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桑玲
摘 要:傅山晚年曾不止一次提及,他對董其昌盛贊趙孟頫一事感到不解,進而對董其昌的書法識見力發(fā)生懷疑。但根據(jù)文獻的梳理與適當?shù)耐普摪l(fā)現(xiàn),實際上傅山對董其昌有著一定的誤解。文章旨在提出并解決這個一直以來被研究者忽視的問題,還原董其昌對趙孟頫評價的真實狀況,也為傅山書論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關鍵詞:傅山;書論;考辨
傅山(1607—1684)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書法家、思想家、學者。他的書法成就自不必說,而他提出的書論亦備受后人重視。研究傅山書法的學者,基本都會重點談論他的“四寧四毋”論。這一書論的明確提出,見于傅山晚年所作五言古詩《作字示兒孫》詩末的自注。
《作字示兒孫》:“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一臂加五指,干卦六爻睹。誰為用九者,心與掔是取。永真遡羲文,不易柳公語。未習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呑虜?!?/p>
自注:“貧道二十歲左右,于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香山詩墨跡,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shù)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人學正人君子,只覺觚棱難近,降而與匪人游,神情不覺其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然也。行大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始復宗先人四五世所學之魯公而苦為之。然腕雜矣,不能勁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傷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見,而遂稱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貧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寫此詩仍用趙態(tài),令兒孫輩知之,勿復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須知趙卻是用心于王右軍者,只緣學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爾輩慎之!豪厘千里,何莫非然?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1]
傅山在注中自述年輕時學書經歷,對趙孟頫的書法由喜愛到警惕甚至厭惡的過程:少時臨家中所藏晉唐小楷,入門很正,但很難達到“略肖”;二十余歲時見到趙孟頫的作品,“愛其圓轉流麗”,臨摹幾次便酷似真跡;后來,傅山對趙孟頫為人的評價遷移到了書法品評上,趙書柔軟的一面被放大,遂有“淺俗”“無骨”一類的指責;于是在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傅山以曾學趙書而“腕雜矣”感到羞愧,故反復臨習顏真卿的字以救趙體之弊。
這段話的主旨,原本是告誡兒孫做人、做學問、作書皆應從正處下工夫,切不可偏向軟媚一路。而它受到后人重視,主要因為最后幾句關于書法“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標準的提出。關于“四寧四毋”的研究,已經蔚然大觀,就不贅述了。
然而,研究者們卻往往忽視了這段話中的一個細節(jié),即“不知董太史何所見,而遂稱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一句。這句牽涉到了另一個重要問題,即傅山對其前輩書家董其昌的評價。董其昌對趙孟頫的極高推崇,令傅山感到“大不解”,“不知”其“何所見”。
傅山述董其昌稱趙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的類似提法,又見他的《書神宗御書后》:
“追論朝事者率謂天下之弊釀于萬歷間。此以膏梁公子待太平天子之言,其言意實大不敬。若爾,則諸宸翰者,亦當如徐偃王耳。伏睹當日御書‘海闊五言十字,一字整于一字,一畫勁于一畫,威儀恂栗,無所不備。以前后四十余年太平之福,曾不敢逸豫于筆墨之間。其蜵蜎蠖濩之中,覽道德之精剛者,從可知矣。凡事,上有好之,下有甚焉。當時以書法噪于縉紳者,莫過南董北米。董則清媚,米又肥靡。其為顏、柳足以先后書法者,無之。所以董謂趙孟頫為五百年來一人,以若見解習氣,仰視神宗茲制,不違咫尺,有汗流浹背已耳。有君無臣,豈筆墨間亦有然者耶?言之于邑,不勝凌誶。臣山觀,時茀戊午之又戊午三月也?!盵2]
落款“戊午之又戊午三月”,即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是傅山晚年受儲方慶(1633—1683)之邀,至其所在的清源縣署中,得觀其所藏明神宗御書,有感而發(fā)。在這里,傅山對董其昌的“不解”就更進一步,到了懷疑、否定其識見的程度。
幾百年來第一,類似的說法在書畫品評上是較為常見的,一旦具體到誰對誰的評價,便很值得討論了。然而,考之董其昌的文集、筆記,此語似非。
董其昌論書之語,主要見于《畫禪室隨筆·論書》一卷[3],及《容臺別集·書品》二卷[4],兩種皆收錄簡短的札記或題跋,內容多重合??v觀二書,董其昌在宋元書家中,最推重米芾,于趙孟頫則多有指摘。如《容臺別集》卷二《書品》:“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王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癡能會其趣耳?!庇秩纾骸皡桥d書易學,米書不易學,二公書品于此辨矣?!蹦敲?,被董其昌許為“五百年來所無”或“五百年來一人”的,必定是米芾無疑。且米芾(1051—1107)所處年代,正是董其昌(1555—1636)之前五百年。若以“五百年”稱趙孟頫(1254—1322),則置米芾于何地?
又有一則論趙孟頫云:“吾于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畫則具體而微,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狈Q趙為繪畫領域內“三百年來一具眼人”,才是董的真實想法。同時,這一則可以捕捉到另一個信息,即董對趙一直十分關注,暗暗較勁,甚至有取而代之之意。
至于以趙孟頫為“五百年來一人”或“五百年來所無”的說法,自元代中后期,至有明一代,一直十分流行。據(jù)查,此語始見元代陸友仁(1290—1338)《研北雜志》卷下:“胡汲仲(即胡長孺,1249—1323)謂趙子昂書,上下五百年,從橫一萬里,舉無此書?!盵5]陸友仁與胡長孺均為趙孟頫的學生輩,其推尊趙書,上推五百年,認為他是可以直承唐代書家,如顏真卿(709—784)、柳公權(778—865)等人的。
后人提及趙書,如謝肇淛《五雜組》卷七、焦竑《焦氏類林》卷六《書法》、李贄《初潭集》卷十四師友四《書畫》、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七、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三《文氏停云館帖十跋》、汪砢玉《珊瑚網》卷二十一《法書題跋》等,紛紛引用此語,且均無異議,甚或有所推衍。略舉二則: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七:“宋時維蔡忠惠、米南宮用晉法,亦只是具體而微。直至元時,有趙集賢出,始盡右軍之妙,而得晉人之正脈。故世之評其書者,以為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舉無此書。又曰,自右軍以后,唐人得其形似而不得其神韻,米南宮得其神韻而不得其形似,兼形似神韻而得之者,惟趙子昂一人而已。此可為書家定論?!盵6]
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三《文氏停云館帖十跋》:“第八卷為吳興趙文敏書行草尺牘若干首,遒媚清麗,妙有晉人風度。小楷《常清凈經》《千字文》各一篇,精工之極,妙逼《黃庭》《洛神》,唯凡骨未盡換耳。昔人謂之儀鳳沖霄,祥云捧日。又云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舉無其敵。真知言哉?!盵7]
故推尊趙書,實為董其昌同時及前后時人所共許的。董其昌因自信有超越的可能,才敢于指出趙書的許多不足。
因此,傅山所述董其昌評趙語,本身是不可靠的。傅山集中兩次提及,則排除了一時誤記的可能。而且,傅山本人,基于原本(在得知董贊許趙為“五百年來所無”之前)對董其昌識見的肯定,亦曾對此感到“大不解”。進一步說,傅山的書論,在一定程度上對董其昌“以奇為正,不主故?!崩碚撘彩怯兴欣^的。那么,“董謂趙孟頫為五百年來一人”這一信息的來源,才是致誤的關鍵。由于文獻的不足,目前還不能知道傅山是從何人、何處聽到或看到這一說法的。雖然這個小問題并不影響傅山本人的書論,也不左右他對趙孟頫的評價,但卻導致了對董其昌的誤解。而這篇小文章,便是為澄清這樣一件小事而作的。
注釋:
[1]傅山著,尹協(xié)理主編.傅山全書(第1冊)[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50.
[2]傅山,尹協(xié)理主編.傅山全書(第2冊)[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62. 按:儲方慶《遯庵文集》卷二《明神宗御書大字記》一文后亦收此篇,“豈筆墨間亦有然者耶”之后,多“臣山過梗陽,獲觀于儲令署中”一句.
[3]董其昌.中國古代書畫家詩文集叢書·容臺集[M].邵海清點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598-672.
[4]董其昌.畫禪室隨筆[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1-50.
[5]陸友仁.研北雜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1:176.
[6]何良俊撰.元明史料筆記叢刊·四友齋叢說[M].北京:中華書局,1959:246.
[7]王世貞.明代論著叢刊·弇州山人四部稿[M].香港: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6168.
作者單位:
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