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
遠方的朋友一路辛苦,請你喝一杯下馬酒,洗去一路風塵,來看看美麗的草原……
略帶油漬的白圍裙裹住隆起的腹部,紅潤的瓜子臉上鑲嵌一對含情的眼睛,笑起來聲音像草原上的百靈鳥的鳴叫一樣動聽,她是西日嘎村的一家旅店里的老板,雙臂抬高顯出敬酒的神態(tài),在飄滿的肉香、奶香與酒香中,向我們唱起了蒙古人的敬酒歌。
《下馬酒之歌》本是深情而豪邁的,是表現(xiàn)草原人廣闊的胸懷與熱情好客的美好心靈的歌曲。但從老板娘腹腔里唱出之后,完全改變了歌曲原本的味道。我分明聽到了一種不被察覺的哀怨與不露聲色的泣訴。這種被深深隱藏起來的情感,幾位喝醉的朋友無法察覺,即便是我這個不愛喝酒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臉型、眼睛、笑聲和不經(jīng)意間有一絲悸動掠過我的心房。有一種似曾相識,又不敢斷定的思緒拉開了我的感知,怎么會察覺得到呢?
白天,我?guī)讉€身穿運動服,胸前掛著笨重的單反相機,頭戴鴨舌帽的外地攝影師朋友,來西日嘎牧場領略了一番深秋的景色,他們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和呼喊;在干裂的河道邊表情凝重地拍攝一張張斑駁的影像;在布日古德山頂追古思今;在落葉紛紛的楊樹林里手舞足蹈。
夕陽西下,我們來到西日嘎村的這家旅店投宿。旅店提供晚餐,香氣四溢的奶茶、潔白的查干伊德(奶食品)、一大盤手抓羊肉、一大桶馬奶酒、幾碟腌制的草原咸菜,簡單而實在。幾個朋友雖然不是蒙古人,但吃了羊肉,喝了馬奶酒后,被草原深處的環(huán)境所感染,于是你一句我一段地唱起了草原歌曲。他們的歌聲是短促而急切的,氣息總是停留在喉頭,發(fā)出的聲音厲而刺,就像鋒利的刀尖劃過鋼硬的鐵皮,呲呲的、硬硬的。
當我們喝得迷迷糊糊時,也不知是誰,借住酒勁,半正經(jīng)半開玩笑地對一旁忙碌的老板娘喊:老板娘,來一首歌吧!因為我坐的位置背對老板娘,直到她搓著手站在餐桌邊,我才側(cè)身看到她的樣子。她唱歌時用手輕輕撩開了耳邊的幾縷發(fā)絲。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左耳下面的一顆黑痣,我內(nèi)心深處封存多年的記憶之門瞬間被撞開,十幾年前的一幕幕場景豁然在我面前展現(xiàn)——
一個深秋的中午,我和一個扎著馬尾辮,左耳下面有一顆黑痣的女孩,在西日嘎小學簡陋的教室里打掃衛(wèi)生。她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兼音樂課代表,喜歡笑,笑聲像草原上的百靈鳥的鳴叫一樣動聽。打掃完衛(wèi)生,我們在鐵爐上熱午飯,當我們一起打開飯盒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飯盒里,只有幾勺米飯,不僅沒有蔬菜,連咸菜也沒有,而且米飯里還有很多小石子。我把自己的飯菜倒給她,她用手護著自己的飯盒,說不要。我生氣地把自己的飯盒打翻了。第二天,我在飯盒里打滿了飯菜,我給她一半,她沒有拒絕。我問她為什么不帶菜,她說她的額吉一大早就去別人家?guī)椭叛驋挈c錢,阿爸每晚喝得醉醺醺的,早上起不來,只能自己煮點米飯。
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叫薩日娜,是西日嘎草原上的一彎皎潔的月牙。那時,學校后面有一大片白楊林,秋風一吹,滿樹的黃葉紛紛墜落,煞是好看。放學后,我和薩日娜帶著我家的小黑狗,在林間游戲。她會唱很多歌曲,但她最喜歡唱《諾恩吉雅》,她說這是她的額吉最喜歡唱的歌。她唱歌時氣息很足,我們比賽誰發(fā)出的聲音延續(xù)的時間更長,等我的聲音結(jié)束后,她還能發(fā)很長時間的音,她說她的聲音是從肚子里發(fā)出的,所以長。而我的聲音是從喉頭發(fā)出的,所以短。但我用了最大的努力,也沒有學會用肚子發(fā)聲。
我常用學過的那么幾個可憐而蹩腳的漢語詞匯來形容薩日娜的歌聲,比如秋風了、月亮了、高山了、河流了……而薩日娜的歌聲仿佛就真的變成了秋風、月亮、高山、河流……
我的額吉曾經(jīng)告訴過我,薩日娜的額吉是西日嘎草原上唱歌最好聽的女人,但自從嫁給了薩日娜的阿爸后再也不唱歌了。額吉沒有告訴我再多的信息,只是偶爾與阿爸閑聊時說薩日娜的公公是一個良心被狼吃掉的男人,說薩日娜的阿爸是一個說翻臉就翻臉的壞家伙。
薩日娜唱歌時有個習慣,喜歡仰著臉望著天,仿佛一望無際的天空是她傾訴的對象。最神奇的是,有一次薩日娜剛唱完一首歌,一只紅色額頭的小鳥就落在了白楊樹的樹枝上。我驚呆了!只見薩日娜不慌不忙地開始唱下一首歌,她的聲音那么好聽,現(xiàn)在要我形容的話,應該在秋風、月亮、高山和河流后面加點后綴:像秋風一樣涼爽,像月亮一樣圣潔,像高山一樣神秘,像河流一樣澄澈……小鳥聽完薩日娜的歌聲后發(fā)出好聽的鳴叫飛走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只紅色額頭的小鳥是一只百靈鳥。
薩日娜從小就是一個自尊心強的女孩,她不好意思吃我?guī)У娘埐耍=杩谡f自己中午回家,卻偷偷躲進白楊林里度過一個中午。等到下午上課后,她的肚子就發(fā)出咕咕的響聲。同學們都笑起來,我故意大聲朗讀課文,或假裝十分專注地聽課,寫作業(yè)。班里有的同學還給薩日娜起了個外號叫“大頭”,其實薩日娜的頭一點都不大,只是身體越來越瘦,頭就顯得越來越大。薩日娜家和我家離得很遠,一個在村南一個在村北。我不愿意去她家里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的阿爸是西日嘎草原上有名的賭徒,也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酒鬼,他見到我,就把我抱起來,用又硬又尖的胡須扎我的臉,他嘴里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惡臭,我更是討厭極了。有時,他會毫無征兆地給我來一拳,我踉踉蹌蹌地倒在地上,害怕的不敢出聲。薩日娜的額吉對我特別好,偶爾趕上家里有那么一點糖、水果和餅干,總是毫不吝嗇地拿給我吃。有一次,我去找薩日娜一起學習,看見她的阿爸正掄起拳頭打她的額吉,薩日娜站在一旁不斷地顫抖,她的弟弟在炕上不停地哭喊。薩日娜的阿爸打累了,就走到灶間咕咚咕咚喝水,喝完水,又把灶間的鍋碗瓢盆砸了個遍。我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跑。
我再也不敢去薩日娜家了,我們只在班里一起學習,一起玩。上了三年級后,薩日娜總是早早地回家干活,夏天割草,冬天喂羊,她總是把纏著布條的手伸進衣袖里,害怕別人看見。在我們的朦朧意識里,也逐漸認識到男女有別,我們開始慢慢疏遠。課間,我與一幫男孩一起玩耍,而她總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寫作業(yè),或用手指摸著左耳下的那顆黑痣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那年深秋,窗外的涼氣從窗欞的縫隙襲進教室,很多學生上課時,跺著腳搓著手。薩日娜好幾天沒有來上課,老師說她感冒比較嚴重,等好了就會回來上課。但西日嘎村是一個不到百戶的村,一戶人家出什么事,全村人很快就知道了。可當我的額吉告訴我,薩日娜的額吉去了長生天之后,我還是不敢相信。我悄悄去找薩日娜,她正用壓井打水,她的力量不足,只有跳起來用身體所有的重量往下壓才能出水,當她打好半桶水,左右搖晃著身子往回走時,我話到嘴邊的名字卻沒能喊出來,因為我看到薩日娜的阿爸正站在窗前目露兇光。
回到家,我聽阿爸和額吉聊天,他們談到薩日娜一家,阿爸說薩日娜的額吉本來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額吉說薩日娜的阿爸很快就會揮霍殆盡僅剩的幾頭牛羊。額吉阿爸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可憐的薩日娜喲……
小學畢業(yè)后,我家搬到了鎮(zhèn)上。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薩日娜。后來,我從鎮(zhèn)上去市里讀大學,又從一個市跑到另外一個市學習和工作。對薩日娜的記憶,早被埋進了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一個風平浪靜的角落,我用時光的塵土掩埋了無數(shù)個從我身邊匆匆掠過的人和事??僧斣谀莻€角落里吹起一陣風,哪怕只是極輕微的風,封存多年的塵埃瞬間就會揚起漫天的狂沙,我瞇著眼睛艱難地向前走,我看見一些人和一些事逐漸在眼前清晰起來。我走近一看,滿地碎片,我撿起一個個碎片,想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天上的沙土開始下降,我只能拼命地逃離!
窗外的夜色,籠罩了整片西日嘎草原。老板娘唱完一首,朋友們接著鼓動她再來一首。他們還與她干杯,其中一個竟動手摸了她的手,卻被笑著打了回去。她似乎對此習以為常了。
秋天來西日嘎草原旅游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老板娘顯然不想得罪客人??吹嚼习迥飸犊腿说臉幼?,我不禁想:如今不管是在繁華的都市,還是在遠離喧囂的草原深處,做生意都一樣艱辛,即使受到一些無理的胡鬧,也要面露微笑鎮(zhèn)定自若。
幾個朋友越喝越高。話題跳躍不定,從草原談到攝影,從攝影談到老板娘,從老板娘談到短調(diào)民歌,從短調(diào)民歌談到各種奇怪的問題。剛才摸老板娘手的那個人,是朋友介紹過來的,我們第一次見面。聽說,他是名牌大學畢業(yè),有過一段既轟轟烈烈,又刻骨銘心的愛情。等他的愛情被厚厚的秋葉層層覆蓋之后,他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成了一個愛喝酒,夸夸其談,不修邊幅,隨意放縱的人。他不斷開出一些輕浮的玩笑,我們只能無奈地笑笑,老板娘為了做好生意,很老道地回擊著他,偶爾也會冒出幾句葷碴,使氣氛顯得正常而曖昧。
這時,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胡子拉渣,身材臃腫的男人領著六七歲模樣的男孩進到屋里。他把身上的羊皮襖扔給男孩,又在男孩屁股上猛踢了一腳說:去!給阿爸拿酒杯。男孩急忙跑向廚房。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客人?
男人的聲音很大,落座很自然。我們一下就判斷出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旅店的老板。他進來時,我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和那熟悉的羊糞味。顯然他在夜里看羊時,喝了不少酒。反正朋友們也都喝醉了,不管進來的是誰,拉起來就一起干杯,只是朋友介紹過來的那個人,顯得怏怏不快。
“薩日娜,磨蹭啥呢?快點給我倒酒!今天又輸?shù)袅藘芍谎颍魈煳以仝A回來?!?/p>
一剎那,掠過我心頭的悸動再一次襲來,這回不是一絲一毫,而是如海浪撞擊巖石般,洶涌而有力。薩日娜——那個扎著馬尾辮,左耳下面有一顆黑痣的女孩。是的!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薩日娜,她沒有認出我,十多年未見,我的長相、身材和聲音已經(jīng)沒了童年的影子,而且我與朋友們用地道的漢語說著話,她怎么可能認出我呢?
薩日娜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她再一次給每一個人倒酒,小男孩站在角落里啃著骨頭。
我的內(nèi)心深處涌出一股無法撫平的憂傷。薩日娜,西日嘎草原最皎潔的月牙,她的光芒竟被看不見的黑云遮擋了,我突然感到西日嘎草原的深秋之夜,如此黯然。
老板讓薩日娜給大家唱歌,說自己的女人是西日嘎草原最能唱歌的女人。他硬是拉著薩日娜唱歌。
薩日娜嘆了一口氣,就像受傷的百靈鳥:
西邊的山壑里,怎能盛開鮮艷的蓮花?
苦命的薩日娜,你身旁哪有撫育的阿媽……
當薩日娜把《蘇布達》的名字換成自己的名字后,當她的歌聲里滲透了無限的哀怨。這哀怨從旅店擴散出去,越過西日嘎河,翻過布日古德山,穿過白楊林,向更遠的地方蔓延……
幾個朋友已經(jīng)無法領略薩日娜歌聲里的幽怨了,馬奶酒使他們走不穩(wěn)站不直。我把他們扶進各自的房間后,獨自走出旅店,想把心中的郁結(jié)傾吐殆盡。
夜色籠罩了深秋的西日嘎草原,月亮早已隱沒了光華,黑幕上零星地點綴著星星。伴著陣陣寒意,從遠處傳來幾聲狗吠。狗吠聲使黑夜變得更加安靜。
西日嘎草原的景色已經(jīng)被幾個朋友定格成了藝術照藏進相機里了。在他們眼里,西日嘎草原的深秋,是一片廣闊而寂寥的金黃色,是幾座荒涼而高聳的山巒,是干裂的河道里流淌著的細細的水流,是砍伐一片片楊樹林后形成的荒蕪的田地。等他們回到市里,把相片修剪之后寄給攝影雜志,上面再標注一下《金秋》《深沉》《疼痛》《荒涼》之類或贊美或故作深沉的題目,得到一些圈內(nèi)圈外人的贊許,便算是對西日嘎草原最深刻的理解了。
而西日嘎草原依然是沉默的,草原上的人們依然是沉默的,薩日娜是沉默的。這種沉默只有到了夜里才能蘇醒。草原的魂、草原人的魂、草原上的牲畜的魂,在夜里開始幽幽地訴泣。我仔細聆聽,薩日娜的歌聲似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那一只百靈鳥的哀訴:
苦命的薩日娜,你身旁哪有撫育的阿媽……
——選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