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漁
我記事起
爺爺不抽煙
更不喝酒
穿黑色中山裝
常年板寸頭
整理爺爺舊物
翻到一張照片
全身白色在打網球
還找到一只舊皮套
可以裝兩支雪茄
上海人把跛腳
謔稱作壞輪盤
我送他綽號:搖擺大仙
我的少年記憶
很大部分在他家里度過
第一支香煙
第一罐啤酒
第一首劉文正
第一聲美國之音
第一個性的問題
踏上社會
就很少去他家
老宅拆遷后斷了聯(lián)系
人過中年
卻常常想起那些事兒
陸家數代票友
父親業(yè)余演出評彈
祖父母常常攜我聽大戲
問中談起戲曲界人文軼事
是我幼時一樂
老宅附近有玉茗樓書場
“金枝玉葉,香茗合璧”
有藤椅數排,扶手可嵌茶杯
春夏之際,一杯香片,一段大書
在昏昏欲睡之間度過
卻能仔細品味傳奇唐三國
和人文陸三國的各擅勝場
我愿忘掉九十年代的喧囂
更不愿提及十年前玉茗樓的拆遷
只愿回旋在耳邊,揮之不去的
蔣玉泉和江文蘭演玉蜻蜓的一段
“問卜”
上海人總是自覺分成兩個社區(qū)
老租界區(qū)和其他區(qū)
就像巴黎人之于法國人
老租界負責文化藝術和美食
其他區(qū)承擔生活資料
在老法租界幽暗的永福小馬路
有座花園洋房名為雍福會
主人汪先生也是位幽暗的老紳士
終年緊身西裝小管褲尖皮鞋
愛理不理地坐在幽暗處抽雪茄
票友們都喜歡去雍福會喝下午茶
考究的英式茶具和上海點心
最盡興的是在六藝堂前唱上兩段
或者坐于雪茄室cucci古董沙發(fā)
吐出一段白煙緩緩吹向民國地盤
雍福會有株百年玉蘭樹
遮住了洋房的整個西南角
冬天坐在二樓的陽臺
斑駁的陽光穿過樹枝照到身上
常常忘記身處何方,身在何世
楊校長,是個老牌官刊的編輯
博聞強記,談吐幽默
常賣弄些國際時勢和神鬼傳奇
弄堂上下都尊他為:楊校長
然而,鑒于上海的市民本性
大家對他都是尊而不親
還散布些他和發(fā)廊老板娘的流言
老板娘的發(fā)廊,并沒有老板
洗頭,染發(fā),修剪,按摩
就她一個人,安排得妥妥貼貼
路過發(fā)廊的男人,都會看一眼
路過發(fā)廊的女人,也會看一眼
其實老板娘蠻漂亮,又溫柔
只是大伙兒都不提
后來,楊校長跟老板娘越來越好
再后來,就出事了
那個上鋼三廠的工人大哥沖過來
劈頭打了楊校長一個大耳光
工人手重,瞬間臉上五個指印
老板娘卻哭著閃進了后面按摩問
當晚,楊校長就趟了蘇州河
都說萬家阿婆,神經兮兮
大人們常常告誡我們孩子,別去惹她
說來奇怪,我喜歡去隔壁
常年曬不到太陽,阿婆的亭子間
阿婆縱容我抽煙,一邊聽她講故事
她年輕的故事,她男人的故事
阿婆年輕時,是滬上有名的交際花
后來就跟了大亨杜月笙的總管
雖然沒有名份,男人又離她去了臺灣
阿婆卻守著這個稱呼“萬家阿婆”
講交際花的故事,講得最多的
居然是舉止大方,仗義疏財
講她那位上海著名的白相人
也盡是敵后鋤奸,寧死不屈
“那天,我倆正在仙樂斯跳舞”
“76號的特務,突然把他帶走了”
“老虎凳,辣椒水,他死也不怕”
“硬氣”阿婆用手絹擠了擠眼角
“那年,去臺灣的船票都幫我買好了”
可出門把高跟鞋崴了,跌了一身泥
等她回家換好衣服鞋子出門
滿大街都是唱著軍歌的解放軍了
她家住在淮海中路
每次看完電影,送她回家
總是會從桃江路繞過
著名的小花園,仰起臉和普希金談談心
終于,一個春日暖陽的午后
我們偷偷地進到她家里
書房的西南有一整排玻璃窗,朝著美領館
法租界的舊日陽光,將我們融化
要不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
也許聽不見嗒嗒的樓梯聲
為了躲避她父親的叱責,我跳進了美領館的后園
那是我第一次出國
滬語中,三阿哥高于三哥
前者是更為尊敬的共稱
八十年代,皮包公司稱為開盤
三阿哥開的盤,上海灘頂呱呱
三阿哥為人豪爽,一諾千金
對身邊的故友舊人,尤其照顧
偶吃下風,絕不改小開風度
即使囊中慚愧,小費慷慨大方
麻將桌上,談笑風生,一擲萬金
輸光,面不改色,照樣請客宵夜
三阿哥好色,身邊美女如過江之鯽
卻從無女人抱怨他:負心不仁
九十年代后期,大量實業(yè)興起
三阿哥的公司和生意,日見窘迫
千禧年的最后幾天
三阿哥招集所有曾經的紅顏知己
上海香格里拉大廳美女云集
盛大的嘉年華會,整整鬧了三天
大家還在打聽艷聞趣事的細節(jié)
三阿哥卻就此失蹤,再無音訊了
好婆喜歡穿連衣裙
文革時期,就在連衣裙外面套一件白襯衣
自己在領口繡上蕾絲的白襯衣
星期天,她會穿上黑色皮鞋
準時去沐恩堂做禮拜,寒暑無間
好婆有很多教友
平時常在南京路上凱司令喝咖啡
卻從不把客人請回家里做客
好婆住在一個朝北的二樓亭子間
底樓的灶間三家公用,頗不方便
好婆過世,去送她的人不少
聽到一位白發(fā)老先生說起舊事
原來這整條弄堂,都是好婆的陪嫁
當時租住在這里的七十二家房客
解放后,都翻生變成了房子的主人
好婆倒是心寬,和鄰居都處得很好
大學一年級暑假
我主辦了第一場黑燈舞會
小食堂里點上三根蠟燭
音樂響起,燭火吹滅
一臺夏普四喇叭收錄機
一箱上海光明牌啤酒
教導主任隔天就找到我談話
我供出了誰和誰,玩了貼面
東興橋姨婆家有一位長輩方姨
小時候,常為我燒酒釀圓子吃
因為和善,孩子們都喜歡她
方姨過世,一大家子都去磕頭
追悼會上才知道,她是家里娘姨
從十六歲就來姨婆家做事了
如今,東興橋伯伯家每逢家祭
祭父,祭母,祭方姨
但表兄弟們,參加的人就不多了
(選自《鐘山》201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