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林
2005年7月,吳維佳送我一本畫冊,展現(xiàn)他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至2005年之間的畫作,扉頁題:“包林仁兄一笑”。是的,每當見到維佳的新作,我都會像見到老朋友一樣,發(fā)自內心的高興。
維佳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的繪畫尺寸不大,靜物或人物畫多為抹去了景深的平面布局,色調單純祥和,線條率性樸拙,十分耐看,畫風反映出維佳那時的一種內省寧靜的狀態(tài),也是畫家汲取東西方藝術營養(yǎng)的階段,維佳由此開啟了自己的繪畫旅程。
九十年代中期,吳維佳在美國參展和游歷,西方的后現(xiàn)代藝術思潮不可避免地對他產生了影響,畫家的視野從自我審視轉向了外部世界。那時的中國社會開始加速轉型,現(xiàn)代技術造就了沒有時空差異的互聯(lián)網(wǎng),這一新型媒體可以將東方、西方、傳統(tǒng)、當代等所有一切原本有其邊界的人文資源統(tǒng)統(tǒng)大鍋燴,進而轉換成時尚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維佳其后的畫面自然對這些后現(xiàn)代“癥狀”做出了反應。
在隨后跨世紀的十年間,吳維佳一直在用自己的畫筆表現(xiàn)他所觀看的世界。他沒有刻意去尋找題材,因為題材天天都在眼前發(fā)生,無論是網(wǎng)絡、電視還是雜志,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越來越強勢的媒體中。麥克盧漢曾說“媒體即是信息”,也正是媒體編織了我們今天的生存語境,這是一個混雜的、沒有時空的語境,也是一個無關真理的語境,吳維佳這期間的繪畫正是主動反映了這樣一種當代性,例如面對鏡頭的美女,劈腿跳躍的吳瓊花,海平線上的軍艦,睜眼的兔女郎、電視聊天室的鸚鵡等等。他將這些日常觀看的碎片收集在一起,自由組合,然后想畫什么就畫什么。在我的印象中,金陵畫家大都偏好表現(xiàn)民國或以前的胭脂美女或文人的筆墨雅興,維佳的立場和視點,相形之下有些過于前衛(wèi)和另類。
圖1 蒼蠅拍 100x100cm 紙本綜合材料 2017
的確,中國的社會轉型加上西方后現(xiàn)代藝術的植入悄然改變了九十年代以來中國藝術的話語規(guī)則,也讓維佳在不斷適應這個規(guī)則?!岸嘣弊屓藗兛吹搅俗杂傻膬擅嫘裕阂环矫嫠谙饧w主義的宏大敘事,讓傳統(tǒng)的一元審美死亡,另一方面它不得不想方設法自我救贖,讓自己的那一元在當下如何出位,如何超越其他元。列維根斯坦早就預言二十世紀是一個語言的世紀,到了馬格利特,畫中的一支煙斗與“這不是一支煙斗”的一行文字則揭示了語言和話語雙重編織的陷阱。今天看來,后現(xiàn)代藝術的最大特點不是多元,而是將觀念前置的基本策略,讓觀念選擇手段,讓觀念主宰所指,讓觀念引導話語,最后讓話語成為權力。這令我想到“皇帝的新衣”這則寓言,這里隱含著場域的秘密,膽大的裁縫將新衣的“無”在特定的場域中轉換為“有”,是因為周圍的叩拜者在遵守著這一場域中的話語規(guī)則。于是我們看到,當下的藝術家似乎大都在做著裁縫的活,像杜尚那樣,觀念先行,找準場域,目的、樣式、觀看甚至鼓噪喝彩都可預先設定。至此,當代藝術拋去了架上繪畫,繪畫也不再擁有自身的目的和意義。
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過去十多年來中國藝術實驗所形成的話語規(guī)則,同時也對那些敢于無視這種規(guī)則,一直堅守繪畫本能的藝術家深表敬意。他們無論怎樣探索和實驗,但一直都不曾放棄用自己的眼睛在觀看,用自己的直覺在理解。他們就像那位不懂得規(guī)則,說皇帝沒穿衣服的小男孩一樣,我行我素,用直覺在觀看,用本能在說話。我相信這種率性和天真只能在生命中那些偶發(fā)的、生動的、不確定的東西閃現(xiàn)時才能體驗得到。
說真的我很高興,仔細觀看吳維佳最近的近作,我覺得他正在突破他自己,他在邁入一個新的時期。擺在我眼前的這批紙本作品像是畫家的日記,如果說吳維佳2005年以前的畫大體是“觀看的觀看”(媒體先看我們后看),那么現(xiàn)在的吳維佳尋找的是直接的觀看,屬于那種相信直覺的觀看,一如我們在生活中平常之所遇和所見。
維佳開始表現(xiàn)我們當下人的生活情景,重新注重人與空間的相互關系,如休閑度假或朋友聚會,海灣、浴室或樹林等具體的空間場域進入了畫面,成為新的構成元素。以往天馬行空突兀奇來的驚悚造型不再出現(xiàn)。當那些直接的素材落實在灰黃色的紙本上時,沾了地氣的此情此景便不尋常,它們幾乎都被透明的顏色蒙上了日暮般的光照??撮_來,像是盛世黃昏的朦朧,更像是曾經我們疏于表現(xiàn)的冷暖人生。維佳的畫法絕非再現(xiàn)寫實,但令我感到親切和真實,他的表達方式和我的理解方式彼此沒有障礙,而這些空間場域的表現(xiàn),正是維佳以前的繪畫實驗中有意無意被去掉的。由此,我以為,是繪畫的本能再次改變了維佳的觀看,也許,吳維佳畫著畫著又回到了藝術的原點,變成了那個說出真相的率真小男孩。
回到繪畫本能的渴望,只是在強加給我們的觀念變成一種視覺暴力之時才會愈發(fā)強烈,我與維佳一樣,寧愿退回到一種屬于自身的體驗中來,將繪畫當做一種具有快感和滿足的生存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