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舒昕
摘? ? 要: 《琵琶記》中趙五娘和蔡伯喈“賢婦孝子”的形象,一個是經(jīng)典,一個卻備受爭議,擁有“大團圓”結(jié)局的《琵琶記》究竟是一出喜劇還是悲劇也尚無定論。本文通過探究封建忠孝倫理中“名”與“實”的關(guān)系,來分析蔡伯喈人物形象的曖昧性和大團圓結(jié)局設(shè)置的目的,并探究隱藏在忠孝背后的君權(quán)如何壓抑個體、鞏固權(quán)力。對“名”的追逐與利用,實為封建忠孝倫理的欺騙性所在,也讓《琵琶記》的“全忠全孝”充滿了悲劇性。
關(guān)鍵詞: “名”與“實”? ? 忠孝倫理? ? 蔡伯喈? ? 趙五娘? ? 大團圓? ? 悲劇性
一、蔡伯喈孝子形象的曖昧性——“名”背離了“實”
《琵琶記》中男女主人公蔡伯喈與趙五娘的人物塑造都很出彩,但是,對這兩個人物形象的解讀卻一個曖昧、一個穩(wěn)固,蔡伯喈究竟是“全忠全孝”還是“不忠不孝”,一直以來都有爭議,而趙五娘作為“賢妻”典范,她的堅貞與不幸,歷來受到稱贊與同情。這種解讀上曖昧與穩(wěn)固的差異,源于趙五娘的“貞”名實合一,而蔡伯喈的“孝”多少有些名不副實,借助這種“名”與“實”的稱與不稱,《琵琶記》在無意間便對封建忠孝倫理本身存在的矛盾有了很深的探討。
趙五娘堪稱封建倫理道德下完美的妻子與兒媳,她的一切行為都無可非議:為全丈夫盡孝之心忍痛與之分離、忍辱負重請義倉之糧、以德報怨自己吃糠、典當衣裙發(fā)辮安葬公婆……可以說,趙五娘被旌表可謂實至名歸,旌表便是對她“義行”的蓋章認證,“名”的認可讓“行”擁有了意義和價值。
蔡伯喈卻是個非典型“孝子”,高明用大量的細節(jié)塑造出這個看似不孝的孝子,僅僅認為這是為負心漢開脫未免簡單,蔡伯喈孝“名”與孝“行”之間的斷裂與接續(xù)最終完成了敘事、塑成了人物。
既然要盡孝,就要承擔奉養(yǎng)父母的責任,也要完成父母對自己的期待,可是一旦踏上仕途,勢必只能把奉養(yǎng)的責任轉(zhuǎn)移給妻子,而自己無法身體力行,《琵琶記》以“親侍奉”和“耀門楣”的不可兼得,揭示出孝的兩難。蔡伯喈因赴仕途自然無法盡“侍奉”的“實行”讓他擔上了不孝的“惡名”,而“耀門楣”一事又因拐兒之誤變成有“實”無“名”的泡影,成為不孝的又一來源。在劇終之前,蔡伯喈是一個全然的“不孝子”,他既沒有讓父母享受到奉養(yǎng),也沒有在父母臨終之前讓他們得知自己已取得功名以完成他們望子成龍的心愿。
為了讓蔡伯喈的“全忠全孝”變得合理,而不是真的“名不副實”,高明不斷強化“孝心”的在場,用“好心辦壞事”來給蔡伯喈正名,使蔡伯喈“名”、“實”斷裂的孝能夠接續(xù)上。表面上是背離了父母,其實是為了順從父母對自己“青云萬里”的期待;表面上是攀結(jié)了權(quán)貴,其實是為了忠君才不便辭官;表面上是拋棄了趙五娘,其實夜夜都在思念:“俺這里歡娛夜宿芙蓉帳,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長。”生活的美滿并沒有讓蔡伯喈稱心如意,時時想盡孝而不能,哀嘆自責,越是美滿越是充滿了負罪感。所謂“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行,論行寒門無孝子”,蔡伯喈的“三不從”是一種精神層面的選擇和堅守,有了動機的純善,便能夠為糟糕的行動力和結(jié)果作辯解。既然心意未變,何來“負心”之說?背棄之“實”如若有了忠孝之“心”作護持,那么“名”依舊可以存在,一旦有了名義上的合理解釋,便可以超越實證主義層面的苛求。
如果說趙五娘是一個符合封建道德倫理的完美品,那么蔡伯喈就是一個半成品,他出于“孝”的心意,讓“實行”的背棄有了遮羞的借口。忠孝倫理要旌表的不僅是名實合一的趙五娘,對有“心”而“行”缺者同樣也不放過,這讓忠孝倫理本身的力量大大加強,它負責解釋和賞罰一切?!靶摹钡某挤哂凇靶小钡囊?guī)范,從本質(zhì)上看,這顯示出統(tǒng)治者對士人思想控制的格外看重,并表現(xiàn)為以成就忠孝之“名”對所有的人進行規(guī)訓。
二、大團圓的結(jié)局——“名”戰(zhàn)勝了“實”
戲劇結(jié)尾處,高明安排了“一門旌表”的大團圓結(jié)局,一掃之前敘事中的悲怨、矛盾、痛苦、慘淡,人生本體存在的細節(jié)和曲折頓時失去了光彩,五娘所受的苦就此翻篇,一直心懷郁結(jié)的蔡伯喈也可以舒眉展顏,名實合一的孝自然是被推崇和旌表的對象,而名實間曖昧不明的孝也因其“初心”的在場而被赦免。旌表的降臨就是權(quán)力的降臨,它將一切“實”都抹去,唯有賢“名”永駐。
上文探討過蔡伯喈“親侍奉”與“耀門楣”之間的兩難,這里不妨探究文人對“耀門楣”如此執(zhí)著的根本原因。古代讀書人要想實現(xiàn)人生價值,便只有求取功名這一條道路,而所謂功名的求得,不過就是獲得君權(quán)的認可和庇護,得到實際的官職俸祿和“忠”的賢名。“耀門楣”之所以是“孝”的,在于其實現(xiàn)個人抱負和人生價值的前提,而這一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并不是個人自己就可以完成,這對君權(quán)有無限的依附性。從這一角度看,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過程必然伴隨著主體性的喪失,“耀門楣”的本質(zhì),并不指向“孝”,而是以“忠”做了結(jié)。
因此,“親侍奉”與“耀門楣”之間的兩難,本來就不存在于“孝”本身,而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個人的生命人倫訴求同忠君之間的矛盾,唯有君權(quán)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從而可以讓“名”與“實”在“忠君”處接續(xù)上。蔡伯喈的軟弱與妥協(xié),只存在于更強力的脅迫面前,他并未聽從趙五娘的逼迫或是勸解,卻一再為父退讓、為君止步,處于權(quán)力底層的趙五娘一路自行避讓。因此不論蔡伯喈如何“名不副實”,只要在“忠君”上,他妥協(xié)并善終,權(quán)力本身就會以成就“美名”的方式旌表他,君權(quán)通過統(tǒng)攝的方式排斥了一切其他話語。
“盡忠”的實際力量輻射到“孝”的領(lǐng)域,不僅可以異變?yōu)椤耙T楣”的“盡孝”訴求,還可以為“親奉養(yǎng)”的“不為”開脫,“孝”的本體早在簡單的“反哺”處便戛然而止,再往前走,不過是為君“盡忠”而已,蔡伯喈的兩難和他最終能夠“全忠全孝”便不是矛盾,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走出過君權(quán)的影子。
《琵琶記》中的君權(quán)并沒有直接露面,它高高在上卻又無處不在,面目模糊卻又威權(quán)無邊,而牛宰相仿佛是君權(quán)幻化出的實體,他的自私與前后矛盾、雙重標準,恰恰從反面顯示忠孝倫理的虛偽?!拔夷俗祥w名公,汝是香閨艷質(zhì)。何必顧此糟糠婦?焉能事此田舍翁?”在牛宰相這里,權(quán)力者的本來面目暴露無遺,忠孝倫理讓位于等級貴賤之分,牛宰相以婚姻做籌碼去預(yù)支新科狀元未來可期許的權(quán)力,便可掙脫掉忠孝倫理的鎖鏈。然而牛宰相自然不會認為自己或是女兒是“不忠孝”的,畢竟忠孝終究是被訴說和敘述的“名”,只要擁有權(quán)力和話語權(quán),那么“名”與“實”之間的錯位就可以被彌補,就算不行忠孝之事而全然為一己私心,那也必然是可以被解釋和言說的?!坝又?,何患無辭?!狈催^來也可以說,“欲脫之罪,何患無辭?”忠孝并非是不可逾越和打破的,卻實為統(tǒng)治穩(wěn)固的根基,皇家若是顛覆了忠孝倫理,必然就是又一次的政變,朝廷對蔡伯喈一門的旌表,不在于他們究竟所行何事,而是從趙五娘到蔡伯喈,都是君權(quán)的絕對服從者,而統(tǒng)治者無疑需要這樣的子民。
旌表是“名”發(fā)揮巨大威力的儀式,“實”的孝與否盡管也重要,卻依舊是可以被言說和修改的,唯有“名”的忠、貞、孝永存不朽,塑造一個典型的效果勝過千番說教,只一對蔡伯喈與趙五娘在前,便可教天下人同往,不僅要改造行為,更要控制思想,以思想上的絕對服從為引擎,就有了行為上無窮的動力。
三、《琵琶記》文本的悲劇性——“名”壓抑了“實”
大團圓的結(jié)局并沒有掩蓋《琵琶記》文本的悲劇性,相反,一門旌表的同時也讓一門所受之苦永遠落入無法言說的地步,而只能夠向朝廷所賜的榮耀俯身道謝。蔡伯喈的盡孝之愿、趙五娘的家庭和美之愿、蔡公蔡婆望子成龍之求都歸于幻滅,空有一門忠孝之名。成就“美名”是巨大的誘惑也是巨大的陷阱,忠孝之名有多榮耀,個體所受的壓抑就有多深,《琵琶記》的悲劇性在于人物所求與所為之間的矛盾,以及面對兩難之時,個體只能壓抑自身所求而迎合權(quán)力做出無奈的選擇,內(nèi)心的不愿、不從最終還是成了“既愿又從”,并因此受到權(quán)力的表彰,充滿了悲劇意識和諷刺性。
開篇時,趙五娘便說:“惟愿取偕老夫妻,長侍奉暮年姑舅。”趙五娘真正看重的是夫妻白頭、親人相守的情意,這種情意甚至也無關(guān)富貴功名,送別蔡伯喈時,趙五娘一句“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頓忘”振聾發(fā)聵,道破古今追名逐利之人的虛偽。趙五娘原本一心阻攔公公逼迫丈夫求仕,可是最終還是退卻了,所謂“他又道我不賢,要將伊迷戀”,實實在在的功名富貴未曾讓趙五娘動心,令她心甘情愿做出讓步的,是其對于自身“賢名”的維護,從而發(fā)出“這其間教人怎不悲怨”的感慨,在成就這一美名的同時,女性自身的訴求和聲音遭到壓抑。趙五娘表面上雖然歷經(jīng)磨難,但終究落得名實雙在的好結(jié)局,可是堅守“忠貞”早已成為凌駕在生存與尊嚴之上的道德枷鎖,越走越沉,并在對個體行為的牢牢控制中,以未來莫須有的“美名”向當下的沉重與屈辱做出撫慰與欺騙,越是“名”“實”合一便越是表明對這樣的自我壓抑習焉不察。
蔡伯喈始終擁有的一顆孝子之心,雖然能夠讓他“生不能侍、死不能葬、葬不能祭”的不孝行為得到君權(quán)的寬恕,但恐怕很難讓他寬恕自己,“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傷痛和悔恨將會伴隨一生,甚至,朝廷旌表的存在讓懺悔和贖罪也變成不可能的行為,只能任憑這種內(nèi)心的苦痛深埋并加重。蔡伯喈精神層面所期望的“三不從”全變成了“從”,為了服從父君,他不斷地讓自己陷入不義,最終除了一個忠孝之“名”的空殼,別無其他,也再無法、無力彌補曾經(jīng)的過失。
《琵琶記》開篇與收束之處反復強調(diào)的“為著子孝與妻賢”,都是統(tǒng)攝在君權(quán)話語之下的言說。封建倫理中,“名”的絕對權(quán)力輕易地剝奪了個體的主體性,這其中既有全然被壓抑與自我壓抑的趙五娘,凄慘不幸而只能靠旌表這一虛“名”獲得下半輩子“實”美的物質(zhì)生活,而終身為忠孝倫理作注解與犧牲,也有蔡伯喈為代表的廣大士人,他們存在本身,就演繹著倫理內(nèi)在的矛盾,在每一步都按照倫理標準行事之后,依舊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同樣只能寄希望于“旌表”所象征的權(quán)利降臨來拯救自身,只有符合“賢名”的“實行”才是合法的。
“不關(guān)風化體,縱好也徒然。”為著教化而生的《琵琶記》越是被統(tǒng)治階級推崇,便越是顯露出這種忠孝倫理的虛假性與欺騙性。一門旌表終究都是被君權(quán)塑造出的典范,以“賢名”、“孝名”、“貞名”之虛進行思想與行為的控制無疑是高明又廉價的,多少趙五娘的青春與幸福就此葬送,又有多少求仕之人的一生被擺布?!懊睂Α皩崱钡男薷摹⒁?、誘惑、超越實則都是對“實”的壓抑,團圓的結(jié)局并無一絲歡愉,反倒令人感到無奈和虛無,人生的細節(jié)和真實被一道圣旨概括成一個名詞,人的存在本身也就無從談起。古人惜名,今人惜命,禮崩樂壞之時,是人性的解放還是人性的淪喪尚且不知,但無力自我把握而寄希望于權(quán)力降臨的人生總是一場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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