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菁琦
北京東城的超生女孩李雪感覺很“憤怒”。
2016年9月,她拿到了“遲到”25年的戶口本,整個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太簡單了,就20分鐘?!彼X得之前為戶口所做出的努力都被看輕了,一種復(fù)雜且無法形容的情緒。
幾乎同時,家住北京通州棗林莊村的張伯增也終于為四女兒上了戶口。整個過程不過十幾分鐘,也不需要交什么罰款。即便過了兩年,回憶起來,他依舊感覺“簡單到不真實”。
這一年,北京市戶籍派出所開始受理北京市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的申請,包括“不符合計劃生育政策的無戶口人員”“未辦理《出生醫(yī)學證明》的無戶口人員”等八類北京市無戶口人員。
曾經(jīng)沒有合法身份的“黑戶”,名正言順地有了自己的“戶口頁”,“計劃生育”四字也漸漸從國家主流語系中淡化。然而,他們被戶口割裂的人生,戶口缺失下已形成的人格卻再也無法改變。據(jù)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全國曾有1300萬“黑戶”,占總?cè)丝诘?%,其中六成是計劃生育外的“超生”。
一開始,張伯增拒絕了采訪,和3年前主動聯(lián)系媒體不同,如今,他說沒有聊的必要了。自從孩子有戶口后,日子“感覺上”過得不錯。
此前,為了能落戶,他頻頻找媒體曝光,“北京一超生戶的悲慘生活”“夫妻25年生6子難落戶”“為上戶口奔波三十年”,都是張伯增一家在各大媒體上留下的“注腳”。
從1984年到2006年,張家的孩子就如同關(guān)不上的閥門一般接連出生,最大的今年34歲,最小的才12歲。
孩子出生的這些年正是計劃生育的嚴格執(zhí)行期。張伯增和村里計生干部說,孩子都在妻子家鄉(xiāng)河南出生,管不著。但這一家需要面對的最大困擾是,超生無法上戶口,除了長女張松濤順利落戶,其他幾個孩子的戶口都成了難題。
如今,張伯增口中“日子不錯”,從家中的自砌房中能窺得一二——新買的沙發(fā),長度夸張,可躺下四位成人。廚房里,一鍋羊肉排骨堆得似小山。儲藏食物是這個家庭最熱衷的事,餐廳、廚房、走廊,排列著大缸藥酒、大盆蔬果和腌菜疙瘩。當年最窮時,他們一家曾靠咸蛋下飯、去親戚家蹭飯和借錢度日。
兩開門的冰箱與科技感的榨汁機,裝點著這個家庭的現(xiàn)代氣息。這是弟妹們都上完戶口之后,大女兒借錢買的,“高興了,給家里改變一下氣氛?!?/p>
回憶起上戶口的過程,張伯增至今還覺得“簡單到不真實”:一個干部打電話來,說可以辦了,叮囑帶上出生證明。之前沒任何預(yù)兆,然后就順利辦完了。
四女兒的戶口略有些麻煩,因為她不在醫(yī)院出生,沒有出生證明,所以專門做了一個DNA親子證明,“可貴了,花了幾千塊?!睆埐稣f。
2016年9月,一家人終于上齊戶口,對于“大概”“可能”“差不多得了”不離口的張伯增,這個時間點他記得清楚。
不過,張伯增嘴里的毫無預(yù)兆,其實并不準確。在開放單獨二孩后,全國不少地區(qū)解除戶口與超生的關(guān)系。鄉(xiāng)鎮(zhèn)計生干部李志偉回憶,在2013年左右,上戶口不需拿準生證或社會撫養(yǎng)費繳納證,超生懲罰變成法院發(fā)傳單與凍結(jié)銀行賬號。到2016年1月,國務(wù)院出臺戶口相關(guān)政策,計劃生育下的“黑戶”開始變成歷史名詞。
25歲的李雪也在2016年9月上了戶口,她也感受到這份“不真實”。在過去的很多年里,她因戶口問題不能上學被多次報道,白巖松也稱她為“老朋友”。
李雪在庭審中得知“黑戶”能上戶口的消息。為落戶,她家每年要去法院10多次。2016年初,有社區(qū)干部和片警在新春慰問中告知她,馬上可以上戶口了。她不信,往年這樣的話聽得太多——“可以幫你找學校”、“在匯報你的問題”,往往都不了了之。李雪堅持上訴,直到開庭時法官告訴她,能上戶口是真的。
拿到戶口后,對李雪來說,最大的變化是進法院大門可以出示身份證了。過去,她記不清自己解釋了多少次自己沒有身份證,來法院就是來討一個身份。如今有了戶口,她仍然堅持去法院討一個說法,能夠解釋她的出生“錯誤”、義務(wù)教育的缺失、家庭受到各種磨難的“合理性”。
與李雪不同,通州棗林莊,張伯增解決完小孩戶口后,整個人都輕松起來。回憶起以前孩子沒戶口也被要求上繳保險費時,他并不生氣,瞇著眼嘿嘿地笑。一問到某件事的具體時間,他總得向旁邊的兒女求助,在得到“忘記了”的答案時,大家相視一眼,又是一陣哄笑,“挺容易高興的?!痹谌齼鹤訌垵升埧磥?,過去這些年,家里壓抑,戾氣很重,戶口上完之后,像挪開一塊石頭,笑聲都從心里竄出來。
除了心情外,戶口帶來的其他變化也不少。張家人稱,坐地鐵再也不怕查身份證,感覺走路都神氣不少;學車、學鉗工都可以自由選擇;輟學的初中或高中學業(yè)可以接上;自由地到醫(yī)院買感冒藥……最開心的事兒,是終于不用面對同學間復(fù)雜的眼神。他們最害怕被當“怪人”對 待。
李雪最怕聽到別人說她“無理取鬧”。
“合法權(quán)利”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詞,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但她說能出一串串佶屈聱牙的法律術(shù)語。她能清楚地指出,“具體行政行為”與“行政行為”的區(qū)別,還能把與計劃生育相關(guān)的條例搬用得頭頭是道。比如戶籍與計劃生育不能掛鉤,是根據(jù)1988年公安部、原計生委頒布的條例,處罰金200元到500元是按北京的計劃生育法規(guī)。
而在她1993年出生時,父母被要求罰款5000元,且殘疾的母親被單位開除,父親在單位只領(lǐng)最低工資100多元。
超生不能上戶口,至今國家層面也從未明確過這一點。在人口專家梁中堂看來,這是實踐中慢慢形成的土政策。70年代超生,懲罰是取消分田名額,80年代后期,戶口重要起來,各地自然將戶口與超生懲罰掛鉤,一部分省份出臺政策,國家也默許這一點。
李雪的微博名是“永不放棄”的拼音。2014年其父親去世,留下的遺愿就是這四個字。她在現(xiàn)實中也實踐著這四個字,從十四歲起就和父親一起自學法律。在她看來,父親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愛講理,“餃子包什么餡也能講出個一二三來?!备概畟z在十多年里,把精力耗損在排山倒海的法律文書和周而復(fù)始的上訴中,高墻森嚴的機關(guān)大門口,總有他們孱弱的身影。
別的女孩十歲時,還倚在父母懷里撒嬌,李雪十歲時,曾在兩會期間,一個人跑到天安門廣場,找模樣像代表委員的人說話,后來被派出所接回。她還曾給人大代表寫信,怕不回信還在信中夾了5元錢郵 費。
后來,李雪家自然成為重點監(jiān)視對象,平時出門,前后總有人跟,母親的殘疾三輪車被拔過氣芯兒,“顯得很怪異,沒尊嚴?!崩钛┱f,甚至一年她發(fā)高燒,也被擋在家門不準外出。
時任永外街道辦事處宣傳部長的韓光堃,在2011年接受媒體采訪時曾稱,當初公安部門確實難為了他們,但后來政府確實想幫他們,他們不接受,“提一些不可能的事”,比如補償孩子沒受教育的賠償、請家教什么的。
在鄉(xiāng)鎮(zhèn)計生干部李志偉印象中,衡量小孩教育與金錢損失兩者中,大部分父母會選擇交社會撫養(yǎng)費(上世紀80年代叫“超生罰款”),在經(jīng)濟條件好的地區(qū)“黑戶”問題并不普遍。經(jīng)濟條件差,戶口問題才會變成死結(jié)。
關(guān)于計劃生育的宏大命題,李雪不關(guān)心,二胎什么時候開放,計劃生育有什么意義她一概說不上。她只提起一件怎么都難以忘懷的事,一次去上面要說法,殘疾母親的車被扔,衣服扯破,患有肌肉萎縮癥的父親,被摁在地上。發(fā)生這一切時,她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站在旁邊,“嚇得又哭又叫”。
那年父母因無錢看病,臥床兩個月。姐姐因忙家里的事,上到初三退學。親戚里就一個當官的舅舅,來往很少,幫的最大的忙是給了一本1993年的計劃生育法規(guī)?!安荒苋稳藬[布”,李雪忽閃著大眼睛,牛仔衣和棒球帽襯托著嘟臉,語氣硬實。她認為一線希望應(yīng)該就是法律了,因為沒有國家法律規(guī)定超生不能上戶口。
而在基層計生干部彭詩懷眼里,現(xiàn)實是計劃生育曾作為對領(lǐng)導(dǎo)升遷、地方考核最重要的指標,在基層有不得已的手段和邏輯,并不是一部國家法規(guī)那么簡單。
沒有戶籍,北京的學校拒絕接受李雪。上學年齡起,她就在家自學,拿姐姐的課本讀、學會查字典。但在學到四年級奧數(shù)時,學得非常焦慮;英語音標學好幾遍,卻還是不敢開口。勉強看完六年級的課本。她估摸著,小學也就學到了40%,“很多都忘記了?!?/p>
但學習上的艱難,放在學法律上變成了韌勁。15歲后,她不再看課本,每天沉浸在法律里,看《刑法》《行政訴訟法》《未成年保護法》等,夜深人靜時,一遍遍地琢磨各種討戶口經(jīng)歷、法律依據(jù)、個人遭遇。“想著怎么寫得明白一點,想到腦袋疼?!?h3>“同學笑得我發(fā)毛”
2015年,張伯增的三兒子張澤龍問到李雪電話,請教上訴的方法。在他們眼里,李雪在“黑戶”中算是一個有名又專業(yè)的人。
張伯增一家起初并沒有意識到戶口的重要性。年過花甲的張伯增對戶口的認知,帶著五六十年代的烙印,即農(nóng)村人不需要戶口,“上北京,騎自行車。住賓館,給錢就完了。坐火車也從來沒聽過要身份證?!蔽ㄒ挥悬c影響的是,分田只算了三個名額。
計生干部彭詩懷回憶,2000年左右,戶籍由鄉(xiāng)鎮(zhèn)管理轉(zhuǎn)到公安部門,從此實名制開始滲透到坐車、住宿、上學、出國等生活各方面,之前確實沒那么重要。
張伯增認為,昂貴的社會撫養(yǎng)費讓戶口變成負擔和奢侈品。如果不交社會撫養(yǎng)費,計生部門就不會給準生證,沒有準生證就落不了戶口?!耙荒晔杖氩坏?萬元,還得負擔小孩吃喝上學。計生委一算,7個小孩得交70多萬元,一輩子也沒這么多錢?!?/p>
上學升學在這個家庭變成一件緊張又麻煩的事。沒有戶口,需要三個證明保駕護航。村里證明有這個人,教育局、派出所要擔保。這都因為是家門口學校,但到了大學這個坎,沒有一人能邁過去,家里沒有一個大學生。
2015年前后,四女兒張梓妍高二輟學,因為沒戶口無法參加高考。回家后網(wǎng)上認識一男子,生下一小孩,因沒有戶口無法登記結(jié)婚,男方抱走后消失,張梓妍開始變得精神恍惚。五兒子因難參加中考,初二輟學。多年前,三兒子張澤龍小學沒讀完即輟學。
戶口長期缺席,讓張家小孩難有同齡人的生活與心智。父親眼里,已經(jīng)30歲的張澤龍算是這幾個孩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留著一個鍋蓋頭,眼神怯怯,走路沒有一點聲響,每一步都遲滯,看不出“而立”之年應(yīng)有的成熟。記者到訪當日,他正準備去鎮(zhèn)里辦事,父親一個眼神示意坐下,他便不再多說話。張伯增滿意的是他聽話,把賺的錢全部交給家里,一塊錢都不留。
張澤龍經(jīng)常對自己的用詞不夠自信,“奢侈,是有這么個詞嗎?”“出國是需要簽證還是護照來著?”他十分羨慕那些會說“體面話”的人,“說了半天口干舌燥,關(guān)鍵還沒達到標準,別人一句話就補充了,聽著還挺痛快,這就是文化的差距。”
文化差距與戶口有關(guān)。張澤龍第一次意識到戶口這回事,是小學四年級春游。需要拿戶口交保險費,一下,全班知道他的秘密?!澳闶悄膰税 保澳闶遣皇侨税 ?,小孩的口無遮攔讓張澤龍困頓不堪?!澳秒u爪子抓我的臉,逼急了我拿起書就砍他們,雖然到最后還是被打?!钡胶竺妫灰兴牡胤?,就有竊竊私語?!耙贿M教室門就是一陣哈哈哈,笑得我發(fā)毛?!?/p>
他勉強撐到六年級,后來就不念了,回家和父親一起種地,成為一位13歲的農(nóng)民。18歲前,他緊緊依附在父親身邊,縮在家里的3畝地上,打農(nóng)藥、插秧、施肥,日復(fù)一日,再無外面的世界。18歲后,想找一份工作供弟妹上學,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動不動就問學歷,問戶口?!敝挥懈浇さ厣系男」ぃ蚴前徇\臨時工可以去。一條鴻溝漸漸拉開,在2007年張澤龍一個月賺300塊錢時,他聽聞有同學已經(jīng)賺萬八千的 了。
張澤龍著急了,可意識到要爭取戶口時,又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全國有哪些報紙。只好百度搜索“記者”,向有地址和有郵箱的地方發(fā)求助信,“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發(fā)沒發(fā)出去”。
與李雪頻繁去法院爭取權(quán)利不同,他害怕站在機關(guān)單位柜臺后面的人,“他們都是文化人?!币粫赫f已經(jīng)匯報了,一會兒說得等個十年八載政策松動。最后告訴他一個市長熱線,讓他打電話,不必天天來了?!暗挂彩∈?,我就天天打這個電話。”
張澤龍愛玩王者榮耀,但從不花錢買裝備,他沒有贏的渴望?!霸趺锤鷦e人比呢,只要不要錢,我就可以玩?!彼芘陆o別人添麻煩,曾有一位記者請他去后海吃飯,他堅持要吃燒餅和粥?!八嵌己脦装倌兀穭e人太大人情,不好還?!?h3>“必須給我解釋為什么突然能上戶口”
無論是李雪式的激進抗爭,還是張澤龍式的軟弱爭取,在拿到戶口的那一刻,他們都意識到,這并非是靠法律學得好或電話打得多能得來的。
生活一下斷成兩截——沒戶口和有戶口。他們積極投入到戶口的世界,并暢想更好的生活。然而,在獲得好處后,有些事情仍難改變。
即便有了身份證能自由出行,李雪或張澤龍對外面世界都沒有太多探索欲。張澤龍描述“外地”在大腦中并不存在,也無法感興趣。他最遠去過北京后海,大概知道云南在“雞尾巴”,安徽在江蘇旁邊,他的地理知識一部分來自天氣預(yù)報。對于五岳,他能迅速數(shù)出來,因為熟讀“武俠”。
張澤龍并未想過離開棗林莊太遠,在他看來,“去廣東打工,人生地不熟怎么去,萬一被人販子賣了怎么辦?”生性膽小的他,描述自己小時候見到面包車里有個鐵籠,都會拔腿跑掉,害怕是人販子。
上完戶口后,曾有記者帶張澤龍去北京城區(qū)游玩。他家與天安門相隔不到20里路,卻是30年里頭一回看見。就在車上匆匆路過,沒想停下拍照。他的描述里天安門挺闊亮,感覺挺棒的,但與生活不著邊際,“好比說強扭的瓜不甜似的,現(xiàn)實我該干什么去干什么?!?/p>
李雪上完戶口后,也有位記者朋友帶她去了趟天津。“高鐵和地鐵差不多,天津和北京差不多?!边@是她得出的結(jié)論。
對外地模糊無感,但是對教育的缺失,他們很警醒。戶口辦下來后,李雪先是去報考一個成人大專,張澤龍也在密切關(guān)注一個叫“北京教育學院”的網(wǎng)站。
這都源于找工作中的不斷碰壁,張澤龍在應(yīng)聘時,學歷一欄寧可空著,一寫絕對黃。而李雪發(fā)現(xiàn),肯德基招的都是高中畢業(yè)。但對于將要面對的學業(yè),兩人都很迷茫?!盎A(chǔ)太差了。”
戶口的重要性在梁中堂看來,關(guān)系到人發(fā)展最重要的兩樣——教育與遷徙,教育是上升階梯,自由遷徙是人往高處走,讓人有更廣闊眼界。長期缺失這兩樣,人被限制鎖死,很難走出底層格局。
張澤龍對所有復(fù)雜的事物失去興趣,得知《紅樓夢》里有三百多個人物,連說沒意思。李雪看的書倒是不少,近年大火的《三體》、東野圭吾的小說,都有涉獵,家里四百多本書是她最大的開銷。她的困頓是,拉拉雜雜怎么也學不出一門能用的技能。
她先想學英語,卻無法開口;后來想到學漢語言文學,因接觸的最多的是記者,她想做一個像記者那樣自由自在的人,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但最大的自我桎梏是,她必須花一半精力繼續(xù)上訴,學習都得排 后。
理由也看上去不可攻破,“要說服自己承受20多年的傷害,上訴才能回答?!彼绱嗣枋錾显V時的日子,是有希望,有目標的,一家人齊心,苦中作樂。一旦被抽掉,一下陷入無法承受之輕。最近,李雪打算再寫一份上訴材料,“必須給我解釋為什么突然能上戶口?!?h3>總有一個會出息
張伯增的兩個小女兒一個12歲一個14歲,算是家里幸運的人,她們在最關(guān)鍵的升學期,上了戶口。這讓她們與哥哥姐姐間的代溝,不僅僅只隔了年齡。比如他們從不玩抖音,不知道666、為你打call是什么意思,并且嚴厲禁止她們上網(wǎng),“說這些是騙人的?!?/p>
張澤龍也感到現(xiàn)在的口頭語太復(fù)雜了,和別人交流起來有點困難。本想找份外賣工作,看到外賣員挎著個箱子挺威風,但面試第一題就把他難住了,“送外賣遲到了怎么解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組織不好大串“體面的語言”,被刷了。
更令張澤龍不可思議的是,14歲的妹妹張曉敏竟然一個人坐車去了清華大學,“說要考這個大學!”張澤龍語氣里混雜著羨慕和責備。這完全超出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對于這件事,張澤龍擺著長兄的架子,正聲厲色地批評了妹妹,“你要記住對任何東西不要太多好奇,投入是不對的,但是可以觀望,記住它與你的現(xiàn)實生活差距太遠了,你要做到的就是學習,明白了?”
張澤龍沒有目標和理想,他找工作的方式很特別,都是些身邊能看到的工作。一開始看人開網(wǎng)約車,駕照學完后,正趕上嚴抓罰款,嚇得立即打住。學焊接是看到家門口工廠坐著一排鉗工,一問工資不錯就去學,學完發(fā)現(xiàn),京郊的工廠都已搬走了。
張澤龍也講到一件憤憤不平的事,前段時間鎮(zhèn)上消防隊有一個空缺,不要學歷、不要技術(shù)?!笆裁炊疾挥门?,就到那兒面試一下,說成了就來?!边@樣的好事他錯過了,原因是當時沒人告訴他們。他憤懣,“我們連影兒都不知道,人家怎么知道?”最后長吁一聲,歸結(jié)于,命,“你就沒那個命?!?/p>
“沒有朋友告訴你這些信息嗎?”我忍不住問。工作空缺和行業(yè)趨勢,似乎與信息獲得能力有關(guān),與命無關(guān)。張澤龍眨眨眼,仰頭數(shù)了數(shù)自己的朋友,不到三個?!岸际谴謇锏?,發(fā)小。”
張曉敏在班上已經(jīng)有很多朋友了。她的理想一會兒是當老師,一會兒是做個拍搞笑視頻的網(wǎng)紅。父親對她期望不低,“為什么生這么多,一個是養(yǎng)兒防老,二是總有一個會出息。”在家里,父母幾乎不讓張曉敏和妹妹干活,一放學就鉆在房里學習?!斑B家里的米放哪兒都不知道?!?/p>
但要實現(xiàn)理想,張曉敏也很困擾,家里沒人能教他?!八猛晖耆孔约毫恕!睆垵升埜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