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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處不勝寒

2018-05-07 15:55顧建平
神劍 2018年2期

顧建平

歌德說過,一個作家活著看到自己受人尊崇,成為不朽者,是非常難得的幸運事。學者的命運大體上比作家要好一些,但是一位人文學者從籍籍無名、坐冷板凳到成為眾望所歸的大宗師,路途依然漫長而艱辛。季羨林先生算得上罕見的例外。

季先生一生得益于法西斯統(tǒng)治下的十年寒窗苦讀,修成一門冷僻的學問,畢生受用?!皣也恍以娙诵摇?,曾做過詩人夢的季先生1936年西行求學以后,居然像詩人一樣受到了命運的“恩遇”。入哥廷根大學,先師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學習吐火羅文和吠陀;留德十年,八年身處法西斯德國的戰(zhàn)爭大后方,二戰(zhàn)后期,飽受饑餓之苦和炮火之危。這一番絕無僅有的經歷,也是上蒼的額外垂青,“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禍福往往互相依存、轉換。因緣際會,季先生居然在西方世界進修成一門東方文化的絕學功夫。

回國后,季先生因陳寅恪教授之薦受聘北京大學,開創(chuàng)東方語言文學系,擔任系主任,當了半年副教授即升為教授。諸多學者終生追求的世俗目標,回國半年、35歲的季羨林已經達到。更有甚者,1956年,季先生被評定為“一級教授”,同年又被評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這是中國讀書人至高無上的稱號,如果不是身懷無人敢與爭鋒的絕學功夫,季先生不可能剛屆中年即膺此榮耀。

季先生通曉英文、法文、德文、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融會中外典籍,善于在東西方文化的紛紜現象中發(fā)現交匯點,他晚年發(fā)力寫作完成的40萬字的《糖史》,即是有關世界文化交流的扛鼎之作。在北大上學期間,我多次遇見年近八旬的季老在文科閱覽室查閱《古今圖書集成》,孜孜兀兀,足為后生垂范。1990年秋,我有幸聆聽了季先生的一個小型講座,主題是中印文學理論中辯證言意關系的神韻思想,他提出了自己的直覺感受和大體認識,點到即止引而不發(fā),沒有做細致嚴密的論證,也未推導進一步的結論,卻給聽講者留下了很大的思索空間。后生小子我不自量力,試圖就此課題有所引申發(fā)揮,乃以“中國詩學中的神韻論”為題撰寫畢業(yè)論文,第二年以此博得了碩士學位。

普通讀者恐怕沒有機會也沒有興趣了解季先生的本行專業(yè)——古印度學。多數人都是通過他的散文了解這位當世大學者的。

季先生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之大,作品數量之豐,在現當代中國,罕見其儔。但縱觀季先生的文學活動,可以說,他終身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一個業(yè)余作者;而在散文這一門類,他又是目光如炬的鑒賞者,癡心不改的實踐者。

從中學生時期到后來中國學術界泰山北斗的尊榮地位,散文創(chuàng)作一直是季先生的深切愛好。只要生活著、思考著,他就寫作著。依照作品的寫作時間依次讀下去,讀者可以完整地了解他的人生行蹤和思想軌跡。

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中學生時期,但文學情愫的培養(yǎng)主要得益于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讀書期間。當時季先生有幾個愛好文學的伙伴,經常在一起高談闊論,臧否天下人物,主要有吳組緗、林庚、李長之,自命“清華四劍客”。 “我們好像是《世說新語》中的人物,任性縱情,毫不矯飾?!保ā稇盐髦B》)后來,另三位劍客皆以文學為安身立命之本,分別以小說、詩歌、文學評論名揚天下,直至新中國建立。而以文學創(chuàng)作堅持不懈、著作等身而言,實則季先生一人而已。昔者往矣,詩劍飄零,四劍客皆已重歸道山,唯有著作長留人間。

寫于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觀劇》《黃昏》《寂寞》《回憶》《年》《兔子》《紅》諸篇,從標題即可以看出文學青年刻意為文的深重痕跡:創(chuàng)作激情難抑,但沒有足夠豐厚的人生閱歷,情感找不到落腳點,只是定下題目對某一情景抒發(fā)感慨。這樣的主題散文季先生晚年也偶爾命筆,但是風格與早年的習作迥然不同,平易自然意境幽遠,允稱佳作,如《八十抒懷》《九十抒懷》《聽雨》等。

從“歐游散記”系列散文起始,他的散文有了更加切實的人生內容?!禬ALA》寫青年人萍水相逢的愛情,含蓄深摯又包含淡淡的憂傷。季先生的文字風格在詩意的抒情寫作中難以煥發(fā)光彩,更適合切近實際生活的記敘之作——這一特點在他晚年的游記文、憶舊文中得到充分呈現。寫于20世紀90年代的《賦得永久的悔》、《我的心是一面鏡子》、“臺游隨筆”系列等,沉郁頓挫,不抒情、不感傷而誠摯動人,風神瀟灑枝葉蒼勁。

在人生最重要轉折的兩個時期——留德十年后期和“文革”十年里,季先生身處非同尋常的艱難生存之境,難以保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閑情逸致,也沒有適合發(fā)表文章的報刊,散文創(chuàng)作暫時中斷。更何況形諸筆墨!但是如寒梅斗雪、蚌病成珠,苦難終得補償,年屆八旬以后,季先生為這兩段非常時期撰寫了兩本輝煌的散文著作,《留德十年》和《牛棚雜憶》。他的以文紀年的兩處留白,因此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填充。

留德之前,作為詩情洋溢的文學青年,季先生的文章不免有刻意為之的痕跡?;貒?,季先生忙于學術研究和系務工作,作文偏少,像《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克靈教授》在當時也算是個異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季先生滿懷熱情地參加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所作文章基調大多為單純的樂觀主義,有的失之平白淺近。

“庾信文章老更成”。新時期開始,季先生的學術研究迎來了新的春天,散文寫作的質與量也隨之進入了持久的高峰期,賡續(xù)二十余年。這一時期的文章,傷逝憶舊的篇什將及一半。這是最具季羨林特色的珍貴篇什。

季先生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留學于德國,35歲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新中國初期的一級教授、學部委員,擔任過北京大學副校長,全國人大常委,獲得多個世界著名大學的榮譽學位,身兼無以數計的榮譽性或顧問式的社會、學術職務,平生交游之舊雨新知,多為文化界大師奇才,星漢燦爛、勝流如云。1946年之后,他就處于中國學術的最高層,賡續(xù)六十余年。除了牛棚歲月,他的一生大體是平安的,在一系列紀念懷舊文章中,季先生的感恩心情躍然紙上,尤其慶幸遇到了陳寅恪、湯用彤等前輩學者的賞識。朋輩中,還有在新中國身居高位、號稱中共“黨內一支筆”的清華校友胡喬木。經歷曲折和輝煌,生命橫跨一個世紀,親歷中國天翻地覆的巨變,目送前輩、同輩乃至后輩絕塵而去,心中傷悲發(fā)而為文,在季老是情之所至的表達。

歲登耄耋的季老追述往昔,參透了人情、世態(tài)和物理,最能令讀者動容,筆者對此也十分偏愛。這些前朝舊事,對于年輕一輩的讀者,是彌足珍貴的見聞。

季羨林先生的散文風格平實、誠摯,是不曲不隱的本色寫作。讀其文,可見其人。

季先生的文字平白淺近,沒有華麗辭藻,沒有駢四儷六,甚至不表露深愛和沉痛。他晚年與貓為伴,視同兒孫,其中一只最心愛的、渾身雪白的波斯貓咪咪走失了,他心中的難受和思念是可想而知的,但落在筆下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話:“它從我的生命中消逝了,永遠永遠地消逝了。我簡直像是失掉了一個好友,一個親人。至今回想起來,我內心里還顫抖不止?!?/p>

清末黃遵憲倡導“我以我手寫吾口”,季先生則是“我以我手寫吾心”。文字平淡如水,而其中對生活的感悟卻醇厚如酒,質勝于文,不舍本逐末以辭害義。文字只是傳情達意的工具,得魚可忘筌,見月當忽指。

他的文章缺少棒喝頓悟的機鋒,也沒有驚世駭俗的警句,略輸文采稍遜風騷。不如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那樣珠玉雜陳琳瑯滿目,也不像何其芳《畫夢錄》那樣錯彩縷金雕繪滿眼。是本色寫作,不以機智和才氣取勝。

季先生是不世出的大學者,古印度學專家,但不是天賦使命的文化天才;人才之中,他也不算迥出同儕。較之同學朋輩,他的敘事之才不如吳組緗,詩藝之才不如林庚,論辯之才不如李長之。同行之中,涉獵廣博、思維深湛不如金克木。但是做好學問的首要條件,不是才氣,而是誠實和勤勉。

季先生不強作才子姿態(tài),口吐蓮花滿紙錦繡,他并不想借文章匡時濟世。他的生活平靜如水,純凈如水,所以他的文章也平白如水。然而平白樸素之中,有對造化的感恩,對弱小的憐憫,對悲苦的達觀,博愛慈悲一往情深。弘一法師晚年書法,不計工拙,曾有遺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迸R終手書“悲欣交集”四字,字體與字義形神相融、渾然一體。季先生晚年文章,境界與此仿佛。

生活中,季先生是坦誠而講禮節(jié)的老者,坦誠是他的稟性,禮節(jié)是他的教養(yǎng)。我們后生晚輩登門拜訪,多熱多冷的天氣,他都要禮送出門,脫帽躬身目送歸客。也許他的禮節(jié)使得他不能夠充分坦誠,不得不說一些場面上的話,做一些場面上的事,寫一些應酬文章。他溫和的個性,映照在文章里,有時難免顯得綿軟,不夠有力度。

季先生的性格含蓄內斂,溫文爾雅,難得見他生氣或者激憤的表情。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不示強而自強。當然也有例外,在原則問題上,他也會顯示出書生式的激昂和倔強。20世紀90年代初,北京大學新生入學需要參加長達一年的軍訓,有關部門把這一特例當作懲罰措施。在一次座談會上,季先生厲聲責問主管教育的官員,究竟是何動機。翌年,年度軍訓乃告終結。

某年秋天,我參加中國作家協會采風團到達了著名的江北水城——山東省聊城市,主人悉數搬出了他們的人文家底,景陽岡、光岳樓,還參觀了傅斯年紀念館和臨清市內的季羨林資料館。對諸多的同行者,只意味著匆匆到此一游,但我身處兩館卻是懷著異樣的心情。這兩位讓地方官員和百姓引以為豪的社會賢達,恰是我敬仰的兩位北大老校長。他們的個性有天壤之別,但秉公持正、不曲不阿卻是共通的。傅斯年急公好義、疾惡如仇,在國民參政會上炮轟腐敗的國民黨政府,人稱“傅大炮”,書生意氣,“匹夫不可以奪志”。傅斯年紀念館影壁上,赫然印著毛澤東手跡,1946年在延安窯洞題贈孟真先生的唐詩一首:“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碑敃r初見,如參佛偈;今日思之,意味深長。

1982年秋天,在“還鄉(xiāng)十記”之一《聊城師范學院》一文中,季先生寫道:“像我這樣的老年人當然也想到祖國的前途,想到人類的未來,也想到21世紀,但是對我來說,21世紀實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21世紀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預言。

季先生在文化界的尊榮地位,隨著年歲的增長更加登臨絕頂。晚年的季先生已經成為一面旗幟,甚至一個符號,面對隆譽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履薄。無意而領受的贊譽、尊崇超越了事實和常識。老人家堅持操守,多愛少憎,偶爾變通立場,他對自己被當作某些場合的點綴、道具心知肚明,不善于或者不忍心拒絕。比起我在學生時代見識過的大學者如王力、錢鐘書,季先生是最不愿意拂逆他人盛意的,既不能嚴詞峻拒,亦不善巧言婉謝。一個孤獨內向、喜歡寧靜的學者,身不由己成了社會活動家。這位忠厚老者,于皆大歡喜之中深懷孤獨。

滄桑閱盡,冷對浮名,季先生頭上已經不需要增添任何學術光環(huán),偏有好事者平添尷尬事。季先生不是國學研究者,不是橫通百家的才子,他也從來沒有自命為國學家,但居然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國學大師”這頂桂冠——用荊棘編成的桂冠。季先生宅心仁厚,謙謙君子書生本色,不愿意嚴詞厲色駁人家的面子,但是他的謙抑否定之語淹沒在囂囂眾聲之中。不虞之譽,必招不虞之毀;譽之也無據,毀之也無稽。譽者毀者同樣出于輕率和無知。這仿佛一出荒誕劇。

諸如此類樹大招風的事情,五十余年前當他成為一級教授、學部委員,學術地位初登峰頂的時候就發(fā)生過。好在彼時斯文猶存,心裁腹誹不致演化成口誅筆伐。迨至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化研究成熱點,季先生發(fā)表過“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21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這樣的宏論。這不過是一個文化老人的善良而急切的愿望,不是邏輯化的嚴密論證的科學結論,十余年后卻也一樣遭到后生晚輩的嚴詞抨擊。說來令人啼笑皆非。

季先生的專業(yè)過于冷僻,如同學術象牙塔的尖頂部分,尋常學人難以一窺其堂奧。因為學跨古今東西,季先生不免常常被一些學會組織請去裝點門面,禮節(jié)性地講話、題詞。對于被尊奉為道具,季先生心知肚明,他懷著菩薩普度眾生的心愿成其好事。私下也有過自嘲。某年在先生府上,季先生笑著對我說:“不久前應邀參觀展覽,看到有××的題詞,比我的字差遠了。所以現在我也斗膽用毛筆寫寫字。”

2001年秋天,在故鄉(xiāng)臨清的祝壽會上,季先生有如下內心自?。?/p>

我決不是一個完全沒有虛榮心的人,我也決不是一個完全淡泊名利的人。只不過是,由于我運氣好,在四十多歲風華正茂的時候,在學術界里,在大學里,所有最高的榮譽和工資級別,我全已拿到了手。因此在那以后不知道有多少次的評職稱評工資級別的活動中,我都表現出一種淡泊的態(tài)度,從來不與人爭。這并非由于我的人品高,而是由于我已經爭無可爭,我已經到了頂峰,還能爭些什么呢?最近若干年來,我吉星高照,出了幾本關于我的傳記,報紙雜志上有很多關于我的文章,還有幾頂讓我臉紅的桂冠,我實在覺得內疚不安。一有機會,我就要告訴讀者:我沒有那么好,沒有那么了不起,書上和報刊上的話,只信一半就不少了。如果說我真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那就是我還能有一點自知之明。

從書齋到書齋的季先生不熟諳意識形態(tài)的波譎云詭,沒有勘破文化時尚的虛情假意。但是仁者如山,厚重不遷,他兼具古之士人的包容胸懷、現代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獨立、堅定、從容、寬厚,使沉迷功名利祿的宵小之徒心生慚意。先生亦儒亦佛的濟世精神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道德典范。

中國有句古話“壽則多辱”,季先生則是“壽而不辱”。他比他的北大同事翦伯贊教授幸運,熬過了牛棚勞苦和羞辱。他比曲學阿世的御用學者諸如“梁效”之流幸運,沒有因自處溝瀆而使晚年蒙羞。

度過了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歲月,長期浸淫于佛學研究,季先生對于個人生命的存續(xù)寂滅超乎尋常地達觀。他晚年作文常常引用陶詩四句表達胸臆: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學問如海,無邊無際;人生有涯,緣起緣滅。世事洞明皆學問,參透了榮辱生死,如得正果如證菩提。

馮友蘭先生88歲時曾有一副自壽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懷四化,意寄三松?!奔鞠壬讐垡院蟮囊黄恼录匆浴跋嗥谝圆琛睘轭},林庚教授95歲壽辰時,季先生手書此四字既賀且祝。季先生輕輕松松活過了米壽, 將近百歲的時候才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終身研究一門冷僻的學問,高處不勝寒,季先生是寂寞的;壽且滿百,同代師友在他之前紛紛離世,季先生是孤獨的。他孤寂的心境,在他離世之后,我才慢慢體會領悟而逐漸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