弟餓急了,不讓祖母點火,一人吃了兩碗涼粥。這下壞了,半夜十二點鐘,我肚子疼的不得了,渾身冒冷汗,把祖母嚇壞了。她說可能是從北門外亂葬崗子墳前路過,沖著鬼了。于是燒了兩張紙,還用水瓢裝了一碗水飯,嘴里念叨著:“不要纏著我孫子,送你出去!”結(jié)果,“鬼”是送出去了,病卻留在了我的身上。實際上是得了急性胃炎,從此坐下了病根。急性胃炎變成了慢性胃炎,又變成十二指腸球部潰瘍,整整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直到四十三歲,做了胃切除大手術(shù),才算告一段落。
沒有別的活路的時候,還得納鞋底兒。為了能在夜間多干點活,跑到胡同口一家“上鞋鋪”(許多人家做鞋,自己做好了鞋幫、鞋底兒,再送到這里組裝在一起,能少花幾個錢),借人家的電燈照亮。上鞋鋪的老頭姓許,只有一條腿,拄著一根拐杖走路,人稱他許大拐,我叫他許大爺。他見我家困難,欣然同意,并且說這回晚間有人和他做伴嘮嗑,他不寂寞了。
但是無論我怎么努力,一天還是納不出一雙鞋底兒,掙的這點錢,仍不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這時同院的劉大娘,聽說雙城的“袼褙”廠招臨時工,就帶我一起去應(yīng)聘。
這里是計件工資,打出一張袼褙,給一個工薪分,相當(dāng)于兩千三百元舊東北幣。一天打出五張,即可賺得一萬一千伍佰元。每天上午拆舊軍服,將其變成大小不等的舊布塊。下午在木板上,將這些舊布塊,用糨糊粘好,每四層為一張,再將其從木板上揭下來,趁著潮濕將它貼到火墻上烘干。這種袼褙,過去幾乎家家都做,是做布鞋的一種材料,現(xiàn)代人幾乎不用,而且也不容易見到了。
我剛到工廠時,廠長叫李玉珍,本來是個男人,卻叫了個女人的名字,是關(guān)里來的老八路。他聽說我念過書,就教育我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容易有驕傲自滿的毛病,要注意別犯教條主義。”我頭一次聽說“知識分子”、“教條主義”這些名詞,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含糊地點頭答應(yīng)著。等我懂了這些名詞的含義時,再想想這位老八路的話,才明白,連他自己也不懂。他是個文盲,一個大字也不識,說這些新名詞,是來嚇唬我這個“知識分子”的。
在袼褙廠的工人中間,我確實是個知識分子。當(dāng)時四十多個工人,全是文盲。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念過書。這個袼褙廠,是雙城軍鞋廠的一個分廠。1949年11月,總廠通知各車間、分廠,都要排練文藝節(jié)目,準(zhǔn)備過新年搞匯演。袼褙廠里,根本沒有人懂得怎樣演節(jié)目,不演,對總廠沒法交代。正好來了我這么一個知識分子,自然就抓住不放,把這副重?fù)?dān)撂在了我身上。
其實我又懂什么呢?我說我不懂,人家以為我謙虛,還有人說我這個知識分子故意拿把。我只好硬著頭皮,把任務(wù)接下來。小的時候,我的姑姑們來我家玩,她們常唱《天涯歌女》《四季歌》《采檳榔》等歌曲,我也跟著瞎唱,慢慢地也能唱得有模有樣了,盡管對歌詞的內(nèi)容還不理解。她們經(jīng)常唱簡譜,我也跟著哼哼,雖然不識譜,但發(fā)音還挺準(zhǔn)。解放后,部隊在雙城演節(jié)目,如《王勇立功》《姑嫂擁軍》等等,我也看過幾回,記住了一些曲調(diào),于是就動手編了一些和工廠生產(chǎn)有關(guān)的詞,配上我腦子里的曲兒,選了幾個年輕的男女工人,教唱了起來。我寫的曲調(diào),也是用的“1、2、3、4、5”等音符,但是根本不知道怎樣組合,什么小節(jié)線、休止符,高、中、低音,我全不會??墒撬麄兏欢夷艹?,他們就跟著津津有味地學(xué)。還真讓我這個知識分子把這些工人階級蒙了一把。廠長看我們練得挺熱鬧,就說:“過幾天請總廠工會主席張發(fā)來,用二胡伴奏一下?!蔽倚睦镉悬c發(fā)毛,就我寫的這個曲譜?人家內(nèi)行也看不明白啊!廠長還關(guān)心地問:這些節(jié)目要不要用道具啊?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道具,又不好意思問,就回答說:“不用!不用!”后來我想,老八路到底有兩下子,比我強多了,人家懂得什么是道具。
到了12月15日左右,還沒等到節(jié)目演出,工廠就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總廠工會主席蔡景春講話。大意是:軍鞋任務(wù)削減,袼褙廠撤銷;男工人可以到總廠納鞋底兒,女工人可以到縫紉車間制鞋幫,一切自愿。這樣,演節(jié)目的話題,自然也就沒有人提了。
演不演節(jié)目,對我無所謂,原來我也是被趕鴨子上架的。我最關(guān)心的是:剛剛穩(wěn)定的工作,雖然掙錢不多,但總比我做外件好的多。剛干了不到兩個月,工廠又撤銷了,真讓我苦不堪言。好在我在家里納了幾年的鞋底兒,有點基礎(chǔ),進到工廠還是納鞋底兒,不愁不會干。而且場內(nèi)的計件工資,比外件價錢高,我決定進軍鞋廠。
1950年2月初,春節(jié)剛過,我就到了軍鞋廠。我和守大門的警衛(wèi)說:我是袼褙廠的失業(yè)工人,總廠讓我們到這里納鞋底兒。警衛(wèi)告訴我:到街坊開一個證明,然后從工廠找兩個保人,才能進廠。他看我歲數(shù)不大,問我十幾歲了,我留了個心眼,反問他:“多大歲數(shù),工廠才收?”。他說:“十七歲”。我馬上回答:“我正好十七歲”。他說:那就行了,你回去開證明吧。其實,到了1950年,我虛歲才剛剛十六歲。街坊委員會的人我熟悉,因為我當(dāng)過居民組長,和他們常打交道。我對他們說:“開個證明,要寫我十七歲,寫小了人家不要?!表樌亻_出了證明,又來到軍鞋廠,找了我一個同學(xué),和我父親的一個朋友作保人,成了軍鞋廠的一名正式工人。
進了工廠,我被分配到三車間納鞋底兒,一次領(lǐng)了五雙半成品,拿到手里一看,我又傻眼了。外件活是工廠已經(jīng)圈好底邊,上好鞋臉的半成品。工廠內(nèi)的鞋,則要自己圈邊、上鞋臉。由于這種軍用鞋底兒的半成品,是用一層袼褙打底,用十幾層布鋪在一起,再用刀切成的,非常松軟,需要先用亞麻線繩圈邊,并把鞋臉夾在鞋底前端,一起圈成。弄得不好,鞋底兒和鞋臉兒都會歪斜。這算是個有點技術(shù)的活,我從來沒有干過。但是“沒吃過肥豬肉,總見過肥豬走吧”?別的工人都這么干,我也“照貓畫虎”地干吧!沒想到五雙鞋底兒,被我把鞋臉上歪了三雙。納鞋底兒時,我力氣小,勁頭差,麻繩勒的不緊,納邊緣部分該加針,我用錐子扎眼費勁兒,沒給加針。結(jié)果納出來的鞋底兒應(yīng)該一尺一寸長,我給納成了一尺二寸長。五雙鞋底兒納完,我去交活,檢查員一看就火了:“你是哪個師傅教出來的?怎么把活干成這樣?這不成了廢品了嗎?”。我一聽害怕了:成了廢品,不但拿不到工資,還要包賠損失,我哪里賠得起啊?我就向他說好話,承認(rèn)錯誤,主動要求拿回去返工。他看我態(tài)度誠懇,就沒讓我包賠損失,同意我拿回車間返工,同時又損了我一句:“你整不了,得去請‘劉高手!”意思是找個技術(shù)好的,用刀把鞋底尖部割開,重新上臉。我沒吭聲,把活拿回車間,請同組的一位孫師傅幫助返工。
再去交驗,檢驗員拉長著臉,耷拉著眼皮,將活收下,扔給我五個丙等質(zhì)量的木牌,讓我找記賬員去記賬。納鞋底兒分甲、乙、丙三等,丙等的工錢只有甲等的一半。我心里算了一下,這也比干外件價格高,不吃虧,還挺滿意的?;氐杰囬g和大伙一說,有的工人告訴我:這個檢查員姓李,外號李大眼皮,說話難聽,態(tài)度不好,有很多人恨他!甚至想揍他一頓!我說:“也別怨人家,是我自己沒把活干好,人家質(zhì)檢員就是吃這碗飯的,如果不認(rèn)真負(fù)責(zé)檢查質(zhì)量,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就不會再用他了。”一些工人聽我這么說也就不說什么了,也有的工人說:你小子還挺會做自我批評的。這是我頭一次聽說“自我批評”這個詞。
我們這個車間有三百多人,每十人一組,共三十個小組。解放初期,工廠領(lǐng)導(dǎo)每天組織工人開學(xué)習(xí)討論會,對工人進行政治教育。開會時,每個小組發(fā)給一本用白紙裝訂的筆記本,讓小組找出一個人來記錄。十個人推來讓去,誰也不干,原來多數(shù)人都沒有念過書,有的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怎么能做記錄呢!于是我說:“我也記不好,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干,我就試試吧!”。雖然我文化也不高,人家說十句,我只能記一兩句,有些還是錯別字。但將記錄本交上去,車間領(lǐng)導(dǎo)卻發(fā)現(xiàn)了人才。
我們的車間主任李文芳,只有高小文化,車間支部書記毛文祥,沒有讀過書,從小被父母送到廟里,當(dāng)了小和尚。共產(chǎn)黨來了,他才還俗進工廠,入黨當(dāng)了支部書記。因為沒有文化,干工作感到非常吃力,所以他非常羨慕有文化的人。
工廠實行計件工資,少干活就少掙錢。雖然家里窮,我也是為了吃飯才出來掙錢的,但只要車間里有什么事情找我,從不怕耽誤干活少掙錢,放下手里的活就走。全廠共七個車間,每個車間給分了一塊黑板,就是用水泥在墻上抹成一個黑板的形狀,涂黑以后就當(dāng)黑板用了。我們車間的這塊黑板,毛文祥就讓我來寫。他有時找點現(xiàn)成的資料讓我往上抄,沒有材料就讓我編點順口溜,寫個表揚稿、批評稿什么的,反應(yīng)車間里的事。所以我成了這塊黑板報的主編、記者、排版、繕寫集于一身的人物。
1950年2月進廠,6月份就發(fā)展我入了團,8月份當(dāng)上了車間工會宣傳委員,10月份車間工會主席調(diào)到“速成工農(nóng)中學(xué)”學(xué)習(xí),我又被選為車間工會兼職不脫產(chǎn)的主席。
1950年10月25日,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我們工廠屬于軍需工廠,歸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區(qū)后勤部領(lǐng)導(dǎo),動員上前線入朝參戰(zhàn)。我是團員,當(dāng)然不能落后,積極報名。后來上級又決定,不從軍需廠調(diào)人了,所以沒有去成。上前線是有可能掉腦袋的事,敢報名,說明我不怕死,覺悟高,能這樣做的人并不是很多的,所以車間黨支部決定發(fā)展我入黨。一天午休,大家蹲在外面的大木頭上吃飯,車間黨支部兼職組織委員郭發(fā)問我:“喂!關(guān)自義,你想不想入黨?”“入唄!”“你寫個入黨申請書交給我”。
1951年1月6日,我被批準(zhǔn)為中共候補黨員,由于家庭成分好,候補期定為半年。從此,我走上了跟著共產(chǎn)黨干革命的道路。2月份,我們廠工會主席蔡景春,調(diào)到哈爾濱工作,廠工會專職干部定編四人,缺了一名,新工會主席崔文華提議,我脫產(chǎn)到廠工會工作,當(dāng)專職勞保委員,使我由工人變成了干部。
作者簡介:關(guān)自義,男,滿族, 1934年生于黑龍江省雙城縣。政府機關(guān)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