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遞

摘要：姜文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具有強烈的符號語言與高超的敘述技巧，符號在具有獨特語義功能的同時，又推動了敘事的進行。多重敘事策略的運用解構了重大歷史主題，符號和敘事策略二者的共同作用，使得影片在精神經驗與藝術經驗上取得了重大突破的同時，也賦予了影片濃烈后現代主義的先鋒品格。

關鍵詞：符號；主題；敘事；先鋒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8）06-0075-02

一、前言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大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一書中曾引用《圣經·傳道書》如是說。同樣，《圣經》里的這句話也成就了姜文的力作《太陽照常升起》（以下簡稱《太陽》）。整部影片節(jié)奏鏗鏘，內含厚重，“表現了一種深沉的宇宙感與人生感。日出日落，亙古不變，而四季運化，天地無情，唯有滄海桑田與大地永存。人世的情欲總是反反復復，面對不變的宇宙，只留下微不足道的概嘆?！边@即是整部影片真正的題旨所在。姜文運用各種鏡頭語言、對白、色調、物品、行為，精心構建起了一個龐大的符號世界，它在建構起復雜意指系統(tǒng)的同時，又消解了意義的深度，用淺度敘事解構了宏大的歷史主題。

二、符號與文本主題

“電影中的可見世界不是就其本身而論，而是就其相互關聯(lián)的意義上說的，否則，電影就是一幅活生生的（不是死板的）照片而已。只有當‘可見之人、‘可見之物作為符號被提出來時，才能成為電影藝術的成分?！笨梢姡栆呀洸豢勺钃醯某蔀榱穗娪八囆g的重要成分，符號同時也是《太陽》中表現文本主題的涵指平面。

影片無時無處不在流露出符號式的圖騰景象，幾乎是儀式般的，里面包含的是崇拜、審視，抑或是欣賞。沒有了領袖人物塑像、黃書包和鋪天蓋地的標語，換成了算盤、繡花鞋、鵝卵石和槍，政治符號的刻意淡化并不意味著它是一個脫掉歷史語境的影片，相反，算盤、繡花鞋這些生活符號更隱性也平易舒緩，如涓涓溪流般從觀眾心房漸入漸出，你可以說它是一種心理暗示，但也體現出一種欲說還休的姿態(tài)?！笆聦嵣希莻€年代的特殊的背景和特征已經滲透進了許多鏡頭和臺詞。”繡花鞋是瘋媽變瘋的原因，它恐怕是一個女人難以言表的寄托。繡花鞋這個功能記號極具戀物性質而為女人所獨有，它固然夾雜著女人的敏感與纖弱，但這個符號卻有另外一種注解——信仰，當它不翼而飛時，影片的鏡頭開始慌亂、緊迫，人物飛奔、上樹、吟語不斷以及近乎癲狂的姿勢記號作為一個意指系統(tǒng)，它導向了一個信仰遺失所指。信仰的遺失，克理斯瑪的倒臺與解體，人們從瘋狂回歸寂然，驟然的精神失常就顯得合理合情。而影片中摔碎的算盤、瓷碗還有照片框則是人們內心支離破碎的一個印證。在白色鵝卵石建筑中，瘋媽試圖重新縫合這些器物，但木制的算盤、陶瓷碗以及玻璃像框都是不可重塑、無法修復的，根本經不起兒子李東方（房祖名飾）的幾聲噴嚏，物是人非，覆水難收。其實，縱觀全片，阿遼莎這個符號恐怕更為難以琢磨，瘋媽讓兒子誦讀的信中滿是重復的這三個字，用蘇聯(lián)人名達到“睹物思人”的效果恐怕也另有深意?！短枴返谒膫€段落發(fā)生在1958年，作為影片時代主題的附注，影片陳列出了普希金、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作《怎么辦》、蘇聯(lián)女士、三條蘇聯(lián)女人的發(fā)辮等能指符碼以及瘋媽年輕時候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以前我比你小，以后我就可以比你老了”，蘇聯(lián)情節(jié)在民族記憶深處留有巨大而深刻的痕跡。

兩手插兜，瀟灑吊死的梁老師舉行了一場分外肅穆的儀式，其中包含了的中國特色難以言表，所以從老唐、林大夫和梁老師在屋內的片刻激情派對轉至懸掛與天橋的人體軀殼對于我們而言并不突兀，也并不荒唐。唯美的死亡，涵指著幽暗的人格指向。影片中的誣陷、作證以及集體無意識的捉拿鏡頭都是那個年代的記號，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本身就沒有荒唐可言，那個年代只是將政治顯現化，將斗爭公開化而已，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而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激化又導致人心的畸變，于是我們又看到了無數支電筒打出的亮亮的黃光而神經質般地晃動，人物機械變態(tài)地奔跑和追逐。林大夫夸張的姿勢記號則使這種人格變異推向極至。

梁老師把槍這個具有男性和權力符號的物品送給了老唐帶著一種繳械的意味。梁老師的死中存在的峰回路轉恐怕讓大多數人詫異不已，其實當在第四幕中梁老師出現在老唐的婚禮中，梁老師的死就具有了命定色彩。權力世界具有一元性，而非二元或多元，所以不管是新疆的槍或者學校的槍都只能從屬于個人。槍這個符號本身象征男性性器官，兩者的進發(fā)是男性欲望的釋放，只是槍代表權力欲望，而性器官代表性欲望。顯然，李東方與唐妻私通侵犯了老唐的男性權力符碼，而她說的：“你老婆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鵝絨”則徹底將老唐的男性尊嚴摧毀，于是李東方也是槍下的死鬼。

符號是一種具有多意性的功能——記號，“在所指的平面上全體活動和方法都與每一功能指系統(tǒng)（詞匯）相對應。對這些系統(tǒng)的運用者（即讀者）來說，各種所指領域（按其‘文化的不同）涉及不同的知識范圍?！谕粋€人的意識中，幾套詞匯（因而也就是幾套所指）可以并存，它們決定著每一次程度不同的‘深層讀解。”在對《太陽》進行解讀的過程中，每一個符號的功能和意指都是多重的而非純一的。同樣是“鞋”這個功能記號，我們可以抽象出“性”的涵指平面，在夏商時期的陶器上，我們的先人就把魚作為一種性的圖騰來崇拜。瘋媽雙手捧著魚鞋代表了她對于愛的熱烈訴求，當它不翼而飛，心靈的秩序被打亂，故事由此生發(fā)開去。白石頭構筑的小屋無法復原瘋媽破碎的心靈，剩下的只是追憶與感傷，一切最后由流水淡化和導向寂滅。

由此，“性”成了影片的終極所指，而瘋媽的瘋則直接導源于魚鞋的丟失（即性的訴求被打斷）?！霸谀贻p的女人身上，性欲的愿望占極大優(yōu)勢，幾乎排除其他一切愿望?！碑斶@種愿望“變得過于豐富，過分強烈，神經官能癥和精神病發(fā)作的條件就成熟了?！?/p>

三、敘事策略與主題解構

《太陽》淺度敘事策略是成就其史詩品格的關鍵因素。敘事手法的選用是電影藝術中的關鍵技術，《太陽》敘事策略的優(yōu)越性就表現在其對敘事主題的解構上。

《太陽》全劇分為“瘋”、“戀”、“槍”、“夢”四個大板快進行敘述，屬于典型的“塊狀敘事結構”，故事的正常時序被人被打亂，各板快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每個板快中的內部敘事結構仍然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敘述?！斑@種故事時序上的非連續(xù)性不同于敘事學所說的倒敘或插敘，它打破了整個故事的時序性和邏輯性，沖淡了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為此，影片在敘事時不斷的進行暗示，但又不急于點破，這就是使故事既缺乏聯(lián)系又相互勾連，既疑竇從生，又饒有趣味”在段與段的連接上則更多的采取了“編號法”。在影片中，每一個小故事的開頭都在畫面中出現時間進行標注。這些在組合段之間的分節(jié)符，既區(qū)分出不同的意指單元，也使各組合段連接成為一個復雜系統(tǒng)。“塊狀敘事”和“編號法”的運用，使得“太陽”呈現情節(jié)的跳蕩性。跳蕩的情節(jié)加強了讀解難度也解放了觀眾的想象，想象的解放使觀眾的理解成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行為”，而為文本的多義性提供可能，文本的多義性最終取消了意義的深度。

影片的第四部分雖然位于末尾，但是完全可以作為開頭，而第一部分由魚鞋而開始的故事也十分合理，二者具有重合性。就整個影片而言，四個故事組成了一個圓環(huán)，呈現出一種圓型敘事的特點。

毫無疑問的是，符號在敘事過程中表現出了巨大的作用，這種作用首先表現在故事的銜接上?！坝伞偟健畱俚倪^渡中那漂動的衣服，緩緩流淌的河水與梁老師所唱的《美麗的梭羅河》之間詩意銜接，”由“戀”到“槍”的過渡中“槍”的銜接，由“槍”到“夢”槍火噴涌的激情銜接。這些符號在具有獨立涵指意義的同時，充當了組合段之間的分節(jié)符，使得敘事進程順利進行。符號不但充當了分節(jié)符的角色，而且直接承接了敘事的功能。

比如那塊寫著“盡頭與非盡頭”的路標，它與毫無生命氣息的荒漠中的兩個女人結合起來，使得敘事急轉直下朝向另一個方向：一個女人奔著那幸福的愛情來，一個女人朝著絕望的愛情走，但是誰又能知道那幸福的愛情不是就此走到了‘盡頭？那絕望的愛情不是一個‘非盡頭的旅程呢？”男嬰健康的誕生在鐵道中的鮮花叢中，一輪紅日毅然的從地平線上噴搏而出。大地永存！

四、后現代性與先鋒品格

參照“‘超現實主義電影之父路易斯·布努艾爾的杰作《一條安達魯狗》和《黃金時代》中的符號與結構，使我們可以暫且將與之風格近似的《太陽》歸納為一部超現實主義的先鋒實驗文本?！薄短枴返南蠕h品格在于具有濃郁的后現代性。《太陽》滿足后現代主義的多重語義特征。影片中充滿了怪誕離奇的情節(jié)（如聽從瘋媽移動的草坪），夸張的表演（陳沖全程S型的姿勢記號）。表面、混亂的畫面將“文革十年”的強大歷史主題肢解為四個小故事，并用勞改、五七干校、干部、紅色娘子軍、革命音樂、軍槍等符號換喻成為情愛的為主題的私人話語系統(tǒng)。塊狀敘事呈現的跳躍性使時間喪失了流暢感，而表現為分離的，開放的放射狀，使得觀眾的參與、游戲的愿望得到滿足。對‘文革”思想禁錮，人性壓抑的反諷式書寫，呈現了人的欲望的狂熱，及由高壓導致人變異為精神分裂的癥候。語義開放性的同時，使得終極價值缺失，意指具有不確定性，最終出現反對解釋而導致誤讀的普遍發(fā)生。

《太陽》一出生，眾多精明的影評人立馬就嗅到了姜文蓄意模仿的痕跡，其中，被提得最多的包括對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的《暴雨將至》以及墨西哥導演亞里桑德羅的《通天塔》的模仿。其實在該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更多的影子，比如昆汀·塔蘭蒂諾的《低俗小說》，湯·蒂克的《羅拉快跑》。幸好影評人們用詞很客氣，沒有用“抄襲”而用的是“向大師致敬”，從而不難看出《太陽》已經在業(yè)界獲得肯定。只要仔細分析我們就會發(fā)現，姜文所模仿的這些大師的經典無一例外都可以歸在后現代電影的版圖內?！凹兇馕兑呀浵?，代之以雜糅的多重味?！笔聦嵣?，這種表現手法的廣泛借用也正滿足了后現代電影拼接、粘貼的重要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是可以將《太陽》納入后現代電影家族的。

五、結語

藝術上的卓越追求使得《太陽》顯得熠熠生輝、銳不可當。然而在內容上，《太陽》并未留戀于后現代的淺白。其實，后現代的無意義抒寫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意義，不過意義被策略所隱藏著。當所有人都沉浸和追尋的淺白、低俗成為主潮的時候，那些堅守者便成了先鋒。先鋒是一種優(yōu)良的品格，“先鋒的內在本質該是精神經驗和藝術經驗的共同推進?！?/p>

《太陽》的出現，為中國電影豎起了一根藝術的標桿，時至今日能與之比肩的作品仍然了了。它不論是在精神經驗（勇于人性的自由表達與歷史解構）還是在藝術經驗上都進行了勇敢的探索與實驗。當然，這種探索與實驗少不了必要的借鑒，但并不因此而減弱其對待藝術的嚴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