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青
(泉州師范學(xué)院,福建泉州 362000)
中國哲學(xué)最關(guān)注的是人的生命存在與精神境界。如牟宗三先生所言:“中國哲學(xué)的主要課題是生命,就是我們所說的生命的學(xué)問?!薄?〕在中國先哲中,莊子對生命的思索頗有意趣,他立足于現(xiàn)實生命的超越,力圖在內(nèi)在的精神境界中實現(xiàn)生命的自由;他以精神修養(yǎng)為路徑,追求寧靜澄澈的內(nèi)心狀態(tài),并將之視為真正的生命自由。莊子對生命境界、生命修養(yǎng)的思考,形成了豐富而獨特的生命智慧,對于今人而言仍有啟示意義。
莊子生命智慧的邏輯起點是“道”,這個“道”是對老子之“道”的發(fā)展。如果說老子的“道”是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2〕的理路,形而上地勾畫了“道生萬物”的抽象圖景,那么莊子則是在“道”與萬物之間引入了“氣”,氣源于道,氣是道的具體存在;并按照道為氣本、氣由道生的邏輯展現(xiàn)了“氣化萬物”的具象圖畫。《莊子·至樂》就說:“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薄?〕450同樣是基于“道”而建構(gòu)的思想體系,在如何安頓生命的問題上,莊子與老子頗有不同。老子是通過“道”的建構(gòu),提出“以道治世”的原則,力圖從改變主體存在的外在環(huán)境入手來解決個人的生命安頓問題,更具有政治哲學(xué)的特點。觀之莊子,其思想更具有人生哲學(xué)的特質(zhì),“老子把他人和社會作為對象來拯救,莊子把自我在觀念上劃分為主客體,力圖用主體之我救治客體之我”〔4〕。莊子著意于個體生命的存在,其生命智慧表現(xiàn)為對生命自由的追求。
莊子看到,人的現(xiàn)實處境是充滿痛苦的,現(xiàn)實的束縛令生命終不得自由。《莊子·齊物論》就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3〕46在這里,莊子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中人處境的深刻體察:人一旦稟受成為形體,便在生活中追求外物而等待形體耗盡,這不是極為可悲嗎;終生勞碌無所成功,卻不知道為的是什么,這有何意義呢;不僅形體逐漸衰老枯竭,人的精神也隨之而銷蝕,這就是更大的悲哀了。莊子認(rèn)為,這種人生的痛苦,源于“命”之必然。何謂“命”?與儒家之“命”歸結(jié)于“天命”不同,莊子所謂的“命”不是“天意”和“神意”,而是指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所面對的無可奈何之事,是一種人力所不能干涉的外在必然性?!肚f子·大宗師》說:“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薄?〕177《莊子·寓言》則謂:“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之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3〕737不難看出,莊子語境中“命”的作用范圍既包括決定人的生死的自然之限,而且包括現(xiàn)實的人在社會中的倫理關(guān)系和各種遭際〔5〕144。在莊子看來,“命”是不可違的,這是現(xiàn)實中人的共同際遇。但莊子并沒有因此走向悲觀主義,而是強烈地要求從現(xiàn)實困境中解脫出來。這種積極的意向造就了一種獨特的解脫方式。莊子提出“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3〕884。所謂“造物者”,實際上就是“道”;“與造物者同游”就是對“道”的體證。這種體道、證道的“游”,其實是人的內(nèi)在精神體驗,一種精神境界。正是在此等內(nèi)在精神境界中,莊子實現(xiàn)了生命的自由。誠如陳鼓應(yīng)先生所言:“莊子對老子思想的最大發(fā)展,是他把在老子那里主要是宇宙論及本體論意義的道轉(zhuǎn)化為心靈的境界,從而使莊子哲學(xué)主要成為一種境界哲學(xué)?!薄?〕在莊子那里,體道、證道的人,能夠“出入六和,游乎九州,獨往獨來”〔3〕289。《莊子·刻意》則用“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3〕399來描述。不難看出,莊子視域下的生命自由是徹底超越于現(xiàn)實的精神自由。這種自由,實際上是內(nèi)向?qū)で笕说木窬辰绲某?,而不是老子那種試圖以“無為而治”的外在路徑來調(diào)整安頓生命的場域。莊子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也不同于儒家追求個人“立功、立德、立言”的價值與境界,而是在內(nèi)向的精神中實現(xiàn)人生困境的超越。這種狀態(tài)、境界是人的精神擺脫了形體、超越了現(xiàn)實一切負(fù)累的精神逍遙,是最徹底的生命自由。
為什么生命的自由只能在精神世界中尋找呢?莊子認(rèn)為,人作為有形的生命存在,受形骸之累是不能“無待”的,就如大鵬徙于南冥有待于海運,列子御風(fēng)而行有待于風(fēng),都是依賴于一定的條件才能達到自己的理想;真正無待的生命自由,唯有于精神境界中可求。如《莊子·逍遙游》所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3〕14通過查考莊子筆下的“游”,確乎只能于精神境界中求得,譬如《莊子·應(yīng)帝王》謂“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垠之野”〔3〕215,《莊子·齊物論》謂“游乎塵垢之外”〔3〕84。事實上,莊子追求的生命自由在現(xiàn)實中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只能夠在觀念的世界或者精神中變現(xiàn)出來。莊子筆下的至人、神人等理想人格就成為寄予其生命自由追求的表征。“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3〕81
莊子所追求的生命自由,其筆下的內(nèi)在精神境界之“游”,實際上是心靈的寧靜之體驗。因為精神境界是人的心所開出的體驗。比如莊子在描述女偊談體道的境界時說:“吾尤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3〕184在這里,莊子借女偊之口提出從“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的體道階次。外天下指萬境皆空;外物,物者,郭象注曰:“物者,朝夕所需切己難忘”〔7〕,意指超脫于人的各種欲望;外生,指忘我;朝徹,如平旦般清明,意指掃除俗事欲念之后的內(nèi)心境界;見獨,指惟見“一”,意即齊同萬物,超越對立與界限;無古今,指任物變化,跨越時間與空間;不死不生,意指破除生死觀念,超越了生與死??梢?,莊子借女偊之口所表述的漸進體道過程,就是一個人的心靈從有到無、從滿滯到澄澈的過程。因此,莊子所追求的內(nèi)在精神境界就是一種安寧恬靜的心境。實際上,正如崔大華先生指出的,一種寧靜的心境本質(zhì)上就是對自由的體驗〔5〕179。
莊子深刻地看到了生命的不自由源于現(xiàn)實的羈絆,具體而言,即有限自然生命、世俗名利與人身情欲的三種束縛。莊子生命智慧的深刻之處不僅在于知曉生命不自由之緣由,更在于他尋求了一條獨特的超越路徑。這就是借助于個體的精神修養(yǎng)以超越現(xiàn)實,從而在精神層面上實現(xiàn)生命的自由。
如前所言,莊子所追求的內(nèi)在精神境界是一種安寧恬靜的心靈狀態(tài)。但人所面臨的生死問題確為困擾、囿域心境安寧的因素。莊子以“死生不足以入胸”的豁達態(tài)度解決了這一問題。莊子認(rèn)為,人與天地間萬物都是“氣”的不同存在形態(tài),人作為萬物的一員自然不能避免生死存亡的現(xiàn)象。如何超越生死之限呢?
一者,莊子從“道通為一”的認(rèn)識視角,指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3〕71。莊子以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以“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3〕189而成莫逆之交為喻,指出死生并無差別;以“齊死生”的觀念突破了生與死的界限,“通天下一氣”則是“齊死生”的觀念基礎(chǔ):“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薄?〕559莊子筆下的“古之真人”就是面對生不欣喜,對死不厭惡,忽略死與生的界限下無拘無束的形象:“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析,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薄?〕169在齊物觀之下,莊子認(rèn)為生死、大小、是非、善惡不過是人因主觀的執(zhí)著而產(chǎn)生的分別,若以超然而絕對的視野觀之,此等種種分別莫不玄同為一。二者,莊子以相對主義的不可知論視角,模糊化死生的差別。莊子指出:“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3〕85在莊子的視域中,一切事物及狀態(tài)皆有獨特的意志內(nèi)容和價值。因此莊子面對人們所困擾的生死問題,鮮明地指出:誰能說貪生不是一種迷惑?誰能說死亡不是一種好的歸宿?誰能知道人死亡之后不會后悔當(dāng)初的貪生呢?莊子認(rèn)為,生存與死亡作為人的不同形態(tài),各自的價值與內(nèi)涵是無法認(rèn)識與比較的。三者,莊子以順應(yīng)自然的態(tài)度,認(rèn)為死生不過天地間自然變化。在莊子看來,死與生的區(qū)別就如天地間晝夜更替般平常:“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薄?〕452因此莊子在談?wù)撍劳鰰r能如此地達觀:妻子死去,他超越常理,“方箕踞,鼓盆而歌”〔3〕450;當(dāng)自己面對死亡時,則灑脫地說:“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3〕850。
莊子認(rèn)為,人作為社會的生命存在,必然要面對的毀譽、貧富等社會觀念與評價是精神自由的羈絆,能否擺脫和超越這些世俗的價值,是獲得澄澈、安寧心境的重要條件。在莊子看來,名利、毀譽、賢愚、窮達等社會評價和價值并非是人本性的需要,它們的存在只會破壞心靈的怡悅與寧靜。如莊子所指出的:“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薄?〕157在保全本性的理論下,莊子批評了“今之得志者”:“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3〕408。在莊子筆下,古時與當(dāng)世所追求的快意自適具有不同的層次。古人的適意并不是為榮華富貴,而當(dāng)世之人卻只以榮華富貴等感官欲望之滿足為人的追求。實際上榮華富貴不是人的本性所需,就如偶然寄托于身的外物,得之失之順其自然即可??梢姡f子是從一個高遠的視角看待名利、毀譽、窮達等社會價值和評價,因而世俗之見不足以困擾其心境的安寧。
當(dāng)然,莊子的高遠視角其實是摒除了俗世一切功利的修養(yǎng),這種修養(yǎng)是得以體道、證道的途徑。莊子的“坐忘”說即是這樣一種修養(yǎng):“顏回曰:‘回益矣?!倌嵩唬骸沃^也?’曰:‘回忘禮樂矣?!唬骸梢?,猶未也?!?,復(fù)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唬骸梢樱q未也?!眨瑥?fù)見,曰:‘回益矣?!唬骸沃^也?’曰:‘回坐忘矣?!倌狨砣辉唬骸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薄?〕205可見從“忘仁義”→“忘禮樂”→“坐忘”是一個逐步拋卻俗世之功利、機巧的過程,其最終也得以同于大道。在《天地》中,莊子以“全德之人”的形象很好地解釋了摒除功利之人對待毀譽等社會價值和評價的態(tài)度:“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3〕319可見“全德之人”心境明澈樸素,俗世的毀譽對他并沒有影響。“全德之人”也是莊子心向往之的理想人格形象。
人作為一種特殊的生命存在,有其喜怒哀樂等情欲。生命自由所追求的澄澈平和心境,必須超越這一“情欲之限”。莊子指出:“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yán)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3〕618莊子認(rèn)為,人的喜怒哀樂等情欲是對人本性的負(fù)累,更是破壞內(nèi)心平正、澄澈之物,是影響心靈寧靜的因素。莊子的態(tài)度是“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3〕539,也就是說將情欲排斥在心靈之外。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的內(nèi)心就可逐漸安靜,安靜就能明澈,明澈之后就能順任自然而精神無待,進而得到生命的自由?!肚f子·德充符》謂:“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薄?〕165也就是說,莊子并不否認(rèn)人的喜怒哀樂之情,而是主張不以情欲影響心靈的寧靜,才能獲得精神的自由。莊子筆下的“真人”就有著心無情欲的表征:“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薄?〕169從另一個角度看,莊子“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的修養(yǎng)其實也是采取順應(yīng)自然的方式來對待情欲:“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薄?〕169喜怒如同四時運行一般自然,當(dāng)然就能夠不因情欲而擾亂內(nèi)心的清靜平和狀態(tài)了。也就是面對著現(xiàn)實的羈絆、痛苦,心靈并不隨之波動,寧靜的心態(tài)、內(nèi)在的怡悅不會因之而打破。
正是因為超越了有限自然生命、社會遭際和個體情欲,莊子可以了卻生死之限制,無名利之執(zhí)著,無情欲之牽絆,進而完全超脫于自然、社會、自我。故而,此等狀態(tài)下的心靈是徹底虛靜的,生命是自由的。
如何認(rèn)識生命、安頓生命,這是亙古不變的永恒哲學(xué)命題,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同樣出于人生為苦的認(rèn)識,許多哲學(xué)家卻由此而走上了否定生命的悲觀主義道路。比如西方的悲觀主義者叔本華認(rèn)為人生是痛苦的,其出路是徹底否定生命意志,乃至最終否定了生命。從這個意義上看,莊子的生命智慧是積極的、可取的。誠然,莊子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也不可否認(rèn)的存在消極因素,比如他在面對人生痛苦和現(xiàn)實羈絆時,沒有從改變社會環(huán)境的角度去尋求解決問題的路徑,而把生命的自由訴諸于內(nèi)在精神,落腳于自我內(nèi)心的平靜。但需要指出的是,盡管跨越了千年的時空,人的生命仍然未從物欲、名利等現(xiàn)實的羈絆中解脫出來。也就是說,昔日莊子面對的生命問題,時至今日我們?nèi)孕杳鎸?。因而,莊子關(guān)于生命智慧的哲思依然有其可取之處。
首先,啟示我們應(yīng)該把握好生命本真與物欲之間的張力。莊子認(rèn)為,生命的本真在于追求生命的自由。但是觀之于今人,往往沉溺于對物欲的孜孜以求。實際上,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中面臨的各種問題,若依照莊子的視角,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過度重視生命本真之外的許多東西。莊子主張任運超脫,不為物所役使,其謂“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3〕18,主張“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3〕498人活一世,從某種角度說,其實是一場生命與物欲的對壘。如果將人生的價值追求定位于無法窮盡的物欲,那人生的煩惱與痛苦將是無盡無止的?,F(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很大程度上是糾結(jié)于“生”與“物”的對壘之間,不能知足安然。而在莊子看來,“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3〕625,人生如果陷入無休止的爭利爭名的境況,那焦慮和不安是無法擺脫的,生命的本真更是無法獲得的。莊子對生命本真的思考,啟示人們從世俗的名利漩渦中轉(zhuǎn)移出來,從而引導(dǎo)今人消解為物所累的焦慮和煩躁。人生而有欲,從人類文明來看,往往是生產(chǎn)越發(fā)展,財富越豐富,而人的欲望越勝。節(jié)制欲望,知足知止,雖是古來便有的思索,卻也是常思常新的命題。欲望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動力,不能否認(rèn)的是,過多的欲望,過度的訴求,不僅無益于社會,而且影響人的健康。從價值實現(xiàn)的角度而論,人的生命是追求一切其他價值的基礎(chǔ),是尋求人的全面發(fā)展乃至社會發(fā)展的載體。如若不能很好地調(diào)整生命與物欲的關(guān)系,必然影響人以恰當(dāng)?shù)?、合宜的狀態(tài)追求自我價值、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或者說,只有調(diào)整好生命與物欲的關(guān)系,才能以健康的狀態(tài)、充沛的精力去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彰顯生命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來看,莊子的生命智慧中對物欲的批判,強調(diào)不為物所使,不為欲所牽,不啻為贈給現(xiàn)代人的一劑精神上的“清醒方”。
其次,啟示我們應(yīng)該從更為高遠、廣闊的視域來看待生命。莊子認(rèn)為,超越于現(xiàn)實之外還有精神的自由,這種自由的獲得不是依靠感官愉悅的體驗,而是依靠我們用哲學(xué)理性去看待生命、去超越生命,是依靠內(nèi)在心靈的怡悅、寧靜而體證的精神自由。就像莊子筆下的“與造物者同游”,“游無何有之鄉(xiāng)”,“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一樣,只是憑借哲學(xué)的理性與反思去獲得的。這種境界高遠而廣闊,它是一種天地物與我為一的精神體驗。這種超越于現(xiàn)實的境界讓我們從日常的狹小時空中解脫出來,從更加高遠、寬闊的視野去看待生命、俯視人生。當(dāng)我們也努力地去接近、追求這種境界的時候,必然能夠讓自己從一己私利中超脫出來。誠如劉笑敢先生所言:“追求逍遙境界的過程本身,不論你達到哪一個層次,都會在不同程度上改變自己在不幸中的心境,得到不同程度的精神怡悅的感受?!薄?〕這種生命境界是哲學(xué)理性的結(jié)果。莊子看待生命的立場和視角,對我們?nèi)绾慰创某脚c解脫是有助益的。人的自然生命總是有限的,是不能逃離時間和空間制約的,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選擇和回避的事實。但是,也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rèn)為,人的生命的價值必須超越于具體的、有限的自然生命,啟發(fā)我們從更高的主體立場來看待自我的處境,去踐行自我的價值追求。事實上,當(dāng)我們自覺地把自我生命與一種無限的人生價值探求相結(jié)合時,一個人的胸襟就會開闊起來,一個人的氣度就會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