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張海華 編輯 | 任紅
如果說燕子、大雁、鹡鸰等鳥兒是我國古代著名的“詩鳥”,那么螢火蟲就是受寵的“詩蟲”,在自《詩經(jīng)》以來的兩三千年的古典詩歌長河中,這些在夜空中提著“小燈籠”的飛蟲曾無數(shù)次被詠唱,其形象熠熠生輝,令人陶醉。
螢火蟲第一次“飛”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自然是在偉大的《詩經(jīng)》中?!对姟め亠L(fēng)·東山》是一首感人的抒情詩,也是一首典型的博物詩。其大意是說,出征三年的男人終于踏上還鄉(xiāng)之旅,一路上,細雨濛濛,他思緒萬千,想象家園已荒蕪、妻子在悲嘆……詩中一節(jié)說: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光在這一節(jié)中,詩人就用了多種動植物,竭力描寫家舍敗落、冷清的模樣。由于生僻字太多,有必要先解釋一下名詞:果臝(lu ǒ),是一種葫蘆科植物,一名栝樓;伊威,是一種小蟲,又稱鼠婦、西瓜蟲,喜陰暗潮濕的地方;蟏蛸(xiā o sh ā o),則是一種長腳蜘蛛。町疃(t ǐ ng tu ǎ n),則是指田舍旁空地,禽獸踐踏的地方。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藤蔓在屋宇下蔓延,小蟲在陰濕的室內(nèi)亂爬,蜘蛛在久閉的門戶上結(jié)網(wǎng),野鹿在屋旁空地上踐踏,到了晚上,則是“熠燿宵行”,點點微光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
寧波江北區(qū)英雄水庫的濕地環(huán)境。正是在這個湖畔發(fā)現(xiàn)了螢火蟲。
不過,古往今來,歷代注家對“熠燿宵行”的具體含義還是有不同看法。分歧之所在,主要就是:這四個字描述的到底是螢火蟲還是磷火?
從我所讀到的約10種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名家注釋來看,多數(shù)人認(rèn)為,“熠燿”(燿,同“耀”)是形容光亮、鮮明的樣子,而“宵行”則是指螢火蟲。如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程俊英與蔣見元的《詩經(jīng)注析》、高亨《詩經(jīng)今注》等,均持此觀點。
宋代大儒朱熹的《詩集傳》則說:“熠燿,明不定貌。宵行,蟲名,如蠶,夜行,喉下有光如螢也?!睆闹祆涞拿枋鰜砜矗@里的“宵行”實際上是指螢火蟲的幼蟲。螢火蟲的幼蟲體長通常明顯長于成蟲,同時也會發(fā)光。不過幼蟲的發(fā)光,是為了對天敵表示警戒,而不像成蟲發(fā)光是為了求偶。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在“螢火”條目下,把螢火蟲分為飛螢、宵行、水螢這3種,其中,“宵行”身長如蠶:“尾后有光,無翼不飛,……俗名螢蛆?!敝祆湔f“喉下有光”,疑為觀察有誤。
也有人認(rèn)為 (如余冠英《詩經(jīng)選》),“宵行”是指磷火,即鬼火。而向熹譯注的《詩經(jīng)》,則認(rèn)為“熠燿”才是指磷火;而“宵行”,是夜間流動之意。這一觀點來自《毛傳》:“熠燿,磷也?!钡沤窬袑W(xué)者認(rèn)為,磷通?,還是螢火蟲的意思。
寧波山村里的老墻上開滿了野生的絡(luò)石花
當(dāng)代胡淼在其所著《詩經(jīng)的科學(xué)解讀》中認(rèn)為,“宵行”是指螢火蟲。而螢火蟲通常棲息于溫暖濕潤的地方,螢火在夜空中的明滅不定狀,在古人眼里,一如從尸骨逸出的磷質(zhì)物于野外自燃所形成的“鬼火”,令人見之毛骨悚然。
盡管三年未歸的故園已如此荒涼,但詩人還是說“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畢竟這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永遠讓人牽腸掛肚。
我相信,讀了上述關(guān)于“熠燿宵行”的一些考證,恐怕很多人會跟我一樣,感覺“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我反而糊涂了”。確實,雖說厘清字源詞義很重要,但過于糾纏,恐怕就會被人譏笑為“尋章摘句老雕蟲”,有泥古不化之嫌,反而有損于詩意了。
在《豳風(fēng)·東山》一詩中,下文還有“倉庚于飛,熠燿其羽”之句,則“熠燿”原本是形容詞無疑。但實際上,《詩經(jīng)》時代以后的很多古代詩人,老早就拿它來借代螢火蟲了。
十八世紀(jì)中后期的日本人岡元鳳所著的《毛詩品物圖考》,因圖解《詩經(jīng)》名物而頗為著名,影響很大,魯迅也很喜歡。此書引西晉張華《勵志詩》“涼風(fēng)振落,熠燿宵流”句,來證明“是熠燿之為螢也”。也就是說,張華的詩句就是用“熠燿”來代指螢火蟲的微光。
此后,類似用法屢見不鮮。如唐代元稹的長詩《江邊四十韻》中有句云:“濩落貧甘守,荒涼穢盡包。斷簾飛熠耀,當(dāng)戶網(wǎng)蟏蛸?!边@里也是在竭力描寫荒涼敗落之境,其中“熠燿”“蟏蛸”直接化用于《豳風(fēng)·東山》。
宋代蘇軾《秋懷二首·其一》云:
苦熱念西風(fēng),常恐來無時。及茲遂凄凜,又作徂年悲。蟋蟀鳴我床,黃葉投我帷。窗前有棲鵩,夜嘯如狐貍。露冷梧葉脫,孤眠無安枝。熠燿亦求偶,高屋飛相追?!?/p>
詩中體現(xiàn)的是孤寂凄涼的心境。這里的“熠燿”,非常明確是指在夜空中閃爍求偶的螢火蟲??梢?,受《詩經(jīng)》影響,在很多古代詩人看來,“熠燿夜飛”已經(jīng)成為一種代表荒寂的意象。
螢火蟲的棲息環(huán)境也加深了這種荒寂感覺。古人認(rèn)為 “季夏之月……腐草為螢”( 《禮記·月令》),即螢火蟲是由腐草變化而生的?,F(xiàn)代人當(dāng)然都知道,事實不可能是這樣。有“中國螢火蟲研究第一人”之稱的付新華博士,在其所著的《故鄉(xiāng)的微光——中國螢火蟲指南》一書中說:“螢火蟲對生活環(huán)境較為挑剔,它們只生存在生態(tài)環(huán)境較好的地方,如河流、湖泊、濕地、稻田、森林等,這些地方的共同特點就是草木繁茂,較為濕潤,沒有燈光的干擾和農(nóng)藥的污染?!?/p>
古人看到螢火蟲經(jīng)常在陰濕的草叢中出沒,就以為它們是腐草所化,這在詩中也多有體現(xiàn)。如唐朝杜甫《螢火》詩云: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隨風(fēng)隔幔小,帶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
這里的“敢”,是“豈敢,不敢”之意。有人認(rèn)為這首詩借詠螢火蟲而諷刺宦官,“指李輔國輩,以宦者近君而撓政也”(南宋黃鶴《補注杜詩》);也有人認(rèn)為就是一首普通的感嘆人生的詠物詩。我個人感覺,詩意傾向于后者。
南宋釋文珦亦有《螢火》詩云:
爾質(zhì)非天賦,唯從腐草出。細微曾未覺,變化亦難明。自照光寧遠,群飛體更輕。空教征戍歸,容易動離情。
以上兩首同題詩,實際上都是在借螢火蟲“從腐草出”而喻其出身卑微。
如果說從“熠燿宵行”到“唯從腐草出”,反映了中國古典詩歌中關(guān)于螢火蟲的意象體現(xiàn)為“荒、寂、濕”這三字外,那么接下來還有一個字,應(yīng)當(dāng)是“涼”,即“秋涼”之涼。
正如前一篇《秋螢為伴》中所說,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人是把螢火蟲跟夏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當(dāng)大家聽說“秋天也有螢火蟲”的時候,反而很吃驚。但就我讀到的古詩(尤其是唐以后)而言,關(guān)于秋夕螢火的詩句,明顯多于夏天。除《秋螢為伴》中所舉的韋應(yīng)物《玩螢火》、杜牧《秋夕》這兩首詩以外,還有很多。
如初唐駱賓王的《螢火賦》:
若夫小暑南收,大火西流,林塘改夏,云物迎秋?!@堂皇而影泛,疑秉燭以嬉游。點綴懸珠之網(wǎng),隱映落星之樓。乍滅乍興,或聚或散。居無定所,習(xí)無常玩。曳影周流,飄光凌亂。泛艷乎池沼,徘徊乎林岸……
同為初唐詩人的王績的《秋夜喜遇王處士》: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大詩人杜甫還寫過一首《見螢火》:
巫山秋夜螢火飛,簾疏巧入坐人衣。忽驚屋里琴書冷,復(fù)亂檐邊星宿稀。卻繞井闌添個個,偶經(jīng)花蕊弄輝輝。滄江白發(fā)愁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
如果說,王績因為在秋月螢飛之夜見到朋友而欣喜,那么同樣在秋夜見到螢火蟲,杜甫卻有了悲秋思歸之意。
中晚唐詩人賈島早年曾為僧,他的詩中多有禪境,如《夏夜登南樓》:
水岸寒樓帶月躋,夏林初見岳陽溪。一點新螢報秋信,不知何處是菩提。
題目明明寫的是夏夜,第三句卻語氣一轉(zhuǎn),說“一點新螢報秋信,不知何處是菩提”,一股微涼清寂的氣息便飄了過來。
南宋詩人周紫芝的《秋晚二絕·其二》:
月向寒林欲上時,露從秋后已沾衣。微螢不自知時晚,猶抱余光照水飛。
又是“露沾衣”,又是“照水飛”,水元素的加入,使得秋涼的意味更濃了。
上面列舉了那么多關(guān)于秋螢的詩句,固然是因為跟秋天相關(guān)的題材可能更易感動詩人而入詩,但秋天(尤其是初秋至中秋這段時間)螢火蟲并不少見,這一點也是事實。
其實,秋天有螢火蟲是很正常的,在國內(nèi)很多地方都可能見到,只不過夏天的螢火蟲跟秋天的螢火蟲可能在具體種類上有所不同。就拿我在寧波拍的螢火蟲來說,夏季所見螢火蟲個體較小,發(fā)的光都是黃綠色的,以明暗不定、閃爍發(fā)光為主;而10月所見螢火蟲,則個體較大,而且是持續(xù)發(fā)綠光。一個朋友說,2017年11月初,她在寧波還曾見到過極少量的螢火蟲。
我在付新華所著的書中看到,在湖北有分布的一種被列為“窗螢屬”的一種螢火蟲,也是在10月進行求偶繁殖,晚上持續(xù)發(fā)綠光,相關(guān)特性跟我秋季在寧波見到的螢火蟲非常相似。
不管哪一種螢火蟲,其暗夜流光之美,畢竟讓人嘆賞。因此,螢火蟲在中國古詩中所代表的意象,除了“荒、寂、濕、涼”四字外,還必須再加上一個字:美。
初唐的虞世南有一首題為《詠螢》的詩:
的歷流光小,飄飖弱翅輕??治窡o人識,獨自暗中明。
這首小詩不僅寫出了螢火蟲的輕靈之美,而且賦予了它不甘埋沒于夜色之中,而堅持“獨自暗中明”的個性。
晚唐詩人周繇也有一首《詠螢》:
熠熠與娟娟,池塘竹樹邊;亂飛同曳火,成聚卻無煙。
微雨灑不滅,輕風(fēng)吹欲燃;舊曾書案上,頻把作囊懸。
這首詩點出了螢火蟲的典型棲息環(huán)境(“池塘竹樹邊”),也把群飛閃爍求偶的特性描述得很形象。最后兩句,用的是大家熟悉的晉代車胤“囊螢夜讀”的典故。車胤自幼好學(xué),家貧,常無油點燈,無奈大量捕捉螢火蟲放入囊中,為讀書照明。
再看另外一位晚唐詩人羅鄴的《螢 二首·其一》:
水殿清風(fēng)玉戶開,飛光千點去還來;無風(fēng)無月長門夜,偏到牖前照綠苔。
寧波四明山中濕潤的懸崖上生長的野生蘭科植物小沼蘭
與前面兩首詠螢詩比,這首詩氣象開闊,而且“照綠苔”三字更讓人感受到色彩之美。
到了當(dāng)代,隨著以濕地為代表的螢火蟲棲息地環(huán)境的破壞,人們想要欣賞到這種提著“小燈籠”的飛蟲的浪漫之美,已經(jīng)越來越難了。于是,一些無良商家為了營造“螢火蟲之夜”以賺錢,竟不惜在野外大量捕捉螢火蟲,然后拿到城市公園中放飛,結(jié)果在次日勢必造成蟲尸遍地的可悲場景。這種做法,受到廣大熱愛自然與環(huán)保的人士的強烈抵制。
說起來,這種人造的“螢火蟲之夜”,其始作俑者,最著名的當(dāng)屬隋煬帝。據(jù)《隋書·煬帝紀(jì)》載,這位喜歡逸游的皇帝曾“于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shù)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巖谷”。
唐代李商隱的七言律詩《隋宮》,第三聯(lián)所說“于今腐草無螢火”,用的就是這個典故。全詩吊古喻今,希望統(tǒng)治者不要學(xué)隋煬帝驕奢淫逸以致亡國: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無獨有偶,唐朝杜牧《揚州三首·其二》中也有“秋風(fēng)放螢苑,春草斗雞臺”句,說的也是隋煬帝的荒唐事。
以上,拉拉雜雜說了那么多關(guān)于螢火蟲與古典詩歌的故事,也該收尾了。仔細想來,數(shù)千年間,朝代更替,世事變幻,人生如夢,亦如螢火之明滅……每念至此,不禁感慨系之矣。
忽然又想起清代詩人查慎行的《舟夜書所見》: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fēng)簇浪,散作滿河星。
看,暗夜河上一點孤光,也可散作無數(shù)晶晶亮的小星星,真美。愿這閃閃微光,不僅愉悅我們的眼,更能點亮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