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山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潮州耆舊集》(以下文中簡稱《耆舊集》),是清代道光年間潮州府學教授馮奉初編纂的一部明代潮人文章總集,選輯了明代潮州20位杰出人物600多篇文章,對于明代國家的政治和軍事、尤其是潮州地方史事人物多有涉及,具有很強的紀實性。而自文獻編纂和傳承觀之,《耆舊集》也是潮州乃至嶺南文獻群體中十分重要的一部。但對于這部總集,學界重視不夠,至今尚未見有專文研討。本文擬就其內(nèi)容特征及文獻、史料價值等做些分析、評述。
《耆舊集》所錄各家文章,大體上是應對時事而作,題材豐富,內(nèi)容廣泛觸及明代社會各個方面,基本屬于經(jīng)世致用之文。這與編纂者的選文追求和價值理想密切相關。對此,馮奉初有如下表白:
博覽而慎選之,務以存其人之精粹。而凡當時朝廷鄉(xiāng)國是非利弊之所系,綱常學術之所關,與夫安危治亂世運民風之所倚伏,靡不厘然備載其中。而風云月露之詞,姑在緩焉①馮奉初《潮州耆舊集·題辭》。馮氏此書編纂完成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成書同年和光緒三十四年(1908)先后兩次刻印。應是刊載數(shù)量不大以及隨后戰(zhàn)亂不斷,原版本已難尋覓,20世紀70年代末,香港潮州會館據(jù)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所藏道光原版影印是近40年來學術圈中流傳最廣的版本。而歷經(jīng)多年,吳二持先生完成該書點校,并于2016年由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是目前最新、最通行的版本。。
那么,具體情況究竟如何?本節(jié)將集中對其基本內(nèi)容與特征進行梳理、評介。為便于整體了解和配合下面的論述,將有關信息統(tǒng)計,編制為表1。據(jù)表可知,《耆舊集》所錄文章之體裁,計有七八種之多。不過,就其關切和焦點,也就是根據(jù)其主題表達,似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組:
1.奏議、策論為一組。選錄文章中,這一組占有較大分量,共計150多篇。是撰者主要就治國理政、軍事安全等重大情事之建言獻策。
表1 《耆舊集》所錄各家文章統(tǒng)計
可以這樣說,朝政腐敗、吏治混亂以及最高統(tǒng)治者之窮奢極欲,自英宗正統(tǒng)、特別是武宗正德以后就一直存在,是明代社會的頑疾。所以,《耆舊集》所錄奏議多有涉獵。如蕭龍《修政弭災疏》就向憲宗提出“親大臣以謀庶政”“復諫官以來直臣”“愛爵賞以重名器”“增憲臣以飭兵政”共計四個方面的建議[1]13-15。透過這些文字,可以看到成化時期朝政之種種亂象。如最高統(tǒng)治者獨斷專行,罪言官塞言路;賞罰任意,吏治不修;兵政松弛、腐敗,無戰(zhàn)斗力可言等。又如薛侃于嘉靖十年上《仿古更化疏》[1]38,主要著眼也在于吏治,即如何才能選賢與能。而針對嘉靖間,人民的困苦、流亡及起而為盜,林大春有《嚴貪酷疏》等,認為其根源在于貪酷之吏的敲詐勒索[1]264-265。又如,針對萬歷間礦監(jiān)稅使的肆意搜刮掠奪,謝正蒙撰上一系列奏折[1]450-467,如《粵東增遣稅使疏》《粵東苦稅疏》等,主要諫阻朝廷派遣稅使對粵東的勒索搜刮;《參采珠池疏》《蠲稅釋逮疏》等,則主要針對朝廷的肆意開采和盤剝;《參奏討蘆洲疏》《藩封吉期疏》《鹽法不堪再壞疏》《藩使支鹽疏》等,則抨擊神宗愛子福王朱常洵的倒行逆施以及神宗之不講原則、不顧國本;還有如《循職清弊疏》《邊餉清弊疏》《十庫積弊疏》等則針對廣泛存在的其他弊政。這些奏疏之可貴,在于不僅詳陳弊端之危害,且提出革除之切方。同樣的主題,直到晚明、南明時期的謝元汴、郭之奇奏折中,仍有大量涉及。
就軍事安全而言,大體包括邊疆防御和地方軍事鎮(zhèn)壓,翁萬達、周光鎬、薛雍等人的奏議,主要針對前一方面。以翁萬達奏議為例,翁氏先出任廣西征南副使和參政,參與平定地方土司叛亂,解決安南莫登庸問題;后總督宣大偏保地方軍務,負責帝國北疆的防御。由此,撰寫有大量奏議類文書。因主要著眼于薈萃菁華,于一人不能選錄太多,所以馮奉初僅錄30多篇。學者認為翁氏這類作品價值很高:“其言切中時弊,特有關于大計,非徒為囂爭空言者可比。至于建白條制,如守邊八目,防秋事宜,敷陳剴切,規(guī)劃明暢,尤足征其經(jīng)濟之才也?!盵2]113而說到地方鎮(zhèn)壓,《耆舊集》收錄作者中,很多人的奏折都涉及嘉隆萬間東南沿海的寇亂?!蛾扰f集》所錄奏議,只是同類作品中的部分,但足以顯示明代潮人的智慧、識見、勇氣和奉獻精神,同時也承載著潮籍仕宦的家國情懷及責任擔當。
2.傳(行狀)、墓志祭文和碑、記為一組,共計百余篇,或傳人或記事。首先,傳人。是傳、行狀和墓志祭文的主體內(nèi)容?!蛾扰f集》所錄20家中,以薛侃、林大春、周光鎬等人所撰為多。自傳主觀之,基本上是本地人物,屬于外鄉(xiāng)先賢也有,如周光鎬《呂太史巾石先生傳》[1]387-389就是如此。呂太師巾石,即呂懷,字汝得,號巾石,信州永豐人,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累官至南京太仆寺少卿,與光鎬父周孚先同為湛若水嫡傳弟子。隆慶初年周光鎬與唐伯元訂交,并在會試落第后,結伴前往信州投呂懷門下。萬歷六年(1578),周氏應呂懷后人之約,為其撰傳。作者深切緬懷了尊師的人生經(jīng)歷,道德文章,在呂氏傳記中素以翔實可靠稱。
《耆舊集》所錄碑記,內(nèi)容基本為記事,多出自林大春、翁萬達和周光鎬等人之手。而與上傳、行狀和墓志祭文情形相仿,這一類所記也多關涉家鄉(xiāng)。針對本區(qū)之外也有,且大體上或記設施建設,或載戰(zhàn)事武功。前者如李齡《重修白鹿洞書院記》,撰于憲宗成化初年,時作者在江西提學任上?!爸匦蕖敝e,即出自作者之倡導,《記》文較為詳盡地描述白鹿洞書院之處所、周邊環(huán)境,追述唐李渤隱居養(yǎng)鹿、后朱熹始建書院,明正統(tǒng)間重修以及作者成化到任時(元年,1465年)之現(xiàn)狀以及接下來修廢之過程[1]3-4。同類修廢記文,還有薛侃《重修兗州府儒學記》,載永新劉子正在兗州知府任上重修府儒學事。不過自內(nèi)容看,文章還進一步延伸論述“學”與“道”“政”等的關系,對當時學風、政俗有所批評、針砭[1]47。而林大春《端州督撫行臺碑》[1]266-267《梧州鎮(zhèn)城改造瓦房碑》[1]272-273等,或記官府營建,或載民房改造。
述記戰(zhàn)事武功者,如馮奉初自《宣府志》過錄翁萬達之《俺達寇陽和》《發(fā)宗人充灼謀叛事》《城寧遠諸堡》等[1]131-135,林大春《平九絲碑》[1]267,周光鎬《征南平建越記》以及郭之奇《平尤溪賊》《防
剿杉關》和《督兵日錄》等[1]495-497。如周光鎬《征南平建越記》就對此役有頗為詳實的記載。此役發(fā)生于萬歷十四年,由兵部右侍郎、四川巡撫徐元太全權統(tǒng)馭指揮,參與其事的還有總兵李應祥、參議李士達和副使周光鎬等。事后,周光鎬受命為《記》。據(jù)之,戰(zhàn)事規(guī)模不小,“戰(zhàn)果”頗豐[1]370-374。
綜合來看,《耆舊集》所錄這一組百余篇文章,絕大部分都與明代潮州有關。而無論是傳人,還是記事,都能很好地體現(xiàn)馮奉初編纂之追求:即傳人則追思逝者德業(yè),以銘記弘揚先賢之未竟;記事則或因建設或為戰(zhàn)功,旨在傳承精神,行穩(wěn)致遠。
3.序、書札為一組,或寄托勸勉,傳遞信息;或評介詩文,推薦新作。自其功能言,則為交際文書。自前《統(tǒng)計表》可知,序文占有本組文章的半壁江山;而以林大春、林熙春、蕭與成、陳一松等人所撰為多。序原屬傳統(tǒng)文體,本用以評介作品及作者,常附于詩文集前后,即詩文序也。但自唐宋以后則出現(xiàn)送別親友的贈序和為長者、尊者撰寫的壽序?!蛾扰f集》所錄,包括上述三種類型,但以詩文序、特別是贈序為多。下亦略作列舉。如《〈渼陂續(xù)集〉序》,是翁萬達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為前七子之一王九思撰寫的。序文一開始就說:“《渼陂續(xù)集》者,集渼陂先生垂老之作也。先生有集,傳且久矣。日就月將,老而彌篤。門人集其近作,稱續(xù)焉。”文中稱贊王氏詩文“正大以敦體,悲壯以措辭,沖淡以入格,簡嚴以復古”,并認為王氏“齒德既高,踐履純篤,諸所酬應,罔不協(xié)道”[1]150。那么,這樣的品評究竟是否準確、到位?見仁見智,可暫不論。萬達以文人諳熟韜略,向來備受稱譽;而撰寫斯文時,作者正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身份總督北疆邊務,戎馬倥傯之際,居然還在與當時文壇上著名文人保持深切互動,不僅撰序,還為之刻書[3]1566,可知其文人積習仍在。就入選作家序類文章所占比例言,蕭與成所占比例最大。所錄22篇中,序類文字獨占21篇,絕大部分又為贈序。序之受主,多為鄉(xiāng)中人物或出宰本地郡縣事之官員??少F者,序文始終貫穿著儒家治國理政之思想、主張,且針對不同身份之人,總能寫出新意。應該正是出于上述這樣一些原因,所以馮奉初稱“今讀其文,粹然經(jīng)籍之氣”[1]18;饒鍔先生也嘉許曰:“雖寥寥無幾,然義法深醇,在明中葉潮人文字中固能翹然出眾者?!盵2]414
書札在《耆舊集》所錄文體中,所占篇數(shù)最多①這并非出于馮奉初之偏愛,而是收錄作家這類作品本來數(shù)量就很龐大。如《翁萬達集》(朱仲玉、吳奎信校點本)收載書信157篇、《薛侃集》(陳椰編校本)錄142篇;周光鎬《明農(nóng)山堂集》(1983年泰國影印民國甲寅重刻本)載165篇;唐伯元《醉經(jīng)樓集》(朱鴻林點校本)收58篇;《林大欽集》(黃挺校注本)錄55篇。。以作家來看,則多出于翁萬達、周光鎬、薛侃、唐伯元和林大欽等人之手;自交往人群來說,主要在學界;就話題內(nèi)容而論,大到軍國之事,小到子弟教育,遍及明社會方方面面。如軍事話題,當以翁萬達、周光鎬為最,《耆舊集》載翁萬達《上諸軍門書》《上東塘半洲書》(四首)《上東塘毛尚書》(三首)[1]153-158和《與楊次村書》(六首)[1166-169]《與唐荊川書》[1]160《與曾石唐書》[1]178等多暢談兵事。實則,在他的其他書信中也多及軍事話題。周光鎬的書信也多及軍事和地方鎮(zhèn)壓。顯然,這應與他們的職責使命直接有關。又,學術問題,薛侃、林大欽、唐伯元書信中多及之,而翁萬達、周光鎬等也積極參與其中。又,家族子弟教育,如翁萬達、薛侃書信就有涉及。但翁氏相關書信,馮氏未錄,這里僅以薛侃《與諸子弟書》為例,略作評介,以見一斑。作者聲稱“別來數(shù)歲,回首驚心,余無掛記。惟以吾弟兄子侄,或未安分盡禮為憂耳?!比缓?,講到自己為官為民的原則是“居官則思益其民,居鄉(xiāng)亦思益其鄉(xiāng)”,而在“今賴遺慶,一十年來,此房彼室,亦稍有資矣。向也饔飧不給,今廩有余粟矣。向也寒暑不周,今篋有余布矣。向也敝廬不蔽,今各有奠居矣。向也自奔走自負戴,今出有輿馬,有執(zhí)役在其后矣”之情形下,諄諄告誡家人:“正宜斂華就樸,敦本尚行,尊祖睦宗,憐貧恤孤,益修其德,以答天庥。茍不知足,終日營營,驕奢放恣,上天必厭,鬼神必惡之矣?!倍笞龅健爸渭艺?,以勤儉興家;讀書者,以科貢治生。謙恭自牧,遇人有禮”[1]55-56。
序、書信接收對象多為友朋、家人,可以直抒胸臆。這種特性,決定其內(nèi)容的豐富真實,其功能也就十分強大。就《耆舊集》所錄而論,它們寄托祝愿,交流信息,傳遞友情,編織撰者與他人、社會之網(wǎng),實際上也增進了潮州文人與境內(nèi)外,特別是與全國有關人士的互動。借助于這樣一些文書的撰寫和交流,潮人的情感得到塑造,影響力得以提升,潮州地域文化的聲望也獲得進一步拓展。
按照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獻分類標準,《耆舊集》屬于集部“總集”類??偧愇墨I的編纂,在我國擁有久遠的歷史。而其之所以能夠經(jīng)久不息,延續(xù)不絕,主要得益于它的編纂宗旨以及由此而具備的某些獨特功能。對此,乾隆間四庫館臣有如下歸納和概括:
文籍日興,散無統(tǒng)紀,於是總集作焉。一則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3]1685
顯然,《耆舊集》之編纂,屬于總集類文獻的后一種,是一部薈萃菁華性質的選集。盡管馮奉初為此展開工作時,也曾面臨有關資料“世代遞更,良多散佚”,需要去“推廣旁搜”,[1]例言但其編纂自宗旨到具體工作都非“網(wǎng)羅放佚”而主要在于選擇,也就是“刪汰繁蕪”,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并最終實現(xiàn)其為潮人以及前來本區(qū)任職的官員提供一部可則可效的明代潮人文獻的期許。
《耆舊集》問世已歷170周年,自立人和存文兩個維度為時人和后人樹立起不朽的豐碑,具有極其豐富的人文蘊含和潛在的巨大利用價值。下面,筆者擬自存文這樣一個視角,主要探討和論述其所擁有的文獻、史料價值。所謂文獻價值,這里主要是就其文本價值而言的。緣于惠潮嘉兵備道李章煜的倡導和潮州府學教授馮奉初的編纂,古代潮人文獻群體中從此有了《耆舊集》這樣一部文獻。筆者以為,其擁有十分重要的文獻價值。這主要可以從以下一些層面來觀察和闡述。
前面已指出,《耆舊集》是迄今獨有的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明代潮州文章總集。但如果不限于斷代,把眼光延伸到通代,則潮州境內(nèi)還有溫廷敬先生于民國年間編輯的《潮州文萃》。該書收載唐代以下至民國160多人727篇作品,其中收錄明代作家近80家,約500篇文章①溫先生所編該書,目前尚為稿本,裝訂為25冊,現(xiàn)藏于汕頭市圖書館,這里的數(shù)字,出于筆者的統(tǒng)計。。其涉及明代作家人數(shù)雖是《耆舊集》的4倍,但所錄作品卻少于前者。而若不囿于潮州地域,將收載范圍擴展到整個粵籍人士的古代詩文總集,則可以舉出以下多種:明代張邦翼《嶺南文獻》、楊瞿崍《嶺南文獻補遺》、明末清初屈大均《廣東文選》、乾嘉年間溫汝能《粵東文?!?、羅學鵬《廣東文獻》、清末民初吳道镕《廣東文征》等。可是,一般來說,上述文獻收載明代潮州作家及其撰述頗為有限。這里僅以屈、吳二氏所編選為例,略作說明:據(jù)筆者仔細檢索,《廣東文選》僅選薛侃、翁萬達、林大欽、蕭端蒙、林大春、唐伯元、周光鎬和林熙春8位明代潮人14篇文章[4]。相形之下,吳道镕曾于光緒間較長時間擔任潮州金山書院和韓山書院講席并總纂《海陽縣志》,諳熟潮州人物及撰述,所以《廣東文征》所錄明代潮籍作者約30位近180篇文章②筆者據(jù)以檢索、統(tǒng)計的版本是:吳道镕原稿、張學華增補《廣東文征》(1-6冊),廣東文征編印委員會,出版年代各冊不同,大體自1970-1980年代。。事實上,吳氏所編應是目前以整個粵籍人士為范圍之總集中,收載明代潮州作家和文章最多的一種。不過,單就收文數(shù)量論,約略僅有《耆舊集》25%的篇數(shù)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以收錄有明一代文章為范圍的《明經(jīng)世文編》和《明文?!穬刹靠偧采婕俺比俗髌?。具體情形是前者見載翁萬達、蕭端蒙2人33篇各種類型的文章③陳子龍等:《明經(jīng)世文編》,中華書局,1962影印本。其中,翁萬達《翁東涯文集》見載該書卷223-225;蕭端蒙《蕭同野集》見載該書卷285-286。。后者共錄翁萬達和林大春2人共20篇文章④黃宗羲:《明文?!罚腥A書局1987年影印本。翁氏文7篇,分載于該書卷70、82、281、294、427中;林氏文13篇,分載于該書卷 71、89、225、396、421 中。。顯然,雖就3位作者個人觀之,能有這樣一些量級的作品入選,已不可謂少,但自明代潮州所擁有的作家及作品數(shù)量來看卻不能稱多。由此,《耆舊集》以所錄656篇明代潮人文章,確實穩(wěn)居各種有關總集之首。
《耆舊集》所錄各家,原本都有文集流傳。對于這一點,無論從馮奉初“是集所選二十家,皆有專集”的說明[1]例言,還是通過有關書目核查20家集之版本流變都可以證實。而事實上,馮氏當年之編纂,應主要是依據(jù)當時流傳之各家別集(所選錄絕大部分篇目在傳世別集中都能夠找到)。但《耆舊集》之編纂完成,20家集卻從此多了一種頗為獨特的版本。
1.就《耆舊集》是一選本而言。“選本”就意味著對于這20家本地明人的文章,馮氏一次性地給予了統(tǒng)一的批評。對于這一點,應無需過多解釋。眾所周知,編纂選本本來就是中國古代文學、文獻的一種重要批評方式。就《耆舊集》而言,除對20家集進行選優(yōu)汰劣(所謂“各家所選多寡不同,或原文不多,則概從節(jié)取;或美不勝收,則擇其尤者”)[1]例言,薈萃菁華外,更值得注意的還是馮氏通過為每一種文集撰寫“題辭”的方式,非常有效地表達了他的見解和價值觀;就內(nèi)容來看,既品文亦論人,其中不乏真知灼見。
2.《耆舊集》所選錄某些作者的文章,與傳世別集存在不同內(nèi)容。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存在比傳世別集多出的內(nèi)容。這里僅以《耆舊集》所選翁萬達文為例:如卷9所錄《劾郤永書》《紀鵓鴿峪之戰(zhàn)》二篇及卷10所附錄《俺達寇陽和》以下十篇,就輯自《大同志》和《宣府志》。又,卷9《乞錄毛伯溫疏》《論張鳳王邦直功狀疏》《論并守后疏》三文以及卷12-13所錄翁氏給予唐順之、羅洪先等19人20多通信札,均不見載于翁萬達文集早期刻本,亦即鄒守愚編定刊刻之《東涯集》。由此可知,馮奉初編纂《耆舊集》時,他的搜索范圍實大于有關流傳別集。而比傳世別集本多出,實增加了《耆舊集》文本之獨特價值。而相形之下,下面所說其與有關傳世別集本存在不同的第二個方面,即馮氏編纂過程中,對其中的某些文章(主要是翁萬達、蕭端蒙、饒相、唐伯元和周光鎬等人的奏折等)存在整段刪削或刪潤壓縮情況①大段刪節(jié),馮奉初一般于有關選文篇目下已有標注(稱“節(jié)錄”),較小幅度的刪潤、壓縮等情,吳二持先生也已經(jīng)指出,具體可參閱《潮州耆舊集》點校本有關部分校記。。這種做法,顯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耆舊集》獨特的文本價值,從而不能不認為是編纂的一個瑕疵。
檢索有關書目和文獻,可知《耆舊集》所錄20家有關別集數(shù)量頗豐,版本不少,但經(jīng)歷數(shù)百年風霜戰(zhàn)亂,能流傳到近現(xiàn)代的則頗為有限。如《潮州藝文志》就以為,李齡、蕭龍、蕭與成、蕭端蒙、薛雍、謝正蒙、謝元汴和黃一淵等8家文集,只有《耆舊集》所錄而別無傳本。雖然前4人的集子后來確實發(fā)現(xiàn)別有流傳,如三蕭的文集,就有康熙間蕭之玉編輯的《潮陽蕭氏家集》三種15卷②據(jù)駱偉《廣東文獻綜錄》(南方出版?zhèn)髅?、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326頁):康熙二十三(1684)年蕭之玉編輯《潮陽蕭氏家集》3種15卷,清抄本,藏于清華大學圖書館。3種15卷包括:蕭龍《湖山逸叟蕭先生類稿》5卷、蕭與成《鐵峰先生遺稿》4卷和蕭端蒙《同野先生文集》6卷。。惜未經(jīng)刊刻,只有抄本,流傳范圍也就很小,以至于連見多識廣、博聞強記如饒氏父子都不曾寓目。而未在上述名單中的其余12家,除翁萬達、薛侃、林大欽、陳一松、林大春、唐伯元和周光鎬7家外,其他文集的流傳也大體如此,一般都很難蹤跡③其實,即使所說翁萬達等7家中的某一些集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也不容易得到。如上一世紀30年代潮陽郭泰棣就有如下說法:“所著《井丹集》,見于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百年來傳世已微。鄉(xiāng)之學人慕先生風節(jié)者,欲一讀而不可得?!保ā冻敝菸墨I叢刊》之三《井丹詩文集·跋》)而其他人,如郭之奇的集子,專業(yè)研究者朱仲玉先生《南明永歷朝禮兵二部尚書郭之奇死事辨正》一文就曾指出,郭之奇的撰述雖然很多,但“這些著作今天大多數(shù)已難找到,最常見的只是收在《潮州耆舊集》中的兩卷共40篇?!保ㄝd《廣西師大學報》1990年第3期)。。在上述背景下,《耆舊集》就成為閱讀和研究20家一重要文本。而其中薛雍、謝正蒙、謝元汴和黃一淵4家文集,現(xiàn)基本可以認定《耆舊集》所錄為主要傳本。
一般來說,無論是相對于“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的總集,還是作為“自編則多所愛惜”[3]1267的個人文集別集,薈萃菁華的選集式總集的編纂,必然伴隨著原作信息一定程度的流失和史料價值的消解,《耆舊集》自然不能例外??墒?,鑒于上一節(jié)所說文本價值,也就意味著《耆舊集》仍然擁有較高史料價值。
散文豐富的信息量和較為強大的記事功能,決定其在作家本人研究中之不可或缺。而正如上節(jié)第三點所說,《耆舊集》所錄文集,有4家都以《耆舊集》為主要傳本,其他16家集也至少有一半,要以《耆舊集》收錄本為常見。誠然,就20家文章傳承言,還有本地方志和溫廷敬《潮州文萃》所錄。但前一種囿于體例,選載極為有限,如20家中,《(順治)潮州府志》卷12《古今文章》就只錄李齡、蕭與成、薛侃、翁萬達、林大欽、林大春、王天性、唐伯元和林熙春9家文章;與之相比,林杭學康熙《潮州府志》卷12-14《藝文》也僅多錄郭之奇、羅萬杰和謝元汴3家,而以上兩種所錄各家文章最多為9篇(為林大春和林熙春),其他人僅1-5篇不等。相形之下,《潮州文萃》之選錄,確實大大好于本地志書。但自入選作家言,20家中漏選蕭端蒙1家;從選錄文章數(shù)量說,除周光鎬一家(收載88篇)外,其他均少于乃至較大幅度少于《耆舊集》所錄。
《耆舊集》收錄文章作者,胸懷國家,也心系家鄉(xiāng)。由此,他們的文章多及桑梓人事。由于是時人甚至是當事人記載當時事,有關篇什自然也就成為考察、研究明代潮州社會歷史文化之第一手史料。
如選錄之人物傳、墓志等,記述的對象多是本地人士。其一般來說,撰寫早,載述可靠,多是后來同類資料的祖本、史源,如蕭端蒙傳記,現(xiàn)存明代志書如嘉靖《潮州府志》和隆慶《潮陽縣志》,因纂修時蕭氏尚在人世而未予立傳,直到清初《(順治)潮州府志》才有與其父蕭與成的《蕭氏合傳》。而事實上,《(隆慶)潮陽縣志》編纂者林大春于萬歷間就為蕭端蒙寫有傳記,名《蕭御史傳》,見錄于《耆舊集》卷23。其載述之詳明,后來有關傳記無法比擬?!蛾扰f集》所錄的一些傳記資料,對于某些史實的辯誣和認定能起到關鍵作用。如所謂郭之奇的晚節(jié)問題,金堡《嶺海焚余》[5]和王夫之《永歷實錄》[6],均載其人最終降清而被殺。而饒宗頤[7]、朱仲玉[8]等學者,發(fā)掘、征引一些關鍵性的文獻記載力辯其非,指出王、金等人的說法實不可信。在他們所使用的文獻中,就有時人羅萬杰所撰《郭正夫公及原配林夫人墓志銘》一種。羅文見錄于《耆舊集》卷35。
一些傳記,還可以揭示缺乏記載的一些問題。如明代潮州士子追求知識探求學問,是如何獲取必要之圖書支持的?對于這一點,少數(shù)人士因出身書香世家,如李齡、蕭端蒙、唐伯元、周光鎬等,其祖輩父兄原有藏書,但一般農(nóng)家子弟家中少有藏書,他們究竟如何突破圖書缺乏的困境?對之,通過薛侃、林大春先后為林大欽所寫傳記,似可以找到問題的答案。薛侃載說:
贈公(大欽父)儒而貧,晚年單舉太史,有異征。稍長,聰穎異儔。好讀書,乃至無書給之?!晔?,從贈公(指其父)至郡書肆,見蘇氏《嘉佑集》,絕好之,停玩移時,為言贈公市歸。既浹旬,操筆為文,屈注奔騰,神氣宛肖,識者重之。會十八,失贈公。拮據(jù)奉母,力尤不能致書。族伯廷相、廷泰,名孝廉也,藏書萬卷。因資以自廣,尋浸博通子史百家言矣。[9]
林大春所撰《東莆太史傳》說,父親去世后,大欽“常自傭書給之,間頗交游列邑士,資其載籍以自廣”。[1]307結合二人所記,則林大欽解決圖書之不足,除有少量購買外,主要應是依靠借閱、利用他人藏書。而后一種途徑的實現(xiàn),既有通過“傭書”而結交的讀書人,也有直接取資自己家族中有藏書的人。大欽獲取圖書的路徑,應該不是個案,而很可能是尚沒有公共藏書借閱機構的明代潮州一般士子采用的方法。除此而外,大量明代書札、序類等作品的存在和傳世,如《耆舊集》所載都足以說明,明代潮州士子的交際十分活躍,這對于拓展他們的視野、提升其學術水準也尤為必要。饒宗頤先生就曾指出:“學問之事,(林大欽)歸田后,時與山陰王龍溪(王畿),吉水羅念庵(羅洪先)及同里翁東涯、薛中離輩,寓書互相切磋,雖未登陽明之門,已深得良知之旨。今集中所載《華巖講旨》及與王汝中、鄒東廓二書,暢論心性源流,見解圓滿,辯才無礙?!盵3]389同樣,林大欽通過這種渠道獲益,在本地士人中也應不是個案。
選錄之碑、記一類,多載本地公共設施建設及過程。如宗教設施,李齡《增塑南雷二將記》[1]4-5,載因作者之倡導,景泰四年(1453)潮陽縣官民于東山張巡許遠雙忠廟增塑南霽云、雷萬春二將經(jīng)過。林大春《重建東山靈威廟碑》[1]273-274敘張、許二公顯靈,保境安民之種種神跡以及嘉靖四十四年之重修。又如水利設施建設,薛侃《修堤記》[1]47,追述正德及嘉靖初年潮州幾屆官員加固、修建有關堤岸情形?!堕_溪記贈涂子經(jīng)衛(wèi)》[1]46-47,記嘉靖六七年間,經(jīng)作者呼吁,潮州府官員組織修建開通“中離溪”等工程事。林大春《黃公堤遺愛碑》[1]270-271,記隆慶間潮陽縣令黃一龍組織建造堤防事。又如城市建設,自薛雍《金山讀書記》[1]243,可窺見明代嘉靖間潮郡金山人文景觀之分布;從唐伯元《平湖記》[1]342可知萬歷年間潮州西湖之營建、拓展。王天性《顧伯龍增筑澄??h城記》[1]211以及饒相《三河鎮(zhèn)建城記》[1]227等,都較為詳盡地記載了有關城池修建背景、過程和規(guī)模等。
所謂明代以及南明時期某些歷史問題,這里是指潮州王門學派問題、嘉隆萬間東南沿海特別是粵東沿海武裝海商集團的掠奪和破壞問題以及南明時期明殘余勢力與清政權軍事抗爭問題。最后一個,指向明確,無須解釋;而前兩個問題,雖然事關潮州但同時又是明代相關學術活動和軍事斗爭的一部分。所以,這里將它們放在一塊論述。
說到潮州王門學派,實為黃挺先生首創(chuàng)之學術概念[10]。其依據(jù)則源于黃宗羲《明儒學案》卷30《閩粵王門學案》。檢索該學案則不難看到,所載頗為簡略,如《學案》所載潮州人士僅及薛俊以下5人,有關學說、主張,也僅載薛侃語錄若干段而已??砂凑贞柮魉f:“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楊氏之昆季。其余聰明特達,依然任道之器,以數(shù)十?!盵11]那么,為黃氏《學案》所不載者都是些什么人?有著怎樣的特異表現(xiàn)而被文成嘉許為“聰明特達,依然任道之器”呢?只要去檢索薛侃、翁萬達和林大欽等人的集子,就可以看到他們所撰大量傳記、書札、序類文字,很多都關涉相關人物,而這些文字再加上專文專論如《研幾錄》等,都多被《耆舊集》錄入。其實,說到黃氏《學案》,與明代潮人有關者還有卷42《甘泉學案六》。載于《耆舊集》卷24-25《唐選部醉經(jīng)樓集》,也能為之補充很多相關資料。
明自正德、特別是嘉靖以后東南沿海有所謂“倭患”問題①自1980年代以來,學界對于這方面的問題,已有重新檢討,得出許多不同以往的看法和結論。有關情形,樊樹志先生《明史講稿》(中華書局,2012)有較好梳理,見第217-246頁。。在不排除外來因素存在之前提下,問題的核心實則應是上述地域較早時期以來,就一直存在著十分活躍的海商走私集團。其在政府海禁政策和軍事高壓下,最終演變?yōu)楣_的武裝掠奪和與政府大規(guī)模的軍事對抗。因粵東、尤其潮州地域是重災區(qū),由此激起本地士人、自然也包括《耆舊集》選錄文人的強烈關注,從而產(chǎn)生大量記載。如蕭端蒙、王天性、陳一松、林大春等人的奏折、碑記、序和書札等文字,對之多有涉獵。其中的一些,對戰(zhàn)事的經(jīng)過、為禍的慘烈等情,有十分詳盡的描述和記載。
至于說可以為研究南明歷史提供某些重要史料,這是由于羅萬杰、謝元汴、郭之奇,特別是后兩位,曾親身參與和經(jīng)歷明殘余勢力與滿清政權的軍事抗爭。他們留下大量有關文字,也多收載于《耆舊集》,與上所說武裝海商集團的書寫同樣,具有很強的寫實性和極高的史料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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