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嬌
由滕華濤執(zhí)導、鮑鯨鯨編劇的電影《等風來》最終收獲7000多萬的票房,與二人首次合作推出的電影《失戀33天》相比,《等風來》并沒有取得商業(yè)上的成功?!妒?3天》的好評如潮與《等風來》的褒貶不一、眾說紛紜形成鮮明的對比,正如滕華濤自己所言,《等風來》是一部與《失戀33天》相反的電影,它從形式到內容都是一種多樣性的嘗試:“我們總結《等風來》的時候,認為想法是夠的,但沒有找到類似《雙面膠》那樣的外殼,滿足大多數(shù)觀眾進電影院消費的初衷?!盵1]姑且不論這種嘗試是否成功,觀眾是否愿意買單,這種打破常規(guī)戲劇性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藝術嘗試。
一、 藝術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
總體來說,《等風來》從如下幾個方面顛覆了觀眾對于電影及其故事的心理預期。
(一)情節(jié)的碎片化
整部影片既沒有完整的故事,也沒有貫穿始終的情節(jié),如果非要對影片講述了什么故事作一個總結的話,那么,可以勉強地說,從表面看來,電影具有公路片的形態(tài),主要講述美食作家程羽蒙、富二代王燦、失戀青年李熱血在尼泊爾的旅行中尋找自我和人生意義的故事。但同時,《等風來》又是反公路片的,所有外在的矛盾沖突都轉變?yōu)橹魅斯珒仍谛木车淖兓?,整部影片沒有“在路上”的驚險與刺激,沒有愛情作為賣點和噱頭,沒有情節(jié)上的尖銳沖突和起伏,沒有主人公經過精神洗禮后的大徹大悟,更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結局。有的只是一個個事件的“拼貼”,如寺廟中的爭吵、與印度人的沖突、遭遇尼泊爾罷工等等,它們之間因缺少邏輯上的必然性和因果性,而形成了影片在情節(jié)上的“碎片化”特征。
(二)主題的詩意化、哲理化
“無論你有多著急或者多害怕,我們現(xiàn)在都不能往前沖,沖出去也沒用,飛不起來的,現(xiàn)在你只需要靜靜的,等風來?!边@是影片中的經典臺詞,也是點明主題的點睛之句。根據(jù)導演滕華濤的說法,電影制作之初,更多地是從當今中國的一個社會現(xiàn)象而不是電影形態(tài)本身出發(fā),即一種普遍的不幸福感充斥著每一個人的生活。正是基于此,影片才以一種哲理化的方式向我們描述著拂去蒙塵、洗凈鉛華之后的簡淡自得。但影片并沒有以說教的方式向觀眾灌輸尋找詩意的主題,它給出的只是一種模糊性的感受,表面波瀾不驚,在平淡而不直露的敘述中,卻承載著對人生終極指向的哲理思索。
(三)象征性
“等風來”的片名、主人公的化名“程羽蒙”、片尾出現(xiàn)的銅鈴等都具有極強的隱喻性和象征性。首先,“等風來”可以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人生狀態(tài),是擺脫了人生執(zhí)念之后那瀟灑的一揮手;是回歸自我,傾聽內心真實聲音的那偶爾一觸動;更是享得起繁華,耐得住寂寞的從容自得。其次,“程羽蒙”這個名字是對當下年輕人生存境況和內心迷茫的暗示?!坝鹈伞背鲎浴渡胶=洝罚且环N天生翅膀很短的怪物,它渴望飛翔,但每次飛翔的結果都是重重地摔下,然而每一次的失敗都無法阻擋它對下一次飛翔的嘗試。這不正是當下年輕人奮斗、失敗、委屈、不甘的真實寫照嗎?就像影片中的程羽蒙一樣,她裝模作樣,假裝堅強,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卑微,不是不害怕前路的艱辛,她想要的只是一個飛翔的機會,以此證明自己,讓別人高看一眼。最后,影片結尾出現(xiàn)的銅鈴與影片中為了讓迷路的牛找到回家的路而掛在它脖子上的鈴鐺相互呼應,銅鈴即是一種“回鄉(xiāng)”的指南針。旅行結束,程羽蒙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但等著風吹響銅鈴并露出淺淺一笑的她似乎和迷路的牛一樣找到了歸去的路,影片結尾這樣的留白避免了爛俗的煽情,給觀眾留下更多想象和闡釋的空間。
二、 對現(xiàn)代人精神困惑的書寫
概括而言,影片從“裝”“趕”“空”幾個方面對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惑與迷茫進行了寫實性的披露與諷刺。首先是“裝”。女主人公程天爽,一個月薪兩千的小白領,卻要在人前吹噓,裝出月入兩萬的高貴,改名“程羽蒙”也透出一股子做作和虛榮勁兒。雜志主編也可謂是假貴族的代表,參加時尚派對卻偷溜出來吃烤串,吃完還不忘除去口中異味。程羽蒙本要做一名“掃雪工”,還原世界的真相,實際的工作卻是要把同樣充斥著失業(yè)、貧窮的尼泊爾吹捧為世界上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國家??梢哉f,正是為了得到他人的尊敬和羨慕,“實際是”“程天爽”的人變成了“看來是”“程羽蒙”的人,人們實際上是一種樣子,在不同的情景下又不得不是另一種的樣子。生活就像是一個舞臺,舞臺有前后之分,生活在存在形態(tài)上也有前臺和后臺的不同。在公共空間中,我們被他人注視,就好像站在舞臺上,成為被看的對象,我們需要將最符合他人標準的自己表演出來以獲得社會聲譽。每個人都在扮演一個角色,隨波逐流,活在他人的意見中,從別人的判斷里獲得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以此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而這正是每個人喪失真我和獨特個性的開始。如海德格爾所言,人之所以為人,是在于人不像其他存在物那樣是一個屬類,每個人都是一個存在者,都有自己獨立的、特殊的生活方式,而人們時常遺忘了自己的個性,在日常生活的庸常條例和框架中變得人云亦云,這也正是現(xiàn)代人“裝”出來的“千人一面”。與程羽蒙人前挑剔星級廚師做的美食,人后去超市買關東煮;人前炫耀有單位派的車,人后獨自擠地鐵的裝腔作勢相比,男主人公王燦在寺廟中的暢所欲言、與導游打架等等看似討厭的行為反而透出一股真誠,他那一句“不需要裝逼的程羽蒙”更是大快人心。
其次是“趕”。影片中的程羽蒙在快節(jié)奏的上海每天拼命工作,不敢有絲毫懈怠,因為看似體面的工作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取代。她只能不停地變化自己的目標、初衷、身份,不斷地妥協(xié),才能應對外界的變幻莫測。變動的社會要求其中的人具有可變性與可塑性,如此才能不斷以全新的面貌去適應它。于是,人們不斷奔波與勞累,不停地焦慮。再也沒有一勞永逸的生活和工作,必須小心翼翼才能應付瞬息萬變的生活之流,只有不奢談夢想,將人生縮小為具體、實際的愿望,才能對抗生活中意外的打擊。一首題為《從前慢》的小詩曾風靡一時: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子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曾經我們靜坐望山,相看不厭,如今已是花開花落不知時;曾經時間多得足夠揮霍,明天仿佛永不會到來,如今只能全速前進;曾經心愿很小,腳步很慢,如今被所謂的目標一葉障目,自然不見泰山;曾經我們很熱鬧,如今的狂歡也只是一群人寂寞的總和;曾經的東西可以用一輩子,壞了還能修,如今只會換……在一個速食年代里,速度就是資本。我們早已習慣奔跑,習慣忙碌。來不及停下來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一味地將他人視為好的設定成自身的目標,將人生的成功狹隘化為事業(yè)的成就,更無暇思考在看似多維度選擇之下,有的只是單調與繁瑣。也許,不是無暇思考,更是不敢思考,一旦停下必將直面自身的空虛和無助,任誰都無法承受這份生命之輕。于是,我們只能忙于生活,同時又忘記生活,汲汲營營,忙碌一生最終兩手空空。
最后是“空”。影片中的王燦是一個整日無所事事的富二代,他的種種行為,包括在飛機上喝醉,褻瀆尼泊爾神靈,諷刺程羽蒙的真名“程天爽”等等,都將他內心的空虛和無聊暴露無遺。“別瞎折騰,沒什么用”被王燦視為人生格言,這無不是一種人生荒誕感和無奈感的體現(xiàn)?;燠E于時尚派對、現(xiàn)實土豪中的雜志主編,成天把“給心靈吸吸氧,讓精神松松綁”掛在嘴邊,以精神貴族的面貌掩蓋佯裝貴族的假清高。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曾這樣描述現(xiàn)代人的生活:“個人除了失去了其行為中的更大社會和宇宙視野外,還失去了某種重要的東西。有人把這表述為生命的英雄維度的失落。人們不再有更高的目標感,不再感覺到有某種值得以死相趨的東西?!盵2]現(xiàn)代人正是因為缺乏一種把眼界放之社會或宇宙之中的英雄氣概和魄力,不對社會懷有任何宏大的抱負,只滿足于個人性的渺小快樂,在自我生命的狹小圈子中左沖右突,才會盡在汲汲營生中逐漸消磨掉自己的生命力。人們的精神因此變得卑瑣,生活變得既狹隘又缺乏意義,人因此被困于自己為自己鑄造的“金漆牢籠”中,習慣于一地雞毛式的舒適生活,因缺乏一種投身廣闊世界的氣概而變得平庸又渺小。人們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敏銳地感受到生活本身的不確定性、瞬息萬變性以及極度的心理焦慮,越來越喪失對自我價值的認同。現(xiàn)代生活因此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荒蕪化”的場景:“可能你正覺得煩躁。或者,你覺得被妻子、丈夫、孩子或工作的要求所淹沒。你也許覺得不被自己的親人所欣賞。也許你覺得生命正離你而去,可你還沒有實現(xiàn)你希望成就的任何偉大事業(yè)。有價值的事物正從你的生活中消逝?!盵3]外在世界的瞬息萬變讓人們難以把握個體以及生活所固有的價值,于是,人們便執(zhí)著地追求最不費力氣的東西,生活中庸俗的享樂主義就此盛行。最終,人們沒有了為遙遠的目標而奮斗的理由,他們可能放棄一切高尚的抱負,而成為一具生命的空殼。
三、“等風來”的文化反思
整部影片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要數(shù)王燦帶著程羽蒙滑翔的場景,尼泊爾旖旎的自然風光,都市生活快節(jié)奏的喧囂與等待風來的寧靜之間畫面的不斷切換,點明了電影的真正主題,這樣空明的風景和心境,仿佛能帶領觀眾進入到一種精神的自由境界。我在等風來,需要找回的是真正屬于自己內心的寧靜與平和。繁華、喧雜的世界讓我們難以清楚地認識自己。而靈魂之所以偉大,正在于其具有的獨立性與個性。內心的寧靜與平和,可以撕下一個人所有的面具與偽裝,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實天性,成為自己。可以說,“等風來”并非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一次在孤寂中尋找真我的旅程。然而,風什么時候來,風會不會來,風來之后又怎樣,是“等風來”需要思考的一系列問題?;氐接捌旧韥砜?,結尾處程羽蒙淡淡的一抹笑容是她找回內心寧靜的暗示,但是她的生活實際上并沒有發(fā)生多大的改變,唯一不同的只是都談不上精神升華的一次精神旅行。從另一個層面來看,當我們面對浮世嘈雜,只能等,而又不確定“風”什么時候會來,究竟會不會來,來了之后會有什么實質性變化的時候,這是一種何等的無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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