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每個人都該有遠大的理想和志向,但在實現(xiàn)理想的過程中卻不能不顧條件地蠻干硬干,更不能在沒有認清自己的情況下執(zhí)意為之。正如《論語·季氏》中說:“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有時候懂舍得、會放手也是一種智慧。同樣,他人的期許固然是一種鼓勵,但卻沒有必要為此背上沉重的包袱;壓抑本真,就會活得很累很辛苦。這就是我們從殷浩一生的際遇中獲得的警鑒和感悟。
在魏晉時期眾多的名士中,殷浩不算最突出的,然而,他在當時所獲得的評價,卻可以說是最高的,甚至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
殷浩,字淵源(因唐人避高祖李淵諱,故《晉書》改為“深源”),出身于陳郡殷氏,與王、謝、桓、庾等世家大族相比,其出身不算顯赫?!稌x書·殷浩傳》記載,殷浩“識度清遠,弱冠有美名”,尤其擅長解喻《老子》《易經(jīng)》,因此“為風流談論者所宗”。就是說他年紀輕輕就負有盛名,受人推崇,在眾多玄學名家中亦不遑多讓。有人曾經(jīng)問過殷浩:“夢見棺材預示著要做官,夢見糞土預示著要發(fā)財,這是為什么呢?”殷浩回答:“官位本是臭腐,錢財原為糞土,所以夢見這兩物而升官發(fā)財,又有何奇!”此言一出,時人皆深表嘆服,以為至理名言。
或許是因為這番對答過于著名,殷浩雖然名聲在外,但似乎志不在官,他忠實地踐行著自己視官位金錢如糞土的理念。朝廷幾次征召,他都堅辭不就;征西將軍庾亮、安西將軍庾翼接連為其加官進職,他也始終稱病不出,隱居山林幾近十年。就這樣,他辭的官越高,名氣就越大,神秘感也就越多,甚至被人比作管仲和諸葛亮。名士王濛、謝尚專程登門探視,想通過他的進退取舍來預測江東興亡,當猜度他確有避世之心時,相互嘆息道:“深(淵)源不起,當如蒼生何!”意思是殷浩再不出山,天下蒼生可如何是好啊!
“深(淵)源不起,當如蒼生何”,歷史上得到這樣高評價的人,除了殷浩,可能只有后來的謝安了。謝安高臥東山時,人們也是爭相傳頌:“安石(謝安字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不過,與殷浩相比,至少在仕途起點上,謝安是遠遠不如了。永和二年(346),殷浩終于接受朝廷征召,出任建武將軍、揚州刺史,坐鎮(zhèn)一方。相比之下,謝安出仕之初,僅擔任征西大將軍桓溫帳下司馬一職,被人揶揄地取笑“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甚至“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一句也被賦予了反諷的味道。此外,在《三國演義》中,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時也曾說過:“先生不出,如蒼生何!”不過,這句話在《三國志》中并沒有出現(xiàn),應該只是小說家言罷了,但評語之隆崇亦可見一斑。
當然,殷浩之所以一出仕便獲得如此高位,與當時的政局有莫大關(guān)系。時值晉穆帝永和年間,擁兵在外的桓溫羽翼漸豐,不服朝廷節(jié)制。由于晉穆帝年幼,朝政由何充主持,何充死后,又由司馬昱(后被桓溫所立,即簡文帝,形同傀儡,憂憤而卒)執(zhí)掌。司馬昱為牽制桓溫,有意引攬名望正隆的殷浩與之相抗衡。因此,殷浩剛一出仕,便迅速進入了朝廷中樞。
殷浩出仕的這一年,桓溫不等朝廷命令,率軍伐蜀,并迅速平定成漢政權(quán)。之后,他挾勝兵之勢,屢次上書要求北伐。永和五年(349),北方因后趙石虎之死陷入混亂,桓溫加緊催迫朝廷北伐。為遏制桓溫坐大之勢,朝廷決定由殷浩主持北伐,并于永和六年任其為中軍將軍、假節(jié)、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永和八年,在經(jīng)歷了多年內(nèi)部紛爭之后,殷浩終于領(lǐng)兵開始了北伐
征程。
東晉一百余年的歷史,盡管偏安一隅,但從祖逖起至劉裕代晉建宋,亦經(jīng)歷了多次北伐。然而,由于內(nèi)部爭權(quán),加之勢不如人,幾次北伐盡管取得過局部勝利,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殷浩這次北伐,同樣是在內(nèi)有掣肘、外生不測的情形下倉促進行的。在接連遭受嚴重軍事失利之后,殷浩不得不于永和九年(353)匆匆結(jié)束了北伐,吞下了又一次北伐失敗的苦果。
殷浩北伐的失敗,對于當時南北分治的格局,或許沒有太大影響;但對于殷浩本人,卻是致命性的打擊。北伐才失敗,桓溫立即向朝廷上書,歷數(shù)殷浩“侵官離局,高下在心”“虛生狡說,疑誤朝聽”等行狀,更說他辜負重托,以北伐為名,“外聲進討,內(nèi)求茍免”“生長亂階,自浩始也”,致使“神怒人怨,眾之所棄,傾危之憂,將及社稷”??傊蠛苾叭怀闪说渿昝?、極惡不赦的罪人。因此,縱使不能誅之而后快,也必須將其貶斥流放,“以宣誡于將來”。在桓溫的步步緊逼之下,朝廷不得不將殷浩廢為庶人,并流放至東陽郡信安縣(今浙江衢州)。而殷浩也在兩年之后即永和十二年(356)郁郁而終。
從永和二年(346)出仕到永和十年(354)被貶,殷浩在政治舞臺上只活躍了八年時間。他的政治生命雖已結(jié)束,但名士風度卻仍要保持。殷浩被貶后,心雖“愁怨”,卻“不假辭色”,臉上看不出有什么波瀾變化,只是常常用手在空中書劃“咄咄怪事”四字。這也是“咄咄怪事”這一成語的由來。只不過,殷浩心中這份“愁怨”,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承受。殷浩的外甥韓伯曾陪伴殷浩到流放之地,一年后韓伯辭行之日,殷浩送他到江邊,眼望滔滔江水,殷浩情不自禁地念出西晉曹攄的詩句:“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吟罷,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事實上,不論是從前的刻意壓制也好,還是如今心態(tài)已發(fā)生巨變也罷,殷浩對于仕途的牽掛可能比旁人甚至自己所意識到的還要強烈。殷浩被貶后,曾經(jīng)同他勢如水火的對手桓溫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他向謀士郗超說:“殷浩這個人,德行言談還是頗有可取之處的,如果讓其擔任尚書令或仆射,亦足以為百官楷模??上С⒂梅瞧洳?,才導致如今的結(jié)局?!辈粌H如此,桓溫還寫信給殷浩,表示有意讓其出任尚書令。否極而泰來,乍落而忽起,桓溫的信無疑在殷浩心中掀起了洶涌波瀾。殷浩迅速回信,“欣然許焉”。但或許是心情太過復雜與忐忑,殷浩對于自己寫的這封回信是一萬個不放心,總擔心其中有什么紕漏或不妥,于是將信折好又拆開,拆開又折好,這樣反反復復幾十回,等他終于如釋重負地將信發(fā)出,卻竟然忘了將回信放進信封內(nèi)。而另一邊,一直等待回音的桓溫發(fā)現(xiàn)自己收到的竟是一個空信封,自是怒不可遏,從此與殷浩斷絕往來。圍繞兩人之間的種種恩怨,也自此劃上
了句號。
殷浩的失敗,使北伐這面大旗最終還是落到了桓溫手中。殷浩本人也只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一陣微小的漣漪。這時候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深(淵)源不起,當如蒼生何”這句話,仿佛成了殷浩悲劇人生的一個反諷注腳。
殷浩的悲劇,最根本的就是不能夠正確認識自己?!吧睿Y)源不起,當如蒼生何”這個評語誠然超凡絕倫,但在當時,卻可能不過是極度夸張的奉諛之辭罷了。如今人們談論魏晉風度,想到的往往是豐神俊逸的風姿、羽扇綸巾的優(yōu)雅、高談闊論的瀟灑,以及捫虱而談的豪邁,但不能忽視的是,當時也是“禮崩樂壞”的年代,很多放浪不羈甚至驚世駭俗的舉動,也被抹上了一層名士的油彩?!爸窳制哔t”中的劉伶、王戎、阮咸自不必說,就說殷浩的父親殷羨,他任豫章郡太守時,有一次人們托他捎信,他行到江邊,昂然說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我殷洪喬(殷羨字洪喬)怎能做個送信人!”竟將百余封書信盡沉江底。如此惡劣行徑,竟還被人嗟嘆“其資性介立如此”,意即耿直剛介、卓然不群。同樣,當時對人物的點評,也往往隨意發(fā)揮、盡情揮灑,反正是什么詞好就用什么詞,怎么好聽就怎么說。在這種情形下,殷浩得到至高無上的評價,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惜的是,殷浩本人卻未能意識到這個問題?!吧睿Y)源不起,當如蒼生何”這頂帽子固然過于沉重,但事實證明,殷浩本人也沒有將帥之才,因此,當殷浩接受并擔當起北伐重任的時候,其悲劇結(jié)局也就可想而知了。更讓人唏噓的是,盡管遭遇了巨大的失敗與恥辱,殷浩仍要竭力維持自己的名士風度,縱使內(nèi)心痛苦無比,在人前人后也不能有絲毫展現(xiàn),只有實在無法抑制自己感情的時候才宣泄一二。如果說之前這頂沉重的帽子是別人給他戴上的,到后來,他卻用雙手緊緊地拉住帽帶,不愿、不能也不敢松手。這種戴著面具做人的痛楚,內(nèi)心深處的無限焦灼和焦慮,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殷浩北伐的失敗,與當時的時代和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但他的郁郁而終,卻不能不說是自己造成的。
人當然應該有遠大的理想和志向,就像殷浩也一直將揮師北上、收復中原視為己任。然而,在實現(xiàn)理想的過程中不能不顧條件地蠻干硬干,更不能在沒有認清自己的情況下執(zhí)意為之。退一步說,個人得失成敗是小事,耽誤了事業(yè)、延誤了大局卻不是一句交學費、重新來過就可以解脫的。人當然要盡自己所能去努力,但有時候懂舍得、會放手也是一種智慧。正如《論語·季氏》中說:“陳力就列,不能者止?!蓖瑯?,他人的期許固然是一種鼓勵,但卻沒有必要為此背上沉重的包袱。魏晉的名士風度中有一點是強調(diào)率性地活著,一輩子以名士自許的殷浩恰恰忘記了這一點,他背負著自己所不能承受的過高評價與自我期許,壓抑本真,刻意為之,活得很累很辛苦,也使自己的人生成為了悲劇。如果說從殷浩的際遇中能讓我們獲得什么警鑒和感悟,恐怕就是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