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汛水退去,轉(zhuǎn)臉天就涼了下來,早晚的風(fēng)變得穿膚刺骨了。
俺盼著天再涼再冷點,狗日的季節(jié)要是一抬腳就到冬天就好了,好在哪里,俺心中有事——天冷了,兒子傻三就不會再下河游泳了,他下的河可不是小溝汊,是大淮河呀。
淮河水不是一般的水,是會禍害人的,早年它脾氣大,三年五載就會來場大水,房塌莊毀,落個屌蛋凈光。如今它被治的安順了些,但保不齊每年夏季它大老爺一不高興,就收去幾個下水撲騰的人。這不,村頭小柳家大孩子、村里首位考上大學(xué)的秀才,不就在放假回村下河游水溺水身亡的嗎?那位秀才多精明, 都歿在這河里,自己的兒還是個傻子,早晚要出事的,不有這么句話“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嗎?
天冷多好,天冷一下雪,雪一封河,傻三再傻也不會下河了。
再者,天一下雪,年不就到了嗎?年到了,棗就該回來了。
想到這, 俺就得喝口刀子燒。刀子燒是鎮(zhèn)禹王酒廠生產(chǎn)的最烈也是最便宜的酒,喝上一口火條子捅了嗓子一般火刺辣,有時會刺得流眼淚,俺卻喜歡這口兒。只不過,今年過年棗回不回來,鬼也不知道。算算棗已經(jīng)有五年沒回劉郢了。棗性烈心硬,在跳花鼓燈的班子里,就屬她口(“口”是淮北人說女孩厲害的專用詞兒)。可她再口,也該回來和劉郢人說道說道:是她自己主動跟浙江人跑的,不是俺劉淮北在南京打工時把她賣了的啊。轉(zhuǎn)念想想她就是回村,也不會說這話。即便她回來也不會來劉郢, 只會去對岸的她娘家杜崗。
棗心硬得很,把傻三留給自己,她人卻和浙江小老板去浙江了。這事思來想去,也怨自己,怨自己不該帶她去南京打工, 即使去打工也不該讓她去浙江小老板的工廠……
―吹,俺眼睛就流了淚,瞎屁了,俺這是老了,不中用了,“迎風(fēng)流淚,撒尿滴鞋”,這不是人老了嗎?俺暗忖自己才四十出頭,不該老,也不能老。有傻三這樣兒,俺就不敢老。俺的兒今年才十五, 正常的十五歲的男孩該出去打工了,可傻兒不僅打不了工,一天三餐還得自己伺候呢。俺窩在村里沒出去說是為了傻兒,其實俺也怕到城里去,那里是自己的傷心地,俺被城市這只狗狠狠地咬過兩口,一口是兒子在城里傻的,這第二口是老婆棗是在城里丟的。
傻兒小名叫寶柱,生下來時并不傻。記得寶柱十歲那年的春天,南京城多雨,到處生著霉,霉斑如霜似的從被褥爬上墻壁和低矮出租房的房梁。寶柱發(fā)高燒就在那個綿長潮濕的夜里。寶柱發(fā)生抽搐時,雨水已經(jīng)漫進了小屋門檻,俺和棗抱著寶柱打著一柄黑傘在七扭八歪的雨巷行走,如爬行的龜。
那時,俺和棗打工沒掙到錢,不敢去大醫(yī)院,只能帶寶柱在工棚區(qū)一家小診所打吊水,打了三天不見退燒,還抽抽了。這時浙江小老板來了,看到這―切就罵俺:“你豬頭三呀!小孩這樣要死的喲!”說著抱著昏迷的寶柱上了自己的車,棗抹著淚花一扭屁股也上了他的車,還隨手關(guān)了車門。
俺那天看到他倆仿佛一家人似的,自己卻成了局外人,被扔在車子的一股藍色的長屁里,嗆得大聲地咳著。俺知道棗不是第一次上小老板的車了,她開車門的動作嫻熟,比她跳花鼓燈的舞步還輕盈。
不管怎樣,只要能救救寶柱就好。三天后,寶柱命保住了,卻落了半癡半傻。
俺記得自己抱著傻兒回到出租房后,把寶柱放在床上,就絕望地蹲在地上,用雙手抽自己的耳光,抽了兩下不解恨,就又狠狠地抽起來。當(dāng)時棗抱著俺的手臂流著淚說:“他大,你別這樣!”
想想五年前自己狼狽的樣子,也真可笑,不經(jīng)意間自嘲地搖了搖頭??纯创蹇?,俺要尋自己的傻兒寶柱回家,俺就剩下這傻兒了。雖然他有點傻,可再傻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呀。
村口沒有了那兩棵老桂花樹守著,村口就不能叫村口了。
村口兩棵老桂花樹有年頭了,少說也經(jīng)歷二三百多年的光景,但卻讓村長洪武把它賣給了城里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了。兩棵老樹移到城里的高檔別墅小區(qū)當(dāng)門樓子去了,俺想,秋天里老桂花樹也會在那里飄香十里嗎?誰也不知道。
洪武說那兩棵桂花樹只賣了十萬塊,并用這錢修了村里三尺寬的戶戶通水泥路。村里人私下里都傳說開發(fā)商給的是六十萬,其余的錢讓洪武給貪了。村里如今只剩下老頭老太孩子婦女,誰也不敢去找洪武理論,就鼓搗俺去問詢。俺覺得洪武不可能去干這沒良心的事,就冒充大頭鬼去了村長家。俺想自己和洪武是打小一起拜在形意門下練武術(shù)的師兄弟,在門中自己還算是兄。沒想到“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了,那天,洪武在院里剛練完一趟拳,全身熱騰騰升著熱氣,仿佛剛洗過桑拿,洪武一仰頭,喝著一瓷杯苦茶,他聽完俺的囁嚅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山響,罵道:“狗日的,兩棵朽樹,人家給十萬還嫌少?六十萬?你以為這樹是你家棗,能賣那么多錢呀?”說完一擠身一抬手就把俺扔出門外頭了。洪武老婆沖出門,叉?zhèn)€腰指著俺的鼻子罵了句“活該”。
俺爬起來跛著腳向家走,走了半天才想起來洪武使的是形意拳里第五式——貍貓上樹,俺也想起來了,破此招要用“熊出洞”那一招。說來也晚了?;钤摰姑梗橇诉@事,還讓人家當(dāng)眾揭了傷疤,如當(dāng)頭澆了一壺尿腥腥臭臭的,讓村人笑話了。
過了幾天,俺想了想,還是請鎮(zhèn)上幾位有頭有臉的人和形意門中兄弟,在鎮(zhèn)上酒店擺了一桌酒。俺賠著笑捧著酒來到師弟村長面前,賠個不是。洪武只是劃拳喝酒,好像沒看見俺一樣,吆三喝四,俺就只好一杯杯地“先干為敬”,后來就醉倒在桌下。洪武他們好像也喝好了,擁著一伙酒友出了門。俺跌跌撞撞地追過來,挽著洪武手臂說:“村長大兄弟,俺沒有,真沒有賣棗?!焙槲滢D(zhuǎn)過胖臉,小眼里流出一縷充滿酒意的光,說了話:“沒賣就好,賣了老子就抓你送到縣里法辦你狗日的!”說完一甩手,像扔掉一塊臟抹布,揚長而去。俺恨不能喊他一聲爺,只要洪武能當(dāng)眾說棗不是俺劉淮北賣了的,俺給洪武跪下都行。
村口沒有了樹,也少了一個大伙喝茶拉呱的地方,更讓傻兒沒有了玩耍的地兒。傻兒寶柱也夠可憐的,沒有玩伴,誰愿意和傻子在一起玩哩?傻兒不會說個完整話,說的話別人也聽不懂,比如說“餓了要吃飯”,他就說“香,香香”,冷了,他就說“焐,焐焐”,聽他的話就比聽威虎山土匪黑話或波斯語還難懂。有兩棵桂花樹時,傻兒會爬到樹上朝大路上看,啞啞大叫:“啰,啰啰!”如一只怪鳥在聒噪。
沒有樹爬,傻兒就會去淮河游水的。他游水沒有人教,誰會去教傻子游水呢?不過,傻兒有特殊本領(lǐng),游水他無師自通,下水就會了。說來奇了,他在水里不沉,仿佛是一根木頭漂在浪里,還會常常在浪上睡著。按說俺不該不放心傻兒游水,但傻兒有病:只要下雨打雷天,他就會抽搐,就會有危險,誰能保證天不下雨不打雷呢?
俺的目光尋向遠處,淮水之上落日熔金,一片一片金箔一層一層地跳動,夕陽正紅……
這時從村頭的小紅瓦房傳來一段沙啞的說書聲:“霸王恃英勇,困垓下,怨蒼穹,帳下含淚別美人,實可嘆叱咤風(fēng)云一代英雄……”
俺知道癱子葛小六又在練習(xí)唱大鼓書了,他有個夢想,冬閑唱大鼓給家里掙點錢。但他唱得真是不忍心去聽,殺豬的嚎叫聲,也比他唱得好聽。
葛小六是俺們里的大師兄,沒癱前,他的形意拳在方圓百里的淮南之地是有名頭的??上?,他折了,從工地的腳手架摔下來,被城市那條狗咬殘廢了。
洪武向葛小六那里走去,每天,他都會去把葛小六背進背出,他不背,俺就去背,他家里只有一個女兒叫妞,背不動她癱了的大大。
俺得趕快回家去,告訴俺的大大,俺在水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是個天大的秘密。
但俺得首先爬上岸去,上岸就得爬上這個陡坡,這個坡比村長家的院墻還光滑高大,真難爬。
俺下水往常都是從淺水區(qū)下去的,走到深水時,水就會撲向俺,把俺托起來,俺那會就會歡樂得如鴨子嘎嘎地叫。
今天下的水不是淮河,不過也是淮河的汊兒,應(yīng)該也屬于淮河吧,俺鬧不清楚,俺不是個傻子嗎,他們都認為俺是傻子,俺是傻子嗎?俺不知道,問俺大大,他肯定說不是,但村里人都說俺是傻子,是就是吧,反正我每天吃六大碗飯吃六個饃,比他們都能吃。只是俺有時說不清楚話語,別人聽不明俺說的一些事理罷了。俺就信一點——每個人都會傻一次,太精明有什么好哩,俺一直希望自己能永遠傻下去。
俺今天下的水塘,聽人說是老淮河故道上的一個水塘,叫蛤蟆塘。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俺哪里知道,俺可不去管這些事理,它愛叫啥就叫啥。
俺可不是自愿來到這里的,是被村長兒子大杰子一伙人押到這里的。
整個事情好像是這樣的起的頭:中午頭上,俺溜出門。大大在睡覺,他每天中午吃完飯喝完酒,都要睡上一覺的,搞得和村長一樣。他不睡上一覺,好像不行,不睡,他下午盤泥就會沒勁頭。盤泥是個體力活,為嘛盤泥呢?是為了捏泥泥狗呀,為嘛捏泥泥狗呢?是為了賣錢活人,俺大說俺家六代都是捏泥泥狗的。不說這個了,俺會越說越亂,還是從俺出門到了村口說起吧。村口那兩棵大樹不是讓村長賣到城里去了嗎?沒有了樹,俺就沒有玩伴了。先前俺站在樹上可以看到遠處那條土橋,土橋連接著去縣城的公路,那條路上奔跑著很多好看的汽車,當(dāng)然沒有南京城里的車多,車好看,那路上的汽車只有又臟又破的四輪和三輪的柴油車。可俺還是要看那條路,總想俺娘會打那條路上乘車回來,但她依舊沒有音訊。他們說俺娘心硬,俺不這么看,俺娘最后和俺分手時,流著淚抱著俺唱了一夜的歌,那歌好聽,后來才知道娘是唱花鼓燈的。
娘沒有回來看俺,也沒有按她最后走時說的話來做,那時她說:過兩年掙了錢就帶俺看病的。俺的病,俺看是不好治了,一到下雨打雷天就會犯,俺也不愿那樣,但能由得俺嗎?記得俺在南京生病時就是下雨打雷天。
俺說的話別人聽不懂,俺的話鳥懂蟲懂魚懂蝦懂樹懂,唯獨人不懂,人真是笨呀。
當(dāng)然,也不能這樣一概而論,好像妞兒能聽得懂。有一次俺站在樹上和一只南飛的烏鴉說話,妞兒就一直看著俺。俺對烏鴉說:“你到南方去看看俺娘可好?”烏鴉說:“俺不認識你娘呀。”俺說她叫棗,烏鴉說棗長的啥樣?俺說俊著呢,說完就領(lǐng)著它回家去看俺娘的照片。妞也跟著,路上,村里人看到幾只烏鴉跟著俺飛,就說:“這孩子邪氣!”唯有妞兒說俺是懂鳥語的人。村里人就說妞兒八成也是要變傻子了。
俺又扯遠了,還是說說俺怎么沒有去淮河游水,卻到這蛤蟆塘的事兒。
好像俺剛到村口,就遇到了大杰子他們一伙。大杰子也就大俺幾歲吧,但長得壯,大頭大臉的,粗脖上掛著一個黃燦燦的狗鏈子,兩只大眼上配著粗黑眉毛,一見到他俺就想到門神畫兒。一見到他,俺就小腿不聽使喚,就想抽抽打抖抖。也不知為啥,就想躲他,但他今個好像專門來找俺一樣,堵著路不讓俺走。
“三傻子,你過來!”大杰子叼著煙向俺揮了一下手,俺只得怯怯地走近他身邊,把頭低著,準備跪下來讓他騎俺。以前,他們一伙人總是要把俺當(dāng)馬騎的,這次卻沒有。
“傻子,都說你水性好,是吧?”
“呵,呵呵!”俺支吾,俺腿抖了,又有點尿急。
“哈呵你娘的蛋,你個傻子,你今個幫俺干件事,下塘里給俺摸一只表。”說著他把手腕上金燦燦的手表在俺眼前一亮:“就這樣的表,只是比這表小一號,摸上來,獎你一包方便面!”
然后,俺就被他們一伙人連推帶搡地拽到這里。俺走著走著就覺得左腿褲管里一股熱流沿腿流下來,好像一條蛇躥了下來,俺尿了。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又能咋樣,俺尿的是自己的褲子,只是別讓俺大大知道,他會瞪大牛眼,失望地嘆息:這可家敗了。這是他的口頭禪,天天掛在嘴上念叨,不像妞兒的大大天天唱大鼓好聽。所以村長罵俺大,你家家敗就是你念叨出來的。
俺又說岔了,還是說下蛤蟆塘的事。我們來到這里時,村莊都沉浸在午睡的秋陽下,風(fēng)把大楊樹葉不緊不慢地吹著,大葉楊就有起水嘩嘩的聲響。秋陽就晃晃悠悠地從楊樹葉間隙里漏下來,如破網(wǎng)的投影。此時,除了豬狗叫聲之外,還有就是妞兒的大大葛小六唱大鼓詞,鼓詞聽不清,鼓聲咚咚咚地響,他也不覺得累,俺大大要是真得學(xué)他就好了。俺還得把話頭說回來,我們來的地點是水塘邊,或者是深潭邊上,這里曾是打北朝東去的古淮河道,幾十里河道早都干涸了,唯有這里汪著一塘水,或者是一潭水,聽說這里曾是古渡口。俺不管這些。
大杰子又給俺看了看他那只表:“記住了,就是這樣的?!闭f完他們就在秋蟬的哀鳴中,把俺從高坡上推到水里。在落下時,俺看到天空湛藍,飛過幾只鳥,不過那鳥不是烏鴉,會是什么鳥呢?俺還沒有看清楚,就被水覆蓋了,好像還有許多樹葉在紛亂飄下來,欲要砸死我瓦片一樣紛墜而下。
這里的水和淮河水不一樣,淮河水湍急,水是暖的,水表的水溫與水底的水溫差別不大。可這里的水是死寂的,水溫越往下越冷,是刺骨的那種寒。俺有點害怕了,在淮河里俺睜開眼可以看到水里的黃沙和魚群,可這里水是一片黑暗,頭頂上的水是近乎黑色的藍。當(dāng)俺潛到古桂樹那個高度時,耳朵就有了鳴響,心跳就加快了。俺游了一轉(zhuǎn),但見這里好像是漏斗狀的,上面是一個小圓,下面卻有著兩個曬麥場大,只是沒見到什么手表,俺不知道大杰子把手表扔到這里干什么?俺剛把頭浮上水面,想透口氣。大杰子他們站在坡上就沖俺嚷:“傻子,找到了沒有?”俺說:“砂,砂砂砂。”大杰子一伙人就朝俺扔土塊,讓俺再潛下塘去找。俺是傻子,在村里被人攆,被人扔士塊是常事,俺躲著就是。
俺只得又一次潛到水底,心里比前一次少了一些恐懼。
俺發(fā)現(xiàn)下面的水是墨綠色的,再往下就有了茂盛的水草。俺終于潛到了水底,水底是麥場大小的淤泥窩子,窩子的東側(cè)有一股泉眼,汩汩地向上冒著泉水。那里的水是溫溫的,水珠一串串一串串地冒出一人高才破滅,真的好看極了。俺想不通這水里咋會冒水的,這水是打哪里來的呢,是小孤山的水?還是打淮河主干流出來的?俺要是告訴大大這里水里冒水泡的事,大大肯定不會信的,如果大大信了,他告訴村里人,他們八成不會信,信不信隨他們吧。只有妞兒會信的,俺想。
這里一片安寧,仿佛俺又重新回到娘的肚子里了,覺得很安詳。俺開始在淤泥里摸表,摸著摸著,就被淤泥中藏著的什么東西猛地撞擊了一下,那是一個黑糊糊從淤泥里猛地移動的大家伙,有點像突然移動的黑漆大棺材,又有點像黑色的野山豬,嚇得俺趕緊向上游,這八成就是村里人傳說的水鬼吧。俺四肢拼命地向上亂劃,仿佛是逃命的蜘蛛或壁虎,在水中,擊起許多水花兒,比水底泉眼冒出來的還要多還要大,只是停留一下,就都破碎在水中。
在向上劃水的當(dāng)中,俺真真切切聽到了葛小六的鼓詞傳來:西楚霸王項羽掀簾出帳,信馬由韁而行,四周圍暗沉沉一片,俱是漢軍營壘……
雖然俺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害怕的,因為傻子也該是個人,是人都該有害怕或者歡喜。俺現(xiàn)在沒有歡喜,只有害怕,俺是撞上水鬼了。
直到后來才知道不是什么水鬼,是什么?俺這會兒真不知道。
俺在淮河大堤上舉目望去,淮河波光粼粼如一條大魚在享受著夕照。水聲不大,深秋的水道漸漸地消瘦下來,好似得了消食病的人見天地瘦下來。兩岸稀疏站立的水柳和間生的楊樹在秋風(fēng)的虐待下,落下無奈的葉子和沉沉的心思。
新渡口的臺階上,只有幾個婦人攜著孩子在洗衣洗菜,水面卻沒有孩子們戲水打鬧聲。俺走近那些婦人問:“可看見俺家寶柱了?”婦女們不是擺手就是搖頭。
秋風(fēng)踏浪而來,吹得俺的禿頭涼颼颼的。摸摸頭,暗罵自己是傻屌一個,都入秋了,還剃個禿頭,被風(fēng)一吹,俺心里就有點緊張:這個死孩子又跑到哪兒瘋野去了?俺知道自己的傻兒子不會被淹死,但會不會跑丟就難說了。見過寶柱漂在水里睡覺的場景,但給人拐跑咋辦?想想就罵自己憨,誰會拐一個傻子呢?寶柱也不是如花似玉的妞兒,妞兒是村里長得最俊的姑娘,只是沒有攤上好命。嘆了口氣,朝小孤山爬去,她想寶柱可能到山上鬼子碉堡的廢墟上拾彈殼去了。
小孤山不高,一泡長尿的工夫就可以澆到山頂。
古人語: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小孤山也是不一般,它是秦代(浮山堰,南北朝時期)先人們壘起來的山,主要是防水災(zāi)的。這里是平原,向上二十里是蚌埠,向下六十里就是洪澤湖,總不能讓水淹來淹去吧?這小山還是軍事要塞,日本人打過來時就在山上壘了碉堡,駐守了一個排的兵,排長后來當(dāng)了日本國的首相,在中日建交初時,這位首相還提出要訪問憑吊這里,還要祭拜淮河。聽說中央領(lǐng)導(dǎo)不同意。為嘛不同意,內(nèi)因不詳,俺又喝了口刀子燒。劉郢子的人就會扯,扯得無邊無際的。說這小山上藏著有寶,所以不能讓日本人來。劉郢人也真會扯,比如說劉郢村的人多姓劉,尋祖就尋到了劉邦那里去了;姓洪的認了洪秀全為老祖,后來被人譏笑洪秀全是野路子的臨時皇帝,又返過身來認了洪天霸;姓葛的認的是葛洪,姓劉的又嘲諷葛洪是一道人咋有后哩,姓葛的人就不服氣,說俺們先祖是可以結(jié)婚生子的道士。這些都是鬼知道的事,還有許多鄉(xiāng)里喜劇,俺不想說它去,反正這山有神道。
到了山頂,還是沒見傻兒寶柱。
但見那座碉堡處一片秋草萋萋,碉堡早在“文革”時被紅衛(wèi)兵燒了,斷墻頹壁已被劉郢子的人貪早摸黑扒得屌光凈蛋的,青磚方石要不壘了屋基和豬圈屋,要不成了廁所墻。廢墟上長了一蓬蓬的野草,不少野草已開始結(jié)草籽了,大多的開始泛黃呈彎腰狀,低洼處的草長得也有膝深了。深秋的草和中年的人直通一個心境那就是一歲一枯榮,俺就是那桿苦艾草或荊條子。嗨!俺重重地嘆了口氣。俺喊了兩嗓子“寶柱,寶柱”,四野里沒有回答,只有風(fēng)把野草吹得東倒西歪的,沒有正形兒。
俺愁了。
“叔,寶柱他沒擱這兒,好像隨大杰他們?nèi)チ烁蝮√亮??!辨黑s著五只羊走過來。
妞兒是葛小六的獨女,小六在城里打工從跳板上摔下來成了癱子后,妞兒的娘就跑腿了,把一個家重擔(dān)交給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支撐著,這孩子不易呀!其實,在鄉(xiāng)村家里出災(zāi)事女人跑腿的事多得很,多了就沒有人去噓噓了。
這會兒,俺看到走近自己的妞兒,一晃眼這丫頭就成了大姑娘了,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身條子抽得快,快有自己高了,小胸脯已經(jīng)有了起伏。俺聽到寶柱和大杰子一伙去了蛤蟆塘,竟打了一個秋寒噤,俺連忙和妞兒招呼了一聲“俺知道了,你也趕羊回吧,天晚了”,就向山下走去。
下山,俺是一路小跑的,這路陡,邁了一步,一步緊一步地跟進了,兩條腿就被山道蠱惑得不行,一顛一顛的,兔子被狗追樣的。
俺看過自己的傻兒被大杰子當(dāng)馬騎過,這大杰子是被他爹娘慣的,壞毛病多,盡干些搛上筷子的事。偷看女人上廁所,偷小賣部的錢,在學(xué)校里打群架,到鎮(zhèn)上去唱歌廳。那歌廳可不是平常人去的地方,那里有賣肉的小姐,這才多大的孩子就玩起女人了,鳥毛還沒長齊全,這是毀人的事!洪家再有錢遇到這樣的討債鬼降世也得毀。另外,說到蛤蟆塘,那可不是人去的地方,前面是亂墳崗,下面是古河道,這河道是淮河改道留下的,最凹處是蛤蟆塘,那塘水沒有干涸過,夏天那里水面會起霧,天越熱越升騰大霧;秋天陰雨天,那里水面就無緣由地翻起浪花來,好像被煮沸的一鍋湯?!澳抢镄皻庵兀 贝謇锏睦先藭嬲]自己的晚輩不要到那里去的。去那里丟了魂的人多,所以村里人也叫那里:“鬼鬧地”?;陙G了就要請村長老婆來喊魂,喊兩次就好了。村長老婆也給傻三喊過魂,只是魂依舊沒有喊回來。
和大杰子一起去那里,準沒好事,這一想俺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俺連喊帶叫,嚎著向蛤蟆塘狂奔,仿佛被打折了腿的狗向主人家遁逃。
村長洪武騎在電驢子上喊了俺兩聲:“狗日的,跑啥?領(lǐng)低保去,還是搶銀行去?”
俺破天荒沒有在村長的招呼下停下步,一路向西。
村長不解地看著俺去了“鬼鬧地”,依稀聽到村長罵俺:日奶奶的,那里有金子銀子還是有女人呀?;幢蹦惆顺梢采盗?。
村長一擰手把,電驢子驢脾氣就大起來,一頭就向村口沖去。這是俺想象的場景,村長騎電驢子就這個德性,劉郢子村的人都知道。
俺終于抓住了一根老枯樹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埂壩。癱了似的坐在那里望著塘里的水發(fā)呆,想著剛才的事由,一直恍惚著,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里,是在水下還是在岸上?望著遠處的小孤山,以及自己濕漉漉的全身,俺知道自己上岸了。
在水下遇到的不是水鬼,不是!俺對自己又說了句,是怕自己又搞亂了。
自己差點被大杰子一伙人玩死了,只要沒有在水下摸到那只該死的表,他們就用土塊和樹棍打著不讓俺上岸。幾次下潛幾次上浮,俺都告訴他們水下沒有什么表,不過水下有東西,只是自己的話他們都聽不懂,要是妞兒或者自己大大在,可能會聽懂的。
“傻子,你今個找不到表,就別想上來!”大杰子叉著腰,支著手彈著煙灰,瞇著細長的眼睛罵著。就在這時,不知是誰扔了一塊硬土塊擊中了俺的后腦,俺一下犯了暈,感到自己失去了浮水的本能,塘里水吸盤一樣把俺往下吸去,如一塊鐵錠急速下墜。俺這樣下墜,在水塘的魚蝦眼里不知道是個啥樣子,保不齊它們看到是一具尸體在下沉。
俺好像在水底睡了一會兒,醒來是被那條大魚用嘴碰醒了。俺在水底真切地看到了那條大魚,大魚圍著俺轉(zhuǎn)著圈,魚尾攪動的浪讓俺有點站不穩(wěn)。大魚嘴里咕嚕咕嚕地說著話:“你這孩子怎么睡在俺的床上?”好像有點責(zé)備的意思。
俺一邊向后退一邊緊盯著大魚,這條魚有一個大人床那樣長,青綠色的魚鱗上沾滿了厚厚的青苔和泥膜,它的嘴大,可以塞下一條大人的大粗腿。它一說話就露出一排高高低低的白牙,如村長家的狼狗牙一樣。俺真怕自己被它張口吃了,最害怕的是魚的眼睛,那黑少白多的眼仁大得如一雙乒乓球,讓俺莫名緊張,感到窒息,呼不過氣來,嗆了好幾口水。
大魚突然說:“用你的耳朵也可以呼吸的,真笨!”
俺聽了它的話,下意識地關(guān)閉了鼻子呼吸,改用耳朵呼吸起來了。也行,還真的在水下呼吸到氧氣了。只是兩只耳朵里過水,從口中吐,耳朵就有了麻麻的癢。
俺聽到自己對大魚說了聲:“謝謝!”
俺很高興,在水里俺可以用耳朵呼吸,劉郢村的人誰會?沒人會!前不見古人,后也不會有來者,這絕活只有俺會了,所以,俺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傻子。
大魚沒有吭聲,只是盯著俺看。
大魚說:“你該回家了,你娘會想你的。”
俺就黯然地回答:“俺沒娘,俺娘跟人跑了!”說完流下眼淚,只是淚一流出就成了晶體,如鹽粒一樣,好久才一粒粒融化掉。
大魚聽完俺的絮叨后,嘆了口氣:“嗐!你和俺一樣都是沒有娘的可憐孩子?!?/p>
大魚又生好奇地問:“你來這里,干嗎呢?”
俺就把大杰子讓俺下水找表的事告訴了大魚。
“表?什么是表?”
俺解釋說:“就是一個可以看到時間的東西?!?/p>
“時間又是什么?”大魚不解地自言自語道:“嗐,你們?nèi)私缇褪腔^點子多?!?/p>
說到金表,俺趕忙又起身去淤泥中摸索,俺認為那表一定在這淤泥中的。
大魚見俺亂來就大聲罵道:“別亂翻,那是俺的床!”
“找不到表,他們不會讓俺上去的,俺會餓死在這的?!卑嘲笾?。
大魚好像被俺弄得很煩躁,吐起大大的水泡。
這時,頭頂上落下的瓦塊石片多了起來,顯然是大杰子他們又在向塘里砸土塊了。有一塊石片劃過大魚的脊梁,大魚被惹怒了,它一擺尾巴,箭一樣沖向水面,尾巴卷起的浪花把俺打起了好多個漩兒,就如陀螺被誰用鞭子抽打了一樣,又好像自己被誰扔進了旋轉(zhuǎn)的洗衣機,俺又頭暈了。
一會兒,一塊移動的烏云從上方漂沉下來,大魚對俺咯咯咯地吐水泡,顯然大魚在笑,“那幾個壞孩子讓俺嚇跑了”。大魚的兩根長胡須隨著大笑上下飄動,好比舞臺上唱戲的角兒在甩著水袖。
俺又開始四處游動,要找到那只要命的表。
大魚見俺不理它,有點失望。它游到俺旁邊討好地說:“你和俺玩玩,俺會幫你找到時間的?!?/p>
說到玩,自然是俺喜歡的事,因為,村里沒有人愿跟傻子玩的。
俺說:“陪你玩可以,你可一定要幫俺找到表哦?!?/p>
大魚點點頭:“一定一定!”
玩的是躲迷藏,俺躲,大魚找。
俺讓大魚把頭插在泉眼洞里,接著用淤泥把自己的身體蓋上,還拉來幾個枯枝壓在淤泥上。大魚很聽話,把半個身子插到泉洞里,讓自己身體倒立著如一個豎著的槳。
此時,塘底只有水流聲和小魚小蝦們的好奇吵吵聲,還有的就是大魚和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俺用手指彈出去一粒石子,發(fā)出了俺們游戲開始的信號。大魚聽到聲音后,就興奮地游過來,繞著塘底四處游走。大魚后來告訴俺,它突然覺得這個困著自己、令人生厭的塘,今天突然好玩起來了。它在這里生活了多少年,它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了。它記不清事理,俺想它和俺一樣不夠精明,也是個傻子。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共同點,俺就不再怕它,就有了親切感。它告訴俺,它是從泉眼那邊游到這里的,泉眼通向淮河,它游過來時還很瘦很小,是在這里慢慢長大的。當(dāng)它壯得再也過不了泉眼那個窄洞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長大了長胖了,孤寂的生活就此開始了。大魚說:嗨!多少年才遇到你這樣神奇的孩子啊,你會魚語,會在水里呼吸。自己終于有了伙伴,它和俺有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覺。其實大魚它知道俺躲在淤泥里,但大魚沒有去點破,它是想讓游戲能繼續(xù)下去。為了讓游戲逼真,它還故意喊了幾聲:“你在哪里?”好幾次還故意從俺身邊游過的。
是俺自己站起來認輸?shù)摹?/p>
俺想家了。
大魚雖然不舍但沒有強留,臨別前說:“你放心那個什么表,俺會幫你找的,明天你過來一準會找到給你的。”
接著,大魚把俺托上水面,下潛前叮囑:“可不敢告訴俺們的事?!?/p>
“俺大大也不可嗎?”
“不可。”
“妞兒也不可嗎?”
“誰是妞兒?”
俺剛想告訴大魚妞兒是村里最美、最聰明的姑娘時,身后傳來一聲聲公鴨嗓子的急切呼喚:“寶柱,俺的那個傻兒呀!”大魚聞聲潛去,留下一圈圈水紋四散……
俺大大來尋俺了。
俺沒有揍傻兒,傻兒能活著從蛤蟆塘里出來,就是劉家祖上先人保佑的結(jié)果。
俺扶著全身流水的傻兒子蹣跚地走在漸濃的暮色里,扶著傻兒是找一種依靠,不然自己會隨時倒地的。
俺記得在來時路上不少人好奇地探問過自己,好像還遇到了村長洪武吧,自己也沒有和他說話。只是看到大杰子一伙人,俺才停下步子,問倉皇逃竄的大杰子他們:“你們可瞧見俺家的寶柱了?”
大杰子那伙人沒有理俺,風(fēng)一樣地沖了過去,一個個臉上沒有了血色,慘白慘白的,目光渙散,頭發(fā)蓬立著,如見過閻王的小鬼。
就是他們這種表情使俺堅信傻兒遇到不測了,俺得快跑,跑到塘里救兒。快到塘邊時,看到傻兒一截樹樁般在埂壩上端坐著,俺哽咽了。
傻兒見到俺時不喜不惱,很是平靜,只是把肩給俺扶著一起向家走。傻兒不說話,俺也不問,知道問了傻兒也不會說的,但俺已經(jīng)意識到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存亡的遭遇。
因為,傻兒的肩膀都在跳動。
一回家門,傻兒就倒在床上睡了。
打量了傻兒一眼,俺不舍地走出家門,俺要去村長家,村長派人來叫俺速去,這可不敢耽誤。
俺忐忑不安地踱到村長家時,村長家門前已經(jīng)聚了不少人,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如趕晚集一樣。不著調(diào)的是,村長老婆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門臺階上在哭喪。八成是村長去世了?俺不敢亂想,走近瞅去,村長卻好好地和幾位老者勾著頭在抽煙。
好萬幸!村長沒有死,那村長老婆哭啥子嘛?
“二師兄你來了,過來坐吧?!贝彘L說著扔過來一支煙,弄得俺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訕訕地一笑。
“你家兒沒有事吧?”村長吐了口煙問。
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二樓上突然傳來一個粗嗓子喊出的尖叫:“水怪來了,快跑呀!俺的娘親呀,快救俺,快救俺!”這聲音俺熟悉,是大杰子的。聽到這聲音,村長抬頭向上瞅,村長老婆跌跌撞撞地上樓,邊上樓梯邊急急喊:“兒你別怕,有老娘呢?!闭f著她把自己肥胸脯拍得山響,噔噔地跑上樓去了。
幾個人就停下了敘話,面面相覷。
一會兒,樓上消停下來,從樓上噔噔下來一位穿著杏黃色道袍的人。如果不是他留著黑色的長須,俺還真不敢認,這老道就是鎮(zhèn)上殺豬的大師傅,這大師傅兼職當(dāng)?shù)朗恳延心觐^了,聽說捉鬼驅(qū)妖比殺豬來錢。
“大仙怎么樣?鬼怪驅(qū)走了?”村長湊上前去。
殺豬的大師傅滿頭大汗,就像剛殺了十頭豬樣累,他用道袍袖子擦著汗,不屑地說:“你問你老婆去。”
村長老婆尾行在后,吐了三字“消停了”,果然樓上沒有哭鬧聲了。
“趕緊給山人來碗酒補補身子,驅(qū)這鬼怪可真?zhèn)税巢簧俟α??!闭f完,殺豬的道士大步流星地走向酒桌。村長緊隨其后,賠著笑臉。
俺只有蹲在門口的份兒,嗅著酒肉香味,自然肚子里的饞蟲就向嗓子眼上爬。俺記起自己晚飯還沒有吃,這會酒癮也上來了。俺掏出刀子燒抿了一口,噴香。坐在門口蘆葦席上的葛小六也來了酒癮,“煙酒不分家,給俺就一口”,說著就奪過小酒瓶咕咚了一口。
葛小六喝了三口酒后才悄聲地告訴俺:大杰子在蛤蟆塘撞到水怪了,聽說那水怪黑面獠牙的,從水里出來掀起十層樓高的巨浪,幾個娃都嚇病了?!按蠼茏颖缓谒謬娏撕谒?,風(fēng)掉了”,葛小六用瘦指頭指指樓頂,大師兄總念不清“瘋”和“風(fēng)”的音。
俺這才回憶起傍晚幾個孩子狂奔的事兒,俺沒敢接話,只是豎著耳朵聽殺豬道士在說降妖伏魔的事。
殺豬道士是蹲在椅子上喝酒的,蹲在椅子上吃飯喝茶啦呱,這是淮上人家早年的習(xí)慣。
殺豬道士說:“山人雖然用功力罩著水怪的魔法,但還沒有趕走它!”說著一口咬下一塊肘子肉大嚼起來。
村長趕忙說:“怎么不趕緊驅(qū)走這禍害?俺再出一萬元你幫俺趕走它!”
殺豬道士擺擺手,昂著頭:“不是錢的事,知道不?但也與錢有關(guān)系,不是俺道行不行,知道不?不過這怪物道行也不淺!”
村長老婆拱著雙手求佛似的:“大仙神,你就直說怎么弄吧,俺就一個兒,花多少錢,俺也出!”
村長呵斥了她一句:“你別說話,聽大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