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稻葵
從經濟學理論的角度看,中國改革開放40年值得總結的經驗有三條,其一是政府積極地幫助新企業(yè)進入市場,由此加快了經濟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其二是通過積極有效的宏觀調控,在經濟周期中用政府的手幫助市場加快出清,那么,第三條可資借鑒的中國經驗又是什么呢?在我看來,那就是有管理的開放。
遍數(shù)全球實現(xiàn)了經濟起飛或者是突破了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沒有一個是在封閉的條件下取得成功的。經濟要發(fā)展,開放是必由之路。這其中的原因,其實非常之簡單。那就是,對外開放強迫一個經濟體中的各類主體不斷地通過學習改進效率,同時,相關的政府部門也必須趕上國際標準,提高服務質量。開放本身就是一個被迫學習的過程。一個經濟體對誰開放,就相當于要向跟誰學習,好比一個想提高學習成績的學生,必須和好同學在一起上課、做作業(yè)、考試,互相討論,共同切磋,共同提高。這也好比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必須要參加各種各樣的國際比賽。
中國毫無疑問是經濟開放的受益者。大量的企業(yè)從開放中學到了先進的技術,提高了管理的水平,幾乎所有重要的商業(yè)模式也是在開放中學到的。比如說商業(yè)銀行的風險控制辦法,股市的交易規(guī)則,絕大多數(shù)互聯(lián)網企業(yè)的商業(yè)模式,都是如此。中國經濟要持續(xù)發(fā)展,還必須繼續(xù)開放,這一點毋庸置疑。
如果說開放是一個逼迫中國經濟的主體參與國際競爭、與優(yōu)秀選手競爭的過程,那么,參加什么樣的比賽,和什么樣的選手比賽,這一點需要精心管理。沒有管理的、簡單的、一步到位式的開放,蘊含著重大的風險。這至少表現(xiàn)在兩個層面。
第一個重大風險就是在實體經濟和金融體制不健全的情況下,過早地開放資本賬戶,這往往會導致顛覆性的風險。多年前,美國經濟學家杰弗里·薩克斯這樣形容資本賬戶過早開放的風險:跨境資本流動對一個脆弱的經濟體是重大考驗,該經濟體的弱點都會在資金自由流動的條件下被放大,即使一點點宏觀經濟的弱點,也將受到國際資本市場狂暴的懲罰(draconian punishment)。在這一點上,他說得非常準,設想一下,假如中國的資本賬戶在改革開放之初就完全放開,那么每一輪唱空中國經濟的國際大合唱,都一定會帶來洶涌的做空中國股市、債市、銀行的波濤,一定會帶來狂暴的資金外流,一定會對中國經濟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這遠遠放大了實體經濟的問題,世界上很少有新興經濟體能夠經得起這種狂暴的懲罰。
簡單開放的另一大風險在于實體經濟喪失了逐步學習提高的機會。假如改革伊始,我們對實體經濟沒有任何的保護,一夜之間完全放開關稅、外資股比等等限制,國外的產品可以自由進入中國,國外的企業(yè)可以在中國暢通無阻地設立子公司,那后果是什么呢?這就好比,讓我們的少年籃球隊和國際上最高水平的職業(yè)籃球運動員同場比賽。比賽的結果沒有任何的懸念,國內的球員在這種被碾壓橫掃的比賽中,是不可能提高運動技能,也不可能學到比賽經驗的。對于企業(yè)而言,也完全是同樣的結果。事實上,很多經濟體,比如中東歐國家,由于完全開放,制造業(yè)基本上被總部設在發(fā)達國家的跨國公司所控制。在這個問題上,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在這一點上,他是少數(shù)派)曾經有不少論述。他說,一個新興經濟體,過早地參與完全的國際競爭是對自己非常不利的,甚至于是自殺行為。
改革開放40年以來,中國政府在實踐中不斷地摸索,走出了一條有管理的、漸進式的對外開放之路。這種有管理的開放,重點反映在三個方面。
第一,對于跨境資本流動,始終保持高度的警惕,實施逐步、漸進式的放松。跨境資本流動,對于初始非常弱小的中國金融界和脆弱的宏觀經濟,能帶來毀滅性打擊,對這一點,中國經濟的決策者始終頭腦非常清醒。已故的斯坦福大學教授、經濟學家麥金農在這個問題上,有非常精彩的論述。他的觀點是,由于中國實行了跨境資本的有效管制,同時,中國政府對于金融行業(yè)逐步放開準入,因此在很長時間之內,中國金融業(yè)呈現(xiàn)出微弱的金融壓抑,這就是說,儲蓄者與投資者之間的利率差,是政府刻意保持的,通過這種方式,政府從金融行業(yè)贏得了大量利潤,從而彌補了由于政府放開企業(yè)進入所帶來的國有企業(yè)利潤和稅收的下降,補貼了政府公共財政的不足,這是中國宏觀經濟穩(wěn)定最大的秘密。
第二個辦法就是在關稅問題上漸進式的放松。改革開放伊始,中國的關稅比例是比較高的,很多產品的關稅往往達到50%以上。這種比較高的關稅,短期內保護了相關的本土企業(yè)。但是,在開放的過程中,中國的關稅是逐步下降的,時至今日,中國的加權平均關稅已經降到了個位數(shù)。在這一過程中,中國企業(yè)逐步參與到國際競爭中,在開放中一步步摸索和學習,逐步提高競爭力。
第三,在一些重點行業(yè),中國政府逐步地放開控制權和股權的限制。比如說證券行業(yè),到最近為止,仍然有外資50%最高股權的限制,商業(yè)銀行是20%的股權限制;再比如說汽車制造業(yè),是50%的股比限制。通過這種限制,國內的投資者能夠在和國外投資者共同經營的過程中,學習到管理的經驗和生產的技術。時至今日,中國金融機構的管理能力與十幾年前相比大幅度提升,國外獨資的金融機構已經不具備壓倒性的優(yōu)勢了。而部分中國汽車行業(yè)的投資者已經逐步掌握了核心技術和管理能力,包括吉利、廣汽、長城等汽車廠商都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學習,取得進步。
中國的各行各業(yè)經歷了40年改革開放的洗禮,尤其是加入WTO之后15年以來的不斷考驗,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具備了國際競爭力。在這種情況下,進一步的開放是促進這些企業(yè)繼續(xù)提升競爭力、提升效率,促進它們對標國際上最優(yōu)秀企業(yè)的唯一途徑。當然,這也是中國對外的承諾。所以,中國下一步改革開放的目標就是逐步在實體經濟領域完全對外放開,資本賬戶也應該隨著中國金融市場容量的變大和監(jiān)管能力的加強以及金融機構穩(wěn)定程度的上升,而進一步地放寬。這一個過程,不僅是國際上對中國的期望,更是中國經濟自身發(fā)展的必然要求。既不能用今天需要進一步的開放,否定過去有管理開放的合理性,也不能用過去有管理的開放的實踐,來證明今天不開放的合理,而應該歷史地、辯證地看待這一問題。
當前,以美國為代表的許多西方國家認為,中國在國際貿易、在對外開放問題上是不公平的。他們看來,中國政府對自己的企業(yè)保護過多,關稅過高,股比限制過多,構成了不公平競爭。最近,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依據(jù)301調查結果所簽署的針對中國國際貿易的備忘錄,背后的理論就是中國政府的做法違背了市場經濟的原則。對這一問題,我們必須在國際上給出明確的經濟學學理層面的回答,要論證,中國已經是市場經濟了,但市場經濟不等于要完全地開放。
事實上,美國、德國、日本在經濟起飛的過程中,都實行了非常嚴格的貿易保護措施。美國直到一戰(zhàn)前都是一個封閉的經濟體,德國的經濟發(fā)展也建立在對本國企業(yè)和市場嚴格保護之上,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的迅猛發(fā)展階段也是如此。即使是今天的美國企業(yè),也受到政府不斷的保護和補貼。金融危機爆發(fā)之時,通用汽車直接獲得了美國政府的注資,華爾街大量的金融機構也得到了美國政府的注資,而美聯(lián)儲更是通過貨幣政策的操縱,人為地壓低了利率和匯率,這些都是美國對市場經濟的干預。更不用說,人數(shù)高達近十萬人的美國農業(yè)部,不斷地通過各種各樣的免費服務,如天氣預報,給美國的農業(yè)和農民提供補貼。中國這種有管理的、漸進式開放之路,完全符合市場經濟的基本原則。
中國和美國等發(fā)達國家的貿易爭端,必須在WTO的多邊框架下解決。中國也一定會進一步打開自己的貿易大門和投資大門,但必須通過多邊協(xié)商來解決,美國等發(fā)達國家不應該采取單邊的措施對中國的國際貿易施加懲罰性的關稅。這在學理上站不住腳,也違反當前國際經濟治理的基本原則。
總之,有管理的開放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偉大實踐的一個重要經驗,必須上升為系統(tǒng)的理論,在國際上推廣介紹。
對于本文內容您有任何評論或欲查看其他資本圈精英評論,請掃描版權頁二維碼,關注“新財富PLUS”微信公眾號和我們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