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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河流

2018-04-23 16:54:12梁寶星
野草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船頭船艙木船

梁寶星

1

一九二三年,赤坎鎮(zhèn)堤東路一家煙草店發(fā)生火災(zāi),大火迅速向兩邊蔓延,許多房子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被燒成了灰燼。六歲的外公站在大街上,看著張揚的火苗把自家的房子吞沒了。房子突然坍塌,被火燒得通紅的房梁壓在來不及躲避的人身上。外公再次見到自己父母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死去,被火燒焦的尸體躺在馬路中央。

無家可歸的外公流浪到潭江邊,踏上常年在水上生活的漁夫的木船離開了。

船在水中浮動,黑煙彌漫的赤坎鎮(zhèn)漸漸被霧水遮掩。江上風很大,漁夫收起長篙鉆進船艙,任小船隨著江水漂流。這戶水上人家有四口人,漁夫夫妻倆帶著他們的兒子和小女兒。漁夫是個身板結(jié)實的矮個子,他撐著小船穿過江上的霧霾來到江邊時看到外公躺在冰涼的巖石上,就提著油燈搖搖晃晃來到外公面前,把微弱的燈光灑在外公驚恐的臉上,問:“要不要跟我走?”

夜里,漁夫坐在船頭抽煙,他的妻子和小孩橫七豎八躺在船艙里。外公感到筋疲力盡,那場大火還在他腦海中燃燒。江風越來越大,開始的時候木船像個搖籃,隨著晃動的幅度變大,外公忍不住嘔吐起來。漁夫鉆進船艙給他遞來一碗清水,輕輕撫摸著外公的后背安撫他入睡。外公聽到魚兒在船底下游動的聲音,聽到鳥兒輕輕掠過江面的聲音。

藍色的鳥兒站在船頭掛油燈的鐵鉤上啼叫。外公睜開雙眼,小女孩蹲在身前對著他笑,他走到船頭,驚走了藍色的鳥兒,木船已經(jīng)漂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江面寬闊,江中有好幾個長滿雜草的沙洲。他已經(jīng)不再暈眩,只是饑餓難耐。

“我們就要漂到入海口了,再過一陣子就可以看到大海了?!毙∨⒏谒砗?,手上捧著一碗魚粥,“我叫小清,他叫木朗?!彼钢^的男孩說:“我們都不是他們的小孩,他們收留了我們?!?/p>

小女孩嘰嘰呱呱說了許多,外公只顧著低頭喝粥。漁夫的妻子黃氏又給他遞來一碗魚干,他吃了個精光。太陽來到頭頂上方的時候木船來到了海灣。海水洶涌澎湃拍打著木船,外公感到暈眩。漁夫把木船撐到較為平靜的海域,并在那里撒網(wǎng)捕魚。外公坐在船頭望著廣闊的大海出神,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藍色的海洋與天空一樣開闊。

夕陽西下,黃氏在船頭燒飯,漁夫帶著三個小孩坐在船尾望著尚未燃燒盡的晚霞閑聊?!皠e去想岸上的事情了?!彼麑ν夤f,“靠水生活的人一定要會游泳,像魚兒那樣在水上自由穿梭?!睗O夫讓外公跳進海中,外公沒有猶豫就跳了下去。他拼命蹬著雙腿,腳尖卻夠不著底。他驚恐地掙扎著,身體不斷下沉,海水灌入他的身體。

漁夫把他抬出水面的時候他嗆得直咳嗽,還沒等他緩過勁來漁夫又把他推了下去。海浪拍打著他的胸膛,把他按進水中,他不停蹬腿和劃動雙手,身體輕飄飄地浮出了海面。

夜晚,海上霧水很重,看不到月亮,外公早早就鉆進船艙睡覺了。小清躺在他身旁,輕輕貼著他的手臂。白天被太陽暴曬后又在海水中泡了一個傍晚,外公感覺皮膚要裂開一樣疼痛難忍。他把臉貼在木板上,魚兒在船底游動的聲音又傳到了他的耳朵。魚兒似乎在親吻船底,船底肯定長滿了青苔與水藻。

木船離開大海,逆著流水往潭江上游駛?cè)ァM夤珴u漸掌握了在水上生存的技能,他坐在船頭,看著大海漸漸被江中的沙洲遮擋住,往來的船只輕盈地從身旁漂過。一位白發(fā)老人站在船頭一邊撐船一邊唱著悲戚的咸水歌。這是一次沒有收成的航行,無數(shù)的木船擠在河道里往上游駛?cè)?。零星的魚兒箭一般從船底漂過,趕往上游產(chǎn)卵,途中它們將會被無數(shù)張漁網(wǎng)攔截。

每到一個地方就有一批木船向岸邊的碼頭靠攏,江面漸漸變得開闊平靜。回到赤坎鎮(zhèn),漁夫把船撐到河灘上,用繩子拴住河灘上的木樁,呼喚船上的人上岸。外公不知所措,站在船頭久久不肯上岸。

“下來吧,我們拿海鮮到鎮(zhèn)上去換糧食。”小清向外公呼喚。

最終外公選擇留在船上看家,赤坎鎮(zhèn)騎樓與碉樓的影子在竹林后面忽隱忽現(xiàn)。天色漸暗,漁夫他們久久沒有回來,江邊響起一片蛙鳴,外公的孤獨感一下子以眼淚的形式涌出眼眶。他躺在船頭,皎潔的月色使江面鋪滿銀光。對岸點著幽暗燈火的小船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凄涼的歌聲。

漁夫他們回來的時候外公已經(jīng)在船頭睡著了,小清喚醒了他?!澳阍趺纯蘖??!彼脻衩聿潦猛夤哪?。船頭上的油燈已經(jīng)被點亮,船艙里頭放著柴米油鹽,黃氏低聲哼著歌兒整理船艙的雜物,漁夫坐在船尾抽煙,藍煙與白霧纏繞混淆。半夜時分下了一場雨,雨水敲打著江面,敲打著船板以及烏篷。外公被清涼的江風喚醒了,小清的小腳丫搭在他的肚子上,他往船艙外面看去,天空才微微泛白。

赤坎以西河道密集,有多處險灘,以源自粵北山林的蓮塘水和南邊的蜆岡水最為險峻。赤坎以東則多為平原,江道寬闊,流水緩慢,赤坎、三埠的漁民多在夜間放任漁船在江上漂流,如果不擱淺在江心河灘上,天一亮,木船就可以漂到新會雙水,江水充裕的春夏季節(jié)木船甚至可以到達銀洲湖。漁人只需要避免與其他船只碰撞,很快就能夠穿過崖門口來到黃茅海。黃茅海上島嶼星羅棋布,西面為臺山廣海,古兜山不高但是臨江而望也幾有氣派,再往海外駛?cè)ゾ蜁竭_上下川島;東面為崖門鳳山,崖門早已不如當初,山上沒幾門大炮,光幾個兵卒看守著,再往前便是被葡萄牙占領(lǐng)的澳門。上游多險灘土匪,下游多沙洲海盜。土匪海盜不找水上人家的麻煩,一是同為水上人,二是水上人家除了一只破木船便一無所有了。

漁夫的木船很少到潭江上游去,最遠也不過去到了錦江里,外公曾站在船頭看到過錦江里最高最堂皇的瑞石樓。潭江發(fā)源于陽東牛圍嶺,在牛圍嶺與錦江里之間還有相當一段路途,而且南北兩邊支流密集,假如再往西走,各處讓水手難以招架的險灘肯定會一一遇上,外公想。但是漁夫并沒有繼續(xù)往西走,他解開碼頭上的繩索把木船撐到江心,木船又隨著江水漂到了銀洲湖。在遼闊的湖面上常常能夠聽到岸邊女子的歌聲,黃氏也有一個會唱咸水歌的好嗓子,不過她很少唱,只在心情明朗的時候一邊整理漁網(wǎng)一邊低聲哼唱。

“上游多險灘,這木船夠破舊的,碰到巖石就散架了。”漁夫常以這樣的理由跟外公他們解釋,但是他常常會跟他們講潭江上游的地理、人家以及風俗,使外公覺得上游是神秘又美麗的地方?!伴_平與恩平交界處有個叫蒲橋的地方,蒲橋北邊有一條蓮塘水,發(fā)源于天露山五馬巡槽跟燕子尖山之間的老虎坑。這條河水流湍急,河道深,兩邊都是懸崖峭壁,多結(jié)實的船都不敢從險灘下來。在灘上沉船的人要么淹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要么就爬到岸上被老虎吃掉。都說會游泳的鴨子淹不死,那里是天險,水上功夫多好的水手在那里沉船的話多數(shù)都一去不回了?!睗O夫說話的口氣有點得意,三個小孩一聲不吭圍著他坐在船頭。黃氏在船艙里織漁網(wǎng),不時說幾句話打斷漁夫,埋怨他盡對小孩說些有的沒的,然后把他喚去整理漁網(wǎng),自己在小孩身旁坐下,伸手到江面沾濕手指,在船頭干燥的木板上教小孩認字。用水寫出來的字很快就滲到木板里去了,外公暗想黃氏肯定在船頭的木板上寫過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只有她跟木板知道,或許漁夫也會知道。

“我們在木船上生活了快二十年了,雖然很少到上游去,但是上游的很多事我還記得清楚。”漁夫每說起上游總會泛起淚光,“蜆岡水發(fā)源于恩平五點梅花山,流水湍急,水中的巖石下石螺成堆。每到下河撿石螺的季節(jié),岸上人家的臉頰都是深深凹陷進去的,因為吸石螺太用勁?!睗O夫一講起上游的事就沒完沒了,黃昏時候才站起來到船尾去收網(wǎng)。

銀洲湖上來往的船只很多,大的小的,急著向岸邊碼頭靠攏。東邊的鳳山遮擋住了晚霞,凌云塔的影子倒映在湖水當中,塔尖剛好倒映在外公的舊木船旁,他趴在船上伸手去摸水中的塔尖。晚霞燒盡后四周暗下來了,崖門上的燈塔有光亮稀稀落落飄到江面。湖上行舟已經(jīng)很少,只有幾條黑色木船緩緩向黃茅海開去。在湖里捕不到魚,漁夫也只好不顧夜色到海灣中去。剛到出海口,海浪挺大,拍打著木船,漁夫不敢冒險出海,只好把木船停在廣海東邊的碼頭上。

從碼頭往廣闊的海面看,月光灑在海水當中濺起白光,遠處的島嶼只剩下一個個黑色的影子,島上蔥郁的樹叢中有海鳥在盤旋。藏在樹叢中的,除了海鳥還有海盜。海外島嶼上猖狂的海盜不時攔截過往的商船,窮困潦倒時甚至撐船進入港灣上岸搶劫。

相對其他地方而言,廣海是個熱鬧繁華的港口城市,碼頭邊招待水手的妓院隨處可見。外公不知道這些燈光明亮的場所為何所用,他趴在船頭望著燈光沉思。小清來到他身邊說她想到漁夫所說的上游去,她會在一片小竹林中搭一所小房子,對江上俊俏的水手唱歌。小清回到船艙以后船頭就只剩下外公一個人了。岸上還有人在吵鬧,水手喝得酩酊大醉就在石階上睡去了。很少有人會在江上溺死,即便掉進水中,也是在水面浮一個夜晚,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隨著流水漂到了一個荒蕪的沙洲。

廣海有相當一部分的客家人,因此岸上不時會傳來幾句客家話。水手要么在碼頭上的酒家飲酒,要么就到騎樓上去找妓女,客家女子不做本地人的生意。當?shù)厝嗽c客家人發(fā)生多次械斗,彼此不相往來,因此聽到岸上醉酒水手噴出的客家話,外公不免會提高警惕,擔心那群高大兇悍的客家人到木船上來找麻煩。夜已深,海風有點涼,海浪推搡著木船,船上的人搖晃得厲害。外公看一眼黑色的大海,被烏云擋住的月亮只發(fā)出一點晦暗的光。海霧上來了,如淅淅瀝瀝的小雨,外公回身進入船艙,躺在小清身邊,粘在衣服上面的幾點霧水染濕了那張用來做被子的薄布??赡苁且驗楹疀?,小清的身體緊縮在薄布里,外公小心翼翼翻了個身,睡去了。

小木船在海上行駛較為艱難,抵達上川島的時候在淺水沙灘上被白色的沙堆堵住了。上川島的沙灘很長,海水不深,能夠看到魚兒在海藻中穿行。小清喜歡這片白色沙灘,從船頭跳下來,在陽光下潑著海水。上川島上居民不多,島上還有當年葡萄牙人留下的建筑。雖然葡萄牙人到澳門去了,島上也不安全,海盜就躲藏在遠處的樹叢中,或許就在不遠處的礁石林里。漁夫不敢靠岸,只能在礁石邊尋找海鮮。三個小孩海豹似的在海水中尋找海螺跟海參。

“看啊,是一塊青色的石頭?!蓖夤〕龊C?,趴在木船上舉著手中的石頭對黃氏說。

“是一塊臺山玉,是個好東西呢,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秉S氏說。

“不賣?!蓖夤雅_山玉放回背簍里,臺山玉在海螺中顯得晶瑩碧綠。

白色的水鳥停靠在大船的桅桿上,也有停在小船船頭上的,這些水鳥絲毫不懼怕水上人家,多已跟漁人熟悉。傍晚的太陽并不溫和,但是那股熱氣消散得很快。江面上波光瀲滟,船只擁擠在碼頭邊,岸上已經(jīng)開始躁動,在水上漂流多日的水手早已上岸到妓女的房間里去了。黃氏帶著小清上岸去賣海鮮,漁夫也提著滿滿的一桶海螺跟了上去。木朗站在船頭,外公站在船尾,岸上有幾個赤裸著臂膀的纖夫在吆喝。

外公望著荒涼的江面,漁夫曾跟他們說過宋王朝在崖門口滅亡的事情,十萬宋兵浮尸在銀洲湖上,那時銀洲湖湖水都是紅色的,就像被晚霞燒過的江面。崖門上的炮臺長了一層青苔,外公從來沒有看到這些石頭一樣的長炮轟鳴過,但他知道比腦袋還要大很多的火藥可以在江水中轟出一個巨大的漩渦,來往的船只要么在炮火中被擊沉,要么被漩渦拖進江底。天色慢慢暗下來以后黃氏跟小清還沒回來,或許憋了一天已經(jīng)快要發(fā)臭的海鮮并沒有多少人問津。外公掏出兜里的臺山玉捧在手心,像一片樹葉。他拿出平時挖蚌蜆肉的小刀在臺山玉上打磨,他的手很靈巧,很快臺山玉就出現(xiàn)了樹葉的形狀。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岸上燈火通明,在碼頭邊賣海鮮的漁人紛紛上船了,外公擔心漁夫他們認不得自己的木船,就點亮了船頭的油燈。

有一段時間外公手心里一直握著一片樹葉形狀的臺山玉,他打磨了很久,還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鉆了一個孔。可是他不敢上岸去給玉片打蠟。他有些浮躁,木船來到三埠鎮(zhèn)的時候他曾站在船頭看到過一個銀匠。銀匠肯定有蠟油,他當時這樣想,但是他對上岸充滿了恐懼。他曾從船艙里炒菜用的魚油中提取了一點涂在臺山玉上,涂上魚油的臺山玉有一股難聞的氣味,為此他把臺山玉放到海水中泡了好幾天才去除了那股氣味。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黃氏早已看透了外公的心思,在其他人忙著整理漁網(wǎng)的時候跟外公說。

“沒有?!蓖夤拖骂^去,小手握得緊緊的。

“拿出來吧,我等會兒要上岸去買米,順便幫你拿去打蠟?!彼铄涞难垌镉幸还闪w慕的眼光,似乎想到了自己少女時的溫情。

外公張開手掌,沒想到手握得太緊,樹葉的尾端折斷了,嶄新的斷口一點都不光滑。外公驚恐得臉色蒼白,緊張地望著黃氏。黃氏也有點慌亂,把臺山玉接過來看了幾眼說:“沒事的,只是崩了一點點,我這就上岸去找蠟油。”黃氏把臺山玉包裹起來塞進兜里,到船艙里去收拾了一下就要上岸,小清本想跟著上去的,被她推回來了。

外公整日心不在焉,他打磨了好些時日的玉差點被自己捏碎了。黃氏在傍晚來臨前回來了,提著好幾袋東西。她把手上的東西放下,走到外公身邊偷偷往他手里塞去一個精巧的小布袋。外公走到船頭,打開小布袋,看到了一片精巧的綠樹葉。黃氏不僅拿臺山玉去打了蠟,在打蠟前還叫工匠好好琢磨了一番。外公把綠樹葉放在手心,不敢握緊,害怕把這片精巧的樹葉捏碎了。

小清的兩根鎖骨之間多了一片翠綠的葉子,開始的時候她常把這片葉子藏在衣服里面,后來就袒露在黝黑干凈的皮膚前了。船上的人都知道葉子是外公送的,但是他們并不過問。小清有點不自在,她多想黃氏或者漁夫問她一句:這片玲瓏的葉子哪里來的?那時小清就會說,撿來的,在船頭兩塊木板的縫隙里。

有一段時期潭江流域土匪海盜為所欲為,叫人不得安寧。中上游地區(qū)較為封閉,多為小股盜賊,以攔截山下過路人搶小錢財為生。中下游地區(qū)則是勢力較大的團伙,以廣海陳祝三、葉蘭初與單眼英最為人知。土匪強盜的勢力甚至可以光明正大進城搶劫,還能對抗軍兵,盜匪據(jù)點古兜山常使過來人毛骨悚然。陳祝三帶領(lǐng)土匪攻陷廣海城以后,漁夫就不那么經(jīng)常出海了。江上作業(yè)收獲不大,因此日子也過得清貧。

時節(jié)已是中秋,江風清涼舒適,黃氏總是抱怨?jié)O夫給小孩講土匪海盜的事情。外公他們倒是喜歡聽,聽完心里當然會驚恐。小清臉色煞白,鎖骨間的那片葉子就會顯得特別綠。外公沒有表露出自己的恐懼,倒是做了幾次噩夢。后來廣州城來了兩支剿匪的官兵把廣海的匪巢一窩端了,在廣海南灣處決了三百多名土匪。很多人到南灣去觀看了那場處決,外公跟小清站在船上張望,沒能看到處決的場面,但是他們聽說那片處決地都被鮮血涂紅了,人頭掉下來以后滾了很遠。

漁夫又一次把木船劃到了上川島,這一次或許是消除了顧慮,他把船停在了沙灘上,讓小清他們?nèi)プンπ贰D钦媸且黄_闊的海灘,小清從沒有海水的地方開始往大海跑,跑了很久,海水也只浸到她的肚皮。海浪把她推倒了好幾次,她爬起來狂笑不止。外公站在木船上不敢上岸,黃氏在一邊勸了他很久,讓他跳到礁石上去找海螺。他躊躇著,臉上顯出一陣恐懼。最后他跳入了海水當中,踩著細軟的白色沙子,他不敢離開海水。小清跑過來往他的身上潑水,還牽著他到海的深處去找海膽跟鮑魚。

在海中作業(yè)將近兩個小時,海浪越來越高,小清跟外公挎著裝滿海鮮的竹簍從海水中鉆出來。木船孤零零??吭谏碁┥?,風很快就變得冰涼,他們爬上船,沒有看到漁夫、黃氏以及木朗。正要換下濕透的衣服,小清臉色突然間煞白了,她感覺脖子上一點重量都沒有,那塊綠葉消失了。她不安地用手摸了摸鎖骨間的坎,臺山玉真的不見了,在她跟海浪追逐的時候海浪輕輕解開了她脖子上的繩索。

“哪里去了?”小清驚慌地叫喊起來,低下頭四處尋找,“肯定在海里丟失了。”說完小清就跳進海里,往尋找海螺的礁石叢游去,可是哪里還找得到。

外公也跟在小清身后下海了,艱難地鉆到海底。海浪很大,輕易就把他們沖上淺岸,要么就是把海底的沙子卷起來模糊他們的視線。小清跟外公很快就筋疲力竭了,天色漸漸暗下來,風也更冷了。

“上船吧,不找了?!蓖夤蔚叫∏迳磉吚吨敬繑n,小清掙扎著,哭鬧著。

夜色降臨以后外公點著了船上的油燈,小清還在哭泣,任憑外公怎么勸都沒用。沒多久,漁夫帶著黃氏跟木朗從岸上的叢林里走了出來。他們佝僂著背小心翼翼靠近木船,解開沙灘上的繩索就劃著木船往崖門口方向駛?cè)チ??!皪u上有海盜?!睗O夫輕輕在小清耳邊說,“我們躲了一個下午才找到時機逃了出來?!毙∏羼R上不哭了,可能是驚恐,瞪著眼睛看著越來越遠的海島。

“我會到海里再找一片臺山玉,雕成更好看的東西送給你?!币雇硭X的時候外公輕聲對身旁的小清說。

小清沒有說話,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外公一眼,紅紅的眼睛還有眼淚。她閉上眼睛睡去了,外公卻沒能睡著。漁夫在船頭駛船,盡管土匪已經(jīng)被剿滅,他還是不敢在廣海的碼頭停泊。船槳擊打水面的聲音很清脆,外公想著自己要劃船到布滿礁石的很危險的海灣去尋找臺山玉,事實上他再也沒能找到一塊綠色的玉石。那片葉子就像一滴汗水,滴在海里就與大海混為一體了。

2

時間走得飛快,潭江潤育了三個小孩的身體,很快木朗跟外公的個頭就有漁夫那般高大了,而小清的身體也不斷圓潤成熟。看得見的在變化,看不見的也在悄悄變化。漁夫跟黃氏房事的時候也盡可能避開他們?nèi)齻€,有時上岸去了,躲進亂草叢中,急著脫下衣服就抱在了一起。有時已經(jīng)盡可能遮掩也難以擋住別人不經(jīng)意的一瞥。那天太陽很曬,木朗跟小清躲在船艙里面打瞌睡,外公把船艙里面的魚干拿到船尾晾曬的時候聽到了草叢后面的聲響,通過一絲縫隙看到了那一幕。外公當時害羞得臉蛋滾燙,急忙轉(zhuǎn)身鉆進船艙,不敢面對小清跟木朗,側(cè)著臉假裝午睡,心跳得很快,連呼吸都顫抖。

漁夫跟黃氏回來以后,他不敢正面看黃氏一眼。因為在亂草的縫隙里瞥見過她的身體,他心里產(chǎn)生了負罪感。夜晚他總是難以入睡,閉上眼睛聽周圍的聲息,有時他會聽到黃氏的喘息聲。在那張輕薄的布簾后面,他知道漁夫跟黃氏又抱在了一起。他翻過身去,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小清正看著自己,漁夫跟黃氏的喘息聲同樣使她無法入睡。外公沒有讓小清知道自己清醒著,他翻過身,看著木朗的背影,不清楚木朗是沉睡著還是醒著。

少年的身體生長得快,破舊的木船漸漸就顯得擁擠了。夜晚,為了睡得舒適,木朗跟外公常常輪流睡在船頭。夏秋時節(jié)倒是清涼,冬春季節(jié)就難受了。冬天江風刺骨,春天江霧很重,還經(jīng)常下冷雨。漁夫時常對著江面說木船再也住不下他們五個人了。

外公在船上生活的第十二個年頭木船已經(jīng)腐朽不堪,腐朽的船底釘了一塊又一塊的木板。

“我們得去買一艘新船,或者自己打造一艘,這里再也住不下我們幾個了。”漁夫?qū)ν夤?,小清以及木朗說。

木朗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他望著秋日蒼涼的江面并不言語。外公與小清對于離開這艘生活了十二年的木船也不情愿。幾天后漁夫從一位老人手上買來了一只已經(jīng)有一定年份的漁船,他撐著漁船把黃氏接了過去,往潭江的上游駛?cè)ァM夤麄內(nèi)齻€站在船頭面對漸漸消失在濃霧中的小船沉默不語。那天夜晚他們?nèi)齻€圍在船頭想要商量些什么,但是好久都沒有人打破沉默。外公似乎感覺到他們?nèi)齻€總有一天也會分開各自生活。

江面漂浮著一點星火,他們以為漁夫回來了,紛紛站起來眺望。等星火飄近卻發(fā)現(xiàn)是一只螢火蟲。

小清嘆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不管如何,我們還是要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和你們分開。”

木朗點點頭鉆進了船艙,外公坐在船頭望著岸上樓房漆黑的影子發(fā)呆。小清走到外公身旁,貼著他坐下,把腦袋靠到他的肩膀上問:“你會像他們那樣離開嗎?”

“離開這里我還能去哪里?”外公回答。

第二天早晨小清把外公與木朗早早喚醒了,說要到上游去找漁夫他們。她說雖然不能生活在一條船上,但也可以生活在同一個地方。腐朽的木船搖搖擺擺往蜆岡水駛?cè)?,河道不斷變小,河床也逐漸變淺了。深秋時節(jié)上游的河流沒有多少河水。小船艱難地往上游爬去,兩旁的山林變得幽深,依舊尋不得漁夫與黃氏的身影。木船在河灘上擱淺了好幾次,傍晚時分撞到了一塊巖石,船底被撞開了一個大口,河水涌進船艙,小船很快就沉入了河底。他們在河中掙扎了好久依舊不能把木船抬出水面,只好爬到岸上歇息。外公趴在岸邊的巖石上,不敢上岸。那是他在船上生活了十二年后第一次上岸,他驚恐不已。

外公嗅到了久違的泥土的氣息。長時間生活在水上他感覺僵硬的土地硌疼了他的身體。世界不再浮動了,他找不到站起來的力氣,多想轉(zhuǎn)過身鉆進河水當中抬起沉重的木船然后躲進船艙里。

小清看到了外公臉上浮現(xiàn)出來的驚恐,走上去緊緊抓住外公的手企圖把他拖到岸上:“不用怕的,常云,不用怕的,你總有一天要離開小船走到岸上來的?!?/p>

“我們找不到他們,是因為他們上岸了嗎?”外公說的是漁夫和黃氏,自從那次分離,他們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外公爬到岸上站穩(wěn)了,他難以挪動自己的雙腿。眼前的世界不再浮動了,他的眼睛與腦袋一時難以適應(yīng),他感到頭痛,彎下腰嘔吐起來?!安恍?,我不能再走了,得趕緊修好木船回到下游去?!蓖夤鲋砼缘闹褡幼拢^痛欲裂。

小清扶著他往叢林深處走去,他們需要找到人家?guī)兔μ鹉敬?。外公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漸漸適應(yīng)了陸地的感覺。他們走進小村莊借來繩子與木板,在夜幕降臨前把木船修好了。

船里很多東西掉進河里隨著河流漂走了,船上沾滿了淤泥,小清用水沖刷了好幾遍,依舊難以清除淤泥的氣息。外公疲軟地躺在船頭。潮濕的木板上到處是泥沙,藍色的鳥兒飛到船頭啼叫,木朗撐著破木船躲開一個個沙洲往河流下游駛?cè)?,小清在船艙里頭整理沒有掉到河里去的東西。夜色降臨了,他們像打了敗仗回來的戰(zhàn)船,在江霧的籠罩下來到了赤坎鎮(zhèn)。

下埠橋上來往的人熱鬧非凡,鬧市中各種吶喊聲飄到江邊孤寂的木船上。小清到鎮(zhèn)上買東西去了,木朗叼著漁夫留下來的煙斗坐在船尾釣魚。岸上燈光明亮,江邊還有好幾艘點著昏暗燈光的烏篷船,一個老人坐在烏篷船的船頭望著岸邊紛繁的鬧市抽煙。外公厭惡這些吵鬧聲,他希望小清馬上回來,然后他們就把小船撐到江中央任江水把他們帶到海邊。

小清的身影久久沒有出現(xiàn),外公看到橋上站著一排穿著艷麗的女子,她們揮動手中的紗巾向自己招呼。外公感到不自然,熱血涌到臉上。一位紅衣女子沿著石橋的階梯慢慢走到江邊。她化了個淡妝,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芳香?!八?,上岸嗎?”她對外公說。

外公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晃了晃腦袋。紅衣女子沿著江邊走,不一會兒便牽著一個結(jié)實的水手到岸上去了。外公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岸上漆黑的泥土在召喚他。他又想起走在陸地上的感覺,當他的雙腳踏上告別了十二年的陸地,他竟然疲軟得不會走路了。

小清回到船上的時候夜已深,她放下剛買回來的物品躺在外公身邊,疲憊使她急著閉上眼睛進入睡夢。外公側(cè)過身子看著小清,她的身體也在生長發(fā)育,紅潤的嘴唇,豐腴的身體,挺拔的乳房隨著她的呼吸起伏。小清突然睜開雙眼看著外公,臉上浮起一團紅暈:“你在看什么,你不是已經(jīng)睡了嗎?!?/p>

外公反應(yīng)不過來,重新躺下說:“睡不著,本想問問你岸上的情況。”

“還不是一樣嘈雜,現(xiàn)在岸上很亂,國軍到處捉拿地下共黨,聽說戰(zhàn)爭很快就會爆發(fā),土匪山賊趁機鬧事,到處殺人放火?!?/p>

外公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小清,通過竹簾看著岸上昏黃的燈光。他心跳得很快,仿佛魚兒用堅硬的腦袋撞擊腐朽的船底。那一晚他翻來覆去一直沒有睡著,天氣變得涼爽了他卻冒了一身汗。他能夠感覺到小清均勻的氣息,他討厭這種感覺,他掌控不了,爬起來走到船頭用冰涼的江水洗了一把臉。小船已經(jīng)遠離了赤坎鎮(zhèn)來到一處寬闊的河灣,江風吹開白霧,天上的繁星清晰可見。洗過臉后外公清醒了許多,身體也不再發(fā)熱了,他拿起木朗掛在船頭的煙袋大口大口地抽煙。

中午時分,木船已經(jīng)接近出??诹?,廣闊的江面上船只來往如梭。木朗在船頭駛船,外公和小清在船尾整理漁網(wǎng)。小清說:“你昨晚整晚沒睡?天還沒亮我就看到你坐在船頭抽煙?!?/p>

“翻來覆去睡不著?!蓖夤戳艘谎坌∏迳铄涞难垌f。

“怎么了嗎?是不是上岸的恐懼感還在?”

“沒事,會適應(yīng)的?!?/p>

“昨晚我也沒能睡著,感覺身體里面有一股熱流在燃燒?!?/p>

外公低著頭盡量不說話,那股熱流同樣在他的身體燃燒。江面越來越寬,進入蔚藍的大海之后視野就沒有邊際了。外公將木船駛到魚草繁茂的海灣,秋日的太陽依舊炙熱,他戴上草帽坐在船頭喝水歇息,船頭上晾曬的衣服迎風飄揚。外公突然看到小清淺色的褲子上殘留著一塊洗不掉的血跡。他心跳得很快,仿佛偷窺了小清的身體一樣渾身不自在。他整天心不在焉,衣服上面的血跡愈加顯眼,仿佛一朵正在燃燒的火花吸引著他的目光。

傍晚時分外公筋疲力盡地收網(wǎng),并沒有多大收獲,掛在漁網(wǎng)上面的海藻讓他心煩意亂。他收起漁網(wǎng),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夜幕降臨之前整理好漁網(wǎng),而是轉(zhuǎn)身跳入海中,潛到大海深處不愿浮出水面,希望冰冷的海水能夠澆滅他體內(nèi)的熱流。他爬到木船上的時候小清已經(jīng)把漁網(wǎng)整理好了,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臉問他怎么了。外公嗅著她身上的氣息眼前又浮起了那朵鮮艷的火花。他突然把小清摟進懷中,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小清也緊緊摟著外公,溫熱的嘴唇緊貼著他的額頭,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外公看到木朗的身影才放開了小清。

晚上,他們圍著木桌默默吃飯,剛炒熱的菜很快就涼了。晚飯過后小清早早就放下床鋪睡覺了,外公跟木朗坐在船頭抽煙。青煙與霧水糾纏著在海面飄渺。木朗望著凄涼的海水沉默不語,海上不時有黑影飛過。夜晚海浪太大,木船承受不了海浪的拍打,他們把木船駛到一個荒涼的沙洲邊。沙洲上住著一群野鴨,外公坐在船頭也能聽到野鴨的叫聲。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木朗突然冒出一句話。

外公早就預(yù)料到他會這樣問了,說:“我們沒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是我們真沒什么。”隨后兩個人又開始了長久的沉默。

外公鉆進船艙在小清身旁躺下,小清健康豐腴的身體就在他眼前。他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恥的念頭。他知道如果他跟小清的關(guān)系發(fā)生變化,木朗肯定會離開他們,他們?nèi)齻€從小一起長大,他接受不了誰的離去。而且他不清楚自己對小清的感情是不是愛情,他似乎只是因為她女人的身體而跟她抱在了一起。夜半時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一個柔軟的身體緊貼著自己的后背。小清用鼻子磨蹭他的脖子,他能夠感受到她溫熱的氣息。小清的身體痙攣,氣息越來越重。外公轉(zhuǎn)過身去看著小清濕潤的眼眸。小清尋著外公的眼睛親吻,隨后她們又緊緊抱在了一起。

清晨,下了一場細雨,江面濕氣很重,船頭的木板被染濕了。木朗坐在船艙口茫然地看著煙雨迷蒙的江面。風漸漸把霧霾吹走了,江邊一小片竹林外有一只被遺棄的破木船。木船上面有好些凌亂的竹板,烏篷已經(jīng)破爛不堪,船身爬滿了黑色的青苔。木朗看著木船出神,他想到了離開,昨晚他一直沒有睡著,他背著身能夠感覺到外公跟小清的身體在顫抖,他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氣息。他想去找一艘小船像漁夫那樣離開,往潭江的上游漂去,或者往下游漂去,就算進入了大海中央也不回頭,讓海浪帶著木船漂到無人的荒島。

木船逆著風逆著水行駛,外公坐在船頭看著不斷逼近的河岸碼頭。他們又來到了赤坎鎮(zhèn),赤坎鎮(zhèn)上陰沉的碉樓聳立在低矮的房屋中顯得十分孤傲。

傍晚降臨的時候外公站在船頭多次想跳到岸上去,好奇與恐懼在他的內(nèi)心斗爭,最終還是好奇戰(zhàn)勝了恐懼,他縱身一跳來到了被江水泡濕的巖石上。他再一次體會到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內(nèi)心既激動又驚恐。小清正在船尾整理凌亂的漁網(wǎng),木朗坐在她旁邊用瓦片清洗魚叉上面被海水泡出來的鐵銹。夕陽很快就西沉了,他們的背景漸漸變得昏暗模糊。他們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看外公,外公也沒有呼喚他們。

外公來到二馬路,兩旁繁鬧的店鋪在他的腦海里還殘留著一點印象。街上人不多,商鋪里面凌亂的商品擺了很久都無人問津。外公看到了那群濃妝艷抹的女子,她們站在街邊招攬客人。外公站在路邊注視良久之后還是離開了,他沿著街道往堤東走去,被火焚燒過的街道上早已蓋起了新的房子,當年他就是坐在這條街道看著大火吞沒了他的家。

外公的叔叔司徒權(quán)戴著老花鏡在店鋪里面敲算盤,突然他抬起頭看著門外。站在對面巷口的外公以為司徒權(quán)認出了自己,他正要走上去的時候司徒權(quán)又低下頭來繼續(xù)敲算盤。外公回到河堤的時候小清站在碼頭焦慮地等著他,船頭那盞昏暗的燈隨著江風的吹拂搖擺不停。

“你怎么上岸了?”小清躺在外公身邊用手指輕輕在他的背上劃動,然后用指尖指著他心臟所在的地方,企圖去感受他在想什么。

外公沒有說話,小清爬起床走到船頭解開了碼頭上的繩索,讓木船順著流水漂去。秋冬時節(jié)江水很淺,流動緩慢,因此木船并沒有漂到下游,依舊在碼頭旁邊那潭死寂的水上停留。外公聽到小清在自己背后睡去了,他翻過身來看著小清的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向往的只是小清的身體,像向往每一個女人的身體一樣。

江風愈加冰涼,外公醒來的時候天剛亮,他冷得縮成一團,最后已經(jīng)沒有睡意了便把自己單薄的被子蓋到小清身上。他走到船頭,江上白霧茫茫,江水又下降了一層,木船已經(jīng)擱淺在褐色的泥土上。黎明那段短暫的時間周圍一片寂靜,鳥兒尚未醒來,魚兒趁機浮出水面吐氣。外公叼著煙斗深深吸了幾口才感覺身體不那么冰涼。橋上一個白色的身影飄過,沿著石階來到碼頭上。女子蹲在江邊洗衣服,外公透過白霧看清了她白皙的面孔。她異常小心,輕輕搓揉著衣服,似乎擔心自己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她抬起頭看到了坐在船頭的外公,微微一驚,對外公點頭一笑就低下頭繼續(xù)洗衣服了。

外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子白皙的臉龐上,她飄動的頭發(fā)偶爾會遮擋住細長的眉毛。最后她洗完衣服站起身,把木盤里剩余的水潑到了江中。浮在江面吐氣的魚兒受驚沉到了江底,竹林里的鳥兒開始鳴叫,天空更加明亮了,江面的濃霧漸漸散開,岸上冒起一柱藍煙,外公跟在白衣女子的身后上了岸。

女子沿著堤西路走,堤西路風情街已經(jīng)沒有了以前的繁華風貌,有幾家商鋪已經(jīng)開門營業(yè),街道上被積水泡爛的樹葉發(fā)出一股腐味。女子鉆進陰暗的小巷,青石板鋪成的石階上還殘留著濃霧留下的水珠。她打開院子的門欄在房前的竹竿上曬衣服,然后走到房子里,爬滿藤蔓的青瓦下冒起一股青煙。

堤西路風情街大多是關(guān)姓人,司徒人不喜歡與關(guān)姓人來往,正如關(guān)姓人不喜歡司徒人一樣。小時候外公很少到風情街去,對關(guān)姓人的地盤并不熟悉。外公從堤西走到堤東,朝正在掃地的男人叫了一聲”叔”。司徒權(quán)抬起頭來看著外公,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大火焚燒整條大街的時候外公的叔叔幾乎找遍了整個赤坎鎮(zhèn)都沒有找到外公的身影,沒想到他跟著水上人家在江上漂流了十幾年。他們坐在廳堂上沉默著,路上來往的人不時朝商鋪里面看幾眼,但是直到中午時分依舊沒有一個人進來光顧。外公的叔叔嬸嬸沒有小孩,他們希望外公回來住但是又擔心往后外公會把他們趕出去,于是想說的話一直沒有說出口。

傍晚時分外公又來到了堤西路那位女子的院子前,女子白皙的臉龐整天在他腦中閃現(xiàn)。小巷里秋蟲在鳴叫,女子在院子里收衣服,發(fā)現(xiàn)了躲在門欄后面的外公,朝外公走了過來:

“你怎么在這里,你找誰?”

外公愣在院子前不知所措,許久才擠出一句話:“我就來看你一眼,你好看?!闭f完他一溜煙兒跑了出去,沿著堤西路一直跑到石橋上。

木船凄涼地擱淺在河灘上,夜色已經(jīng)降臨,船上并沒有燈火,小清坐在船尾望著緩緩流動的江水發(fā)呆。外公跳上木船的時候腳下的木板發(fā)出一陣凄厲的聲音,這只木船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風雨后已經(jīng)殘破不堪,這聲凄慘的聲音并沒有影響他持續(xù)了一整天的激昂情緒。他鉆進船艙沒有看到木朗才產(chǎn)生一絲不安,小清坐在船尾并沒有轉(zhuǎn)過來看他一眼。

“發(fā)生了什么?”

“木朗走了?!?/p>

清晨小清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船上只有自己一個人,外公跟木朗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站在船頭張望,繁鬧的街道讓她不安,騷動的人群從石橋上匆忙往來。中午時分木朗撐著一只破木船從下游駛過來。小清隱約感覺到了什么,面無表情地看著木朗把兩只木船推到岸邊。木朗一聲不吭從舊木船上簡單收拾了些行李走到小清身邊,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然后跳上他劃過里的木船離開了。

“我在船上等你的時候心里很煎熬,擔心你跟木朗一樣撐著船往上游去了。”

夜深時小清在外公肩上睡著了,他把小清放倒在船上蓋好被子,然后坐在船頭抽煙。西邊的江面煙霧繚繞,他多希望木朗撐著木船從煙霧中鉆出來。煙霧籠罩過來,潮濕的空氣帶著江水的腥味,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陣陣波瀾。后來煙霧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秋雨。外公喚醒小清,回到船艙里,聽著清脆的雨聲他久久不能入睡。

岸上的竹林中突然冒起一行火光,細雨中,這一行火光悄悄穿過石橋往小鎮(zhèn)奔去。是土匪,外公站在船頭望著土匪的火光分散在小鎮(zhèn)的各條巷道,接著岸上多處燃起了熊熊大火。盡管天空下著雨,火焰依舊張揚著竄出屋頂。隨著火光亮起,岸上到處都是哭喊聲以及土匪的呵斥聲。外公站在船頭望著岸上熊熊燃燒的大火惶恐不已,他又想起了十幾年前的場景,那時大火毀滅了他的家庭。土匪在岸上瘋狂地放火搶奪,不久,喧囂的街上傳來了廝打的聲音,密集的槍聲在小鎮(zhèn)的天空回蕩。石橋上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外公的心臟突然一緊,想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他剛想跳到岸上去,卻被小清在后面攔住了。

“你要做什么,岸上那么亂那么危險?!彼淹夤酱摾?。

岸上的槍聲漸漸平息,火光也熄滅了,哭喊聲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外公躺在船艙里看著天空不斷變得明亮,細雨依舊淅淅瀝瀝,一行黑色的身影騎著瘦馬拖著滿滿的幾車東西穿過石橋往郁郁蔥蔥的山林走去。這個早上比以往都要寒冷,江水上漲了許多,江邊原本褐色的泥土變成了黑色。外公打開竹簾,注視著石橋旁邊的石階,等候白衣女子抬著木盆到來洗衣服。這樣細雨霏霏的早晨她會戴著斗笠穿著蓑衣,像一個漁女。然而,他并沒能等來那個女子。剛從紛亂中平息下來的岸上人家站在被搶奪一空的房子前低聲哭泣,因為下雨,石橋上行人不多,被火燒后的房子冒出一團團藍煙,小鎮(zhèn)的天空被煙霧籠罩著,昏暗且潮濕。

小清走出船艙冒著細雨跳到碼頭上解開木栓上面的繩索。她披著蓑衣站在船頭用竹篙把木船推到江心。天響起悶雷,木船劃破江面往下游漂去,赤坎鎮(zhèn)蒼老的身影在煙雨中漸漸模糊。外公坐在船艙里焦慮不已,走到小清身邊說:“我們留在這里吧,為什么還要到下游去,現(xiàn)在出海捕魚那么困難我們就在潭江上簡單過生活好了,而且下游有好幾處河灘比較淺,這個季節(jié)江水枯竭,我們會擱淺在河灘上不能上下的?!闭f完他就要把小清手上的長篙奪過來制止木船往下漂,但是小清緊緊抓住竹篙不肯放手。

“你這兩天怎么偷偷跑到岸上去,是不是被岸上的什么東西迷惑了,你要離開木船到岸上去嗎?”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哽咽,似乎馬上就會哭出來。

“不要到下游去了,靠岸吧?!?/p>

“不,我不能讓你離開,我的身邊只有你了?!毙∏暹€是忍不住哭了,她放下手中的竹篙緊緊摟住外公。

船越漂越遠,赤坎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在白茫茫的霧雨中,兩岸灰黃色的蘆葦在細雨中垂著枝葉,冷空氣南下,寒冷的風在江面呼嘯。夜色朦朧的時候雨停了,外公走出船艙坐在船頭油燈下望著蒼涼的江面唉聲嘆氣,寒風吹過后江上變得更加蕭瑟。小清也走出船艙坐到外公身邊把柔軟的身體靠在外公的背上。

“你是不是也要離開?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條木船,離開潭江和大海到岸上去,沒有人會攔你,一個個都離開了,我會像他們離開時那樣傷心一段時間,但是我還會一直留在這條船上。”

外公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小清,上岸的欲望愈加強烈。小清在他背后輕聲哽咽了一會兒便轉(zhuǎn)身鉆進船艙了。江上的風一陣比一陣寒冷,風吹開了天空的烏云,凄清的月亮露出半張臉。外公心煩意亂,焦慮在他的胸口燃燒,他感到整個身體都火燙,他突然站了起來,撲通一聲跳入江中游到了岸邊。木船依舊隨著江水漂流,孤獨的燈火如一點螢光在江霧中漸漸消失。

3

我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舅舅,一個姓關(guān),一個姓司徒。關(guān)乙與司徒甲在長相方面找不出相異的地方,因此許多人都不知道他們兩個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包括他們自己。

我的外公司徒常云回到岸上沒多久他的嬸嬸便去世了,死得不明不白。早晨,外公的叔叔司徒權(quán)醒來翻過身子,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身邊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死之前沒有任何征兆,死后也沒有找到原因。司徒權(quán)安葬好妻子便把外公喚來一起住。外公很快便奪得在碼頭上認識的白衣女子阿敏的歡心,并娶她為妻。一年后阿敏的肚皮脹成一個半球,在一個悶熱的夏夜外婆的叫喊聲沖出鐵窗在街巷回蕩,隨后我的兩個舅舅甲和乙便從她血淋淋的陰道探出了腦袋。外公以及他的叔叔司徒權(quán)興奮異常各自抱著一個小男孩在房里走動,很快他們就忘了到底哪個小孩最先從母親身上鉆出來。

“不管了,就當他們兩個同時出生的?!蓖夤岩粋€銀手鐲戴在自己懷中小孩的手上說:“從此你的名字就叫司徒甲?!彼謴某閷侠锬贸鲆粋€銀腳環(huán)扣在司徒權(quán)懷中的小孩的腳上說:“你就叫司徒乙?!?/p>

一九三八年日軍打到南方來了,粵西地區(qū)雖然沒有被日軍占領(lǐng),但是如果日軍西進,粵西人就得面臨炮火的轟炸,于是身在赤坎鎮(zhèn)的外公每天都在擔心日軍會打過來蹂躪赤坎這片安土。他時常跑到小鎮(zhèn)最東面的路口或者跑到碼頭上往東面張望,每次來到下埠橋看著滾滾東去的江水都會想起自己以前在船上的生活。他曾站在碼頭上等待小清的出現(xiàn),但是小清再也沒有在外公的視野出現(xiàn)過?;蛟S她像漁夫夫婦倆和木朗一樣撐著木船去了潭江的上游;或許她在木船上睡了很久很久,木船載著她去到了一條陌生的河流;或許她也跟自己的嬸嬸一樣睡著睡著就去世了,然后她的尸體隨著木船來到大海之上被海浪帶著毫無目的地漂流;這些猜想是外公許多個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因為焦慮而產(chǎn)生的。

我的兩個舅舅三歲那年外公牽著他們來到碼頭,剛下過大雨,江上流水湍急,殘枝敗葉隨著江水從上游漂往下游。外公看著滾滾流動的江水回想這幾年迷迷糊糊的日子,他焦慮不安,每天擔心日軍西進或者土匪下山,日復(fù)一日的麻木生活影響著他的精神狀態(tài)。幾年過去了,他依舊不能適應(yīng)岸上的生活,不過兩個兒子的健康成長使他感到欣慰。

江水卷走了許多人家的木柴甚至是房梁,有人拿著鐵鉤把江面上的木柴勾到岸邊占為己有。外公看到一個方形的黑影從上游漂來,以為是一只船,當黑影來到腳下他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被打開的棺木。他看到了棺木里面猙獰的白骨,趕緊拖著兩個小孩離開?;氐郊抑型夤琅f不能平靜,愁緒又在侵蝕他的精神,他頭痛難忍,鉆進被窩里昏昏沉沉睡去了。他夢到一個個棺材從潭江上游漂下來,棺材里面躺著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人。他們都已經(jīng)死去,一動不動隨著江水漂往下游。后來他在一個棺材里看到了小清,就驚醒了。

土匪山賊不時下山敲門搶劫,官府又來勒索過好幾次,日軍的飛機不時從赤坎鎮(zhèn)上空掠過,街上餓死了許多人。外公曾跟他的叔叔司徒權(quán)和妻子阿敏說過要造一條船搬到水上去生活,岸上的生活一團糟,不但每天擔驚受怕還要為生計發(fā)愁,在水上生活隨著江水到上游或者下游去,不但可以避開緊張的局勢,他還可以靠捕魚來維持生活。最后司徒權(quán)和阿敏都以沉默拒絕了他。司徒權(quán)太老了,體弱多病,擔心在狹小的木船上自己連伸展手腳的空間都沒有,而且他本來就已經(jīng)生銹的關(guān)節(jié)還有可能惹上風濕病。阿敏沒有在水上生活過,她暈船,不想一家人每天都躲在一條小船上生活。在那段煩躁的日子里外公喜歡帶著兩個舅舅到石橋上去,站在石橋上他總以為自己還生活在木船上,這種錯覺讓他欣慰。后來乙不愿再跟著他到石橋上來了,因為站在石橋上張望腳下的流水實在無聊透頂,而甲一如既往地跟在身后陪伴外公。后來外婆又懷孕了,這次她的肚皮脹得沒有前一次那樣圓,因為肚子里面只有我母親瘦弱的身軀。

我的母親出世以后外公的生活得到了一絲好轉(zhuǎn),他的注意力從焦慮煩惱的事情上轉(zhuǎn)移開了。不過這種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很久,他很快又開始做那個夢了,無數(shù)個棺材從上游漂下來,棺材里面躺著他認識的人,包括他出世不久的小女兒。這個夢沒日沒夜地重復(fù)著。

日軍占領(lǐng)江門后,與江門相隔不遠的赤坎鎮(zhèn)形勢更加緊張了,許多人已經(jīng)躲進山林或者逃到西邊更偏遠的地方。外公站在石橋上想,如果自己有一條船他就可以撐船到上游去,或許還能在蜆岡水或者蓮塘水上遇見小清、木朗以及漁夫夫婦,他們準會喜歡自己的三個小孩。甲坐在他的身邊玩弄橋欄上的青苔,手上的銀鐲被晚霞燒成金色。

當天夜里外公依舊做了那個重復(fù)的夢,棺材如黑色的牛糞從上游漂落。他把目光放在腳下,企圖發(fā)現(xiàn)棺材里面新鮮的面孔。后來他在棺木里看到了自己,他驚訝不已,目光追著那個棺木。躺在棺木里頭的自己安詳?shù)亻]著雙眼,沒有絲毫焦慮不安的神情。外公站在石橋上眼看裝著自己尸體的棺木漂走了,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淚水。

外公爬起床站在窗前望著月光下寂靜的小鎮(zhèn),不遠處傳來一陣狗叫聲,他心頭一緊,擔心是土匪下山。狗叫聲很快就平靜了,潭江如一條銀帶延伸著。他突然想造一艘船,心潮澎湃,重新躺下以后再也睡不著了。

天亮以后外公跑到院子里面到處尋找能夠用來造船的木材。妻子埋怨他不務(wù)正業(yè)盡想些無趣的事情,“日子已經(jīng)過不下去了。”她抱著年幼的女兒罵道,“你看看你的三個小孩,這樣子能到水上去嗎,不小心掉進江里就喂魚了。”生完小孩她的身體臃腫了許多,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在碼頭洗衣服時的清純氣息。

“我是為你們著想,我每天都在替你們擔驚受怕才想回到江上去。”外公低下頭來繼續(xù)敲敲打打。

外公的木船是在夏天造好的,當天夜里他站在院子里看著嶄新的木船興奮不已。他收拾好工具準備買酒回來慶祝一番,沒想到妻子從屋里舉著一把大刀來到木船面前,在木船上砍了一刀,留下一個猙獰的刀口。

“我不會跟你到江上去的,你也別想自己一個人離開?!彼藓爸€想點火燒木船,被外公制止了。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下起了傾盆大雨。

大雨連續(xù)下了好幾天,天空一直是灰暗的,烏云并沒有因為下雨而散盡。赤坎鎮(zhèn)上的人都躲在房子里面,街上一片泥濘,不知誰家的鴨子逃出圍欄跑到了街上,在積水上嬉戲。江水上漲了許多,渾濁的江水漫上了石橋,漫上了江堤,堤西路與堤東路已經(jīng)被江水淹沒。外公站在門前望著外面飄渺的雨簾沉思,院子里面的木船上裝滿了雨水。他冒著大雨走到院子里躺在木船上,妻子在樓上窗口指著他罵他是瘋子。外公在心底搜索過好幾次,當初對妻子的愛到底藏到了何處,如今他內(nèi)心更多的是厭惡與無奈。他想念小清,當初他認為自己只是眷戀小清的身體,他克制著自己的惡念跑到岸上來,對陌生女子的新鮮好奇蒙蔽了他的內(nèi)心。

外公靜靜躺在木船上,妻子回到房間里頭哭泣,兒子甲站在屋檐下看著他。外公喜歡甲,他想帶甲到船上去,如自己小時候一樣在潭江流域生活,但他知道妻子是不會允許他帶甲離開的。他站起來回到屋檐下,坐到甲身邊。

“如果阿爸走了你怎么辦?”外公問甲。

“要么留下照顧阿媽和小妹,要么跟你走。”

外公輕撫他的小腦袋,沒有說話,院子里的泥土被水浸泡得軟綿綿的,被他踩踏過的地方鉆出了幾條蚯蚓。蚯蚓被雨水泡白了,慵懶地挪動著軀體。外公留下的腳印很快就填滿了積水。他站起來欠了下身子回到房子里頭,妻子還在床上大哭,小女兒坐在地板上玩自己的腳趾。外公來到窗前看著雨水如注的天空,天空下的碼頭已經(jīng)被江水吞沒,湍急的江水開始涌到街上。幾戶水上人家穿著斗笠蓑衣在雨中企圖將木船劃到岸邊,連接著船頭與碼頭的繩索繃得緊緊的,繩子一斷他們就會被江水沖到下游去,甚至直接卷入江底??粗唤畵u撼著的木船外公能夠體會船上那些人的緊張,仿佛自己就在木船上。他感到疲憊,眼睛疼痛難忍,于是脫下被雨淋濕的衣服鉆進被窩。妻子臃腫的身體在被窩里面顫顫發(fā)抖。

“阿敏,阿敏。”外公看著妻子的后背輕輕呼喚了幾聲,妻子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他不知不覺就進入了睡眠。

外公醒來的時候天色將晚,兒子甲爬到床上搖著他的手臂:“江水涌到街上來了。”甲對著他耳邊大聲叫喊著,仿佛擔心剛睡醒的父親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外公來到窗邊撿起地上濕膩膩的衣服穿在身上。江水已經(jīng)涌到門前,街上人群涌動,吵鬧的人群只顧著把家里的東西搬到高處。這時候妻子來到二樓,她抬著沉重的東西把木梯踩得咯咯響。司徒權(quán)已經(jīng)跑到樓上來了,坐在木椅上蜷縮著瘦小蒼老的身體。

阿敏本來不想搭理外公的,但又不情愿自己一個人忙里忙外。她埋怨道:“還不去把樓下的東西搬上來,被水沖走了連做飯的東西都沒有。”

把樓下的東西都搬到樓上以后天色已經(jīng)晦暗,司徒權(quán)點亮一盞油燈又坐到木椅上,樓上根本沒有空間讓人走動。堆滿東西的二樓仿佛再多放一根羽毛就會坍塌,于是外公他們每走一步就得小心翼翼。外公想到了院子里面的木船,他來到樓下,積水已經(jīng)浸到了他的大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木船的輪廓,木船已經(jīng)浮在積水上。外公欣喜不已,爬到木船上,把船艙里面的水潑出去,又到雜物房里把自己早已釘好的木棚搭在船艙上。他翻身爬上木船,閉上眼睛聽著船艙外面嘩嘩的雨聲,他突然無比想念小清、木朗、漁夫以及黃氏。

木船被不斷上漲的洪水晃動,穿過門廊,穿過廳堂往街道漂去。妻子和外公的三個小孩站在樓上看著外公的木船漸漸漂遠,阿敏站在窗臺看著漸漸模糊的木船的影子大聲痛哭。

外公睡了好長時間,后來發(fā)覺身邊雨聲漸漸平靜下來了,睜開眼時天空已經(jīng)明亮。他走出船艙站在船頭,發(fā)現(xiàn)自己漂到了一個陌生的水域,寬闊湍急的江水把自己包圍著。他遙望岸上,洪水退回江中后,岸上的街巷都被染成了黃色,許多房子倒塌了,墻壁上被江水泡濕了的印痕遠遠都能看得清晰。江面如此開闊,外公知道木船很快就會漂到大海。船上沒有船槳也沒有竹篙,他站在船頭上想著該如何靠岸。小船一直被江水圍在水中央,漂到一個分岔的河道才在河灘上擱淺了。外公跳到岸上用蘆葦葉子編了一條繩索把木船拴在河灘上,然后掰斷一根樹枝作為船篙。他重新把木船撐到江中,在靠近出??诘牡胤皆S多漁民在張網(wǎng)捕魚。巨大的漁網(wǎng)被拋到混濁的水中,收回來時上面總是掛滿了枯枝等各種垃圾。幾個小孩圍在漁夫剛收上來的漁網(wǎng)旁邊幫忙收拾。外公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場景,那時候他剛來到木船上還暈船,每當漁夫站在船頭捕魚他們?nèi)齻€就圍上去幫忙抓魚和整理漁網(wǎng)。

“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子獨自撐著一只舊木船?頭發(fā)長長的,叫小清?!蓖夤拷恢荒敬瑔柎险跓鹱鲲埖膵D女。

“你說小清啊,她是一個好人,但是她不在這片水域,她在更靠近出海口的地方。”老婦人臉帶笑容,一副慈祥的模樣。

外公往出??诘姆较騽澣?,看到崖門炮臺已經(jīng)被日軍炸毀了,兩岸的竹林一片狼籍。小時崖門口炮臺總給他一種不可撼動的堅韌與威武,如今落到這個地步,足見日軍的殘暴與犀利。蒼茫的大海很快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但是浩瀚的海面上沒有多少船只的身影。外公的木船漂到了他熟悉的海灣,他坐在船頭看著并沒有發(fā)生多大變化的碼頭,碼頭上站著幾個穿制服的大漢。外公擔心士兵會來搜查自己,就把木船劃到了偏僻的角落。暴雨過后海上風浪依舊很大,木船搖晃得厲害,坐在船頭上的外公發(fā)現(xiàn)岸上的事物跳動得更加劇烈。只有在水上才能看清岸上的風景,外公想。他還想到了過去幾年自己在岸上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蒼老的叔叔、每天都在埋怨與哭鬧的妻子、長得一模一樣的甲乙兄弟,還有害怕自己的小女兒。夜色朦朧的時候他跳上岸,走到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熱鬧街區(qū)。他愛上了喝酒,當然他依舊喜歡抽煙。他在街上買了些煙酒就急匆匆跑到船上去,就好像在船上生活了十二年后第一次上岸時那樣,每在岸上停留一刻都使他憂心忡忡。

外公在潭江出??谀嵌嗡?qū)ふ伊税雮€月,沒有找到小清。那段水域的漁民都認識小清,說她是一個好人,她生活在一條最古老最破舊的木船上。有些人說她經(jīng)常在海灣打魚;有的卻說她到上游去了;甚至有人說她已經(jīng)上岸了,她的木船被遺棄在江邊然后漂到了蒼涼的大海。

外公劃著木船開往上游,在水上漂流的這些日子他蒼老了許多,臉上爬滿了胡渣。洪水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兩岸的村落依舊殘留著洪水的痕跡。岸邊被水淹死的雜草上沾滿了凝固的黃土。外公來到當初他跳下木船拋棄小清的那個地方。岸邊的竹林已經(jīng)被洪水破壞,竹子亂七八糟倒在地上,貼到水面的竹葉已經(jīng)被魚兒吃掉。外公往那片地方拋去一張破爛的漁網(wǎng),收起漁網(wǎng)的時候一條金色的鯉魚在船板上一個勁的跳動,外公把漁網(wǎng)凌亂放在船頭抓起鯉魚就撕咬起來,這些日子他每天都是這樣過來的。吃了幾口腥臭的魚肉,他把剩下的半條鯉魚扔到船頭,鯉魚的尾巴還在擺動。外公拿起身邊的酒壺吞了幾口辣酒后又站起來把船劃往上游。

回赤坎的路上外公看到過好幾次日軍,他們在往西進軍。有一次日軍來到江邊歇息,幾個軍官跳到江中洗澡,他們向外公的木船靠近,外公撐著木船躲開了,岸上一個日本兵朝他開了一槍。子彈打在江面激起了水花,槍聲在那個河灣縈回了好一陣子,直到他走遠了才在耳邊消散?;氐匠嗫叉?zhèn)碼頭,把船靠到岸邊。日軍還沒來到赤坎,但是赤坎鎮(zhèn)人已經(jīng)得知了日軍西進的消息,他們走在街上宛如熱鍋上的螞蟻。

金色的黃昏把江水映照得渾濁起來,外公捧起被晚霞燒成金色的江水洗了一把臉,拿起身邊的酒壺又吞了一口辣酒,爬起來將要跳到岸上去的時候卻猶豫了。他不想上岸了,他清楚上岸以后或許就很難再回到江上了。妻子會阻攔他,甚至會把他鎖在雜物房里。于是他把已經(jīng)跨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坐在船頭焦慮不安地抽煙。黃昏將要燒盡的時候他在石橋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他的兒子甲。

“甲,兒子。”他站在木船上大聲呼喚,當他七歲的小孩來到面前時外公把他抱到了木船上。甲不但沒有暈船,任憑木船如何搖晃他的腳步也不打趔趄?!澳憔褪且谒仙畹娜税『⒆?。”外公激動地感嘆道,他緊緊摟抱著甲問:“你怎么一個人到這里來,阿媽呢?”

“以前你總帶我到這里來,我喜歡在這里玩。”

“你馬上回去告訴你的阿媽和阿公日軍就要來了,你讓他們到船上來,我們撐著木船躲到上游去?!?/p>

“你要帶我們到上游去?”甲激動不已,他從來沒有離開過赤坎鎮(zhèn),每天都在那三條橫分整個赤坎鎮(zhèn)的街上玩耍,后來司徒人與關(guān)姓人的矛盾愈演愈烈他就很少到堤西路風情街和上埠橋去了。

外公把甲推到岸上去以后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石橋上。他站在船頭張望了很久,夜晚偷偷來臨了,煙袋里的樹葉已經(jīng)被他燒完。那天甲再也沒有到碼頭上來找外公,他被阿敏關(guān)在家里了,阿敏當然還是不愿到船上來。外公躺在船頭聽著魚兒親吻船底的聲音,日軍在三埠鎮(zhèn)掠奪一番就回江門了。赤坎鎮(zhèn)的居民在緊張的氛圍下放松了警惕,早早就進入夢鄉(xiāng)了。外公知道,此時他的兒子甲肯定趴在窗臺上眺望,他站在船頭對著皎潔的月亮唱起哀傷的咸水歌:

江上白霧隨風飄,

水中飛魚躍水出,

兩岸芒草綠又綠,

舊桃枝上結(jié)新果,

雨吹木船江浪起,

今夜出海幾時歸。

他覺得如今的自己比任何時刻都更像一個水上人家。

隨著他的歌聲停下他聽到了一陣清脆的水聲。一條沒有燈光的木船從不遠處經(jīng)過,靠在對岸狹長的石板階梯邊。靠岸的木船依舊沒有點燈,江面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外公躺在船頭睡著了,夜里夢到了小清。她就站在船頭看著自己,看了很久。外公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灰蒙蒙的,江霧很大,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女人的衣裳。他把衣裳放到鼻子前聞了一下,嗅到了小清的氣息。他站在船頭四處張望,茫茫的白霧使他看不到遠處的景象。他坐在船頭看著手上的衣服,白光漸漸照射過來,在赤坎鎮(zhèn)的居民醒來之前他撐著木船離開了碼頭往上游劃去。他推開一層層江霧,試圖在白色的江霧中尋找到黑色的熟悉的身影,但是江霧被陽光蒸發(fā)以后,空曠的江面上只有一片片暗黃色的竹葉。

外公逆著流水行舟,想起了當年他帶領(lǐng)木朗跟小清到上游去尋找漁夫夫婦的事情,那時木船撞到了一塊堅硬的巖石上,河水灌進船艙使木船沉入了水中。當時他不得已而上岸,沒想到岸上的生活鬼迷了他的心竅,他竟然離開了木船跑到岸上去了。

上游的流水湍急,河床都是干凈的鵝卵石,魚兒在冰冷的河水中嬉戲。外公來到一個清靜的山城,往岸邊靠攏。他沒有找到小清,也沒有看到乘著木船離開的漁夫夫婦以及木朗。他把依水而建的店鋪的老板喚出來,買了煙酒。

“你在這片水域有沒有聽到過一個叫小清的女子?”叼著酒壺的外公問店鋪老板。

“小清啊,她是個好人,可是她的生活太悲涼了。她總是在江上漂流,不時站在船頭唱悲傷的咸水歌,前些日子還在不遠處打漁呢,可能又隨著流水漂走了?!?/p>

外公張望江面,白煙從山林鉆出來貼在水面上,他躺在船頭喝酒,已經(jīng)沒有耐心再去尋找小清了。小清看似離自己很近,其實她離自己很遠。外公在山城的小埠頭上呆了一個秋天又過了一個寒冬。他被山城的米酒迷倒了不愿再離去,他認為小清該出現(xiàn)的時候總會出現(xiàn)的,而自己苦苦尋找不會有結(jié)果。

“漁夫啊,你在水上都快半年了怎么沒見你上過岸?!碧靹偭?,店鋪的老板打開大門問外公。

外公坐在船頭發(fā)呆,身上被霧水灑得濕淋淋的?!岸歼@么久了怎么還見不到小清?”

“或許她已經(jīng)上岸了?!钡昀习咫S意說一句話就走回店鋪里。

外公解開岸上的繩索把木船撐到江中,回到赤坎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初春,雖說日軍尚未打到赤坎,但是從岸上的變化可以看出局勢的緊張,碼頭上到處貼著宣傳抗戰(zhàn)的海報。外公剛把木船靠到岸邊他的兒子甲便跑了過來。甲長高了許多,看到外公便喜出望外地撲了過來。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

“我站在二樓窗臺前一眼就能看到碼頭,我看到了你的木船便跑出來了。”

“阿媽、乙,還有小妹呢?”

“日本鬼子第二次打到三埠鎮(zhèn)來的時候,阿媽就搬到風情街關(guān)裁縫家去了,她說她要嫁給關(guān)裁縫。她還把我們帶了過去,我逃出來了,我不愿和關(guān)裁縫住在一起,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回來的?!?/p>

“乙和小妹跟她走了?”

“嗯,現(xiàn)在就我和爺爺住在家里,爺爺已經(jīng)老得走不動了。”

甲想跟外公一起生活,但是外公擔心司徒權(quán)在家中沒人照看。他讓甲照顧好司徒權(quán),日軍殺過來的時候再躲到船上來。甲離開以后外公獨自一人在船頭抽煙,石橋上來往的行人腳步匆忙,不少人推著木車趕著豬牛往山林里趕。外公感到不安,知道妻子帶著小孩去投奔關(guān)裁縫以后他心中產(chǎn)生一陣強烈的痛楚。不過痛楚很快就消散了,他像是釋放了一股壓力,整個身體空虛乏力。阿敏是岸上人,而自己是水上人家,她離開反而讓自己變得更輕松,他想。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聽到對岸傳來一陣吵鬧聲,一行火光沿著對面的江堤直往下埠橋趕來?;鸸獯┻^下埠橋進入小鎮(zhèn)的街區(qū),很快就消散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中了。是土匪趁亂下山搶劫,外公站在船頭不安地張望著寂靜的小鎮(zhèn),等候槍聲打破小鎮(zhèn)的夜空。然而小鎮(zhèn)并沒有被土匪驚擾,安靜地度過了一個夜晚。早晨,天尚未亮,外公疲憊地坐在船艙里抽煙。他聽不到魚兒親吻船底的聲音,也看不到魚兒浮出水面吐氣。朦朧的石橋上走來一個白衣女子,她抬著木盆輕盈地走下石階來到岸邊洗衣服。這個場景讓外公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幾年前的事。

女子洗完衣服把木盆里的水潑向江中,“啪”一聲槍響打破了早晨的寧靜。女子受驚尖叫了一聲,木盆從她的手上滑落。外公走出船艙,看到一群日本兵正站在石橋上對白衣女子開槍,他走出船艙叫女子跳到船上來,然后解開岸邊的繩索把木船推到江中。日本兵對著他們的木船開了好幾槍,灼熱的子彈打在江面激起了水花,船篷被打出了好幾個窟窿。隨著木船漂到江心,白霧淹沒了木船的影子,日本兵才停止了射擊。小鎮(zhèn)的居民聽聞槍聲后都醒來了,到處奔跑著要逃離日軍的槍口。

槍聲越來越密集,穿過石橋逃往山林的人很多,但是外公并沒有看到甲以及搬到風情街去居住的妻子。他站在船上看著小鎮(zhèn)的房子不斷冒起黑煙。昨晚偷偷進城的游擊隊跟民兵聯(lián)手對抗日軍。民兵躲在巷道與碉樓上打擊地面的日本兵,雖說日軍火力大,但是并沒能輕易拿下赤坎鎮(zhèn)。

那是外公生命里最漫長的一天。木船不斷往下游漂,他又撐著木船回到原來的地方。他不敢靠岸,擔心日軍的炮彈拋到江邊來。日軍包圍了南樓和碉樓里面的游擊隊僵持著。岸上槍聲不斷,大火焚燒了不少房子。天空被黑煙籠罩了,似乎天色將晚,其實白天還有相當長的時間。

日軍在傍晚降臨之前再一次向小鎮(zhèn)發(fā)起進攻,巷道里又響起了密集的槍聲,炮彈的轟鳴更加猛烈,已經(jīng)熄滅了的大火又重新燃燒起來。日軍并沒能獲得更大的進展,夜幕終于降臨了,槍聲漸漸稀疏,疲憊不堪的日軍撤退了。

躲到山林里去的人在夜色尚未完全籠罩小鎮(zhèn)的時候,又從南邊趕了回來。外公望著碼頭上黝黑的巖石依舊不敢踏到岸上去,他焦慮地等待甲,擔心兒子在日軍的炮彈和毒氣中受傷或者死去了,夜深的時候甲才踉踉蹌蹌跑了過來。

“我躲到房梁上面去了,那里有一個盒子大的空隙,我躲在那里誰也找不到。”甲激動地說,“日本兵闖進家里打爛了所有的東西。爺爺去世了,不是日本兵殺的。日本兵看他就快要老死了就沒有朝他開槍。日本兵走后他讓我到碼頭來找你,然后艱難地爬到椅子上往房梁掛一條拇指粗的麻繩上吊了。”甲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大人,他揮揮手趕走纏在耳邊的蚊子繼續(xù)說:“他上吊以后沒怎么掙扎就一動不動了,我站在房門口看他的尸體在房梁下晃了很久,不敢去動他,擔心他還沒有完全死去。后來他的尸體被繩子拉得好長,我覺得他已經(jīng)死了就把他放了下來。我抬不動他,就用長刀割斷了房梁上的麻繩。他摔在地上的時候我聽到了骨折的聲音,還好他已經(jīng)死了,不然骨折肯定很疼。我把他弄到他的床上就跑過來找你了。阿爸你帶我走吧,我不想留在這里了,帶我去看大海?!?/p>

那一晚甲趴在外公身邊說了好多話,他期待著乘木船去發(fā)現(xiàn)更多的事物,他知道外面是一個廣闊的世界。不知他會不會像自己第一次來到木船上那樣聆聽魚兒親吻船底的聲音,聆聽鳥兒劃破水面的聲音。外公走出船艙,解開繩索把木船撐到江心然后吹滅船頭的油燈鉆進船艙。木船隨著江水在黑夜里無聲無息地漂流。

4

外公有嚴重的肺充血,不時咳出血絲,由于嗜酒如命,他的肝也不好,后來他又得了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全身疼痛,行動起來像一個木偶。小清依舊沒有在他的世界出現(xiàn)過,但是他總感覺小清就在自己的身邊,他把小清的衣服放在床頭,每個夜晚枕在頭下。他撐著木船離開了赤坎鎮(zhèn),甲坐在船頭望著不斷開闊的江面興奮異常。甲很快就學會了游泳,在水中像魚兒一樣收放自如。他隨著木船去過大海,也到過上游狹小的河道。他告訴外公他想沿著海岸線繞大海一圈。外公撫摸著他日漸成熟的身體笑了笑并不說話。

日軍西進失敗后在中國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過了一年便投降了。日軍投降的那天,外公與甲坐在船頭看著岸上熱鬧的情景聊著外公過去的故事。每次提到小清,外公的聲音就會哽咽,眼淚浮上眼眶。傍晚時分江上起霧了,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關(guān)節(jié)都在疼痛。他想站起來,但是關(guān)節(jié)難以伸展。他掖起褲腳看到膝蓋通紅浮腫,似乎有鋼鋸在切割他的骨頭。那時起,他的風濕病就季節(jié)性發(fā)作了,看到冬天即將消逝他就開始恐懼,恐懼春天纏綿的霧雨到來。

外公四十歲剛過,佝僂著背咳嗽的時候卻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有一次乙來到碼頭找甲,他竟然沒能認出自己的父親。乙不想認外公做父親,也不想跟他說話。甲興致勃勃地跟乙講他在水上見到的各種事物,乙卻毫不心動。以前甲與乙站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的地方,現(xiàn)在他們的模樣發(fā)生了異樣變化。乙白白凈凈稍顯矮胖;甲因為整日在烈日下作業(yè)所以曬得黝黑,他結(jié)實健康個子也長得較快。以前他們是彼此的鏡像,如今甲更像是乙深夜站在月光下的影子。乙說鎮(zhèn)上生意越來越難做,司徒人跟關(guān)姓人為了搶集市地盤多次發(fā)生爭執(zhí)。他們忽略外公的存在,聊到了傍晚乙才轉(zhuǎn)身回小鎮(zhèn)去。

乙離開以后甲一個人坐在船尾望著空曠的江面沉思了好長時間。外公知道他感到孤獨了。他本該有一個熱鬧的童年,但是他只能在木船上跟自己的父親過著寂寥的水上生活。不過他內(nèi)心孤獨的情緒很快就平復(fù)了,走進船艙跟他的寵物玩耍。他養(yǎng)了好些魚跟一只烏龜,他跟烏龜?shù)母星楹苌?,?jīng)常把烏龜放在船頭任它到處亂闖。有一次烏龜?shù)暨M江里,消失在渾濁的江水中了,沒想到第二天它又出現(xiàn)在船上了,從此甲對烏龜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還給烏龜起了個名字叫“淑女”。

黃昏,甲在船尾整理漁網(wǎng),外公在船頭一邊抽煙一邊燒火做飯。外公把煙斗里面沒有燒完的殘余煙絲抖到江中,魚兒浮上來搶被燒焦的煙絲。外公突然情緒上來就揚起嗓子唱咸水歌。他的聲線被煙熏傷了,發(fā)出沙啞蒼老的聲音。他深深吸一口氣,用力過多,傷到了肺,不停地咳嗽。甲在船尾埋怨他唱歌難聽。

“水里的魚兒聽到咸水歌就知道你是漁夫了,就躲到江底去了?!奔渍f,他站在船尾向江中拋去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然后熟練地收網(wǎng)。

外公扶著船篷咳嗽,眼淚彈出了眼眶,肚子抽得疼痛。他用力吐出一口痰,夜色尚未完全遮蔽天空,他看到青色的痰上布滿了血絲,血的腥味在他的口中久久沒有散去。他感覺自己的肺葉裂開了,或許破了一個窟窿,呼吸起來胸口嚕嚕響。

兩天后乙?guī)е∶猛低蹬艿酱a頭來找甲,他們依舊不愿靠近外公。小妹已經(jīng)八歲了,長得清秀可人,微黃的頭發(fā)散在背后。甲用一個陶罐裝著兩條金色的鯉魚送給乙跟小妹。他們圍在陶罐旁觀看鯉魚,外公走過去輕輕撫摸著小妹的腦袋說:“小妹,還記得阿爸嗎?”

小妹受到驚嚇,趕緊后退:“我阿爸在家里?!?/p>

“我們現(xiàn)在姓關(guān),不姓司徒。”乙走到小妹面前仰著臉跟外公說話,然后帶著小妹爬上階梯到街上去了,金色鯉魚也沒有帶走。

外公站在船頭,滿臉惆悵地望著乙跟小妹奔跑的身影。甲并不作聲,把陶罐搬回船艙里面。后來的很多天外公都不想說話,甲也不愿去搭理他,只跟自己的寵物玩耍。

“你恨我嗎?”外公問甲,“乙跟小妹都恨我,他們改姓關(guān)了?!?/p>

甲依舊低著頭一邊逗腳下的烏龜一邊說:“你為什么一直在水上生活,以后我也要一直生活在水上嗎,江上沒幾個人,冷冷清清的?!?/p>

外公知道甲已經(jīng)厭惡了水上的生活,就算說不上厭惡他也被岸上繁鬧的外表迷惑了,像當初的自己一樣?!鞍渡咸珌y了,又是戰(zhàn)爭又是土匪,在水上可能世界就一條船那么大,但是上了岸以后你的世界就只有兩個腳掌那么大?!彼钢渡闲切屈c點的燈火說,“看,岸上的世界都在躁動?!?/p>

“是木船在浮動?!奔走@句話傷到了外公,“我不恨你,我還姓司徒?!?/p>

外公抽著煙不再說話,他的身體像泄了氣一樣沒有絲毫力量。江上起霧了,潮濕的風撲到他的臉上,他的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不過他并沒有回身鉆進船艙,他坐在船頭,拿著長長的煙斗看著天空漸漸明亮。

早晨的霧水更濃,外公坐在船頭上已經(jīng)疲憊不堪,煙斗里的火早已熄滅,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他無法動彈。江面的能見度漸漸升高,白霧隨著清風在江上飄灑。外公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從下游駛過來,是一條破舊不堪的木船,站在船頭劃船的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舊木船黑色的影子從不遠處經(jīng)過,就要消失在白霧中。外公馬上想到了小清,他想撐著木船追上去,但是身體動不了。急火攻心他就想大聲叫喊,但是沒能喊出自己想要說的話,嗓子里冒出來嗚嗚的猿叫聲。他倒在船頭身體劇烈抽搐著,嘴巴歪斜直吐白沫。

甲跑出船艙,把中風的外公拖到船艙里面,他不知該怎么辦,往外公嘴里灌了幾口水還是沒用,外公的身體一直在抽搐。甲跳到岸上,他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不適,或許因為他在水上生活的時間還不長,或許是他對水的依賴不強,他上岸以后依舊可以靈巧地跑動。他爬上石階來到街上,朝堤東風情街跑去。他劇烈地拍打著關(guān)裁縫家的木門。關(guān)裁縫以為是土匪,不肯開門,在房子里面躲起來。直到甲大聲叫喊乙的名字阿敏才打開了大門。甲鐵青的臉指著江邊碼頭說:“阿爸快死了,快去救他?!?/p>

外公沒能死去,被關(guān)裁縫請來的醫(yī)生救回來后,他躺在船艙里轉(zhuǎn)動著濕漉漉的眼睛。他看到了關(guān)裁縫、前妻阿敏以及三個小孩。阿敏的身材已經(jīng)不像生完小孩時那般臃腫,或許是這些年的生活也不好過,她瘦了許多。木船上的生活真不適合她,她站起來欠欠身,跟外公說他們要把他抬到岸上原來的房子去養(yǎng)病。外公一聽到要離開木船就劇烈地掙扎著,直到關(guān)裁縫和阿敏無奈地離開木船到岸上去了才平靜下來。最后木船上就僅剩下他跟甲了。甲解開碼頭上的繩索把木船撐到江心,他穿過船艙站在船尾朝江中撒網(wǎng),這些活他已經(jīng)很熟練。

外公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才能重新站起來,他在床上聽到了一陣巨大的水聲,于是鉆出船艙,扶著船篷來到船頭。那時木船已經(jīng)離開了赤坎,在上游一處陌生的河灣上。甲站在一道瀑布下洗澡,巨大的水柱沖下來,甲結(jié)實的身體頂著千萬斤的水??吹酵夤诖^甲并沒有上去跟他說話,直接穿過船艙走到船尾,撐著木船離開河灣回到大江上。外公知道自己跟兒子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隔閡,他想上前去說話,但是他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站起來沒多久就渾身酸痛不得不坐下,坐著依舊不舒服,只好躺在船頭。

外公時常拖著虛弱的身體站在甲身邊幫忙清理漁網(wǎng),他依舊說不了話,每次想要表達什么都要指手畫腳。甲成長得很快,個頭越來越高,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他看到外公指手畫腳的樣子就不耐煩,后來外公就不敢再跟他說什么了。木船已經(jīng)完全由甲掌舵,他撐著木船去了許多地方,有時甚至走出潭江去到了其他流域。

外公知道自己的病還會不時發(fā)作,他漸漸習慣了沉默與孤獨。他喜歡坐在船頭抽煙,望著大江盡頭處的落陽。每到夜晚他就咳嗽得厲害,天將亮他的關(guān)節(jié)就疼痛難忍。病痛折磨著他,使他日漸消瘦。有一次甲撐船來到出???,木船才進入蔚藍的大海,天空就突然聚滿了烏云,大風掀起了巨大的浪濤。木船在海浪面前不堪一擊,甲艱難地把木船劃向岸邊,但是還沒靠岸又被海浪拖了出去。一個巨大的浪濤撲向木船,船艙里面裝滿了水。甲一邊用力把木船駛向岸邊,一邊把船艙里的水潑出去,他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站在船頭的外公消失了。外公被海浪掀入海里,他單薄的身體像一捆木柴。他一動不動,身體漸漸浮出海面跟隨著浪濤涌動。躺在海水之上的外公感覺自己就是一只破舊的木船,沒有人駕馭,在海上越漂越遠。

風平浪靜以后甲劃著木船在海面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外公。外公隨著海浪漂到幾里外的海域,身上纏滿了海草。甲以為外公已經(jīng)死了,一把將他從水上提起放到船頭,外公突然坐起來鉆進船艙里面拿出煙斗抽煙。

“真是瘋子,早知道你在海上躺得這么舒服我就不該出來找你?!奔谉o奈地吐出一句話又劃著木船往岸邊靠攏。

外公扯著甲的褲腳做出離開海邊到江上去的手勢。但是天色已晚,甲堅持留在海邊碼頭過一晚。夜深以后甲聞到了一股焦味,船頭冒起一團火光,他看到外公在船頭焚燒那件被他珍藏在床頭的小清的衣裳?;鹈缈澙@,很快就把那件衣服燒成一團輕薄的灰燼,海風一吹,灰燼飄到了海里。甲走到船頭摟抱著外公,外公大聲哭泣著,甲突然感覺自己的父親是這般可憐。

自從燒掉了小清的衣裳外公整日魂不守舍,總感覺身邊缺少了什么,身體空虛不知所為。他的精神逐日崩潰,比他的身體崩潰得更快。他思緒混亂,后來能夠說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話來。能夠重新說話使他興奮不已,他從此就喜歡自言自語了。到了夜晚他依舊咳嗽不停,躺在不遠處的甲經(jīng)常被他吵醒,醒來以后看見他像安慰小孩一樣撫摸著自己通紅的膝蓋,有時實在疼痛難忍了他就會發(fā)出低沉的呻吟。有一次外公半夜喚醒甲,問他有沒有聽到魚兒親吻船底的聲音。他貼著甲耳邊輕聲說:“你養(yǎng)的那只烏龜想要吃掉我,它每天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他遲早會吃掉我的。”甲揉揉朦朧的睡眼,看到“淑女”正在船頭仰著頭曬月光。

回到赤坎碼頭以后外公發(fā)現(xiàn)對岸一條木船上有個女孩子總喜歡站在船頭眺望,到了傍晚還對著江水唱深情的咸水歌。外公知道那個女孩喜歡甲,但是甲沒有任何觸動,甲不喜歡咸水歌,當然也不喜歡那個女孩。對岸的少女孤獨地站在船頭唱了幾個晚上情歌,沒有收到任何回音便不再唱下去了。外公走到船尾眺望,原本守候在對岸竹林邊的木船已經(jīng)離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坐在船尾抽煙,烏龜在身邊側(cè)著頭到處張望。

不久,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了,開平解放。赤坎鎮(zhèn)上燈火闌珊炮聲連連,外公站在船頭望著喧鬧的小鎮(zhèn)大聲叫喚了兩聲就鉆進船艙。小妹提著一籃雞蛋來碼頭找甲,她已經(jīng)十二歲,跟甲說了很多話。外公突然從船艙里面鉆出來對著她笑,看著外公丑陋歪曲的面容她像是受到驚嚇一般退了幾步。小妹簡單地跟甲道別后跑上石階回到了繁鬧的街道上。那天夜晚甲悄悄跑上岸,不知去哪里過了一個晚上。外公知道甲上岸的事,他躺在船艙里感覺木船上浮了不少。往后那段時間甲更加頻繁地上岸,外公并沒有對他說什么。他想到了離開,像漁夫一樣撐著木船到上游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他似乎懂得了當年漁夫跟黃氏離開的目的,每個人的一生就像一條木船,任何人都不應(yīng)該在別人的船上呆一輩子。他坐在船頭望著遼闊的江面苦惱,才知道當時漁夫決定離開是如此的艱難。但是他知道離開是必然的。外公猶豫了好多天。后來甲就不怎么上岸了,有一次乙跑到碼頭來跟甲吵了一架,甲一怒之下解開繩索撐著木船離開了赤坎。

寒冬,江面日漸凄清,兩岸也蕭索,好幾處河道江水幾近枯竭,甲撐著木船艱難地躲開露出水面的河灘,船底不時碰撞到江底的泥石。外公看到岸邊蘆葦叢下有一條被拋棄的破爛不堪的木船。被遺棄在江邊的木船有一半已經(jīng)沉入江水當中,船艙沉積著厚厚的淤泥,腐朽的木板已經(jīng)變成黑色。外公覺得是時候離開了,他在船頭大聲哭泣起來。甲習慣了外公反復(fù)無常的情緒,并沒有意識到外公將要離開。

第二天外公就走了,什么話都沒有留下。在天將亮之時他忍著關(guān)節(jié)的疼痛,到下游蕭條的蘆葦?shù)乩镎业搅吮贿z棄的木船,從此就在潭江流域消失了。

當甲醒來,發(fā)現(xiàn)木船上那個瘦弱的身影消失了,他在船頭望著荒涼冷清的江面愣了好長時間。那年秋天特別干燥,潭江宛如一條枯竭的血管,只剩一絲江水在流淌,木船不知不覺又隨著江水漂到了???。甲在海灣停留了好些天,焦慮煩躁,做任何事情都沒有頭緒。他撐著木船往上游去的時候多處河段已經(jīng)干涸,木船無法再到上游去了。他不得已又放下手中的船篙躺在船頭任木船往下游漂去。

上游已經(jīng)沒有江水流下來,因此木船在河灣停了下來。河灣四周沒有人家,夜晚降臨以后幽靜漆黑,秋蟲的叫聲從雜草叢中響起,蚊蟲不知從何處飛來,在甲頭上纏繞著不肯離去,甲的內(nèi)心被一股莫名的惆悵占據(jù)著。

甲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只有一絲白光在天際徘徊。白光漸漸擴散,天空變成了銀白色,秋天的太陽出來得晚,天色朦朧。甲鉆出船艙,江水又枯竭了不少,大片的河床露出了水面。兩岸叢林鉆出茫茫白霧,成群的鳥兒飛到江上尋找無處可逃的魚兒。甲看到對面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個婦人站在河床淤泥上拖拉擱淺在淤泥里的木船。她的木船已經(jīng)破敗不堪,船身縫縫補補好多處,船篷是用竹篾跟破布搭成的,當她使勁拉扯的時候木船幾乎要變型了。

甲跳下木船朝對面游過去,沒游多遠就碰到了江底的泥石,江水只有他膝蓋那般深,于是他只能踩著淤泥走到對岸?!斑@木船夠古老的?!奔讓D人說,“淤泥這么深,你這樣拖,它會散架的?!?/p>

婦人對甲笑了笑又低下頭去:“昨晚還想順著江水漂到銀洲湖的,醒來發(fā)現(xiàn)木船已經(jīng)擱淺在河灘上了?!?/p>

“你也喜歡在夜晚任木船隨著江水漂流?春天江水充裕的時候木船可以一夜間漂到出海口呢,但是你這木船不行,太破舊了漂不動?,F(xiàn)在河水枯竭,放任木船漂流很危險,不小心觸碰到堅硬的石頭你這木船就散架了。”說完甲走到木船后面幫忙。

“你怎么會在這個河段,這里沒有人家也沒有碼頭啊。”

“我原本打算到赤坎去的,但是前面出現(xiàn)了斷流,上不去了,只好又到海邊去,這水不流動,一晚上過去了才來到這個河灣?!?/p>

“今年真是夠干旱的,這樣的大江都枯竭了,我們靠水生活的人都沒有地盤了。”

他們費盡力氣拖了一個早上,木船才向前滑了一個身位。甲已經(jīng)汗流浹背,他喘著粗氣問婦人:“這船上就你一個人嗎?”

“原本有五個人的,后來他們一個個離開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也是一個人,我阿爸昨天天還沒亮的時候悄悄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或許他去找小清了。這條江上所有人都見過那個叫小清的女人,除了阿爸和我。自我七歲那年起阿爸就造了一只船到江上來找她,一直沒能見上一面。你有見到過這個人嗎?”

婦人抬起頭看著甲,過了很久才說:“沒見過呢?!?/p>

“那這條江上只有三個人沒有見到過那個叫小清的女人,你、我,還有我那可憐的阿爸?!?/p>

快到中午時分了他們才把木船從淤泥中拖了出來,甲拍拍腐朽的木板倚著木船歇息。婦人爬上木船說要做一頓飯宴請甲,回報他的幫忙。“如果不是你來幫忙,可能我要在這個破地方呆一個冬天呢,春水不來我都不能走出這泥潭。”婦人鉆進船艙把好吃的東西都搬了出來,“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婦人一邊燒火一邊跟甲談話。

“這個人是不是叫乙,住在赤坎鎮(zhèn)風情街?我們是雙胞胎,七歲之前沒有人能夠一眼就分辨出我們誰是誰。七歲那年阿爸獨自搬到木船上去了,他說在岸上生活他會崩潰。阿媽帶著我們改嫁風情街的一個裁縫,我不喜歡裁縫就逃了出來,和阿爸在船上生活,從那時起我跟乙就往不同的方向生長了,他長得越來越俊,我卻越來越粗。”

“我說的那個人不是你的兄弟?!?/p>

“原來不只一個人跟我長得像?!奔谉o奈地笑了。

“你們兄弟相處得不好?”

“原本我們相處得挺好的,我還打算搬到岸上去,但是我看上的那個女孩不喜歡我,喜歡他,就因為他長得清秀而且繼承了裁縫的家業(yè),我就打消了搬到岸上去的念頭。我想沿著海岸線周游。但是昨天阿爸離開以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p>

“情感真是奇妙,不過岸上的生活就是這樣復(fù)雜的,你只有在船上才能看清岸上的面目,它們無時無刻不在躁動。”

甲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婦人說:“阿爸也說過這樣的話。”

婦人臉蛋通紅,低下頭來燒火。吃過飯他們還坐在船頭聊了很多,關(guān)于岸上的、關(guān)于水上的、關(guān)于上游的、關(guān)于下游的,將近傍晚的時候才道別。甲到海邊碼頭去了,他要嘗試著在大海的邊緣游走。婦人則進入了一條狹小的支流。

天色漸暗,江上起霧了,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雨水不大,但是下了很久,枯竭的河道漸漸被江水覆蓋,江水彎彎曲曲延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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