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嘯 徐瑩
提到桐城派,可能最先讓人們想到的就是“桐城三祖”方苞、劉大櫆、姚鼐,以及他們的“義法”說。然而也正是因為“三祖”這獨特的文學地位而使大家容易忽視對其他桐城派作家及其文學活動的研究。蕭曉陽《近代桐城文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打破這一局面并取得了對近代桐城文派研究的一個重大突破。桐城派研究由來已久,然而近代桐城派作為桐城派的一個重要發(fā)展階段及其在清代文學史上所占據(jù)的重要地位卻一直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在近幾十年里,它才逐漸進入學術視野。這部著作正是從一個宏觀的角度對近代桐城文派作了一個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近代桐城文派研究》研究不再只是立足于幾位桐城大家,也不僅僅是將視野局限在乾嘉之前,而是“從地域與家族文學的角度,從近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視域,結合對于其他藝術門類的考察,以古文傳播的脈絡為研究基本路徑,勾勒出近代桐城文派的總貌,并深入探究桐城文派在中國學術與文化中的意義”。(P10)從這段話里我們就可以看出作者立論角度之獨特、研究方法之新穎、觀點之深刻。讀完全書,不僅可以讓讀者了解到近代桐城文派的發(fā)展嬗變,同時可以感受到江南文化詩性精神對桐城派古文的深刻影響。
詩性精神的抽繹
桐城派是因其早期的一些重要作家多來自安徽桐城而得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已不僅僅只限于乾嘉之前的桐城,而是幾乎貫穿了整個有清一代,其發(fā)展的地域也已從安徽蔓延至全國的大部分地區(qū)。作者以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作之時地為線索,系統(tǒng)梳理了桐城派古文的精神內涵:最早的代表作家是戴名世、朱書、方苞,他們共同提出了桐城“義法”說。戴名世論文以“精、氣、神”為主,提出“道、法、辭”兼?zhèn)湔f,他與桐城方苞交往密切,而且他的論文主張是對桐城派古文的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之后方苞又倡導“義法”說,他學宗程、朱,文尚雅潔,以“義法”作為古文創(chuàng)作的基本準則,“義”即“言有物”,指文章有具體的內容,主要是闡明儒家之事理;“法”即“言有序”,說的是文章形式技巧方面。至劉大櫆再到姚鼐,他們又將桐城“義法”進行了完善和拓展,“方苞弟子劉大櫆在創(chuàng)作中率先將桐城古文詩意化”(P26),他在進一步探求散文藝術性的基礎上將文章之美歸于神氣。繼劉大櫆之后,姚鼐又提出“義理”“考據(jù)”“詞章”三者兼?zhèn)渲f,在為文之法上,他又承劉大櫆之余緒,將劉大櫆之神氣說發(fā)展為“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之為文八要,并將文章分類為陰柔與陽剛兩大風格。至此,桐城古文已與最早的崇尚雅潔之文不同,“而近于詩人之言”。(P27)前期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作取得了巨大成就,近代桐城派古文所取得的成就也同樣是不可忽視的。在梅曾亮那里,引入了注重翰藻的駢儷之文;曾國藩則向往雄渾闊大的境界,將神奇瑰麗引入了古文之中;至于張裕釗、吳汝綸之文,提倡河北雄健之氣;馬其昶與姚氏家族文人之文,于典雅素樸之外,將日常生活中特定的細微場景,摹寫得搖曳生姿。桐城古文的美學價值何在?蕭曉陽《近代桐城文派研究》已為我們解決了這一根本問題,那就是桐城古文中中閃蘊涵著中國文化尤其是江南文化中特有的詩性精神。在看似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里,作者緊抓桐城“義法”的嬗變這一線索,根據(jù)近代桐城古文發(fā)展的四個階段的詩性特征差異,結合各分期重要代表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由該作家推衍至地域流派或家族創(chuàng)作來深入探析桐城古文創(chuàng)作的詩性特征,可謂條分縷析而又深刻獨到地抽繹出其中的詩性精神。
江南文化的闡釋
作者論述桐城古文,不是從文章內容入手,而是從江南文化演進的背景切入,深刻闡釋了江南文化在近代桐城古文特質形成中的特殊意義?!督┏俏呐裳芯俊分赋觯骸皬牡赜蛭幕?,明清桐城文化是江南文化的一部分”,“桐城古文蘊含著江南地域特有的靈秀之氣”(P13),桐城古文興起于江南地區(qū),該地域特有的靈秀之氣及其獨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優(yōu)美的山光水色深深影響著文人的生活情趣及審美觀念,繼而影響著桐城古文的創(chuàng)作。同時在促進桐城古文發(fā)展及傳播方面,書院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清代官立書院眾多,許多桐城派作家都有講學書院的經歷,他們弟子眾多,文人之間相互往來交游的活動頻繁,這不僅促進了思想的交流,也促使了不同文化圈的形成,著名的有皖南文化圈、江南文化圈、京師文化圈。不同文化圈之間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同有異,他們分別以各自的文化背景及人生體驗對桐城“義法”隨著時勢的變化而做著全新的闡釋和發(fā)揚,這都使得近代桐城派古文是不同于前期的。那么近代桐城派古文區(qū)別于前期桐城古文之處在哪呢?作者認為:
近代桐城古文與前期迥然不同。將古文從效法先秦盛漢辨理論事之文,推理為兼容說理述情、摹景狀物的古文,從拘守程、朱之學發(fā)展到融入“考據(jù)”“經濟”及“新學”的全新義理,近代桐城已時有恢宏的氣象。”(P32)
從作者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近代桐城古文的幾個主要特征:不再是載道的工具,而是兼容說理述情、摹景狀物,不再株守程、朱之學,而是融合漢宋,并加入經世及新學的嶄新內涵。這樣既是前期桐城古文清真雅正之風的新變,也是近代桐城派之所以發(fā)展分化為不同地域流派的文化淵源,正因為隨俗為變、因時而變,近代桐城古文也才能成為近代文章之主流?!督┏俏呐裳芯俊氛沁@樣從文化淵源的角度論述桐城文化的新內涵,深刻地闡釋了江南文化對桐城古文嬗變產生的深刻影響。
演進脈絡的梳理
《近代桐城文派研究》也是一部桐城文派演進史。對近代桐城文派的嬗變,描述尤為精切。著作將近代桐城文派分為四個時期。首先,是近代桐城文派的新興期?!瓣柡呐傻挠绊懪c駢文的興起是這一時期的重要特征?!保≒51)作者指出,姚門四弟子之一的梅曾亮正是這個由駢入散的倡導者。在這里還著重提到京師文人許宗衡,他是繼梅曾亮之后而居京師文壇的魁首地位的,文章“兼有駢散之風,有擺脫桐城古文的傾向?!保≒82)之后,隨著桐城文風的不斷南漸,嶺西地區(qū)也開始創(chuàng)作桐城古文。作者認為,吳德旋開啟了桐城古文在嶺西的傳播。嶺西作家在古文創(chuàng)作中不僅承襲了梅曾亮以駢入散的文風,還多寫自然之景,“嶺西五大家”以山水來寄托情懷,同時仍有很多關注現(xiàn)實的經世之文。 接著剖析是近代桐城文派的全盛期。此時已值咸同時期,清政府面臨著內憂外患的政治危機,于是經世思潮興起。時任清廷重臣的曾國藩在古文創(chuàng)作中也開始注重文章的經世之用,他在姚鼐“義理、考據(jù)、詞章”之外又增加了“經濟”,他的文風也不同于前期,而一變?yōu)椤靶燮婀瀣|”。自然而然的,以曾國藩為核心而形成了湘鄉(xiāng)派古文創(chuàng)作群,“雖不廢陰柔之美,然好尚陽剛之氣,以神氣瑰瑋為高”。(P116)其代表作家多為曾氏幕客門人。然后是論述近代桐城文派的延續(xù)期,并將河北蓮池盛行的古文稱為北宗桐城文派。以為河北文風氣勢宏大,兼容了詩性精神與新學的特征。論述張裕釗、吳汝綸、賀濤、王樹枏等人“在創(chuàng)作中力求體現(xiàn)新的境界?!保≒195)使文章更符合世用,更貼近現(xiàn)實生活,許多作家在古文中一變前期雅正的語言風格,而多使用外來詞匯、俗語、口語,同時,文章中辯證邏輯性更強,這都表明著近代桐城古文在不斷向著白話的、通俗的文學發(fā)展。著作最后闡述了近代桐城古文之衰微。作者以桐城古文派殿軍的馬其昶為核心展開論述,指出他堅守桐城義法,同時他也能以古文寫時事,他的古文“最大特色在于將古文與生活中的細微事件結合起來”,(P219)從而他的文章也具有俗的特征,然而他的努力還是無法挽救桐城古文走向衰微的命運。同時還論及姚氏家族之詩性文章、范當世究心中外之作以及吳闿生涵融新學之論,乃至嚴復的翻譯文的特征:“融入了桐城義法,在桐城古文與白話文之間別構一體?!保≒252)由此得出結論:“散文經歷了從桐城古文、邏輯文到現(xiàn)代美文的演進;在嬗變中伴隨著語言形式由古文、俗語到白話的漸變,文章主旨由表達群體意志、敘述客觀現(xiàn)實向抒寫個人情思轉變。”(P263)至此,中國近代散文之嬗變過程已非常明晰??梢姡挄躁枴督┏俏呐裳芯俊芬越┏橇x法之嬗變?yōu)榻?,以不同地域流派作家?chuàng)作實踐為緯的論述體系為我們構建了一幅近代桐城文派發(fā)展的文學地圖,在宏觀的背景下對論述對象作細致入微的剖析,思維脈絡清晰自然,論述全面而又深刻。著作不只是對近代桐城文派嬗變作了深刻闡釋,對于研究散文史乃至文化史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