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1
別人問李桃紅干嗎那么辛苦。大家做幾天工了,都要歇一歇,獨她閑不住,有空了,還要去城邊的鴨場殺鴨子。
“我是小時候窮怕了。”
她大大方方說出這么一句話,問的人反而不好意思了。一個人想多賺點兒錢又有什么錯呢?向秋翰跟人打牌,誤了接孩子的時間,李桃紅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下了班,假衣袖都沒脫,就往家趕。路上撞見向秋翰,沒頭沒腦遞過去一句,說她妹妹兩口子都計劃去街上買地基修屋了。街上的意思就是舊司鎮(zhèn)。向秋翰正和向心怡向子騰兩姐弟搶著吃坑洋芋,嘴里塞著洋芋,可能是燙,只是啊啊啊地喊,半天沒應承出一句囫圇話來。向心怡向子騰兩姐弟卻不管父母正在慪氣,圍著向秋翰追個沒完。李桃紅沒說出來的意思是,是人都知道努力,而她的男人呢,成天就記得和人賭牌。向秋翰說,我知道,你們小時候都是窮怕了。李桃紅聽見男人怪腔怪調(diào)的,沒好氣,鼻子哼了一聲。向秋翰問,什么味道?還甕起鼻子到處嗅。向子怡就尖叫著喊,是媽媽,你看媽媽衣服上還有鴨血。向秋翰說,也不洗澡,這么大味道你就聞不出來?李桃紅橫了他一眼。進了門,李桃紅一屁股墩在床前。等向秋翰過來問她什么時候做飯,她脫口就頂了幾句,做飯做飯,我是你們家保姆?吃那么多有什么用?見男人臉色不好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說:
“我給你講過我爺爺年輕時候的事吧?當時有個右派住在我們屋里??赡苁潜慌返锰珔柡Γ刑焱砩蠝蕚渖系踝詺?。我爺爺在門縫里看得一清二楚,等著那人把腦袋伸進繩套里,還不忘喊我爸不要亂跑,怕驚醒了上吊的人。還說要趁別人來之前,快點兒動手,看看他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能拿的盡量拿。住的都是木頭房子,本來就不隔音,這話讓那右派聽見了,他不知怎么又想通了,竟然移開了凳子。等我爺爺他們聽見半天沒動靜,闖進去一看,好家伙,這個想死的人正小口小口吃飯呢。這事兒,也只有我爸酒喝多了,才和我們提起來,說那個年代多么不容易,什么活路都沒有,為了活下去,連死人的主意都敢打。”
向秋翰見女人又神經(jīng)質(zhì)地講開這些,早聽得不耐煩,打開手機,又玩開了斗地主。音樂響起來,兩個孩子也湊在跟前,大呼小叫。李桃紅就喊,責怪向秋翰不管教孩子了。向心怡仗著向秋翰在跟前,沒聽李桃紅的話,做著怪樣子,高聲笑個不停。李桃紅氣急,順手就扇了一耳光:
“一個姑娘家,一點兒樣子都沒有?!?/p>
向心怡當下就嚎。向秋翰抱著向心怡就往外走,嘴里還說,媽媽打你,以后別和媽媽好,爸爸給你去買棒棒糖。李桃紅在后面喊,說,向秋翰你是故意跟我作對是不是?我唱黑臉,你唱紅臉,好人都讓你做盡了。我跟你說,現(xiàn)在不把小孩兒脾氣壓下去,將來你看他們聽不聽你的。
向秋翰早走得遠了?;貋頃r候,向心怡還掏出棒棒糖顯擺,惹得向子騰又是滿屋子追趕。李桃紅又要動手,卻被向秋翰抓住了,說,你看看你,沒輕沒重的,向心怡臉都被你打腫了。李桃紅嫌男人把她掐疼了,又轉(zhuǎn)身找他撕扯。向秋翰躲閃不及,一跤跌在地上。兩個小孩兒看得哈哈大笑,向秋翰也沒多想,就搗了李桃紅一拳,直喊:
“操你媽的,你她娘的瘋了?”
李桃紅倒在床上,嘴里也沒停:“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白天和人打牌還沒打夠?回來了還要在那個破手機上玩?”
“那你要我干什么?”
“不是我要你干什么?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怎么就沒有一點兒打算?!?/p>
“打算什么?你是讓我殺人放火搶銀行嗎?”
李桃紅突然笑了起來。向秋翰本來挺激動的,也被女人古怪的笑聲嚇著了。李桃紅說:“我算是瞎了眼了,當年媒人來提親,給我做思想工作,說什么你爸爸是老師,你也是師范畢業(yè),都是講道理的人。我竟然信了。跟了你十來年,你除了會打女人,還會干什么????”
李桃紅生氣,也不是因為自己挨打,而是向秋翰在孩子跟前說了那么多粗話。本來兩口子早就商量好了,從小教孩子說普通話,向秋翰答應得好好的,高興的時候,也愿意卷起舌頭教,只是沒想到,一不順心,就口不擇言,沒了章法。
2
李桃紅窩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向秋翰好玩,閑下來,就是沒錢打牌,也不會想著做正經(jīng)營生,只是滿山找馬蜂,燒馬蜂。這地方的人,田鼠都吃,卻對房前舍下的馬蜂窩毫無興致。他和人燒了幾十窩,焙干了,準備過年帶回去,給親戚們送一送,權(quán)當年貨。又混了一段時日,終無進項,到底扛不住,見同鄉(xiāng)圈里有人說廣州一公司要人,便和李桃紅商量。李桃紅能有什么意見?見男人為這個家用上了心,自然高興。向秋翰看了半天黃歷,挑了個黃道吉日才出門,李桃紅還笑話他:“搞得這么正經(jīng),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出門進京趕考呢?!闭f笑歸說笑,臨出門時,她還是為男人大包小包準備了不少,好像從漳州到廣州隔著天遠地遠的距離。
廣州到底不比漳州,又沒什么熟人,白天還好,工地上事情也多,到了晚上,實在煎熬,他就在那玩手機。先是發(fā)朋友圈,說什么失眠的夜,失眠的心,失眠的人兒只有孤單相伴。這是講給李桃紅聽的。見李桃紅沒什么反應,沒忍住,又撥通她的電話,李桃紅看見向秋翰說得那么可憐,差點兒勸他回漳州。后又一想,一分錢沒存下,來來去去,錢都花在路上了,實在不劃算。心里是這么想,嘴上卻是硬邦邦的,問他是不是現(xiàn)在手癢想打人。向秋翰這才知道,女人還帶著氣呢。又說了一通好話,李桃紅口氣才好點兒。掛了電話,他仍是發(fā)傻,就在微信里找附近的人。
轉(zhuǎn)眼又是國慶,表弟田猛打來電話,說是到廈門了,問去哪里找她。李桃紅多年沒見過這個表弟,只知道他在北方讀書。到漳州的年頭也不短,她卻也沒怎么去過廈門。有一回,向秋翰心血來潮,兩人坐上小巴,到了廈門,也不知道該去哪里逛,就去仙岳山爬山。看沒看到什么景致,她印象不深,倒是一上一下,走到她腿肚子轉(zhuǎn)筋。下回再有人提議去廈門玩,李桃紅死活不接茬。
李桃紅班也不上了,找了身還算干凈的衣服,就到約好的地方等。等了將近兩個小時,田猛才摸過來。他提著一盒平遙牛肉,說是飛機上不好帶,也沒拿什么東西。盡管幾天前,兩人就聯(lián)系過,說是到了廈門聚一聚,等到真的見了面,好像也沒什么要緊的話說。田猛問她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李桃紅就笑,說,能干什么,我們又沒文化,打工唄。田猛又問,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適不適應。李桃紅說,到處都是老鄉(xiāng),不是漁川的就是舊司的,要么就是湖南貴州的,鄉(xiāng)音都沒怎么變。她的意思是,就像村里的人集體遷到了漳州。平日里誰家生了孩子,誰要結(jié)婚,相熟不相熟的,一個廠一個廠地遞請柬,收到的禮金比在村里還多。田猛好像想象不出她生活的環(huán)境,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去處,李桃紅就說,我?guī)愕轿覀儚S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吧。
說是廠,其實就是城邊一個院落,石棉瓦搭的棚子下面,堆了不少木頭。十來個人,有男有女,正在機臺上刨木頭。見到李桃紅進來,有人打招呼,也有光著膀子的人咧著嘴,滿口白牙對著她笑。李桃紅說,不殺鴨時,我就在這里刨板。田猛說,那我是不是影響到你掙錢了?李桃紅就說,什么掙錢,你不知道刨板多辛苦,我也正好樂得休息一天。機臺刺啦啦地吵翻天,李桃紅也不知道表弟聽見沒,見他拿著個相機在那拍照,也沒再招呼,便去機臺邊幫著撿板。吃飯的時候,李桃紅只和人約略介紹了下。她見田猛也沒什么興致和大家說話,這頓飯也吃得煩悶。有人還沒放碗,就累得打起了瞌睡。李桃紅就說,正好趕上這兩天天氣好,能曬板,所以大家忙些。要是休息,大家倒可以一起逛逛廈門島。田猛像個游客,吃飯間隙也沒忘拍照,倒是李桃紅有些尷尬。
吃完飯,別人還要做工,田猛就說,去廈門轉(zhuǎn)一轉(zhuǎn)吧?廈門能轉(zhuǎn)什么呢?田猛說他們公司的人都去鼓浪嶼了。李桃紅對去海邊走走興致不大,可表弟好意相邀,又不好拒絕,說起來,她也算是地主。坐船去島上,她爭著掏錢去買票,到底沒爭過表弟。田猛說,和我還客氣?李桃紅就說,什么呀,再怎么說我和你姐夫都是成家的人了,你一個人還是要精打細算些,好娶媳婦。表弟說,這又是哪和哪,說到哪里去了?坐船上島還是頭一回。田猛東拍西拍。她站在窗邊,海風呼呼吹到臉上,整個人好像都飄了起來。上了島,看見旅游的人,個個穿得鮮艷亮麗,李桃紅百般不自在,無意撞進一個陌生地方,世界超過了她能掌控的范圍。田猛有時候還把鏡頭對準她,她的表情也生硬得很,不知道是不是該笑。到了大德記海濱浴場,田猛扔下鞋子,在海水里跑來跑去,瘋了一樣。李桃紅連忙幫他提上鞋。表弟喊她,說到水里走一走,這才脫了鞋。細滑的泥沙硌得她腳心直癢。有那么一刻,她什么也沒想,只想笑。表弟說,不要動,不要動,就剛剛的表情最好。拍了兩張照片,田猛看了看,說,你把鞋扔了,要不然提著兩雙鞋拍出來也不像樣子。李桃紅見沙灘上人來人往,說,一會兒鞋找不見了怎么辦?田猛說,怕什么啊,沒人要你的鞋,別人還怕你的鞋有腳氣呢。一句話說得李桃紅臉紅到耳根。李桃紅瞥見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摟著個二十來歲姑娘的腰,慌忙躲開眼神。到底好奇,又掃了兩眼。那兩人卻是旁若無人,她喂他一口冰激凌,他吃了,還不忘低下頭親她一口。李桃紅看得心慌意亂,又跟田猛示意。田猛就笑,說這鼓浪嶼不就是愛情之都嗎?一句話倒說得李桃紅半晌沒回過神。什么愛情?分明是肆無忌憚地亂來嘛。
到了后來,她就坐在沙灘上,看對面的廈門島。人聲悠悠,她想起當年和向秋翰帶著孩子也曾來過廈門,竟像是從沒來玩過似的。進得福州路,李桃紅的興趣點完全不在旅游上了??吹降教幎际情T面,每一家跟前都是人挨人,她想著成天刨板殺鴨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她自己都快受不了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她問田猛,要是這里擺個攤,得有多少本錢。田猛就說,沒個十萬八萬的啟動資金也不好做吧?李桃紅又去幾個攤位前,也不買東西,見沒顧客,就和他們搭訕,一來二去,竟弄清了他們的底細。回廈門的船上,表弟說是過一陣子就把照片發(fā)給她。她呢,顧不上什么風景照片,只是在心底盤算。
換個地方做生意的念頭就這么生起來了。
3
李桃紅的計劃,向秋翰沒聽進去,頭一句話就是問田猛是什么時候走的,好像對她這個表弟不放心得很。見男人聽了半天,沒找準重點,李桃紅就有些急,問他什么意思。向秋翰這才說,你們也真是會耍,這么好天氣,班不上,竟然跑到島上旅游。李桃紅說,屁,走得我腳都起了泡。向秋翰迂回打問半天,這才問在島上做個生意得多少錢。李桃紅說做生意最重要的也不是本錢,而是有沒有那個心。這話是埋怨向秋翰這些年沒個定性,一年四季,說起來也是不停忙乎,等到一算賬,也沒多少進項。向秋翰還不服氣,他說,一家四五口人吃穿,不都是靠我?李桃紅說,不和你爭,你最有能耐,總行了吧?拌了幾句嘴,兩個人又繼續(xù)說做小生意的事。李桃紅說租個攤位至少三萬,七七八八下來,總得有個五六萬才敢開張。向秋翰就說,你等著。男人說得那么急切,好像隨便支個攤子,馬上就財源滾滾了。
回漳州的路上,向秋翰就給母親打電話。聽兒子又開口要錢,吳白云生氣得很。她說,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向秋翰聽不得吳白云說教,就說這是李桃紅的想法,一個人正在積極努力,而且做的又是正經(jīng)事,總不會錯吧。眼見得向秋翰準備掛電話,吳白云才問他需要多少。向秋翰說,當然是越多越好。吳白云說,我這些年也沒攢下什么錢,八千夠不夠?八千當然不夠,但向秋翰沒這么說。他本沒抱什么希望,就是想和母親通個氣,他們準備做點兒生意,到時得把向心怡向子騰兩姐弟送回老家,幫著照看一下,哪里指望她還給點兒錢呢?
又給田猛打電話,問他手頭方不方便。向秋翰沒好意思說是做生意沒本錢,就說欠了人高利貸,別人要得急,限時不給,可能就得剁他的手指頭。田猛說他欠了一屁股房貸,手頭也不寬裕。向秋翰聽到這里,準備掛電話,不承想,田猛又問他要了個賬號,說是先給他湊五千過去。
人還沒到漳州,打了十來個電話,竟借到快四萬。見了李桃紅,兩個人一合計,又說還可以找她媽她妹妹借點兒。熟悉不熟悉的,只要聯(lián)系得上的,兩個人都打了圈電話,眼看著啟動資金夠了,向秋翰也是得意。晚上喝了兩杯白酒,突然說,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什么都沒置辦,太虧欠你了,前兩年,我就說過等到結(jié)婚十周年,一家人好好拍一套婚紗照?,F(xiàn)在趕這個機會,一家人拍套照片,也圖個喜慶。李桃紅本沒想到這一出,聽見男人還惦記著這些,自然高興。
又過了兩天,向秋翰在手機上百度了幾家影樓的聯(lián)系電話,逐個比較價格,然后預約。到紀念日這天,帶著李桃紅和兩個孩子去拍婚紗照。這事兒要是在從前,向秋翰肯定猶豫。只是這回兜里有錢,底氣也足。進了影樓,幾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姑娘圍上來,向秋翰也沒吭聲,眼皮雖是直跳,卻裝作氣定神閑,滿屋子走,到了一堆相框跟前,逐個翻檢。李桃紅站在柜臺前一五一十地問。李桃紅轉(zhuǎn)過頭,問他選什么套餐,向秋翰就說隨便。李桃紅就挑了個最便宜的,二千九百九十八元。向秋翰說,這能洗出幾張照片,好不容易來一回,還不弄得好看點兒?結(jié)果就定了個五千的套餐。接下來大半天,兩個姑娘讓李桃紅坐到鏡子跟前,說是得先化妝。姑娘和兒子拿著他的手機玩游戲,向秋翰干坐著也是無聊,差點兒在沙發(fā)上睡著。
他沒想到李桃紅化了妝是這個樣子,不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就是覺得別扭。到了后來,向秋翰明白了,是李桃紅從沒化過這么濃的妝,她自己舉手投足,不自然。向思怡卻說媽媽漂亮,兒子向子騰也跟著喊,說媽媽漂亮。李桃紅端著腦袋,謹慎得很,像是生怕把撲在臉上的粉弄掉下來。上了二樓,一家人又換衣服。向秋翰和兒子都穿上了白襯衣黑色西裝,李桃紅和女兒一襲白色婚紗。拍了幾張,攝影師調(diào)出照片,問他們滿不滿意。向秋翰晃了一眼,他們一家人穿成這樣,又待在這城堡的背景中,簡直想象不出來他們平日里住在石棉瓦蓋的工棚里。他咽了口水,沒說話。李桃紅說,你等等,再調(diào)大一點兒。頭像調(diào)大,李桃紅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難看死了。她認為是口紅的問題。那么濃的口紅,太浮華了。她跑到衛(wèi)生間,掏出衛(wèi)生紙,把口紅全抹掉。攝影師就說,婚紗照就得靠這口紅點綴,要不就太素了。李桃紅卻固執(zhí)得很,說是滿臉脂粉就算了,嘴巴抹得那么猩紅,根本就認不出來還是她了。又換了姿勢,拍了幾組照片。這一通折騰下來,出了影樓,天色已經(jīng)暗了。
向秋翰像是做了件大事,高興得很,說是今天得改善改善。姑娘和兒子就吵著要去吃肯德基。李桃紅一路臉色寡然,進了餐廳,也沒見什么喜色。向秋翰就問。李桃紅說,沒想到我這么丑,化那么濃的妝都遮不住。向秋翰就說,丑什么啊,你年輕時候也是很好看的。李桃紅聽見這話,眼圈一紅,兩行淚就沖到了腮邊。向秋翰已經(jīng)在喊了,說,別哭了,你看你那死樣子,兩個黑眼圈。李桃紅卻是不管不顧,問他是不是嫌棄她。一邊抽噎,一邊拿紙擦眼,結(jié)果睫毛膏糊得滿臉稀里嘩啦,更不像樣子。向秋翰簡直是在求饒,說,別哭了,快去衛(wèi)生間擦一擦,你看看你臉花成個什么啦,丟人不丟人。李桃紅去衛(wèi)生間收拾了半天,眼睛周圍仍是亂七八糟。見男人還要說她,就說,剛剛有人告訴我了,這些洗不掉,得用專門的卸妝水。向秋翰哪里知道什么卸妝水。他本想著今天還算開心,女人化了妝,也要比平日精干,誰承想,還沒怎么著,就弄成了這樣。他頭一個念頭就是,五千塊錢就拍了幾十張照片,實在不值。這也就罷了,還要再去超市買什么卸妝水,又是一筆額外開銷。到了后來,他就生自己的氣。走到超市,李桃紅也不好意思問,還是向秋翰向人打聽。找到化妝柜臺,他一眼看見了,拿起一瓶,竟要一百來塊。李桃紅又掃了幾眼,蹲下去,拿了瓶小的,說,這兒有二十的,反正以后也不化妝,這個就行了。
這頭生意怎么做還沒定下來,向秋翰決定還是先把姑娘和兒子送回老家,要不然拖著兩個孩子,根本施展不開手腳。房子是吳白云在舊司提前租好的。向秋翰看見墻上一片空白,就想著把婚紗照掛上去??匆娤蚯锖材弥N子在那敲釘子,吳白云還攔了一下,說別胡亂破壞房東的墻,弄糟了將來退房還是麻煩。向秋翰說,那能值幾個錢?反正租房這些開銷,都是向秋翰出,吳白云也沒多嘴。等到向秋翰把兩幅巨大的婚紗照掛上去,吳白云還以為是街上買的招貼畫,癡看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畫上的幾個人還挺熟悉。向秋翰說是十周年結(jié)婚紀念日拍的婚紗照。吳白云當時只感覺畫上的人和她印象里的兒子兒媳不搭調(diào),事后聽說光拍個婚紗照,竟花了四五千,就有些看不慣。和姊妹們說起這本經(jīng),還有不少抱怨,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敗家子。
向秋翰帶著姑娘兒子回老家,李桃紅尋思著怎么在鼓浪嶼上做個營生,還鼓動妹妹妹夫又上了一回島。走了一圈,和上一回感覺又大不一樣。晚上幾個人說,來也來了,何不就近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到廈門市里玩一趟。李桃紅也樂得自在,沒提意見。
向秋翰打來電話,說是他回來了,問她人在哪里。李桃紅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說在市區(qū)考察呢。向秋翰也沒說什么。掛了電話,正想著做點兒什么才好,幾個老鄉(xiāng)騎著摩托過來,問他去不去山上打牌。向秋翰還納悶,說,就打個牌么,怎么跑到山上去?那些人就笑,說,可不是我們平日里小打小鬧,可有人賭的大呢。向秋翰還想著,就是上了山,看看熱鬧也行,也不會和陌生人打牌。借來的幾萬塊錢,也不敢放在工棚,就隨身挎上了。到了山腰,還有人放哨。這陣仗,看得向秋翰也是心中一緊。到了山頂,竟有發(fā)電機,一個臨時搭起的大棚里,燈火通明。向秋翰轉(zhuǎn)了一圈,也有些手癢,后來就坐到了牌桌跟前。那時候他還有些理智,沒敢賭得太大。看見別人跟前都擺著幾摞百元鈔票,他也把自己的包放到了跟前。
便衣警察是什么時候沖進來的,向秋翰記不太清。只聽人大喊一聲,警察來了,向秋翰攥住放錢的挎包就往外跑。混亂中,包也被搶了。好在他腿腳利索,一步就下了田坎,專揀樹高草密的地方走。胡亂走了個把鐘頭,窩在山溝里屏息靜氣,聽見山上漸漸安靜下來,才高一腳低一腳往漳州市區(qū)方向走去。
第二天傍晚,李桃紅和向秋翰差不多是同時到廠子里。李桃紅見到向秋翰渾身污泥,還以為他被打了,也是神色惶惶。聽了緣故,李桃紅盡管心中憋悶,卻也沒發(fā)作。又去門口藥店,買了碘酒,給他細細地擦。向秋翰一來受了驚,二來又怕老婆上來吵架撕扯,連說話聲氣都不如平日。倒是李桃紅不停寬解,說這事是好是壞也說不定,萬一我們做生意賠了一干二凈不說,反欠下一屁股債呢?因為說到好事壞事轉(zhuǎn)運,李桃紅又講了他爺爺當年講的一個故事,合家大小,指望隔壁的知青上吊,能翻撿點兒財物,誰知脖子都伸進繩索的知青,聽得他們?nèi)绱似谂嗡溃谷唤庀铝死K套。多年后,她爺爺還說他們動的是壞心眼,哪承想反倒救了人一命呢?又聽得女人煩煩雜雜地講這些,向秋翰聽到后來,越發(fā)坦然了。又過了一段時日,向秋翰和人說起來,擺起這一截遭遇,沒一點兒慚愧,話里話外,反為自己的機敏感到得意。和他一同上山的幾個老鄉(xiāng),太笨,徑直往公路上跑,結(jié)果被警察逮個正著,身上帶的錢被搜刮一空不說,家人又花了幾千塊,才把人撈出來。
4
立碑這天,開始下雪。
之前請人運來的碑石,還撂在路邊。天還沒亮,向秋翰來到向秋明屋里,問事情的安排。向秋明雖是隔房,到底是大哥,年長二十好幾歲。前年,向秋翰父親因為染上艾滋,從發(fā)病到死掉,也就半年。向秋翰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一應事務,也是這個堂哥幫著應襯。去年,四兄弟提議,給爺爺奶奶立碑,向秋翰還想趁著人多,捎帶也給父親一通碑。向秋明卻說,一天立三通碑,只怕弄不出來。向秋翰也就沒再多話。從找石匠打碑,到把碑石運回漁川,都是向秋明做的主。向秋翰不過是打回來三千元錢。都到了臘月二十五,見向秋翰還沒露面,向秋明才打電話問。向秋翰說,大哥你隨便安排就好,我已經(jīng)到了張家界。向秋翰和李桃紅到得漁川,向秋明已經(jīng)起來了。他拿著油鋸在那鋸柴。向秋翰看著滿天飛雪,擔心碑立不起來。向秋明放下電鋸,說,雖然沒有放出話要整酒,來的親戚也不少,三個姑姑,兩個妹妹,邊鄰處近的朋友,知道了恐怕都會來。熟菜昨天也準備得差不多,是按五桌客準備的。向秋明拉拉雜雜說了半天,向秋翰只說了一句,你是大哥,反正辛苦你了。
因為下雪,到了快九點,幫忙的人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向秋明向秋翰幾兄弟,端上豬頭,活公雞,四個糯米糍粑,兩瓶酒貢品,一塊豆腐,和眾人來到墳前。燒了紙,倒了酒,又放了兩掛鞭炮。陰陽先生口中念念有詞,又和石匠拿出羅盤定了方位。石匠拿根綁著紅布的桃木扁擔,在兩座墳前破了土,就插在墳頂。碑石離墳邊有一截距離。好在人多,抬的抬,扛的扛,倒也沒耽誤石匠立碑。第一通碑立起來,有人拿來炊壺,用熱水沖掉碑面上的污泥,露出了文字,右側(cè)一行大字:“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左側(cè)寫著:“子孫雖愚經(jīng)書不可不讀”。讀的人說,這兩句話寫得不賴。他搖頭晃腦,好像還在回味。圍著看的人也出了一陣子呆。他們看過一些碑,上面寫的不外乎是“千里強龍來此地,萬代富貴在其中”之類。石匠在旁接了話,說這話可不是我隨便刻的,是你們?yōu)槭碌拇蟾鐚懙摹O蚯锩饕苍谂赃?,說:
“我哪里有這個本事?都是秋翰兄弟想出來的。”
大家這才想起,向秋翰讀過師范。雖然他早就不教書了,和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漳州刨板,到底還是念過幾年書。有人開著玩笑,說向老大人要是出門了,再回來看見家門前動靜搞得這么大,還認不認得路。向秋翰還回憶起爺爺?shù)拇蟀胼呑樱f來說去,和別人受苦不一樣,他這輩子落得個輕松好玩。雪越下越大,兩通碑立完,已到下午三點。親戚們叫來,墳前齊整整跪下一片。只聽陰陽先生唱念,具體說些什么,也沒人聽得清楚。
眾人輪流作揖磕頭,向秋翰的幾個姑姑跪在那里燒紙哭泣。向秋明向秋翰等人點燃堆放了一地的鞭炮。這邊人們還沒散去,向秋翰又抱了兩盒鞭炮到了他父親墳前。有人幫著點燃鞭炮,獨他跪在墳前哭了一陣。待眾人散去,他才從紫色煙霧里走出來。
吃飯的時候,有人從向秋翰父親的早亡,說到向秋翰畢業(yè)后教書的事。話里話外,都說向秋翰當年的決定太草率。
“你當年要是堅持在村里教書,現(xiàn)在肯定是入編了。知道現(xiàn)在老師一個月多少錢嗎?將近五千塊。一個月才教幾天書?還有寒暑假,不代課照樣拿工資。”
向秋翰喝了一瓶啤酒,滿臉通紅。他的聲音低低的,說:“當時年輕,剛結(jié)婚,一個月才給五百塊,哪里夠花?看到別人打工,一個月掙好幾千,眼紅得要死?!?/p>
李桃紅的表弟田猛也來幫忙了,他好像沒看見向秋翰的臉色,繼續(xù)朝他的心窩子捅:“你當時年輕,想法不夠成熟,但姨父當年應該勸勸你。你想想,要是當時能忍耐下去,不光現(xiàn)在能掙五千,再過幾年,年齡大了,或許掙六千七千,滿了六十歲,還照樣吃國家財政??赡愦蚬?,年紀越大,身體越差,不光不能掙錢,還要花更多的錢?!?/p>
向秋翰又開了一瓶啤酒,也不抬頭,喝了口悶酒,才接話:“是啊,說到底還是不夠聰明?!彼酒鹕韥?,去上廁所。聽的人又說起向秋翰他爸。說他一個老師,天天待在村里,怎么就會染上艾滋病呢?眾人推導來推論去,十多年前,有個外地來的女人嫁到村里來,沒過兩年,一家三口就死了。人們疑心,就是那段時間,向老師和她發(fā)生了交集。
因為說到了向秋翰他爸,向秋明說今天這個日子,向秋翰他媽吳白云應該到場。“馬上就過年了,她還要往廣東跑一路。要是她當年不是一直在外打工,和叔叔關(guān)系好些,恐怕也不會出那一檔子事?!?/p>
向秋翰進門,隱約聽人在談論自己的母親,他打了個噴嚏。只聽李桃紅說:“還是不能讓老人帶孩子,老人本來手腳就慢,眼睛也花了,怎么能指望他們帶好孩子?前兩天我回來,向心怡天天說頭上癢得不行。把頭發(fā)一翻開,蟣子白蒙蒙一片。向秋翰說了兩句,問他媽是怎么帶的孩子。結(jié)果他媽還有了意見,年也不在這里過了,買上票就去了廣東?!?/p>
都什么年代了,小孩兒頭上怎么長虱子呢?向秋明不理解。眾人又說了半天,結(jié)論是農(nóng)村衛(wèi)生不行。八歲的向心怡本來還在屋里跑進跑出,聽見眾人在談論她,好像也害了羞,半天沒進屋。
因為說到環(huán)境變化,不知是誰又提起舊司街上也不平靜。去年九月份,三個年輕人追趕打一個人,跑在前面的一個人進了屋,卻被關(guān)了進去。追的人刀子還沒揚起來,被追的人卻操起一條長板凳,活生生將追來的人打死。等到公安局查起來,才得知他們是吸了毒。這么偏僻的鎮(zhèn)上,從哪運來的毒品?又順藤摸瓜,才知道造毒的地點就在小河口。據(jù)說查封了幾十噸原料,為首者竟是鎮(zhèn)上中學的化學老師。向秋翰就接話,說這個老師當年還給他代過課,這些年沒少掙錢,舊司街上幾排樓都是他的。眾人感慨一番,又繼續(xù)說了些閑話。
喝完酒,向秋明又把桌子支起來,十來個中年男人早湊了過來。玩到十點來鐘,突然停電。向秋翰就在那罵,說是現(xiàn)在村里的領(lǐng)導真是扯淡,光漁川一個農(nóng)村電網(wǎng)改造,花了大幾百萬,動不動就停電,老百姓為個紅白喜事,都不盡興。直接掏出手機,準備質(zhì)問村里管事的人。向秋明攔住他,直喊,老弟,你調(diào)子不要太高,出了幾回門,回來就橫豎看不順眼,你不怎么在家,我們平日里還得將就他們。向秋翰還要再吼,見沒人附和他,聲音就低了下去。
5
按向秋翰的打算,開了春,吳白云幫著帶孩子,他呢,去恩施中心醫(yī)院,把結(jié)石取了。趁著養(yǎng)病的間隙,再學學車,把駕照拿到手。村里的年輕人,有錢的沒錢的,差不多都考了駕照。向秋翰心里也急。李桃紅見男人有更上進的打算,自然支持。不料,這個時候吳白云不合作了。等向秋翰打電話,問她幾時回來。吳白云說:“你那兩個寶貝疙瘩我是帶不好了,你們自己帶吧。”沒人帶孩子,幾個月一分錢的進項也沒有,哪里還能指望學什么車呢?向秋翰取了結(jié)石,在家還沒待夠一個月,就去了漳州。
李桃紅只好在街上帶孩子。向秋翰天天在微信里說自己在外面如何孤獨,如何思念孩子。吳白云還在下面留言,說一個大男人家,動不動就說這些,也不知道怕丑。為這事兒,向秋翰心里慪,他發(fā)這些,也無非是想讓母親看到,誰知母親不憐憫,反而說了他一通。就連李桃紅也不體諒,說,能怪誰呢?有骨氣你多賺點兒錢不就行了?當年要不是你打牌,能欠下那么多賬?向秋翰見話說不到一起,就掛了電話。
李桃紅起初還悶在屋里繡十字繡。挨了兩個月,在街上碰見初中同學姚翠碧,知道她沒事,就說有空來她的店里湊湊人氣。說是店,其實就一棋牌館。李桃紅本嫌這里嘈雜,去了兩回,竟覺得有意思起來。有一天在牌桌上,臨近一男子踩了她一腳,李桃紅先還喊了一聲。男人對她笑了笑,李桃紅見男人相貌周正,臉紅了,只把頭低著。那男人像是看準了她好欺侮,腳又徑直壓了過來。李桃紅有些惱火,躲了躲,挨到牌散,想著下回再不來了。
晚上向秋翰打來電話,還沒說上兩句話,就說要和孩子講。李桃紅聽得不耐煩,搶過電話,說,行了行了,電話費不是錢啊。晚上卻有些失眠,想著男人和她越來越?jīng)]話,從不問候她,就有些恨。過了兩日,姚翠碧打來電話,也不問她為什么不來,劈頭就是一句:怎么你不來,我表哥也不來了?你們是不是商量好了要拆我的臺?李桃紅聽得一頭霧水,姚翠碧就說,王水生啊,打牌老坐你下家的那個。李桃紅腦子里才漸漸洇出那個戴著粗金鏈子的男人來。她本在剪腳指甲,摸了摸腳踝,懶懶說了一句,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姚翠碧就笑,說,你來吧,不給他面子,給我個面子嘛。說了半天,原來根結(jié)在這里,李桃紅嫌他毛手毛腳,到底也沒好意思說。
到底是去了,結(jié)果也沒打牌,又叫了幾個人,到酉水河邊燒烤。雖說還是春寒,油菜花卻是開得金黃。漫山遍野看去,野意無限,還有幾點碧桃,蓬蓬勃勃。時不時一陣小風吹過,整個人就有些發(fā)癡。難免想起小時候,一幫五六歲孩子,最喜歡打油菜籽的時光,沒心沒肺,天色黑了,也貪戀著瘋玩,不回家。這才幾年,孩子竟比當年的自己還大了。她在那發(fā)呆,不承想,王水生拿著個手機一直拍她。得閑,兩個人一遞一句,說個沒完。姚翠碧就笑,說他倆不幫忙,躲在一旁撕草拈花來了。同學好像嫌自己說得還不難聽,一驚一乍,又加了一句,你們不會是在這搞對象哇?李桃紅臉色成了豬肝紅,跑過來掐她,說,你要死啊。王水生也不解釋,只是痞痞地看著她們笑。喝了幾瓶啤酒,王水生又挪過來,問李桃紅,能不能加個微信。李桃紅嘴里還有一只雞腿,就打開手機,找出二維碼,讓他掃了。
加上了也沒怎么說話,倒是李桃紅沒忍住,好幾個夜晚翻他的朋友圈,見他時不時地發(fā)些找螃蟹釣魚的短視頻,這才推測出來他日子過得悠閑。
再打牌時,她不再心事沉沉,也會和人開幾句玩笑。王水生見她在牌桌上談笑風生,看了幾眼,只不過竟不再踩她的腳,倒是李桃紅惆悵了一陣,連放幾炮。別人笑她,問她是不是想男人了。李桃紅也不解釋,伸了個懶腰,一腳踩在王水生鞋上。王水生無事人似的,也不躲閃,她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下了牌桌,他問她晚上有沒有空。李桃紅沒說有空,也沒說沒空,只說還得去接孩子。王水生說,接了孩子一起在外面吃個火鍋,天天做飯也不嫌累。李桃紅哦了一聲。到學校門口接上孩子,王水生電話就打過來了。
說起來,問他打牌為什么那么大方。王水生也不言語,只說老老實實做活打工,一輩子出息也不大。李桃紅想起向秋翰,拿著原本準備做生意的錢輸了個精光,嘆了口氣。周圍的人,都愛吃喝打牌,反襯得她奇怪了。一來二去,跟著他玩了幾回,竟對他有了些貪戀。
“一看你,就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這個時代,誰甘心天天做個老媽子,你內(nèi)心有火花?!?/p>
這話說得。是說到李桃紅心坎上了。問題是,不甘心有什么用?這世上,不甘人后的人多了去了。她一笑,好像不太適應突然換了副面孔。王水生見她不說話,仍是看著她,好像在期待她的反應。李桃紅說,是有些想法,這些年東奔西跑,早煎熬得熄滅了。王水生開始啟發(fā)教育了。他說她沒跟對人。李桃紅眼皮直跳,以為是在暗示她的婚姻。卻沒想到王水生又用了個特別書面化的句子:
“那是因為你找不到一個很合適的方式,讓你的家庭和事業(yè)能夠兩全。做事一定要特別認真。要么這個事你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很好。所以你如果沒有決定要做得很好,要付出很多東西的話,干脆就不要開始?!?/p>
這才知道,王水生也不是她想象的那般不務正業(yè)。用他的話說,打牌也是工作,在舊司這樣的大環(huán)境里,不用人們喜歡的方式,怎么能交到朋友?李桃紅聽他說話口氣一變,和搞傳銷的沒多大差別,警覺了幾分。王水生好像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糾結(jié),就拿自己之前失敗的經(jīng)歷做例子。他說最初干這一行,誰也不認可,和老婆到現(xiàn)在還吵架,認為他是在胡鬧。他怎么是胡鬧呢?胡鬧能在舊司做到總經(jīng)理的位置?他用了兩個反問句,好像才能表達他的不屑一顧。聽到后來,李桃紅像是理解了,雙腿繃得緊緊的,端著茶杯,沒有喝,等待著故事發(fā)展。王水生說,我們這無限極,做的是品牌,有實體,和安利一樣。產(chǎn)品效果好不好,用了就知道。李桃紅像是又明白了一分。臨走,王水生還遞過來一盒增健口服液,讓她先吃兩天試試。
向秋翰打來電話,問她在舊司街上都在干些什么。李桃紅正在街上和一個熟人說起無限極,聽見男人質(zhì)問,就有些沒好氣,果斷掐了。男人不依不饒,又打了過來,李桃紅就站在大橋上喊: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河風吹來,滿頭亂發(fā)纏在嘴邊。不遠處正在蓋的高樓打出廣告,大紅本,兩證齊全。向秋翰說他就是想知道她每天在干什么。李桃紅說,能干嗎,天天給你做保姆,接送孩子,洗衣做飯。向秋翰愧疚了,聲氣沒有先前大,就猶豫著問,要不還是把孩子帶到漳州來,一家人住一起更好。李桃紅說,你不要問我,你先給你兒找下學校了再說。一句話就堵住了向秋翰的嘴,兩人都知道,外地打工的想進漳州正規(guī)學校不大可能。
掛了電話,李桃紅還在賭氣,碰巧王水生又打來電話。李桃紅就說,天天在外面吃也倒了胃口,你到家里來吧。她買了點兒新上市的菜,順便在樓下提了幾瓶啤酒。吃完飯,又陪孩子看了兩小時動畫片,王水生歪在沙發(fā)上,還沒有走的意思。孩子上床睡了,王水生才作勢要走。李桃紅就說,沙發(fā)上也能睡,大晚上的,就別跑了。重新鋪了床,被褥還沒散開,王水生就從后面抱住了。李桃紅哪里按捺得住,只是捉緊他的手,倒像是怕一說話,男人就松手。一晚上,李桃紅要了兩回。到了最后,王水生討?zhàn)?,說他不行了。李桃紅騎在他身上,咬牙切齒地、低低地喊:
“誰讓你給我吃這增健口服液的?搞得我每天心慌慌的。我弄不死你?!?/p>
6
向秋翰像是有了預感,再打電話來,問東問西,李桃紅呢,除了要錢,就是著急掛電話。向秋翰說,兩個孩子,又不要學費,一年怎么花得了這么多錢?李桃紅就說她在搞投資。這話從女人嘴里蹦出來,向秋翰追問了半天,才弄明白。他本來就急躁,聽見女人不安生帶孩子,居然搞了這么一出,馬上就爆發(fā)了。
“你有幾個錢你投資?你是不是嫌你自己還不夠寒磣?”
李桃紅本也窩著一肚子火,虧進去幾萬塊錢也不知道該怎么再騙回來,哪里受得了男人如此奚落?大吵一架,也不等男人再還擊,就掛了電話。向秋翰再打過來,她索性關(guān)了機。
王水生晚上過來,見她仍是氣鼓鼓地坐在陽臺上,賠著笑臉問,誰惹她了。李桃紅說,你害我進了傳銷,如今折進去那么多錢,怎么還我?王水生說,跟你說了,這不是傳銷,不是都有實物?你也吃了那口服液,效果不是也蠻好?幾句話說得李桃紅無法回答。王水生說,別亂想了,到河邊走走吧。李桃紅穿了粉色襯衫,牽著兩個孩子出了門。到了街上,王水生嫌車多,還把向子騰抱起來,讓他騎到脖子上。
這天晚上,李桃紅剛進門,向秋翰的電話就來了。先是問她和誰在一起。李桃紅說,能和誰在一起?還問他,除了成天懷疑她,是不是就和她沒話。向秋翰就說,那你跟我解釋下,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照片上,向子騰騎在王水生脖子上,而她呢,牽著向心怡緊挨著王水生,像極了一家人。下午才發(fā)生的事,這會兒竟傳到了福建。李桃紅見賴不過去,就梗著脖子,問他到底想說明什么。要是李桃紅辯解幾句,向秋翰也就騙騙自己,或許事情就過去了,可這個女人乍了翅,到頭來仿佛竟成了他不對。
就是到了這個地步,向秋翰也沒有特別的嫉妒,相反還慚愧,認為都是自己的錯。好幾回吳白云打電話說起李桃紅,全是不三不四,向秋翰聽了,說,媽,你要我怎么辦?和她離婚?吳白云說,你那點兒出息!就不能有點兒男子漢氣概?向秋翰說,打她一頓?我街上也有同學,喊幾個人來,保證點到奉行。他喊的架勢那么大,好像李桃紅能聽見似的。吳白云說,和我這么高聲叫喚有什么用?一個男人家,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
能怎樣呢?向秋翰以為自己多努力一點兒,對李桃紅足夠好些,總有一天,女人會明白。不承想,有一天王水生給他打了個電話,向秋翰接了,王水生也不說話。向秋翰就問,王水生也不吭聲。向秋翰沒忍住,下回和李桃紅說起來,就講不知是誰老騷擾他,通了電話也不說話。李桃紅說,能是誰?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哪個按摩院的野女人吧。這樣的話,之前李桃紅也說,他心里有鬼,也不敢反駁,可這回明明捏住了她的短處,女人還要惡人先告狀,向秋翰受不了了。他有兩個星期沒給家里打電話,待在廠里,也像是丟了魂,總是丟三落四。老板娘看不順眼,說了他幾句。他也急了,脖子上都鼓起了青筋,直問她想怎樣。
“干得好就干,干不好就滾?!?/p>
出門在外這些年,窩囊氣沒少受,他總想著人在屋檐下,干嗎和別人一般見識??蛇@回不一樣了。他都沒顧上和老板娘爭辯,掉頭回到宿舍,就收拾東西。鋪蓋裝了兩尼龍袋,衣架衣服,又塞了一尼龍袋??粗矍皝y七八糟的一切,他想著就是把這些東西背回家又有什么用呢?他辛辛苦苦在外就是再努力,再想好好維持那個家,誰會體諒他?
他提了個空包就去了車站,在車站見有人賣龍眼,又買了一大袋子水果。
下車已是凌晨。他本是想給孩子個驚喜,敲了半天,門才開。進了屋,他里里外外巡視一遍,李桃紅也沒問他吃不吃飯,倒頭就睡了。向秋翰去翻她的手機,李桃紅的聲音就高了起來,直問他大晚上的也不讓人好生睡覺,是不是有病。向秋翰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面吵,就又走到客廳。他見墻上的結(jié)婚照歪了,上前去扶,不承想釘子早松了,碩大的相框掉了下來。被相框結(jié)結(jié)實實砸了一下,向秋翰才開始爆發(fā),讓她解釋。能解釋什么呢?結(jié)果鬧騰了一宿,李桃紅披頭散發(fā),動不動就把脖子梗過來,直喊干脆把她殺了算了。
結(jié)婚十來年,從來都是向秋翰發(fā)脾氣。就是那回打牌,把借來的幾萬塊錢弄丟,李桃紅也沒過多埋怨,只說運氣不好。還找了個算命先生,畫了幾道符,有那么兩年,一家人都隨身戴著紅布包。不承想,就因為在鎮(zhèn)上獨自帶了兩年孩子,女人竟然心性大變。向秋翰氣極,直問她怎么天天把野男人領(lǐng)回家里,以后讓姑娘兒子如何做人。李桃紅說,你還記得他們是你孩子?有你這樣的爹?你成天在外不是打牌就是去招風惹草,找小姐了還要解釋說是做工太累找人按摩,就以為我不知道?向秋翰是找過兩回小姐,就是找了,也沒愧疚,想著他的心還是向著李桃紅的??涩F(xiàn)在,他還沒盤查明白,李桃紅卻搶將過來,倒說他的不是了。
第二天,李桃紅像是嚎累了,一個冷不防,推門就走了。還是穿著昨天那雙紅皮鞋,亮得刺眼。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向秋翰心里滿是悲哀,想著這下完全可以理直氣壯求得那個野男人的保護了。接下來應該怎么辦,他也沒想好。把兩個孩子送到學校,又吃了包泡面,他才試著給丈母娘打電話。他抬頭看見梳妝臺前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電視旁邊貼了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李桃紅,背景不是油菜地,就是荒郊野嶺。照片上的李桃紅,頭發(fā)也燙成了波浪卷,嘴唇總是鮮艷的玫紅色,臉上不知是化了妝,還是本來激動,張張都分外精神。向秋翰看得眼暈,一時還有些恍惚,快回想不起李桃紅素顏的樣子了。電話嘟嘟響了幾聲,就斷了。他起身,又去樓下門市部扛了箱紅富士,一瘸一拐地,往丈母娘家走去。推門一看,李桃紅和她媽正坐在沙發(fā)上。見他進來,本來還在化妝的李桃紅,徑直往里屋去了。向秋翰放下蘋果,喊了聲媽。丈母娘臉色尷尬,問他吃飯沒有。他沒說吃沒吃飯,只是說李桃紅做人如何差勁。丈母娘見他急赤白臉,神色恍惚,就急忙給人打電話。向秋翰說,媽,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叫人來幫忙,我也不會把你們怎么樣。我昨天回來,也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就是到了今天,我也只想問李桃紅一句話,你老人家也給評句理。向秋翰說了半天,無外乎一個意思,他在外辛苦掙錢,李桃紅怎么也得給他點兒面子。丈母娘顯然早就知道了女兒做下的事,這個時候也沒怎么多話。她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管不了了。夫妻一場,大吵大鬧,也無濟于事。總之,有話好好說,別成天打打殺殺的,傷著大人事小,嚇著孩子們,可就不得了。
聽見丈母娘松了口,向秋翰走進臥室,見李桃紅臥著裝死,就伸手去拽。向秋翰說,不要躲在這里了,我們回去好好談一談。李桃紅見賴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就往門外走。走到河邊,卻又不往住的那條街走,順腳就拐了方向。向秋翰這個時候才一把薅住她。李桃紅掏出手機,給王水生打電話,剛喊了句你快來,向秋翰奪過手機扔了。兩個人就在大街上扭打開來。李桃紅到底是女人,怎么對抗得了男人?向秋翰起先還讓著,沒敢下死手,不承想,李桃紅開始撒潑。男人的心腸硬了,一把勒住她脖子,快要把她的眼睛擠爆出來。李桃紅拼命掙扎,抓傷了他的臉,向秋翰索性騎在她身上,揮起老拳,打得李桃紅半天沒嚎出聲來。
到了后來,李桃紅還找他撕扯。眼見得女人沒什么力氣,他又扛起女人??钙鹚臅r候,李桃紅還把掉下的一只紅皮鞋撈起來了,好像那是她的命根子。到了家,李桃紅還在那嗯嗯啊啊地喊,向秋翰抱著她又是哭,又是親。他那么拼命地親著她,無意義地重復著無數(shù)次的親吻,就像人們在絕望的時候,并不知道絕望,只是不斷地把香煙放在嘴上吸。李桃紅可能也被男人的做法驚到了,開始不停地打嗝。眼見得女人終于消停,他才停止了表演似的哭泣,去到廚房做飯。飯快熟了,他又去學校接孩子。向心怡向子騰回到家,見母親還癱在床上流著淚打嗝,兩姐弟也哭。當著孩子們的面,向秋翰沒再多說一句話。
過了兩天,眼見得李桃紅也沒往外面跑,漳州那邊,老板又催他回去上班,向秋翰就想,成天在這里兩口子冷戰(zhàn),這日子怎么過得下去?他想著她到底是孩子們的娘,不可能撂下姑娘兒子不管,就花兩千買了個智能手機給她。連著幾天,王水生也沒過來騷擾,李桃紅可能也不抱指望,盡管還是不說話,人卻老實了。
回到漳州,有人問他,是不是瘋了,怎么突然跑回去把女人打個半死。向秋翰還一臉得意,說女人就是得好好管教,要不然還真以為她們能反了天了。這頭李桃紅每月也聽到一些閑言,尤其是老母親,成日掉淚,直說向秋翰手毒心酷。李桃紅說,剛結(jié)婚那年打牌,輸了幾千塊,他爹說了他兩句,取了把菜刀,就砍了腿上一刀。又送到醫(yī)院,花了七千多才整好。別人笑話他,說是人要發(fā)誓戒賭,剁手就好,干嗎砍腳。他聽了,還笑,說是當時坐得腿麻。這是什么話?從那時起,我就對他不抱多大指望。想我當初還以為他是個讀書人,誰知道念到師范畢業(yè),也只會打老婆。她媽又問,這幾日怎么不見王水生了?李桃紅沒說話,起身要走。她媽還在后面說,王水生人是能干,就是游手好閑了些。李桃紅說,能干什么?拖著三個孩子,到處坑蒙拐騙。她媽就說,知道他是那樣的人,你還和他走得那么近?李桃紅就說,腿長在他身上,我又不能把他捆住。她媽說,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向秋翰怎么能聽見李桃紅和她媽的對話呢?許是打了人,心底不踏實,每到月底,工資一結(jié),自己留了五百,全打到李桃紅的卡上。頭兩回,李桃紅不說多話,后來,禁不住他在微信上不停道歉,李桃紅才給他回了個笑臉。
他以為也就這樣了。日子雖然辛苦,好賴孩子們正在長大。他每回和姑娘兒子講電話,都用普通話,是別扭了些,卻又特別地引人幻想。誰知道,到了年底,李桃紅寄過來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他的家產(chǎn),她一分不要,就只要兩個孩子。家產(chǎn)本來就沒有多少,也沒有什么可爭的,只是孩子她不可能全帶走。前前后后,法院調(diào)解了兩回,最終向心怡判給了李桃紅,向子騰判給了向秋翰。法院本來的意思是,向子騰十八歲前都由李桃紅幫著撫養(yǎng),吳白云這個時候卻站了出來。孫女給了外人,就夠窩心的了,孫子也要被人奪去,豈不是太欺負人了?她也不在廣東打工了,又在舊司鎮(zhèn)上租了處二十來平米的房子,替向秋翰脹氣,要把這個苦命的孫子撫養(yǎng)成人。
7
本來老丈人承包的那家刨板廠生意挺好,這下和李桃紅離了婚,再跟他們一家人攪拌在一起,就沒意思了。索性跑到更遠的漳浦。生意是差了些,因為少了許多熟人,心底倒是少了許多麻煩。廠里雖然湖北人少,也多是四川湖南貴州的,吃飯說話,也沒多大差別。向秋翰倒也習慣下來。天氣不好,一廠子二十來人就在那打的打麻將,斗的斗地主。向秋翰不打牌了,只是在旁邊看著。其中一個貴州女人起身,讓他摸兩把,換換手氣。向秋翰坐了下來,果真和了兩回。那女人回來,見桌上有了錢,越發(fā)不讓他走。旁邊人就笑罵她,說自己男人不在身邊,就胡亂拉扯別的男人搭伙。女人嘴里也厲害,根本不怕人奚落。向秋翰就認真看了一眼,平日里大家在那刨板、揀板,像個機器人,一天下來,哪有心思想什么男女之事?也只有天氣不好,不能曬板,大家才能休息下來。這女人不干活了,雖只是隨手打扮了一下,竟也看得他心中腫脹。見女人不見外,他也露出滿口白牙。
這個貴州女人有一天在他宿舍看電視,到了半夜,也不回去。向秋翰提醒她,她卻裝著糊涂。到了后來,向秋翰終是按捺不住,毛手毛腳地挨近她。女人這個時候卻像是冷靜了下來,說,你先去洗洗。結(jié)果等他沖涼出來,女人早赤條條脫光了。她側(cè)身躺著,被子也沒蓋好,露出白生生的背。他心急火燎地撲上去,只覺她渾身像是冒了火,燙得很。這之后,她嫌上樓下樓太麻煩,又把她宿舍里的洗漱用品都搬了上來。洗手池本來就不大,都被瓶瓶罐罐塞滿了。不上班也不打牌的時候,女人總坐在那打扮自己,向秋翰也喜歡看。他滿腦子都被這些化妝品熏得稀里糊涂。一年到頭幾萬塊錢,一多半都是兩個人一起花了。有兩個玩得來的老鄉(xiāng)還說,這么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得讓她趕快把婚離了。向秋翰卻對結(jié)婚不抱什么指望,花銷太大不說,再去搞那些儀式,意義也不大?,F(xiàn)在和結(jié)婚也沒什么區(qū)別。她給他洗衣服,陪著他,有時候還講些粗俗的笑話。她沒過問他的從前,他也沒打探她的家事,好像就這么將就著,日子也過得下去。
年底,向秋翰結(jié)了兩萬塊錢工資,又買了輛五菱之光。雖然是個二手車,進進出出,卻是方便許多。有事沒事,兩人也常去市區(qū)玩。有一回,兩個人還開到廈門仙岳山爬了一回山。上山的時候,女人也穿著雙半尺長的高跟鞋。向秋翰見她走得辛苦,就說,我來背你吧。上到山頂,眼見得到處都是男男女女,向秋翰還發(fā)了回感慨。都是從山里來的,這仙岳山好像也就那么些意思。走了一陣,兩人就回了漳州。又去找老鄉(xiāng)打牌。他們見他帶著個女人,就問。向秋翰才想著介紹,指著這個,說,喊伯伯吧。又指著那個說,這是表哥。貴州女人嘴也甜,一口一個表哥,一口一個伯伯,喊得歡實。等到女人不在跟前,幾個老鄉(xiāng)才張口打聽,向秋翰也沒多做解釋,就說誰知道是誰的老婆呢?見他沒興致說下去,眾人才住了嘴。
這天早上,向秋翰起得早,先去院里上廁所。有人開大門,又送進來一車木頭。正準備開機臺,卻不知從哪里沖進來十來個貴州男人,拖著刀棒,直喊向秋翰在哪里?有個女老鄉(xiāng),見陣勢不同,一下反應過來,說這個向秋翰早不在這上班了。那些人又沖上樓,一腳踹開門,把那貴州女人拖到樓道里拳打腳踢,暴打了一頓。女人抱著頭,哭爹喊娘。向秋翰慌慌張張系上褲子出來,也想湊過去看熱鬧,卻被老鄉(xiāng)拉到暗影里,讓他躲一躲。
眼見得那些人走掉,向秋翰才上樓抱起女人。他看見女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難過得很。女人還在那里哼。向秋翰又端來涼水,用毛巾擦洗紅腫的地方。過了半天,他才說都怪他。女人卻說,這怎么能怪你?我們也是光明正大的喜歡。你也看見我那男人的脾氣了,我怎么跟他過得下去。向秋翰就問她為什么不離婚。女人說,離婚哪有那么容易?每一回到了民政局門口,他就跑了。每年還找我要錢,說是孩子得上學。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么辦法?向秋翰問她還疼不疼,要是不舒服得很,就去醫(yī)院。女人說,這點皮肉之傷算什么,只是心里不痛快。向秋翰每日給她擦藥按摩,有時發(fā)癡,想起先前一時妒火中燒,把李桃紅打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吳白云不知怎么聽說了向秋翰在漳浦的事,就問那女人的底細。向秋翰老實回答,說那女人是貴州的,有孩子,也沒離婚。吳白云就說,找個誰不好,偏要找個沒離婚的,將來能跟你死心過到一起去?向秋翰就說,我在這里還能找個沒結(jié)過婚的?誰愿意一進屋就當后媽?吳白云說,她就沒打算離婚?向秋翰說,這我也沒問,反正是搭伙過生活,想那么多干嗎?她真要我娶她,沒個十萬八萬能下來?吳白云說,你也三十好幾的大男人了,做事得有點兒男子漢氣概,別成天畏畏縮縮的,再受女人敲打。向秋翰說,我逢年過節(jié),不都是給你寄錢了嗎?哪一項虧待了你,非要這么說話?吳白云說,你看看你,分不清個好歹,我是你媽,分明是提醒你,你卻說什么給我錢。你給我錢,我也沒有白花不是,我成天在這里給你帶孩子。要不是帶孩子,我自己出門,還找不下這幾個錢?我讓你多個心眼,免得自己的錢又被騙了,你倒說這些。吳白云說了一堆,仍是氣鼓鼓的,也不等向秋翰再說,就掛了電話。
向秋翰過了好些天才反應過來,想著自己和母親說得重了些。想解釋來著,又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等到吳白云過生日,又寄了兩千塊錢回去。
又過了大半年,有天他從市區(qū)買菜回來,叫女人下來搬東西,喊了半天也沒人應。打手機,也是關(guān)機。他上樓,打開門一看,見屋里一片狼藉。又去看存折,也不知去向。隔壁的人過來,還說看見她著著急急出門,問她去哪里,說是孩子在老家病得太厲害了。雖然女人不吭一聲就走了,他覺得丟人,但想著她可能回家看看生病的孩子,還會回來,又放下心來。這之后,他每天給她撥一個電話,先是關(guān)機,后來是停機。這才意識到,她是真的走了。
損失了幾萬塊錢,向秋翰也沒看得多重。他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女人連個話都沒和他好好說。被騙的感覺不好受,每日做工也是渾身乏力。熬到年底,結(jié)了工資,他還是堅持開著五菱之光回到了舊司。
看到母親,看到兒子向子騰,向秋翰才感覺日子真切了些。那段時間,他沒事就找向秋明喝酒。酒喝多了,總是鬧騰,還動不動就哭。向秋明除了會陪著喝酒,好像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解兄弟。倒是大嫂豁達得很,在那里不停地說著村里的男男女女。她說來說去的意思是,現(xiàn)在這個世道,完全是人心不古了。
“李春林,是你小學同學吧?三十好幾了才結(jié)婚,娶的還是個越南媳婦。整酒那天,我也去了。外國姑娘要模樣有模樣,對人又客氣,見人就遞煙倒茶,還會說普通話。人都說這個李春林撿到寶了。也有人說,越南女人娶不得,遲早都要跑的。李春林又不傻,明知道這個女人要跑,干嗎還要花那么多錢去娶她?說到底還是現(xiàn)在姑娘越來越不好找了。早兩年,看到年紀適當?shù)拈|女,找個媒人,去上門打聽幾趟,親事可能就成了。現(xiàn)在呢,姑娘們年紀輕輕都在外面混社會呢,又有幾個是老實過日子的?個個都恨不得釣個金龜婿,從此享盡人間清福?!?/p>
提到結(jié)婚,大嫂又講起附近王平。這個年輕人結(jié)個婚真容易。這頭剛和人算完賬,解除婚約,人剛到龍山,就給家里打電話,說是又聊了個姑娘,是漢壽的,同意和他結(jié)婚,讓父母到龍山買家具。照本地人的說法是,這個王平的媳婦兒是真正網(wǎng)來的。
“這個王平好賭,人又不誠實,除了長得好看點兒,也不知道這個姑娘看中了他哪樣。”
大嫂又舉了好幾個例子,說誰誰誰在福建給人做情人,雖然沒結(jié)婚,到底是生了孩子。那男人來到漁川,給丈母娘買了好幾個金戒指。又說誰誰誰就是沒出門,在村里和這個男人同居,和那個男人搭伙,裹男人的錢。“完全是沒了名堂。”她說來說去的意思是,李桃紅并不算是最壞的。
一個女人就是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又有什么錯呢?大嫂感慨完,又丟下一句:
“就是兩個孩子太遭孽了?!?/p>
大年三十這天,向秋翰帶著向子騰去送亮。到了太爺爺?shù)膲炦叄蜃域v跑前跑后,見向秋翰跪在那里撿拾墳前雜物,點燃香蠟紙草,也跟著跪了下去,像模像樣地磕頭。
過了年,侄兒向子文叫他去玩,散散心。侄兒是90后,在酒吧做少爺。他看到侄兒的媳婦也在酒吧陪酒。不知怎么,向秋翰喝了幾瓶啤酒,看著這燈紅酒綠的世界,越發(fā)難受。喝了酒,他又不停給李桃紅打電話,開始還響兩聲,后來就打不通了。他知道她把他拉進了黑名單。又給她微信上發(fā)信息。發(fā)他們結(jié)婚十周年的婚紗照,發(fā)向子騰的照片。又要向心怡的照片。起先,李桃紅還敷衍了他幾句。后來,她問他是不是又喝多了。還說,都過去了這么久,就不要騷擾她了。到了后來,他發(fā)過去的信息都被拒收了。他知道,這個女人把他從她的生活中刪除掉了。
到了九月份,工夫閑下來。向秋翰這日正和幾個老鄉(xiāng)打牌,其中就有李春林。他說五萬就可以買一個越南媳婦。這些外國女人,勤快得很,成天只知道埋頭干活。中間人也可靠,已經(jīng)牽了好幾條紅線了。向秋翰一聽動了心。盡管好幾個老鄉(xiāng)都說,這些越南媳婦是騙錢的,他也沒當回事。李春林的越南老婆不在家過得也挺好?他相信只要把女人帶回村里,她們就是想跑,也未必跑得出山。他交了五萬定金,說是年底就有一批新鮮的越南姑娘過來。向秋翰滿心幻想,又給吳白云寄了八千塊錢,讓她先預訂上一頭豬,到時再買點兒菜,把親戚們叫來聚一聚。誰知又過了一段時日,說是那中間人被抓了,那些越南媳婦果真是騙錢的。他同學李春林的越南老婆,都生了一個孩子,月子沒滿,就跑了。
準備買越南老婆的消息早鬧得人盡皆知,錢也打了水漂,向秋翰悶得很。這天開著快要散架的五菱之光到處轉(zhuǎn)悠。到了城里熱鬧處,把車停了,繼續(xù)往前走。正走著,大馬路上有人喊了他一聲,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戴著墨鏡,地上鋪張五行八卦圖,用石頭壓著。他停住,問怎么啦?那人說,見你滿面晦色,提醒你一下。向秋翰原是想看看熱鬧,散散心,被人說中心事,越發(fā)逗得好奇。蹲下來,問,算命的不都是瞎子嗎?那人又橫了他一眼,好像怪他不會說話。向秋翰說,我們老家只有瞎子才干這營生的。那人說,我這是根據(jù)五行八卦測算人的命運。向秋翰像是逗起了興致,說,那你看看我的問題在哪里?算命先生問了他的生辰八字,開始講。聽到后來,向秋翰反應過來了,說,你總是問我怎么想,我能想什么呢?我就是心里煩得很。算命先生就說,《金剛經(jīng)》上說得好,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你這是被惡鬼纏身了,碰到這樣的事也沒有辦法,要想轉(zhuǎn)運活下去,我倒也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向秋翰聽得煩躁,卻又想著聽人一言,也多條明白,就問怎么破?算命先生說,你得出家,在廟里,高僧眾多,惡鬼進不去,俗世中的事也近了不身,你自然心境清涼,會好起來。
這算的是哪門子命呢?逃到廟里去過一輩子豈不成了天大笑話?他還沒有那么愚蠢。他想起這些年,營營逐逐,急急巴巴,不是綁著女人,就是賭牌,白白虛耗時日不算,還遭了那么多罪。這和去不去廟里關(guān)系不大啊。向秋翰認為這個算命的不過是拿些大路話敷衍他,不過,到了最后,還是掏了五十塊錢。
也是和陌生人說了半天實在話,他心里好受了許多。
8
離婚也有了一段時日,李桃紅在街上碰到王水生,和他說話,他竟客氣得很,好像才認識她一樣。這個時候,李桃紅明白了,他是怕她纏磨他呢。有回給他打電話,問他準備多會兒離婚。王水生就說,這事情急不得,幾個孩子都還小,禁不住這樣折騰,你得給我點兒時間。李桃紅見王水生是這么一個人,一賭氣,索性把孩子寄在母親家里,天遠地遠地跑到武漢。到武漢本是散散心,待了一段時日,感覺這地方也沒想象的那么可怕,就琢磨找個營生干。又沒什么技能,就想著先找個事做,慢慢來。別人介紹了個保姆工作,她也做得十分熱情。廝混熟了,就有人問,都是三個終極問題:
“多大?從哪來?結(jié)婚沒?”
干嗎要和她們說實話?她順嘴就把自己往小里說了幾歲。離婚也不是個好詞,干脆就說自己還沒結(jié)婚。有人問她,這么大不結(jié)婚,是不是準備找個城里人。問的人,也就那么一說,倒是李桃紅聽了心中一緊。她從沒往這方面想,只是如今,能在城里留下來,那就太好了。姐妹們像是猜中她的心事,都笑,說,那么多白富美都還剩著呢,城里人怎么就能看得上你?李桃紅也不在意。平日里去主人家收拾,出門前也會打扮一番。也沒化多濃的妝,看上去倒也清淡素凈。
不上班的時候,她就在那玩手機,聊微信,無意中認識了個男人,說是男人,比她還要小幾歲。男人自稱父母都在溫州做生意。男人也沒吹噓,說都是些小生意。見男人說得那么低調(diào),李桃紅越發(fā)好奇。能在溫州做點兒小生意的人,怎么著也得有點兒家底。很難說是不是因為這個判斷,讓她對他有了更多好感。這個時候,她又換了份職業(yè),在一家三星級酒店做服務員。有一天,兩個人見了面,男人還買了禮物。李桃紅就想,到底是城里男人,做事都這么周全。男人請她吃了飯,又帶她逛街,一直玩到凌晨,男人才想起來,好像不能這么亢奮下去,得休息了。男人執(zhí)意送她回宿舍,李桃紅卻說她走不動了。結(jié)果兩人開了房。上完床,男人還是很興奮,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我們結(jié)婚吧?”
簡直是做夢一樣。和母親說起來,老人還提醒她,小心被騙了。李桃紅就說,我一無所有,有什么可騙的?又過了兩個月,男人的父母來到武漢,吃了飯,又送了她一條金項鏈。說是給她媽的。等到金項鏈戴在脖子上,李桃紅她媽才知道姑娘真的遇到了好男人。平日和人說起來,也不免得意。別人問她什么時候嫁姑娘,她還嘴一撇:
“嫁什么嫁?誰家姑娘嫁了一回還嫁二回?年輕人的事,由他們?nèi)グ伞!?/p>
她好像灑脫得很。別人就認真地問她要了多少彩禮,李桃紅她媽就笑,都說了不嫁第二回,要什么彩禮呢?女婿房子也買了,兩個年輕人自己過好日子就行。又過了段日子,男人說房子鑰匙拿到了,只是還差幾萬元錢裝修。李桃紅問差多少,問完,又給父母打電話,看能不能想點兒辦法。老人們還想,反正也是為了兩個孩子好,想方設法,湊了十萬,就打過去了。不料剛打了錢,第二天,李桃紅再打男人的電話,沒撥通。熬到下班,男人電話還是關(guān)機。她還以為男人出了什么事,心急火燎跑到男人的住處,一問才知道,人早退房了。李桃紅這才意識到被騙了。
哪還有臉再見人。欠了那么多錢要還,靠做服務員這點兒工資,只怕要攢到猴年馬月。有人問她來錢快的事做不做。她問是什么。聽說是特殊服務,李桃紅還罵了一回。又想了幾天,她終于橫下心,去做了。
做得多了,她倒也沒覺得有多難。就是時不時要去診所看婦科麻煩。年底回舊司,她不僅還了父母的欠款,還買了輛二手現(xiàn)代。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李桃紅發(fā)達了。姚翠碧看見,還把她拉到麻將館里說了一番話,直問她做的是什么生意。李桃紅哪肯細說,應付了幾句,準備要走。姚翠碧說,我表哥正鬧離婚呢?你不想見見他?李桃紅就笑,說我都二婚了,他這婚還沒離完?姚翠碧又說她表嫂如何不容易,表哥也是心善,才拖到如今。
正說著話,王水生推門進來。姚翠碧就笑,說正提起你呢。很快打電話,又叫了個人來,湊了一桌。也是坐在麻將桌前打牌,李桃紅想起這幾年發(fā)生的事,竟有些恍惚。也是風月場待久了,王水生再試探,她早不像當年馬上就會心跳耳熱。打完牌,又一起吃夜宵。吃了飯,李桃紅準備開車走,又問王水生在哪兒住,說是捎他一截。上了車,王水生話才多起來,問了半天,中心意思就這一個,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李桃紅不想多談自己,就問他是不是還在銷售什么無極限。王水生說跑了這么多年,錢一分沒賺到,就圖了個好玩。說到后來,王水生來了一句,桃紅啊,我對不起你。李桃紅經(jīng)見的男人也多,不是沒聽到過肉麻的話,只是王水生這么和她說,她到底是余情難了。
李桃紅在街上租了處門面,想著做點兒正經(jīng)生意。進了些便宜的化妝品,超市的架子就搭起來了。王水生開始不怎么常來,過了些時日,兩人很快住到了一起。王水生又不工作,李桃紅那點兒存款,到底禁不住兩人花。她媽也問她,你們就這樣攪在一起,算什么呢?也不怕人閑話。李桃紅早就不怕了。只是聽了母親的話,她還是有些起伏。半夜醒來,問王水生有什么打算。王水生哼了兩句,意思是都這么大年紀了,能有什么打算?李桃紅雖也這么想,可聽到男人說得如此直白,還是煩躁。明顯是不把她當回事了。等到第二天,就逼問他,說他得加緊離婚,就這么玩弄她,怎么可以。王水生的面色就有些難看。他像是終于鼓起了勇氣,講了實話:
“她天天在家拉扯孩子,屋里那一攤?cè)克?。找她離婚完全沒有理由嘛。之前我還犯賤,給她介紹過男人認識,以為她和別人有了首尾,就能抓住把柄,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類人?!?/p>
李桃紅鼻子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他的話。期間,王水生得過一回病,兩條腿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瘡,不痛,也不癢,就是看著惡心。平日里穿個短褲,現(xiàn)在也不好意思了。正發(fā)愁呢,那瘡又消失了。沒過兩天,又起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李桃紅見了,說,不用去醫(yī)院,吃點兒青霉素就好了。果然,吃了半個月青霉素,再沒復發(fā)。治好了病,王水生對李桃紅又多了些好感,這個女人,雖說平日里找他吵找他鬧,關(guān)鍵時候,卻是向著他的。他看重的也不是她向著他,而是這個女人出門多年,有些見識。治個病都不用去看醫(yī)生了。
也是流年不利,皮膚上的問題沒解決多久,他又時不時地胃痛。稍微吃點兒東西,就打嗝。李桃紅就說,去做個胃鏡吧。王水生能怎么辦呢?就去醫(yī)院。拿著醫(yī)生開的單子,又是抽血,又是做腹部彩超。到了第二天,他早早就去排隊等著檢查,本來是第一個,窗口里的胖丫頭卻說,你得最后一個做。他也沒問為什么。等到烏泱泱一屋子人都散了,才輪到他。拿著單子,兩個紅字分外刺眼:梅毒。他什么時候得過梅毒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恐懼極了。也沒工夫去樓下賭牌了,成天就拿個手機在那搜索。他把梅毒的癥狀研究了半天,也就前些時日長過的瘡與之相似。他突然意識到,李桃紅為什么對這種病這么有經(jīng)驗呢?吃點兒青霉素就行了。她說得好輕巧。
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就疑心李桃紅在外面做的不是正經(jīng)職業(yè)。他心底不太看得起她,下回女人再和他說離婚的事,就干脆不接茬。李桃紅還以為男人又有了別的想法,就把存的六萬塊錢全取了出來,對王水生說:
“我不管了,我身上也只有這么多錢了。你自己把你屋里那攤子事搞定吧。我也不指望跟著你大富大貴,就想著過兩天太平日子?!?/p>
李桃紅說得決絕,好像這偷偷摸摸的日子實在沒法兒過了。她娘也在催她,說是家里要給姥姥姥爺立碑,上面得刻名字,總不能別人兒女雙全,就她孤寡一個,到時候親戚們問起來也不好看。一想到自己在塊石碑上都是孤苦伶仃一人,李桃紅不免心頭一寒。
9
有回凌晨三點醒來,聽到床邊有磨刀聲,一看,卻是李桃紅拿著把菜刀在那刺啦刺啦地磨。王水生心頭一寒,問她想干嗎?李桃紅說,不干嗎,等我把刀磨快了,把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閹了。王水生見她說得認真,也不知道如何接話。李桃紅卻像是神經(jīng)了,先是一本正經(jīng),到了后來,自個兒在那兒笑,說,你別逼我,我跟你說,前些年打工,我也跟人殺過鴨。你知道怎么殺鴨子嗎?把翅膀捆住,吊起來,摸住它的喉管,一抹,就行了。鴨血也濺不到身上。我那會兒十五秒就能殺一只鴨子。鴨子沒殺死,它可能還會撲騰兩下,殺個你,恐怕你也撲騰不了吧?王水生聽得眼皮直跳,沒敢刺激她。
他本以為女人也是一時想不開,夜里才玩這么一出。哪知道接下來幾夜,回回如此。王水生氣急,和她大吵一架。吵完了,就摔門而出。大晚上的,也沒地方去,想著還是回家比較好。只是太晚了,他摸到家,也沒好意思敲門,就在豬圈旁邊的一堆苞谷樹里躺下了。
王水生前腳剛到,李桃紅后腳就跟了過來。只聽她拍門,氣急敗壞地喊,王水生,你他媽給我滾出來,你給我解釋清楚。王水生氣也不敢出,只是蹲在那,看她還能怎么演下去。過沒多久,就聽見他老婆出來開門,兩個女人撕扯了一陣,就聽他老婆嚎了一嗓,直喊救命。
這時候,他也沒敢現(xiàn)身。過些天,聽說老婆住進了縣醫(yī)院,他才提了點兒水果去看她。眼見她并無大礙,才稍稍放了心。給李桃紅打電話,電話早停了機。又過了兩個星期,接到個陌生來電,竟是李桃紅。他還沒開口,李桃紅就在那邊笑,問他這回老婆是不是準備跟他離婚了。王水生說,虧你還笑得出來。你現(xiàn)在早上了網(wǎng),成了被追緝的逃犯了。李桃紅還在笑,只不過沒有剛才那么大聲了。李桃紅說,我也想明白了,繼續(xù)跟你糾纏下去,也沒意思得很,反正我是出氣了。王水生恨得牙根癢癢,直問她在哪里。李桃紅說,問清楚我在哪里,你不是就可以報警領(lǐng)獎賞了?王水生說,你把我搞得一塌糊涂,就想這么輕易擺脫我,你做夢。我跟你沒完。李桃紅好像還挺喜歡男人這么說話,就說,有本事你來找我啊。
李桃紅根本就沒跑遠。車是不敢開了,就在鄰近縣城租了處房子,干起了老本行,去做保健按摩。王水生來了,仍是無事可做,成日只是在棋牌館進出。有回兩個人在路邊吃完燒烤,李桃紅沒少喝啤酒。不知怎么就說起了她去他家砍人的情形??沉巳?,誰不害怕?她也嚇得要命。跑到公路上,月光照著她一個人,恨不得鉆進荒山老林,就此消失。她到底不敢。只是在馬路上狂奔。時不時能看見被大車碾軋形成的水坑。李桃紅就是在那里,她看見,星星的影子,月亮的影子,也在這些微不足道的水坑兒上面次第閃過。它們就像一盞救命的燈指引著她逃往安全的方向。到了后來,她終于平靜下來,才想起這些水坑里的光。要不是看見這些光,她簡直想不起來,那些遙遠的星球,一直在她的頭頂閃爍。
也是從那時候,她斷了再和他耗下去的念頭。名分真有那么重要?男人不把心用在你身上,就是使出洪荒之力,也未必犟得過男人。難道把一個男人逼得山窮水盡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就能證明她淺顯狹隘的做法才是真愛?當她像講一個笑話講述曾經(jīng)的做法時,王水生還稍微難受了那么一下。不過,正像多數(shù)時候兩個人常做的那樣,好好地反省,好好地抒情,突然就被男人粗暴打斷了。他扳過她的頭,好像不如此,就顯示不出他男人的力量。
又到了學生上學時節(jié),王水生給自己的兩個孩子交了報名費,等李桃紅知道了,就問,就沒給我家向心怡準備?學費本沒多少錢,只是道理上講不通,男人太偏心了,又撕扯了一回。
許是縣城里生意不好做,平日就積了許多怨氣,又進出了幾回診所,李桃紅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半路夫妻做到這里,李桃紅早沒了別的念想,一心只想著要個名分,成日里總是拿結(jié)婚說事,找王水生吵鬧。見王水生不搭理,想著活下去了無生趣,竟然想到了死。跳河,抹脖子,她也不敢,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時候聽說的故事,想著上吊還算干凈,也不會驚動人。就找了個繩子,往樓梯上掛。誰知稀里糊涂的,繩子竟然斷掉了。
摔在地上,身上痛,心中也不痛快,偏這時肚子又叫開了。想著,總不能做餓死鬼投胎,就出門找點兒吃的。走到街上,看見一個一個小攤就在烏煙瘴氣的大馬路上,吃燒烤的人也不顧忌。人人都在談笑風生,沒人注意到她剛剛上吊過。想到自己撿了一條命,像是重生,回到了人間,感覺真是神奇。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回拿著菜刀追到王水生家的情形。王水生老婆的臉,肯定和她現(xiàn)在差不多,滿臉悲苦,精疲力竭,有種她無法形容的焦慮。之前是有多傻,生活難道就是圍著一個男人打轉(zhuǎn)嗎?這些年來,她過得也不差啊,為什么還不甘心呢?
想明白了這一點,她又買了些菜,還破例做好了飯。
晚上王水生進屋,還吃了一驚。好像這一切都太反常了。吃到一半,李桃紅說起下午上吊未遂的事,本是玩笑,倒把王水生嚇了一跳。他說,你不會也以為我在打你的什么主意吧?見男人這個時候還在撇清自己,她又有些難過。只是,她死都不怕了,還會怕什么呢?
警察就是那個時候進屋的。
10
案子最后判下來,李桃紅既無錢支付賠償,只好到女子監(jiān)獄服刑。
每天踩著縫紉機,從早上八點,一直到晚上八點。等到一天結(jié)束,她渾身癱軟倒在床上,她根本什么想法也沒有。比這更累的體力活,李桃紅也干過。當年在漳州刨板廠,生意好的時候,凌晨四點就得起來。當時干得多有勁頭啊,隔兩天,老板就提著袋子給大家發(fā)現(xiàn)金。現(xiàn)在呢,她只是機械地干活。身體倒是一天比一天壯實了,她的臉上卻幾乎看不到任何笑容。
帶班的張管教可能看出了她的異常,問她是不是有什么負擔。李桃紅雙手絞在一起,只是搖頭,一聲不吭。張管教又問她家里還有什么人,要不要通知他們來看看她。李桃紅好像生怕他們真的會把她家人帶進來,連忙說,現(xiàn)在讓他們來看我算怎么回事呢?等我好好改造。張管教說,這就對了。把你們送到這個地方來,干活是一方面,把你們改造好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們得打心底有個對自己的重新認識。人活一輩子到底圖個什么?僅僅是為了掙錢,滿足自己的欲望?還是犧牲自己,多付出,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張管教循循善誘,一點點啟發(fā)著李桃紅。李桃紅聽得眼皮直跳,起先還覺著他的話過于正義了,那么高深的話簡直是為難她嘛。不過,聽到后來,她還是感覺到了他的善意。她聽進去了。十歲二十來歲念書的時候,她也是有過夢,有過理想,不知哪一天開始,眼里就只見得到錢了。做什么沒點兒利益,她就沒有一點兒動力。整個人都瘋了一樣,哪里還顧得上別人議論不議論?有錢就是真理。但是現(xiàn)在,聽了張管教的一席話,她又明白,這世上,到底還是有明白人。她在錯誤的路上走得多遠啊。過去她竟然沒有一點點反省。她唯唯諾諾的,心思好像才又活泛起來。
逢休息日,李桃紅會去圖書閱覽室看看書。她喜歡看些粗淺的技能考試應用書,想著課程熟悉了,參加個服裝裁剪與縫紉初級技能考試。她在舊司鎮(zhèn)看過溫州的裁縫做衣服,不大的門面,兩口子整天都在里面窩著。她當時沒想過要過那樣的生活,繚個褲邊,做件衣服,有一搭沒一搭的,能掙多少錢呢?太慢了。她有的是掙大錢的想法。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她又隱隱有些羨慕。掙多少錢就是個夠?她是掙了些錢,可得到的卻是一身的疾病和傷痛。什么樣的日子不是往下過?或許是想通了這一點,她對接下來的生活又多了些期待。
長期抽煙喝酒,毀掉了她的嗓子,不過她愛唱歌的興趣卻沒有變過。心情好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要哼幾句。這日,監(jiān)獄組織服刑人員聯(lián)歡,讓大家自主表演。李桃紅本沒有想著上臺,卻被幾個要好的姐妹推到前面。站在燈光下,李桃紅起初聲音還很低。她先是唱了首鄧麗君的《甜蜜蜜》,“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原唱的甜美經(jīng)過她的煙酒嗓哼將出來,反倒有股特別的味道。照張管教后來的話說,那么幽怨的歌詞,一經(jīng)過她的嗓子,竟然毫無怨氣。唱歌的人能做到不把自己的情緒染色,也是一種道德。這樣的話,李桃紅還是聽得懵懵懂懂,只是她歌唱得好的名聲就這么出來了。
這一日,上面要求抓幾個改造好的典型,問題是通過什么樣的形式展現(xiàn)呢?張管教提了個意見,說能不能組建一支樂隊?外單位的人來參觀,還可以讓這些人現(xiàn)場表演,也能稀釋下壓抑的氣氛。
不少人都想進樂隊。不用成天做些枯燥的活計不說,說不定表現(xiàn)得好,還能立個功,減減刑期。李桃紅本沒抱什么指望,張管教卻說她的嗓子有特色,有個老師帶一帶,希望很大。李桃紅平日唱歌全憑本能,真有人指導她怎么運氣,如何發(fā)聲,她還是費了些勁。老師讓她放松,要氣沉丹田。半天下來,李桃紅哪里放松得了,不是身體酸痛,就是精神高度緊張,整個人都快不會動彈了。到后來,她差不多放棄了?,F(xiàn)場選人的時候,她也不管老師的教導,只是憑著感覺,認認真真地唱。一曲《愛的代價》,李桃紅唱得蕩氣回腸,全無女兒柔弱。
平時排練歸排練,真的聽到領(lǐng)導要來視察,張管教叮囑她們要好好表現(xiàn)時,李桃紅還是有些心慌。領(lǐng)導還沒來,她們就規(guī)規(guī)矩矩站到了臺上。正是六月,李桃紅感覺后背衣服都濕了。等到幾十號人進來,先是警員們忙著給眾人分發(fā)礦泉水,錄像的人也架起了攝像機。監(jiān)獄領(lǐng)導致完歡迎詞,外單位的頭頭又滿含激情地講了參觀感受,然后是改造好的犯人講述自己是如何犯錯走到這一步的。音響的效果不是太好,刺刺拉拉。李桃紅入定了一樣,一動不動,只是任由汗水往下流淌。
唱完了規(guī)定的曲目,有人喊了一句再來一首。平時排練的曲子就那么兩首,怎么辦呢。李桃紅只好清唱,敲鼓吹號的都停了下來,只有彈琴的,時不時給點兒背景音。坐在臺下的人熱情地鼓掌,好像今天總算是長了見識。她們還是站在那里,等到參觀的人走了,才列著隊往監(jiān)舍回去。
這天,向秋翰陪兒子寫完寒假作業(yè),就開了電視。電視里正播本地新聞。見畫面眼熟,他多看了兩眼。竟然是李桃紅在那里唱歌。向秋翰連忙叫兒子過來。要不是李桃紅身上的衣服暴露了身份,猛一看,真看不出她的真實處境。兒子說,媽媽唱得真好。我們什么時候去看看媽媽吧。向秋翰忙著用手機錄電視畫音,聲音也是顫顫的,連聲說好好好。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