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勝
睡進草原深處的夜
寶力(音)說,他家在遙魯海日罕山(半拉山)下開度假村才兩年時間。他指著綁得像粽子似的蒙古包說,他家只有六個。而遠(yuǎn)處——寶力手指著北面半山腰像一片白蘑菇似的氈房——有十多個。
我們說,你也會有的。寶力笑得有點靦腆,像個小孩子。
實際上寶力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臉頰飽滿絳紅,眉眼細(xì)長,眼角的皺紋像用刀刻的一樣。他是我們在這里遇到的可用漢語交流的蒙古人。
我們是在簡板(朋友的網(wǎng)名)引薦下來到草原游牧部落游玩的。簡板說,他去年就在這片草原過夜,位置和今天的一樣,就在遙魯海日罕山對面的度假村,也是這幾座蒙古包。他言之鑿鑿。但蒙古包的主人變了,不是記憶中的面孔。他有點蒙圈。
簡板繼續(xù)和寶力較真,一直說來過這里的情況。這里和那里——他用手指畫——蒙古包都在嘛!大伙聚在一個包里喝酒。我的位置——簡板現(xiàn)場演示——背對蒙古包的出口。但是,主人的臉咋就變了呢?像是魔術(shù)。
寶力費力地聽簡板細(xì)述經(jīng)過,用夾雜蒙語的漢話和他分辯,爾后明了——簡板說的是另一家度假村,就在他家的東側(cè),緊挨著。那家度假村去年年底就撤走了,沒留下一絲痕跡。簡板傻眼了,呆呆地盯著東側(cè)空曠的草地,不相信這里曾有一片氈房,一時腦袋轉(zhuǎn)不過彎。
這就是草原的神秘。蒙古族作家鮑爾吉·原野寫過這樣一件事,在他的老家胡四臺村,頭一天看到一片野花,美麗嬌艷。當(dāng)他第二天再去欣賞時,這片野花消失得無影無蹤。原野先生很吃驚,但沒辦法。這就是草原。就像現(xiàn)在,也是八月,也是遙魯海日罕山前,去年的此時簡板和他的伙伴們把酒狂歡。而轉(zhuǎn)眼一年的時間,這里已不復(fù)從前,眼前草地綠草茵茵,一切恍如隔世。簡板再也回不到那座讓他魂牽夢繞的氈房了,他只能眼巴巴地面對一片空曠。
這是我們進入草原的第二天,來到錫林郭勒盟西烏珠穆沁旗阿拉坦高勒草原。一路上草原展開旖旎畫卷。說實話,我不知道“旖旎”到底是怎樣的“旖旎”法。現(xiàn)實的景色總比字面意思靈活多變。此處綠色覆蓋的山丘低緩、連綿,像小孩子隨手畫的波浪線,顯其低,也顯其緩。波峰先不說,波谷是盆地,草的顏色重一些。大自然的畫師至此童心已現(xiàn),下手無章法,低處墨色重點也正常,而且如人類廣告語——根本停不下來。草原凸凹,草甸時高時低。草們,包括野花暈頭轉(zhuǎn)向。它們扶在一起搖頭晃腦大笑。水更生動。這里屬烏拉蓋水系,河流縱橫。河把白腰藏在草莽中,時隱時現(xiàn)。我們根本分不清哪條河是哪條河,瞎看。這里河的名字長而咬嘴,巴拉嘎爾河(音)是我隨手記下的,要讓我認(rèn),誰知道哪條是。我記下的還有寶日嘎斯臺河、高力罕河……專找難記的記。有的河,像小吉林河、大吉林河不用筆記。不知道這兩條河和吉林有什么關(guān)系。也許是吉林派駐此地的使者。遼西咋就沒想到派一條河過來呢?真是遺憾。樺樹現(xiàn)身突兀,樹干潔白伶俐,像是一群芭蕾舞女。每棵樺樹干上都有酷似人類的黑眼睛。這是巧合,人類別太高興。所有動植物,除了猴子和寵物,沒有效仿人類的沖動。云杉偉岸,即使在草原仍俊美。樹的出現(xiàn)也不意外,這里與大興安嶺接壤,森林半推半就,悄然潛入N公頃。所見的林木,是森林派出的若干小分隊。山丘、盆地、河流(還有湖泊)、樹林……形成游牧部落的天堂。
我們打算在寶力家過夜,大家七手八腳卸下輜重。我們租下一個蒙古包,扎下兩個帳篷,這是我們的營地。同行的伙伴把頭湊在一起研究伙食。我路過時聽到有人嘀咕“手把肉”,清晰覺察到胃腸的蠕動,它們在一起喊“手把肉——”夕陽西下,地表上的一切,草原、巴拉嘎爾河或什么河、遙魯海日罕山(譯成漢話就是半拉山)、門外站立的馬和?!徽Q鄣墓し蝈兩弦粚咏鸩4藭r的陽光,比午時鮮艷,午間的陽光熱得化成極亮的一汪白光,到處都是,根本看不清顏色。夕陽不吝嗇,把私藏的金子全搬出來了,這樣才對得起觀眾。夕陽照在每一個物件上,毫無偏私。我們每個人都披上金色斗篷,一下子變成貴族。所有人的臉,包括密議晚餐者,都泛現(xiàn)緋紅,像有什么心事藏不住了。我盯著草葉和花朵,它們此刻驚艷無比,在晚風(fēng)下舞蹈,忘乎所以。馬悄悄換了個站姿,肌腱飽滿。艷麗的夕陽下它竟忘了吃草。我伸出巴掌,掌上并無金色。夕陽屬于大家,不是個人的私有物。寶力的六個蒙古包,我們的兩個帳篷金碧輝煌。臨近傍晚,在夕陽的安排下,人間達到一種鼎盛。
草原的夜色來得同樣突然。我們剛安頓好家,轉(zhuǎn)身間,夜已經(jīng)拉起帷幕。草原像舞臺上換景,不經(jīng)意間變成另一個樣子。天上的星星一顆顆蹦出,天空深藍(lán),比瓷器細(xì)膩光滑。天空像一個盤子,接住這些星星,不讓它們掉下來。星星之璀璨像極寶石,翡翠、瑪瑙、玳瑁、貓眼兒什么的,反正啥值錢像啥。所以,星星蹦進盤子應(yīng)該“叮當(dāng)”亂響。我沒聽見,朋友們大聲說笑,搶著發(fā)言,嘈雜也。這里太空曠,想用嗓門充實,沒想天上有這些寶貝“叮當(dāng)”。我們租的蒙古包有幾平方米的面積,足夠我們圍起一張桌子。有時歡樂和友誼并不需要太大的空間。蒙古包酷似蒼穹,天空的形狀,這是蒙古人的智慧——親近宇宙。蒙古包的正面掛著成吉思汗畫像,慈祥。這是蒙古族的圣祖,蒙古族精神領(lǐng)域的核心。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悄悄鞠個躬,表達敬意。一個朋友見了也鞠個躬。我們相視一笑,心里明白。
小桌上堆滿各式食品,酒香飄逸。我們心情激動。一場歡樂開始時,誰不激動?心里有無數(shù)喜悅想奪門而出。草原?。堥_寬厚的胸懷,無私地迎接來自遼西的漢人,這也是一種豁達??鞓钒??那就喝酒吧。就在剛才,談到酒,我看到寶力眸間掠過一絲亮光。酒在蒙古人的血脈里,是一股燃燒的激情。酒的大義里有一種平民性,現(xiàn)身人間所有場合。這樣說并不想突顯出它的意義,但它的確是一個無微不至的使者。人間缺了酒,就像少了一扇門。這扇門可以通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包括愛情。同樣,酒也能打開一些通往任何去處的門。這話一點都不矛盾,善飲者一說就明白。在草原上,我無法夸大酒的功能,容易淪陷情感的漩渦。酒至酣,到了唱歌的時候了,忘了扭捏,大腦迅速搜索喜歡的歌曲,沒有羞澀。羞澀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理反應(yīng),情已至而身未達,都羞澀。酒撥亂反正,專治羞澀。我們想起一首歌就唱,連續(xù)播放,不顧及其他。
我們的歌聲引來主人寶力和他的夫人。寶夫人骨架高大,高顴骨,面色冷峻,看出她在家中的地位不凡。冷峻也掩飾不住女主人臉上轉(zhuǎn)瞬即逝的嫵媚。歌聲無族界,也界不了。所謂激情,酒里藏了大部分,此刻露餡正好。他們來給客人獻歌。蒙古民歌驗證草原的神秘和熱情,悠揚婉轉(zhuǎn)。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但從夫妻倆的表情上能看出深情。民歌是盛開在人間的花朵,它很容易地把一個陌生人帶進你的心靈。這就是原汁原味的草原,令人陶醉的草原。寶力的朋友孟克(音),恰巧在這里做客,他也來我們的蒙古包里敬酒。孟克在外地工作,用生硬的漢語和我們交流。語言是人的靈魂,只有通過語言才能進入別人的內(nèi)心。對于我來說,在一堆蒙古語里出現(xiàn)漢語,像落水時在海面上看到一只船。孟克咬著生硬的尾音祝福我們,火辣辣地注視我們,笑意向眼角聚攏。我們的興致很快就被這種熱辣的眼神點燃,酒與歌達到新的高潮。
不期而至的雨,敲打著蒙古包,“嘣嘣——”似用大拇指和無名指屈而彈擊。草原上的人熱情,雨也熱情。大概聽說來了客人,特意跑過來迎接。蒙古包漏雨了,滴答復(fù)滴答,怕我們不知道它來看我們了。我們手忙腳亂,大小碗迎之。歌聲和酒都沒停頓,我們很執(zhí)著。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接近草原了。我坐的位置,隔一層皮質(zhì)的蒙古包,不足盈尺處正下著一場雨,不可思議。來到草原,不可思議之處隨處可見,就像雨的消失。雨看到我們很快樂,放心離去。雨水澆濕了草原,一股發(fā)酵的潮濕地氣撲面而來,這是雨的告別語,讓我記住草原雨的味道。這樣的相遇才算圓滿。
這個夜晚,注定是我草原行的一個頓號,讓我在過往的時光里,停下那么兩三秒鐘,回過頭去想一想。
露珠里藏著另一個草原
在八月的草原,有這樣一個早晨在等你,睜開眼睛,青草、牛羊糞、濕土裹挾的氣息撲鼻而來;披著綠毛毯的遙魯海日罕山就在眼前。聲音嘛,幾聲鳥鳴、牛羊遠(yuǎn)遠(yuǎn)的叫聲、馬湊熱鬧打著響鼻,還有隔壁帳篷簡板兄弟倔強的呼?!?,草原的早晨是寧靜的,寧靜得只剩下這些聲音。
寶力雄厚的男中音響起,“嗷呵——嗷呵——”他在吆喝什么?隨后是一串蒙古語,像爭辯又像規(guī)勸。原來是一頭花牛慢悠悠地闖進寶力的院子里。這時我才注意到,寶力的度假村用鐵絲網(wǎng)圈出一片草地,大約三畝大的地方。牛在院子里慢吞吞地吃草,不在乎寶力的抗議,像來到自己的地盤。寶力無奈地?fù)u了搖頭,轉(zhuǎn)身走進氈房。
在草原,一切生靈均是主人。蒙古人心胸寬廣豁達,從寶力對這頭牛的態(tài)度上就能看出來。
草原嘛,沒有人。這是寶力的話,他的意思是草原上人太少。他說的人,指的是本地的居民,里面也有漢族。這也許是長生天的意思吧。寶力斷言。草原上不適合太多的人居住,像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天下。草原是眾生靈的天下,人只是其中極少的一部分。草原上人多的地方是城市,如昭烏達盟或呼和浩特,但城市已經(jīng)不能算是真正的草原了。成吉思汗告誡子民:“我的子孫不可居住在城市里面。”城市不草原,也不蒙古。人多的地方還有景區(qū),這里的人幾乎都是外地人。寶力眨巴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像揭我們的短。就是嘛。到草原后,見到最多的就是游人。人一多,草原會變樣的。寶力的眉頭微皺。這位老漢開始擔(dān)憂生態(tài)問題了,雖然他在景區(qū)搞副業(yè)。這種擔(dān)憂和副業(yè)是兩碼事。擔(dān)憂來自內(nèi)心對大自然的敬畏。
回過頭再說這頭牛。這是一頭非常漂亮的花牛,淺黃底襯配巴掌大小不規(guī)則的月白色花斑,腦門至鼻翼處雪白,身上緞子似的閃著光。只有草原才有這么干凈的牛。來游牧部落途中,我曾遇到一匹馬,孤單地在草原上踱步。那是我在草原里唯一一次遇到單個的生靈。這頭牛重復(fù)了這個故事。它膽子更大,竟然深入人的居所。牛抬起頭來,大眼睛呼扇呼扇,長睫毛上挑著露珠,比卡通畫里的牛還要萌。我左右瞅了瞅,視野之內(nèi)看不到牛群,它和那匹馬一樣,來路成謎。不速之牛讓草原和諧并凸顯深廣含義。
草地上白茫茫的露水,一棵草懷里抱著不止一顆珍珠,像個暴發(fā)戶。昨夜突降一場急雨,草收獲的珍珠要比往日多,草尖腋下都有。草,還有花朵們周身披掛珠寶,搖搖欲墜。整個草原比往日水潤,像上帝為我們重新加工了一遍,不僅色彩鮮嫩,還加了珠寶飾品,做成一片全新的草原。這是人與大自然的緣分。草一下子擁有這么多的水,喜顛顛捧著,弄得渾身濕漉漉的。草與露珠搭檔十分完美,像草多了一雙眼睛,時不時沖著我眨一眨。我蹲下身,一股涼意撲面,這是露珠的體溫。可惜沒帶一個放大鏡,如果用放大鏡看露珠,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晶體里藏著另一個草原。那個草原一定是水做的。天空、白云、牛、羊、馬……人也是水做的,臉上濕潤,比抹潤膚霜還好看。露珠里的草原不缺水,晶體,多棱角折射光彩四溢。露珠草原下不下雨沒關(guān)系,它們就生在水里,四周全是H2O,所以比現(xiàn)實的草原富足。露珠里的草原,是草原的一個夢。
實際在夜里這些露珠就已經(jīng)潛伏下了。雨走后,草搶先下手,收留過多的水,攥在手心。夜里的露珠比白天多,這個秘密只有月亮和星星知道。因為剛形成露珠,透明的露珠在月光下變得瑩白,看著比寶石值錢。星星也都跑出來湊熱鬧,挨個露珠里面坐坐。草原上星光閃閃,像星星在這里開聯(lián)歡會,像是天上的星星都遷到草原上住了。天亮之前,這些星星才戀戀不舍地回家。這個秘密生靈們也知道。譬如牛,它喜歡嚼夜草,就發(fā)現(xiàn)了露珠的秘密。對牛來說這也許不是秘密,只不過是夜草多了水分,比平時的多汁,也甜,嚼著嚼著就睡著了。牛睡醒后也不會多想,以為剛剛做了個好夢。
朝陽爬過遙魯海日罕山的背,在山脊上露出紅臉。露珠里的草原里面都升起了太陽,金光燦燦,數(shù)也數(shù)不清。寶力院子里的草地上,大約有十萬個露珠。這是我的猜測,或許更多。我不敢邁步,怕踩滅這些露珠。我的褲腳和旅游鞋上被露水洇透,暴露不真實的草綠色。那是人類效仿大自然的顏色。我們身上穿的衣服,色彩艷麗,但都是假的。大自然里所有的色彩都是有生命的。比如草的綠、花的紅,看一眼,生機盎然。一大早,我大概在院子里走了兩趟,一次去廁所,一次是去看那頭花牛。對了,牛呢?院子空空。在我傾心露珠的時候,牛不見了,就和它來時一樣。剛才看到的牛難道是幻覺?寶力的吆喝和獨語猶存耳邊,一切難道是想象?草原真是神奇。而露珠——我發(fā)現(xiàn)露珠也在消失,像獲得一顆太陽后,心滿意足地紛紛回家了。
草地仍濕漉漉的,散發(fā)水氣。草和野花解除負(fù)重挺直了身子,新鮮,剛洗過澡。它們在霞光里搖啊搖的,一起做早操。懷里的珍珠不見了,它們一點都不著急,一看就是藏起來了。我跺了跺腳,褲腳仍濕著,一顆珍珠也沒得到?!暗廓M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這是陶公的詩句。要是把“夕”改成“朝”就更妥貼了,像是說我褲腳的現(xiàn)狀。
蒙古族作家鮑爾吉·原野先生在他的文章里說,他的曾祖母說過露水是月亮寫給太陽的信,夜晚掛在草葉上,早晨太陽一出來就收走。目前的情況看,這個傳說是真的,浪漫得像一首詩。月亮寫給太陽的信,已被太陽收走。蒙古人知道內(nèi)情,處變不驚,不像我盯著濕褲腳瞎琢磨。
八月的草原,不是每一天早晨都會有露珠。這是夏季,還沒到秋意露濃時節(jié)。特別是天旱的時候。天旱時,草原像丟失了靈魂,像冬天提前到來,草枯瘦伶仃,像1942年的災(zāi)民。寶力說,草原最怕旱災(zāi),沒水,草場上沒草(這真是一個噩夢),草原沙化,牧業(yè)損失無法估量。草原上生活的人更懂得珍惜水源。寶力家配上了抽水井,從不浪費。人有了敬畏心,才會得到長生天的眷顧。寶力深信不疑,我也信。
八月的草原,天降夜雨,我竟然領(lǐng)略到草原的朝露,欣賞到露珠里藏著的草原,并沾濕褲腳鞋襪,真是幸運。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