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文君
一
從橡木街五號走到十七號,要拐好幾個彎。每個拐角的草坪后面都有幾幢挺大的房子,走廊拱門裝飾得像教堂的,應(yīng)該比較有錢吧。式樣相對簡單的房子會沿著四周種上許多花木,看上去也很不錯,給人的感覺這些房子的主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撕芫昧?。路過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發(fā)現(xiàn)這些房子大部分時間沉浸在寂靜中,哪怕陽光普照,也有一種獨處一隅的冷清。
十七號是這條街的最后一個住家,邊上的碎石小路通向后面的山頂。山不高,當(dāng)?shù)厝私兴壤∩?,樹挺密,里面有點陰森。走另一條路下山,沿途只有籃球場、大得驚人的加油站和消防中心,沒什么可看,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每次都是走到十七號這兒,點根煙,看看布林斯特家的綠房子,從墨西哥移植過來的巨型仙人掌,就往回走了。
羅賓娜說布林斯特會中文,他舅母是上海人,他退休后還特意去過一次上海,想找找舅母以前住過的地方。
“不過,你最好別跟布林斯特說什么,他有點怪,是橡木街的怪人?!?/p>
“他精神上有問題?”
羅賓娜努起嘴搖搖頭:“如果有人說他看見了第四維第五維的空間,你信嗎?反正這里沒人相信他?!?/p>
我們談?wù)摬剂炙固氐臅r候,是我住到安妮家的第二個晚上。因為時差,我仍然睡不著,坐在地板上和羅賓娜聊天。她穿著黑色的絲質(zhì)睡衣,光腳穿著高跟拖鞋,頭發(fā)解開了散在肩上,和白天的文質(zhì)彬彬不太一樣。
她是煢子的新朋友。去年某天我跟煢子說起想去國外住一陣,可是英語不行,煢子給了我她的電話和郵箱號。之后,我們在郵件上談妥了住處、房租和伙食費。她從來不問我來美國來LA除了我自己說的“換換思路”“看看博物館美術(shù)館”之外還有什么別的目的。
幾個月前她另外找了房子,已經(jīng)從安妮家搬了出去,為了陪我,才又過來耽擱兩晚,幫我解決電腦上網(wǎng)問題,教會我坐公交車、去銀行取錢、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找人幫忙這些事。
中間我們還談到我喜歡的歌手萊昂納德·科恩,那老頭八十二了,自己寫歌、自己唱、自己編曲,還寫小說、寫詩,活得太酷了。然后我們又談到在國內(nèi),老是會遇到的“狼”和“魚”。“狼”的壞是看得見的,擺明了占盡一切好處,不管有沒有威脅到他們的利益,隨時給你一腳。不過,“狼”好躲,“魚”就難防了,他們長著一張好人的臉,我們?nèi)四?,又總是需要朋友的。“魚”們剛上來時太像朋友了,有那么多東西跟你合拍,等他們有機會游近你,張嘴咬你一口,迅速游走,再不來搭理你,除非你有再咬一口的必要。
“有一種人,我叫他們‘鷹犬’,更討厭,看你面生就欺壓你一下,每個機關(guān)養(yǎng)著一大群?!绷_賓娜放下手里的杯子,側(cè)過身,舒服地伸長了腿。
她的腿膚色黃黃的,臉小小的,黃黃的,像是還沒長開?!澳阋稽c都不化妝嗎?”我問她。她說:“不想在這上面花時間?!彼诌肿?,像個大學(xué)畢業(yè)跑來讀書的女留學(xué)生。其實她在這兒七年了。我說:“這樣更好,不化妝,不戴珠寶,看起來年輕?!彼f:“不是的,美國人都這樣,平時穿得挺隨便,最主要的是,我的心老了。”
“你看!”她忽然蹦起來挨近我,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給我倆按了一張合影,舉著手機說誰看了都不相信我比她大八歲。
屏幕上她的臉比現(xiàn)實中多了一些憂愁。我的心動了一下,仿佛一剎那接近了她的內(nèi)心——她所以憂愁的原因,不會只是因為工作,而是因為無所不在的“狼”們、“魚”們和“鷹犬”們??墒侵钡轿覀儚牡匕迳限D(zhuǎn)移到床上,關(guān)了燈,談興很濃地又聊了好一會兒,仍然沒有聊到她是不是結(jié)婚了,和丈夫或者男朋友關(guān)系怎么樣。睡意蒙眬之前,我們倒是又談起了布林斯特。
“他有太太嗎?還是一個人???”
“以前有的,好像起了一場大火,燒掉了重要的東西,之后不到五年就死了。他這才搬到橡木街來?!?/p>
“他搬來多久了?”
“這個,五六年吧,我猜。”
“你去過他家?”
“去過?!?/p>
“怎么樣?你害怕嗎?”
“害怕倒也談不上,不過,他會把你拖在他的話題里不放。他還有只見鬼的斑鳩。”
“斑鳩?那不是生活在野外的鳥嗎?”
“所以說啊?!?/p>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她:“他長得怎么樣?”
“還行吧,如果只看他的臉。他有點像樵夫,以后你就知道了?!?/p>
二
橡木街沒有咖啡館,也沒有超市、面包房,安安靜靜的,很合適散步。在這兒我學(xué)會跟難得一見的鄰居問好,對他們微笑。至于我是誰,為什么在這兒,準(zhǔn)備待多久;反過來,他們是哪一年從哪兒移民過來的,家里有幾個人,什么職業(yè)——這些必定會談到的話題,都是我說不清楚的。
羅賓娜逢人就介紹我是作家,出過書,在國內(nèi)很有名,來LA尋找靈感,想寫一本跟LA有關(guān)的書。我只有慚愧和發(fā)笑,沒辦法更正羅賓娜言過其實的地方。怎么跟他們說呢?我只寫過幾個不成功的獨幕劇,出版了一本散文合集,不管在文學(xué)界的哪個圈子都像個陌生人。
有羅賓娜當(dāng)翻譯,安妮笑著問我會把她寫到書里去嗎?我也笑著回答有可能。等到羅賓娜帶著絲質(zhì)睡衣高跟拖鞋離開,我只能用有限的短句和單詞告訴安妮:我餓了;這個很好吃;我想來杯咖啡,加奶,不,不要糖;我喜歡藍(lán)色,藍(lán)色的我都喜歡,大海,天空,夜晚……卻拼不出完整的句子與她談?wù)勊慕?jīng)歷,談?wù)劜剂炙固厥莻€怎么樣的人。
忘了是來LA的第七天還是第八天,晚飯前,我換上布鞋,從安妮家出來,走到橡木街終點。一個男人正沿著碎石小路從山上下來,手里的玻璃壺內(nèi)裝滿了跟著他走路的節(jié)奏晃蕩著的金黃色液體。在十七號門口,他停下來拿鑰匙開門。
他是布林斯特?
這人個子不太高,臉色白凈,完全不像六十五歲的人。
“你住安妮家?”他開了門,突然轉(zhuǎn)過頭大聲問我,居然是上??谝?。
我有段時間以為有機會在上海住下來,拼命學(xué)過上海話,因為學(xué)不好,有人揶揄我是美國人講上海話,我現(xiàn)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就是那種轉(zhuǎn)不過彎來的生硬。他顯然比我更甚。
“布林斯特先生?呃,下午好?!蔽艺泻羲?,想起羅賓娜的話,有點猶豫要不要再說幾句。
“你每天散步?”他揚著眉毛笑,好像我是他的老熟人。
我告訴他老是坐著不太好,而且這條街我也熟悉。
“哦?那你一定聽說過我的斑鳩!”
這么快就提到斑鳩?我跟他開玩笑:“為什么是斑鳩,一般不是都養(yǎng)鴿子嗎?”
“為什么要一般?比方說你,會去寫一個一般的誰都聽過的故事?有意思才重要。”他直視著我,“你是作家,這個你比我清楚?!?/p>
他嚴(yán)肅得讓我驚訝。這是否就是“把人拖到他的話題里不放”的開始?我還驚訝他怎么知道我,他看上去跟誰都不來往。
他又露出微笑說:“我講話就是這樣,習(xí)慣了會很好。進來坐坐吧?”說著,他走進屋動作很快地拉起窗簾,窗也打開了,郁暗幽悶的客廳頓時涌進風(fēng)和傍晚柔和的陽光。
“美國人的房子都這么大?”我往四周看了一圈。
“你找斑鳩?它今天不在?!彼形译S便坐,同時晃晃手里的玻璃壺,說得把這個放下,然后走另一扇門出去了。
長沙發(fā)上鋪著奶黃的沙發(fā)布,上面有兩個紅色的靠枕。沙發(fā)兩邊對稱地放了綠葉植物和落地臺燈,燈罩也是奶黃色的,再配上茶色地毯、白色電視柜、帶白色網(wǎng)紋的厚實的窗簾,真不敢相信這個老單身漢這么愛干凈。
我想這地方能發(fā)生什么詭異的事呢?除了那只不在的斑鳩。角落里有個比我還高的金屬支架,估計是斑鳩的地盤。它經(jīng)常不在嗎?可難道它不需要水和食物?客廳里隨便哪兒都沒看見這兩樣?xùn)|西。
“來杯加奶的咖啡嗎?”布林斯特的聲音在整棟房子里回響。
我說來之前喝過,這會兒不需要。我坐到沙發(fā)上,貼近開著的窗子。我這是要做好跳窗的準(zhǔn)備?我嘲笑自己。我不信任他,就算羅賓娜沒告訴過我,我也不信任他。但我掃了一眼茶幾上的保健品廣告,順著斜照在茶幾上的光柱看到窗外,剛好能看到自己靠著抽過煙的巨石和大樹,于是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心情。
一個活得好好的、有很多朋友、前途不錯的女人,這個時間應(yīng)該正忙著梳亮頭發(fā),換上高跟鞋,準(zhǔn)備去餐廳與人共進晚餐,不會站在這么一個地方抽煙。如果布林斯特看著電視,往嘴里填著咖啡餅干,抽空溜一眼窗外的我,看到的會是一個茫然的、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的女人,而且一臉孤獨。經(jīng)驗告訴我,他也差不多,稍后就會談起他一成不變的話題,把我卷到他的世界里,像某些美國小說里那些失敗的男人,一點點露出他們的窮極無聊、尖酸猥瑣,那時沙發(fā)臺燈的顏色再溫暖,也不能挽回我的沮喪……
布林斯特進來了。他脫掉了外套,肩膀和關(guān)節(jié)處戴了護套,這幾個部位比別的地方鼓出一點,難怪羅賓娜說他像樵夫。只是,這種結(jié)實讓人不大舒服,它不像是鍛煉出來的,而是為了頂住什么似的一點點攢著勁長出來的。
除了一杯金黃色的酒,他還拿了瓶裝汽水,超市常見的咸味檸檬汽水。
“你可能更愿意喝這個?!彼柭柮济?,遞給我汽水,表明他很明白我擔(dān)心什么,接著拉出一把折疊椅,把自己裝進去,湊近杯子,很深地啜了一口。
“這是山那邊買的?”我想到剛才他拎著的東西。
“不然是什么?汽油?”他笑起來。
我說我就是這么以為的,要給他的什么玩意兒加油。他點點頭說:“所以說,世界并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彼粲兴嫉刂币曋胺?,好像那兒還有一個人。又喝下一口酒之后,告訴我:“你絕對不相信,我的斑鳩會回到過去?!?/p>
三
布林斯特發(fā)現(xiàn)他的斑鳩會回到過去,是他妻子逝世后的第二年。那時,他們已經(jīng)在離失火燒毀的房子不到兩英里的地方重新購下一套房子。房子的構(gòu)造格局和失火的那幢比起來簡陋很多。有時,他忙了一天從外面回來,望著圍墻上的雉堞,房頂上聳起的煙囪,開闊的大玻璃窗,會以為自己走進的還是那幢房子,它沒有被燒毀,沒有發(fā)生過悲慘的、讓他一想起來就覺得窒息的意外事故。讓他高興的是,妻子好像跟他一樣平靜地接受了這種命運。如果這不是命運,又是什么呢?她喜歡音樂,從她父親那兒學(xué)得一手好琴技,卻始終遇不到機會給自己贏得名聲,在學(xué)校里默默無聞地當(dāng)著音樂老師。她的父親和兩個女兒在十年里相繼死去以后,她一心想建起一幢堅固的房子,眼看著實現(xiàn)了,誰能想到會燒得只剩一堆石塊。
她去世以后,有人告訴他好幾次看見他的妻子在老房子的廢墟前坐著,一待就是半天,他才意識到她心里的痛苦遠(yuǎn)遠(yuǎn)大于他看到的。這種猜測讓他難過,他索性賣掉新購的房子搬到了這里住。房間里的這些東西都是前任戶主的,不會讓他想起什么——除了那只斑鳩。它是妻子生前的寵物。
他還記得它飛來那晚下著大雨,妻子推醒他,說窗臺上有只鳥。他開了窗,看到它被雨淋得濕透,縮成一團。妻子可憐它,在窗臺上放了個墊子,讓它棲身。天氣好轉(zhuǎn)后,他們以為它要飛走了,它卻好像失去了回去的方向。妻子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妻子每天看著它在窗臺上踱來踱去,稍稍不見,便猜測它飛到哪里去了,還會不會飛回來。妻子走后,他本來已經(jīng)把它丟在和妻子生活過的地方,由它自生自滅,可是搬過來住沒多久,它就聞著他的味道,不,也許是聞著妻子殘留的味道找來了。他用了很多辦法噓它、咒它,不給它喂食喂水,就是趕不走它。新結(jié)識的女朋友來了,它待在邊上,聒噪著,發(fā)出讓人心煩的叫聲。
一個早晨,他起床后發(fā)現(xiàn)窗臺上空空蕩蕩,沒有那只鳥了,以為它終于放棄他了。他覺得輕松,覺得把他和過去拴在一起的最后一截鐵鏈也掙斷了。過去的東西就應(yīng)該讓它過去。他刷了牙,洗了臉,換上新買的襯衫長褲,出門上班了??墒堑人麕е殉粤素S盛的晚餐回來,發(fā)現(xiàn)斑鳩已經(jīng)先于他回來,靜靜地站在桌上看著他。他呆了一呆,消失了一天的記憶像團黑暗無比的棉花膨脹著把他包裹起來送回過去。他走近它,充滿疑竇和威脅地看著它,問它為什么,去哪里了,在搞什么鬼。它似乎不安起來,眨著眼珠,在他的書和電腦鍵盤上來回走動,卻顯然不想離開。
“讓它待在那兒好了,它不是很可愛嗎?”女友不知情,上前逗弄它。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有一陣真想殺了它,把它連皮帶毛地砍得粉碎。女友走后,他才看到書和電腦鍵盤的空隙里藏著一粒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是妻子的舊物。它曾和另外一些東西在火災(zāi)中不知下落。
它是怎么被找到,并且準(zhǔn)確無誤地出現(xiàn)在桌上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慢慢地,每次斑鳩失蹤后又回來,家里都會出現(xiàn)一件他以為消失在火中不存在的東西:一粒鑲在妻子項鏈上的珍珠,一只燒壞了表帶但表面完好的手表,一張妻子的小照,一個女兒玩具上的十字小徽章。諸如此類。
“我思考了很久才明白它會回到過去。按照霍金說的,霍金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他露出松了口氣的樣子,費力氣地試圖讓我明白,按照霍金的理論,三維空間之外加上時間構(gòu)成四維空間,在四維空間里生物能看到過去時間軸線上任意一個點,就是說,進入四維空間后,每個當(dāng)下的我都能看到之前的我,不管是前一分鐘,還是前一秒鐘,前一小時,前一天,更久以前……
我也大致弄懂了斑鳩回到過去的意思,它不僅回到過去,還把屬于過去的物質(zhì)帶回到眼下的維度。他曾經(jīng)對那些東西刻意逃避,慢慢地卻感謝他的斑鳩把它們帶回到這里,特別是他退休以后,最近幾年和他有交往的人一個個從他的生活圈中退出去,才發(fā)現(xiàn)讓他難以忘記的還是過去的那些東西。如果不認(rèn)為那些東西是痛苦的,就真的不再給他帶來痛苦,它們就像過去歲月凝成的在火山灰中閃耀著光芒的稀有金屬。
那天,我離開布林斯特家,走在路上心情很復(fù)雜。
我想,他是不是真的有點瘋???
還有更合理的解釋嗎?他又不是科學(xué)家,沒有哪個科學(xué)家會這么輕率地得出結(jié)論。
可他如果是一個瘋子的話,我怎么可能聽了這么久,還認(rèn)真地跟他交換了電話?
“這樣,斑鳩回來了,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到時你過來看一看?!彼沁@么說的,“你寫東西,這才是有意思的?!?/p>
我回味著他的話,當(dāng)時自己竟然沒有拒絕的勇氣。這就是羅賓娜說的那種力量?把你拖在他的話題里不放的力量?不過我更相信這是因為我軟弱,不管對方精神有沒有問題,我都缺少拒絕的勇氣。
四
很多人不知道一本書是怎么產(chǎn)生的(一篇文章、一出獨幕劇也一樣),他們以為我今天坐了趟火車,明天就會把坐火車的經(jīng)過寫下來。換成吃頓飯、談次戀愛、做次手術(shù),也一樣能寫成書。每次有人在飯桌上很認(rèn)真地說“你可以把這些話寫下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難道問他,你自己干嗎不寫?可是為了我們脆弱的關(guān)系不至于當(dāng)眾崩塌得太難看,我總是軟弱地說:“嗯,聽上去是有點意思?!?/p>
所以,布林斯特坐在折疊椅上,交叉著腿,跟我說“你可以把這件事寫下來”,我一點兒沒覺得意外。
茶幾上放著他招待我的派,這是他的早餐,超市買來冷凍的,大概在微波爐里熱過了頭,露出黏糊的蘋果片,看著就沒食欲。忽略他每天吃這種東西過日子,忽略他鼓出來的肚子,只看他白凈的臉、輪廓依然很好但稍稍松弛的下巴,算得上英俊。他的目光在斑鳩身上一點一點地移動,簡直不是在看它,而是在贊美它。
它趴在沙發(fā)邊的綠葉植物上,淡灰和深灰相間的羽毛,脖子上有一圈珍珠一樣的白點。我進來后它從支架上飛了出去,翅膀從我頭頂扇過,發(fā)出呼呼的風(fēng)聲,把我弄得措手不及。布林斯特叫我別擔(dān)心,它會回來的,說著他給我端來加奶的咖啡。
稍后,他鄭重地向我展示它這次帶回來的東西——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報社新聞部實習(xí)得到的一枚紀(jì)念章,白色堅硬的鋼質(zhì),做成小小的喇叭形,意思是向世界發(fā)出強勁的聲音。這時我聽到它飛了回來,“噗”地落到綠葉植物上。之后它一直沒有離開那里,偶爾把腦袋轉(zhuǎn)向我們,眨著小小的猶如鋼質(zhì)一樣堅硬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的鳥。但也許,誰知道它身上是不是還被賦予了別的什么。
“火再大也不會把東西都燒成灰燼,這些東西剛巧掉進石縫,又剛巧被它啄出來,完全有可能?!蔽以囍尣剂炙固馗淖兯悸?,可他根本聽不進,手里緊緊捏著那枚寶貴的紀(jì)念章,告訴我他研究了很久,樓上他的房間里有幾十個筆記本,我應(yīng)該去看看。我真的應(yīng)該去看看,他會讓我看的,每一本都密密麻麻記滿了圖書館查來的資料和案例?;艚鸬睦碚撝皇瞧渲幸粋€部分,那家伙的確是個天才,他費了很多功夫去弄清每一維和每一維的關(guān)系,從一維到十一維,它們其實都是一個點,從一個點開始,最后回到一個點,只不過第一個點一無所有,后一個點卻包含了無窮和無限的可能性。那真是一段艱難的過程。最讓他覺得意味無窮的是四維和五維,它們一個回到過去,像回放的慢鏡頭;一個指向未來,能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真是不可思議。美國研究這方面的人很多,哈佛、加州理工,好多大學(xué)都有這方面的醫(yī)學(xué)博士、心理學(xué)專家。要是沒遭遇失火、喪妻這樣的事,他也會像普通人只在乎吃點什么喝點什么、去哪兒度假,永遠(yuǎn)不會去試著理解人和人的相遇背后需要多么深厚的條件——那簡直是一盤精妙的、不容一點差錯的棋局——包括失去親人、失去心愛之物的痛苦,從身邊哪怕很小的跡象來發(fā)現(xiàn)這些親人、這些心愛之物并沒有離開,而是依然存在著,只是活著的人大多不知道怎么發(fā)現(xiàn)而已。
他的話又快又密,有些我根本沒聽清楚什么意思。支撐我坐下去的就是“你可以把這件事寫下來”。一直以來,我最缺乏的就是一部有分量的代表作,每次有人問我寫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努力跟上他的思路,不時拋個問題給他:想過整理這些筆記本出版嗎?有人理解你嗎?有沒有人過來看你的斑鳩?……可是不久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走在冬天荒涼的海灘上,一個浪接著一個浪打下來把我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只有在前一個浪和后一個浪的空隙里得到片刻的安靜,直到我發(fā)現(xiàn)暮色籠罩下來,四周的干凈整潔被陰郁所替代。我一邊還想再等等,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寫下來”,一邊越來越想走。看著他的嘴,好不容易從連續(xù)的翕動中找到一個停頓,放下捧在手里的咖啡杯,站起來說我得走了。
他面帶遺憾地說:“怎么,要走了?還沒有聽你講講你的過去呢?!?/p>
“是嗎?”我以為他根本沒想過打聽我的過去,“和你的過去比起來,我的過去實在沒什么好說,簡直不值一提?!?/p>
他反駁說:“這么想不對,有句話是怎么說的,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等待講述的故事,關(guān)于歷險和生存的故事……”
“Maybe,”我模仿安妮輕松的語氣,發(fā)覺這可真是個絕妙的可以用來打發(fā)一切人的好詞,“可能,有可能……”我輕手輕腳地靠近斑鳩藏身的枝葉,朝它招招手。
暮色把他吞沒在門口的幽暗中。只有他的臉仍是白的,白成半透明,帶著肅然的孤寂的神色。不過那可能是我想出來的。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就像他剛才看的也不是斑鳩,而是他那早已消失的過去吧。
又拐過一個彎,我就看不到他了。
這是橡木街上人最多的時候,我跟鄰居打招呼說我去了比利小山。
“那兒有趣嗎?”他們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相信我的話。
晚上,我去浴室,看見安妮洗好盤子,蜷在沙發(fā)上抽煙。我問她:“布林斯特是不是瘋子?”
“為什么?”她眉間攢起一個肉團。
我費力地告訴她:“他會中文,下午我在他那兒,聽他講過去的事?!?/p>
她聽懂了,松開那個不祥的肉團,平靜地看著我說:“他是個有很多悲傷的人?!?/p>
⊙ 劉 年· 瑪旁雍措
本期插圖作者
/?劉 年原名劉代福,喜歡落日、荒原和雪,出有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行吟者》,散文集《獨坐菩薩巖》。
五
羅賓娜的侄女從芝加哥過來,羅賓娜開車帶上我一起去G美術(shù)館看了一下午畫。那女孩在CHI讀藝術(shù)史,正好給我們充當(dāng)講解。要不是她,我根本不知道朱利亞諾是誰,怎么死于一場陰謀,也不知道面前這幅畫是朱利亞諾的系列側(cè)面肖像中最大的一幅,還把棲息在窗沿上的斑鳩誤以為鴿子或什么鳥。
“這是斑鳩。畫在這里代表哀悼?!迸⒄f。
“啊,確定嗎這是斑鳩?”我想到布林斯特和他的斑鳩。
“講解上這么寫的。民間傳說斑鳩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在伴侶死后仍會終生忠誠?!迸⒄f。
“那是美國人的說法吧,我們中國人講鴛鴦終生忠誠的。而且,這畫太陰郁了,我不喜歡?!绷_賓娜避之不及,去看別的畫了。
“這畫陰郁嗎?”我在畫前又站了會兒,看看神態(tài)謙和的朱利亞諾,看看斑鳩,想找到一點和現(xiàn)實的斑鳩相通的秘密。
“他可是英雄,美男子。石膏像里兩個美男子,一個大衛(wèi),一個他,我們都叫他小衛(wèi)?!迸⑿χ咛咄?。
“英雄?”就算斑鳩代表忠誠,布林斯特和英雄隔得也太遠(yuǎn)了吧?
之后我們順路去了海邊。我和羅賓娜在沙灘上喝飲料聊天,那女孩穿著比基尼和兩個剛認(rèn)識的美國男孩一直在附近戲水。
“她這代人和我們真的不一樣了?!绷_賓娜無奈地說,“你覺得嗎?我們這些人會玩就不會讀書,會讀書就不會玩,哪像她們,什么都懂,什么都精通。”
今天她的臉仍是黃黃的,兩眼無神,好像連續(xù)忙碌了不止兩個晚上,卻一無所獲,看什么都一股懨氣??晌耶吘购枚嗵鞗]說話了,不想浪費這個機會,想起來LA之前的困擾,說我倒覺得我們這代人身上總有點莫名其妙的束縛,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放開也放不開,反正到她們這兒已經(jīng)沒有了。
“有一點,”羅賓娜說,“可這不能怪別人。她媽媽上個月出車禍去世了,看得出嗎?”
順著羅賓娜的目光,我看到遠(yuǎn)處起伏的人群中那片鮮艷的玫瑰紅,像一枚涂得閃閃發(fā)亮的指甲。兩個男孩一左一右在她邊上,晃動著金發(fā)和結(jié)實的大腿。
“他們表達情感的方式和我們不一樣吧?”我說,“其實,你想,對我們的父母來說,我們也是沒心沒肺的?!?/p>
“可她們不管做什么都比我們更理所當(dāng)然,我就很難這樣。反正有幾年做什么我都矛盾得厲害,總是考慮別人,可我自己呢,誰考慮我?”羅賓娜搖搖頭,“算了,不說她了,你這些天去了哪兒?”
我想著要不要說去布林斯特家的經(jīng)過,結(jié)果還是說了,包括安妮那句話,“他是個有很多悲傷的人”。
她努努嘴,好像早知道我會去,問我:“你自己的感覺呢?你不是最相信直覺?”
我說:“開始是懷疑他不正常,可他有他的理論依據(jù),沒信口開河,這點得承認(rèn)?!?/p>
羅賓娜若有所思了一會兒說:“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他自己夜里回到廢墟把那些東西找出來的?還有可能,他當(dāng)年就找出來了,儲存在哪兒,清醒的時候他肯定是不愿意面對,他要活下去,就得忘了那些,可是夢游的狀態(tài)下他不能控制地把它們一樣樣給翻出來,再給它們的出現(xiàn)找了個合理的理由。”
我說:“這不是夢游殺人的翻版嗎?忘了書名了,寫的是國外有個警察介入調(diào)查一宗殺人案,調(diào)查到最后發(fā)現(xiàn)兇手是自己,被害人是他夢游的時候殺的,他在現(xiàn)場找到了自己的特征?!?/p>
“是嗎?沒看過?!绷_賓娜說。她好像在想別的,思緒飄浮。果然,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沒覺得他有潛在的危險?我說有一點,特別是他說話停不下來的時候。
“記得我當(dāng)時特別提防他跳起來打我。其實他都沒站起來,可我就是提防他失控打我,把我抓到他的浴缸里,放滿水,就像有人毀掉他的房子那樣毀掉我。我不騙你,當(dāng)然咯,”她看看我,“你一定覺得我太夸大了,有這種念頭,不過,”她的眼神犀利起來,“別忘了,你是作家,你有這種興趣和習(xí)慣,想把他挖開來看看,我可不愿意,我只想離這種人遠(yuǎn)一點?!彼柭柤?,飛快地掠我一眼,偏過頭朝遠(yuǎn)處的海面望去。
她那一眼充滿了對我的輕蔑。我有點不安,她當(dāng)初告訴安妮我是作家時的熱情,只是一種社交手段吧,為了不認(rèn)識的人在光環(huán)下迅速拉近距離。也可能她另有隱情,不方便告訴我。這只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也許還有幾次,至少還有一次,她會送我去機場直到我過安檢,我不知道那時我們又能說什么。
就在這幾分鐘里,一股陌生的氣流涌進來,插到我們之間,撥動著,把我們往相反的方向撥開。我再也靠近不了她的內(nèi)心,同時成功地掩飾了自己。在短暫的沉寂中,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仍在沙灘上跳躍的女孩身上。她的舉動提醒我來LA的真正的原因,在“換換思路”“看看博物館美術(shù)館”之外,還想“碰碰運氣”,人在陌生環(huán)境里不經(jīng)意降落下來的那種運氣,這得由一個人,一個認(rèn)為你在某一點上存在可取之處因而欣賞你的人帶給你,幫你打開一扇意想不到的門。一本書,一片風(fēng)景,帶來的作用究竟是有限的。
可我喝著果汁,對著波浪翻卷的海面從近處望到遠(yuǎn)處,又從遠(yuǎn)處望到近處,突然悲哀地意識到我這種人是碰不到運氣的。比如此刻,我應(yīng)該在大海里,管他美國人加拿大人,還是非洲人南美人,只要能陪著我,讓我愉快。
問題是什么在束縛著我,把我牢牢地按在椅子上?羅賓娜也差不多,她沉默了一會兒,突兀地從高腳凳上跳下:“我去叫她,都要吃晚飯了還不回來?!彼碌缴碁恋陌桌俳z衣領(lǐng)消失在暮色中,只剩下一個裹在黑套裝里的堅硬的背脊,一邊躲閃,一邊往前,挨近那片亮麗的玫瑰紅,像一粒小小的燃過的火柴頭。
六
十來天后,我在超市碰到布林斯特,第一個念頭就是,他真跳起來打過人嗎?陽光照在他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神采。可聽見他問我,為什么不去喝咖啡了,因為斑鳩?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是?不是?我都不想說。我關(guān)上冷柜的玻璃門,下意識地站到他夠不著我的地方,問他斑鳩又帶什么回來了?他說今天想聽你說說自己,順便去那邊喝杯咖啡。
走到盛著咖啡的暖壺那兒,我想了想,說上回是在他家喝的,今天我請他。他的眼睛像剛離開幼兒園準(zhǔn)備進入小學(xué)的小男孩那樣眨了眨,說第一次有中國人請他喝咖啡。這種禮貌性質(zhì)的受寵若驚,我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只要不談斑鳩,他看起來完全正常嘛。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忽然想到自己是個女人,有吸引男人的天性。為了掩蓋這一點,我問起他舅母。羅賓娜說過布林斯特的舅母是上海人。
“哦,”他滿足地靠到椅背上說,“她是資本家的女兒,很聰明,又漂亮?!?/p>
那是當(dāng)然的,很聰明,又漂亮。我感覺到這兩個詞的意味深長,她的命運一定奇特到他無法了解,不知道怎么去說吧。天藍(lán)極了,太陽透過棕櫚樹投下扇形的陽光。前些天煢子還在微信里問我到了國外有沒有艷遇,實際情況卻是我和一個老年人坐在比國內(nèi)任何一家咖啡館都簡陋的地方喝一塊八毛五美金一杯的咖啡。
我一邊替煢子嘲笑自己,一邊回想著出發(fā)前一天,收拾好行李,打開電腦給泰德寫郵件,說我要去LA一段時間。其實我已經(jīng)有三年沒收到他的郵件了。那會兒也是下午三點,只是沒有這么藍(lán)的天,這么寂靜的街道。之后我給媽媽和煢子打了電話,敷完最后一點自制的面膜,又檢查了一遍行李,沒再跟任何人聯(lián)系。
布林斯特曲起膝蓋和手臂,做出傾聽的姿勢。
他有一雙和善的藍(lán)眼睛,專注地看著我的時候,非常非常藍(lán)。要是他年輕一點,緊貼頭皮的頭發(fā)不是這么稀少,這么灰白卷曲,額頭不是有那兩條陡然顯得年長的皺紋,我多少會動點心。再早幾年,我也會往那方面想,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他喜歡我,愛我,想了解我,想和我結(jié)婚,這種故事那時一個接著一個。
可我講的卻不是那些流水一樣的故事,而是另外一件事——
“事情發(fā)生在前年冬天,有人找我,想讓我把一部電視劇改寫成書。說好先預(yù)支一半的錢,書出來不能寫我的名字。不寫就不寫。第一次拿這么多稿費,差不多夠我買個小公寓了。丈夫看見我扔在家里的售樓廣告也沒覺得意外。他知道我想有個‘工作室’想了好幾年了。
“我們也算是度過了婚姻危機的一對。
“你能想象嗎?離婚協(xié)議簽好了,最后卻一直藏在抽屜里?!?/p>
布林斯特不易覺察地側(cè)了側(cè)他的腦袋。這是在對我表示同情吧。
“當(dāng)然多米是一個原因。她是我女兒,她不愿意我們離婚。為了躲開一想起來就覺得還在耳邊嗡嗡作響的爭吵,我在郊區(qū)買下了一間小公寓。三十幾個平方,有廚房、衛(wèi)生間,窗外對著林子和空地,再遠(yuǎn)就是灰蒙蒙的地平線了。
“煢子說我膽子挺大,敢住沒幾個人的小區(qū),看來喜歡寫寫什么的人都有孤僻癥。我說就算是吧。不過,我原來只想著人少清靜,住下來卻發(fā)覺這小區(qū)是太冷清了,到了晚上,每幢樓只有三五個窗口亮著燈。迷迷糊糊還聽見過幾次哭聲。寒意從我背上滲出來。挺奇怪的,就像碰到了什么不該讓我碰的東西?!边@感覺不太好。我膽怯了一下,等那陣寒意爬過,才接著說:“時間一長也有人問保安,每次保安都說哪里有人哭啊,多半是附近的野貓吧?!?/p>
“有個鄰居,年紀(jì)和安妮差不多,說她挺后悔買了這兒的房子,走在樓梯上老覺得陰森森的,下雨天也是陰森森的。不久,她又告訴我有天晚上她樓上的鄰居吃火鍋,半夜胃疼出去買藥,看見有人躲在墻角邊燒東西,回來還在冒火光。早上上班前找過去一看,居然是衣服灰。聽了這話沒幾天,我下樓取郵件,看見對面的門開著。這扇門自我搬進來一直神秘地關(guān)著。我問保安知不知道搬進來的什么人?保安熱心地透露這里的房子有不少是鄰市的中老年人買走的,有些人會定期過來開窗給房子透透氣,退了休才住進來。說是鄰市的房子太貴了,不如把自己的房子留給兒女,自己搬出來住,這里房子便宜,環(huán)境好,空氣也好。
“我上了樓,那扇門依然露出條縫好像在歡迎我。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一熱,上前敲了敲門。門開大了點,朦朧中有個人半蹲著,腳邊的塑料袋里裝著亮晶晶的東西,堆了很高一堆。那人看清楚是我,她起先木然的臉變得怒氣沖沖,睜大兩只黃眼珠問我什么人,叫我出去,快出去!那樣子像是要沖上來推我。
“真是碰到瘋子了!我逃回家,心神不定了好半天。
“又碰到鄰居時,她聽我一說,拍手道:‘亮晶晶的東西,肯定是錫箔。’
“她還說她親眼看見兩個人進來的時候帶著骨灰盒,出去時空著手,裝骨灰盒的袋子沒有了。她母親過世,骨灰送鄉(xiāng)下安葬,裝過那種袋子。她認(rèn)得出。
“‘他們不怕嗎?’我說。
“‘怕?他們又不住這里?!?/p>
“‘不住這里?花錢買房子,擺個骨灰盒?’我覺得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關(guān)于小區(qū)有些住戶把房子拿來當(dāng)靈堂、祠堂、墓地傳得越來越像真的。連我丈夫也聽說了。他有應(yīng)酬出去吃飯,有人在酒局上提到我住的這個小區(qū)。我實在想不通,墓地再貴,比起一套公寓總便宜吧?說不定這是別的開發(fā)商眼紅這里的房子賣得快設(shè)的局呢。他說一套公寓存一兩個人不劃算,存上三代人四代人不就劃算了?我問他這到底是活人搶死人的地方,還是死人搶活人的地方?或者在空間意義上,活人和死人本來就身處同一世界,沒什么值得怕?
“下決心轉(zhuǎn)掉房子后,在西班牙旅行的煢子說我只知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些傳聞是不是真的我都搞不清。我怕的是那個黃眼珠女人。而且,搬走那天,我心里確實有一種夢想碎掉的感覺?!?/p>
布林斯特松開扶在杯口上的手。
“這事讓人詫異。”他的兩只手垂下去,掛在沒有扶手的椅子兩邊,“不過我以為你會講講你最愛的最難忘的事呢。難道你沒有值得回憶的往事嗎,讓你特別想找回來的?”
“我最愛的最難忘的,還能找回來嗎?”我說。我有點底氣不足,說不明白那種雷同的失敗感,每次我振作起來想往上沖一沖,就會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而易舉拔掉我的翅膀,讓我掉回到地上。
“我們找不回來,斑鳩可以,它聽到你的愿望會幫你找回來!”
“斑鳩?”我正在想它怎么可能聽到我的愿望,只聽半空仆簌簌一陣響,一團灰色的影子從前方掠過?,F(xiàn)在輪到我說“這事讓人詫異”了。
七
雖然“讓斑鳩聽聽你的愿望”有點可笑,過了幾天,我又坐到布林斯特那張奶黃色的長沙發(fā)上,喝著啤酒,不由自主地說起了泰德。
開始我沒想喝酒。開始,布林斯特說準(zhǔn)備了酸奶給我喝。結(jié)果冰箱里找出來的酸奶已經(jīng)過期一年多了。
喝第二杯酒時,我承認(rèn)讓我覺得愉快的時刻大都發(fā)生在喝過酒以后。
不過,我和泰德沒喝過酒。
我和泰德只見過一面。只遇到過那么短暫的一次,在國內(nèi),他從美國回來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
“那天,我打車去了煢子上班的地方,告訴她我可以解脫了,最新版本的離婚協(xié)議簽好了。煢子問我需要慶祝嗎?需要的話去吃火鍋吧。不過等她下班后,整個晚上她都打不起精神,說她累了一天,快要累死了。之后我們?nèi)チ怂矚g的品牌時裝店。她勸我買兩件好點的衣服,說九〇后都出來跟我們搶男人了,再不打扮打扮徹底沒故事了。
“我在煢子那兒擠了一晚上,早上沒跟她說一聲就沖動地走了,我在便利店吃著面包給她發(fā)短信,說我要回去了。當(dāng)我搭上去峽谷的旅游專線車,我收到她的短信,叫我好好玩。她還是挺了解我的。
“我需要一個人走走。
“到了峽谷,我也是專找人少地勢險峻的風(fēng)口站著。等到被風(fēng)刮得頭疼,腿也快站不住時,我打算找個地方把頭發(fā)梳一梳就回去了。就算認(rèn)識我的人也不知道我讀初中的時候頭上長了個東西,像皮脂瘤一樣,理發(fā)師說那東西不太好,卻也說不清怎么不太好。后來只要我情緒緊張,比如臨到大考,比如和男友拉鋸一樣的冷戰(zhàn),為要不要辭職離不離婚猶疑不決時,那東西就會潰爛,在后腦靠近右耳的地方弄出一塊淡黃的濕漉漉的疤痕??上词珠g門口排著長隊。太陽像黏稠的油潑在人身上。有人打起傘,有人拿紗巾罩住臉。正暴曬著,我頭上一沉,多了一頂草帽。
“這是開玩笑嗎?我看著背后我不認(rèn)識的人。
“他朝我點點頭,意思是‘你戴吧’,然后就站到男人的隊伍后。
“我戴著那頂編得很漂亮的草帽從洗手間出來,走到離出口不遠(yuǎn)的地方,又看見他。他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向一邊,露出半個沒有皺紋的額頭。
“之后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他要搭當(dāng)天晚上的航班回美國,實際上是深夜兩點。
“他就是泰德。這是他的英文名字。他沒說過他的中文名字。他不需要中文名字了吧,他移民LA十幾年了。他移民LA的機會比較好,他太太比他先來LA一年,所以簽證下來得很快。不過他出國的第二年他們就離婚了。因為趣向不一樣。他那時是個工作狂,他太太卻喜歡安定有規(guī)律的生活。
“這時三個黃袍僧人從我們后面趕上來,大步生風(fēng)的,一下走到很遠(yuǎn)的前面去了。他專注地看著他們,樣子挺吃驚。說他很向往僧人的生活,不過缺乏過這種生活的自制力。
“我說我每次都是絕望的時候想到寺廟或者宗教什么的,等到日子好過點,就又忘了。我們一邊說一邊笑,走向同一輛旅游專線車,而且坐到同一排座位上。一直裹在我身上從來不肯松開的束縛也好,戒備也好,忽然全都無影無蹤了。反而回到市中心我們挺尷尬,對視著,誰也不愿意第一個說‘那么我們就在這兒再見吧’。
“后來我們?nèi)チ宋液蜔ψ尤ミ^的火鍋店。聽著他的手機音樂,從他前妻和女兒聊到同性戀,聊到有的地方已經(jīng)讓同性戀合法化,可以登記結(jié)婚,在一起生活。
“‘不過,這我沒有,我是很正常的異性戀?!f。然后他聽我說‘我也是正常的異性戀’,他大笑著,縮在桌下的腳放松地伸了出來。
“這成為我記憶最深刻的部分。連同他那雙在峽谷里沾了灰塵的鞋,他腳上深米色的襪子。
“告別前,他向我道謝,說這是他在國內(nèi)吃得最繁復(fù)的一餐,拿起筆,在火鍋店的餐巾紙上寫下電話和郵箱號。
“‘這樣我們就不會失去聯(lián)系了?!?/p>
“我說:‘我要存到手機上?!?/p>
“‘萬一手機丟了呢?’他笑。
“‘萬一餐巾紙碰到水了呢?’我也笑。
“在火鍋店門口,我上了第一輛出租車。車開后,我扭過頭,看著他上了另外一輛車。拉開車門前,他側(cè)過身,踢了踢腳下,像是踢開一粒硌著他的石子,也像吐出壓著他的一口氣,樣子愉快而輕松。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個畫面。更不知道‘不會失去聯(lián)系’的有效期只有一年半。遇到泰德前,我并不清楚怎么樣的人才是跟我合拍的,可是隨著我們開始寫郵件聯(lián)絡(luò),我越來越相信他就是我一直想找到的那個人。這種信任有多少現(xiàn)實依據(jù),我沒多想。我也沒多想我們有多少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因為那幾乎就是零的可能。
“在一個郵件里,我提到多米,提到我得等她高考結(jié)束才能離婚。而泰德說,他女兒變著花樣把他和前妻叫到一起,希望他們復(fù)合。
“我問他會復(fù)婚嗎?他很干脆地說他不會回頭的。
“這句話本來也沒有別的意思。過去的讓它過去,不去留戀,他就是這樣而已。是我想多了。
“最初兩三個月沒有收到他的郵件我只是有點納悶,出差了?病了?又去旅行了?破產(chǎn)了?有一陣他在郵件里談的全是身邊破產(chǎn)的熟人,財產(chǎn)蒸發(fā),跳樓自殺,不知去向。
“一年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消息。
“有時我還會去看看他最后寫給我的郵件,里面有他去阿拉斯加拍的照片:他住過的酒店,寂靜無人的公路,樹林中露出頭的鹿,滿嘴噴著熱氣的阿拉斯加犬和雪橇,高大怪異的冰柱。
“這也算不告而別了吧,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為什么。
“緊跟著單位的待遇也壞起來。頭上的疤又開始潰爛,階段性的,好一陣,壞一陣。煢子看我很低落,勸我去算算命,說好多女人算算命看看相,去掉些晦氣,人會好起來。我不相信,但也沒拒絕她帶我去。
“在山腳下,我們找到戴黑禮帽的看相師,他目光銳利地看了看我的臉,看了看我的手心,說我會結(jié)兩次婚,不過丈夫要過四年才會出現(xiàn),不是去年那個人。說著,低頭又算了算,說,沒錯,還要等四年,不是去年那個人,那個人是過客,成不了丈夫。
“煢子問我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我說準(zhǔn)。
“然后就像時來運轉(zhuǎn),忽然有人找我寫書,忽然手里有了一筆錢;然后用錢買了公寓,公寓因為匪夷所思的傳聞又變回了錢;再然后,錢有一半成了來LA的旅費。
“本來我只想走遠(yuǎn)一點,可煢子的朋友羅賓娜在LA,她只能幫我來LA。
“像一個依次發(fā)生反應(yīng)的化學(xué)實驗。我始終沒跟煢子說泰德在LA?!?/p>
……
“這只是一個巧合?!蔽覍Σ剂炙固卣f,把杯子里的酒喝得只剩一個底。
“只要發(fā)生過,就有痕跡。沒遠(yuǎn)見的人才相信時間只有一個點……”布林斯特喝下一大口酒。
這是又要把人拉進他的話題不放嗎?我看著被他推開的四個小包裝的芒果酸奶空瓶,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
八
回到安妮家,我開了箱子,拿出那張紙。
依然干燥、平整,這三四年的時間沒在紙上留下一點痕跡。
在海灘上,我差點問羅賓娜,失效的手機號能查出機主的住址和新手機號嗎?我想她會輕巧地努努嘴,告訴我這當(dāng)然能,不過手續(xù)也許很麻煩,得有東西證明和機主的關(guān)系。她可能還會問:一個普通朋友?值得不遠(yuǎn)萬里飛過來追索下落?羅賓娜會替我覺得難堪。什么“換換思路”“看看博物館美術(shù)館”,底下還藏著一個男人。
我難堪的是解釋不清。
出發(fā)前我是寫了一封郵件,說我要來LA一段時間。我仍抱有希望,希望他看到郵件,回復(fù)我?guī)讉€字:還好嗎?什么時候來,有時間見個面。仍希望與他有片刻相聚的機會,面對面喝杯茶,談到他是否結(jié)婚了,或者還是一個人,還在寂寞中等待;而我會談到多米,我的女兒,她已經(jīng)考進一所大學(xué)的設(shè)計專業(yè),會談到我已經(jīng)接受了目前這種生活。
約定見面的時間到來之前我會洗澡,洗頭發(fā),修剪指甲,換上干凈的內(nèi)衣,哪怕他根本看不到。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梳理自己去赴一個約會。不然我也不會穿得隨隨便便地走到橡木街的終點,然后靠在巨石和樹木上抽煙了。
可事實已經(jīng)如此,我已經(jīng)變成這樣。有那五個多小時做參照,任何別的相聚在對比之下都變得黯淡、乏味,沒有意思。
布林斯特依靠回憶才活得下去。而我呢,需要從泰德留下的、帶著他的光彩的回憶中走出來,或許更好更輕松。至于這張紙,只不過是一張紙巾,寫了字,也還是一張紙巾。我盯著它,想象把它捏成一團,扔到廚房那只大垃圾桶里,和甘藍(lán)葉、土豆皮、咖啡渣、椰漿、奶酪、面包屑混在一起??晌也蝗绦淖屗嵘磉@種地方,哪怕扔到花園那邊去也行,那只橘紅的垃圾桶更大,更深不見底。我從來沒有朝它里面看過,不知道安妮和她偶爾回來的兩個女兒以及那個印度房客扔了什么東西進去。拆下來的各種包裝盒?不穿了的舊襪子舊短褲?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恍惚中我在廚房、花園之間重復(fù)著走了好幾個來回,甚至穿過后院,沿著雜樹林中的小路走到了六七百米外的河邊,等紙巾漂著漂著吸滿水在水中散開,和泰德的筆跡一起永遠(yuǎn)地消失,然后輕松地踏著小路回來??蓪嶋H上我和往常一樣漫不經(jīng)心坐在椅子上,只有腦子不知疲倦還有幾分亢奮地把思緒源源不斷制造出來,一縷縷飄過腦際,不知道落入眼前的哪一個角落里去。
我的手腳并不甘愿老是這么被困著。手先動起來,拿起手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時間過去了兩個小時。腿也跟著慢騰騰地動起來,把我?guī)С鲎呃龋瑤У綗艄庖廊幻髁恋牟蛷d。
桌上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個盤子。這是安妮留給我的晚餐。
印度房客還沒走,坐在窗前的圈椅上翻一份報紙,手邊有杯紅茶。
聽到我出來,他抬起頭朝后仰了仰,面露微笑,深吸了一口氣。我們試著用英語聊過,卻失敗了,哪怕很簡單的單詞也互相聽不明白。不過他深吸一口氣的樣子,就像在說,工作得這么辛苦!讓我感覺到他的好意。
安妮帶著一串響亮的腳步聲走進來,她又穿厚底木屐,是在她這兒住過的日本房客送給她的。我忽然想到,等我走的時候,送她什么呢,又實用又能讓她喜歡,好像真想不出來。
“要加點酸黃瓜嗎?”她走近我,“怎么了,親愛的,今天很累嗎?”
“有一點兒?!蔽倚χf。
“下午你不在房間里?”她說,抱起放酸黃瓜的大玻璃瓶。
“和布林斯特在超市喝了杯咖啡。”
安妮放下玻璃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呃?”可我聽不懂她接下來說的一大段話。
印度房客目不轉(zhuǎn)睛看看她,跟我一樣茫然。
她抽了張紙巾,唰地畫出一條橫線,橫線中間勾上小三角,再在小三角上畫了個圈,圈圈下面是一條小短棍一樣的豎線。她一邊往豎線上撇了兩撇,一邊告訴我:“嗯,這是一個人的意思?!彼妓饕幌拢跈M線兩端打上叉叉,叉叉兩邊各寫了一個單詞:過去,未來。人像邊上寫的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我和印度房客同時說。
所有的一切,都只存在于當(dāng)下,并沒有布林斯特念念不忘的過去和未來?她想說的,想提醒我的,就是這個嗎?
圈畫得不太圓,像顆咧著的棗子,這個代表“現(xiàn)在”的人像,看上去有點笨頭笨腦的,只知道抬著腿往前走。
印度房客又說了一遍,“現(xiàn)在”。他拿起水杯,朝安妮晃晃水杯里的小半杯水,好像這不是紅茶,而是紅酒。
他是要向“現(xiàn)在”敬酒?我忽然想起多年前讀《金剛經(jīng)》讀到的“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不是正好可以用來解釋面前這張草圖嗎?可我既然沒法用英語說這三句話,只好又說了一遍:“嗯,明白了?,F(xiàn)在?!?/p>
安妮笑著把紙巾團了團,扔向桌上的煙缸。紙巾拋出去的弧線像一道銀光,之后安靜而松弛地臥在煙缸里,提醒我它完成了傳遞的使命。
入睡以前,安妮會把它和煙灰一起倒掉。
就像有人用冰塊冰了我一下,隨著寒意一同升上來的卻是清醒。
晚飯后我還是出去了一趟,帶著那張紙巾。
我沒有穿過林子,走到林子邊緣,吸了幾口林子帶草木香的空氣,把紙巾拋向青草茂密的地方。
站在林子這邊看過去,安妮的房子比平時高出一點,有一種平時覺察不到的孤獨。我辨認(rèn)著安妮的、印度房客的,還有我自己的房間,餐廳四周的小燈關(guān)了,只留了中央的大燈。等下安妮忙完了,會坐下來抽煙、看書;印度房客拉布和我則各自待在房間里消磨著時間等待被疲倦趕到床上,在松軟的被褥里安穩(wěn)睡到天亮。
是我們的日子過得太雷同了?我沒有一點身在異國的感覺,如同去了趟鄰市,走了一百多公里路,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家了。
九
在LA的最后幾天,每天我都在地圖上設(shè)好一個去處,查好地鐵公交換乘點,很有興致地走上一遍。要不要去一趟P市的矛盾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從我心里退去。
安妮家距離P市市區(qū)只有十五公里。來LA之前,我的腦中幾次出現(xiàn)過自己置身于P市市區(qū)的畫面。P市不大,要找到泰德住家附近的神學(xué)院不難,說不定還能找到他照片背景中的教堂??蛇@一畫面始終被我擱置空中,沒去實現(xiàn)。
在LA只剩兩天的時間了,臨睡前收到羅賓娜的短信,說她明天晚飯前過來,一起吃個飯,后天送我去機場。除了短信,手機上還有一個未接電話,顯示來自P市??磿r間是剛才打的,剛才我洗好澡,坐在床上了,手機一直放在床頭,沒理由聽不見鈴聲啊。
這實在像是打錯的電話,機主撥出后發(fā)現(xiàn)錯了就掛了。不然,我就說不清為什么我沒有歡欣感,我感覺不到電話那端有人在等待我的回應(yīng)。
如果不是泰德,更沒有人打這個號碼了。
我拿著手機,像拿著一塊薄冰,小心翼翼回?fù)艹鋈?。“嘀嘀”地響了兩下,有人接了。可我沒聽見有人說話,只有風(fēng)聲,從很細(xì)很窄的地方穿過的風(fēng)聲。
這就是布林斯特說的,發(fā)現(xiàn)有些人有些心愛之物并沒有離開,依然存在著的很小的跡象?還是,這就是一個撥錯的電話?
稍后我起來查了下郵箱。沒有新到的郵件。存在郵箱里的仍然是我寫給泰德的一百〇七封信以及他回給我的八十七封信。我想起發(fā)送第一百封信時,我在信里告訴他,他回信說要多寫幾封,爭取趕上我。不久他就去阿拉斯加了,在那兒待了一個多月,回來之后給我寫了最后一封郵件。
為什么是風(fēng)聲呢?像子彈飛過的嗖嗖聲。電話根本沒有接通?這只是信號聲。無線電在空氣中走過的聲音?
這晚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耳邊不時響起這陣風(fēng)聲,直到LA特有的粉紅色的霞光落到窗上。
安妮的一個女兒懷孕了,她要去看看她。吃完早飯,她說:“把你的新書寄給我,寫上我的名字,別管我不懂中文。”便跟我道了別走了。
我逐一檢查了一遍抽屜、箱子,磨蹭到下午兩點,我還是不太想去十七號,但也知道必須去一下,無論如何得去告?zhèn)€別。
綠房子連帶著那些巨型仙人掌從路后閃出來。我望著小山抽掉一根煙,走了過去。
剛敲了一下門,就響起布林斯特的聲音:“N,是你,我知道,進來吧。”
我想他剛才一定透過玻璃窗看到我了,推開門進去,朝我望過來的有三個人。除了布林斯特,沙發(fā)上還有兩個人。他們堅硬的眼珠里微微包含的敵意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門廳里猶豫著停下,把手里拿著的畫遞給布林斯特。是我在中國人開的藝術(shù)品店買的一幅水墨畫,模仿了油畫的技法,用色濃厚。我發(fā)現(xiàn)他房間里沒有畫,但也可能,他根本不需要畫。
“不不不,很好,很好的畫。”他接過去端詳著,笑起來,“真的,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畫。我以前的畫都在那幢房子里燒掉了。嗯,是的,是這樣的?!彼旬嫹畔拢唤獾乜粗?,“你為什么不坐一會兒呢?他們是我的朋友,路易,安娜,他們在等斑鳩?!?/p>
“等斑鳩?”我和他們打了招呼,再次被包圍在奇怪的不安里。
布林斯特去廚房倒咖啡去了。茶幾上又是那幾塊讓人看了吃不下去的派。路易和安娜互相看看,低下頭,手合起放在腿上,并沒有看我一眼,和我說一兩句話的意思。他們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路易在房間里也戴著帽子,式樣和泰德戴在我頭上那頂很像,我猜他多半禿頂了。因為,總是憂愁?安娜比他更老一點,臉瘦巴巴的,兩頰擰出一道很深的溝,使她看上去有點兇相。
布林斯特出來了,邊走邊說:“別介意他們,他們的兒子死了快有十五年了?!?/p>
啊,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往他們那邊掃了一眼。
路易面無表情,安娜抬起頭,看著布林斯特,凝然不動的眼珠仍然像兩粒堅硬的鋼球,卻慢慢浮現(xiàn)出迷蒙的笑。
“他們后來又生了一個女兒,可是,唉,老說兒子晚上在院子里,叫他進來,又不肯進來,被什么擋著進不來?!辈剂炙固卣f著坐下,和他們一樣合起手,放在腿上,溫和地朝安娜笑笑。
“啊,他是怎么,死的呢?”
“在自己家里,他們自己挖的水槽里。水槽很淺,可他就那樣掉進去救不回來了?!?/p>
“哦。真是太慘了?!蔽铱纯窗材?,她聽不懂我們的話,但似乎猜得出我們在說她兒子,這是她這輩子最傷心的事,直到現(xiàn)在,她的神經(jīng)都還是錯亂的。唉,我看看她,愈加覺得自己判斷得沒錯,她是不正常的。
“所以,他們想讓斑鳩找一點他的東西?!辈剂炙固卣f得一本正經(jīng)。
“呃。不是快有十五年了嗎?”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熱得燙嘴。
“這個跟時間沒有關(guān)系。忘了?上次跟你說過四維和五維,它們一個回到過去,像回放的慢鏡頭;一個指向未來,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p>
眼看他的話又要開始快起來密起來,我急忙說今天來不及聽他講了,我的朋友羅賓娜馬上要過來,因為我明天要搭上午的航班回中國了。
他問我為什么這么快回去,我說回去的機票來的時候就訂好的,我應(yīng)該說過,我在這里最多逗留兩個月。
“哦,對,是說過,兩個月。那么,什么時候再過來?”
“我不知道,希望有機會再過來。”我急匆匆地喝掉咖啡。
“不再待一會兒嗎?十分鐘,頂多十分鐘,斑鳩就回來了?!?/p>
“不了,我朋友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來了?!?/p>
“再等一下吧,五分鐘?”布林斯特說著,撲到窗口,他的頭突然仰得那么高,胳膊、腿全都繃緊了,馬上要旋轉(zhuǎn)著飛出去了一樣。
“不了,布林斯特先生,我得走了,真的,謝謝你的咖啡。”我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走近他。
“好吧!那么,”他離開窗口,朝我走過來,“我們再見。再見?!闭f著張開手臂——不是打我——而是抱了我一下,臉上的皺紋讓我想起海明威,老年的,拿槍打了自己一下的海明威。不過,他隨后舒展出的笑容,讓我好受了一些。
本來是可以看看他的筆記本的??上КF(xiàn)在來不及了。我走到門口,朝他揮揮手,轉(zhuǎn)過身,又朝沙發(fā)上那兩個人揮揮手。就在我的一條腿快跨出門檻的一刻,安娜尖叫了一聲,像一發(fā)炮彈一樣從我身邊彈過去,邊跑邊喊。她的丈夫路易緊跟在她身后,想叫住她,可她根本不理會他,他只好也跑了出去。
布林斯特朝外面張望一下,緊張地說:“你等等,斑鳩回來了!我去看看它們?!?/p>
這三個人一瞬間全跑了出去,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門口。我朝身后的客廳看了一眼,只覺得房間里的每樣?xùn)|西都蠢蠢欲動,空氣里充滿了奇異的即將發(fā)生什么的味道。
我也跑了出去。淺藍(lán)色的天空中有一道灰色的云帶,一個黑點正朝這里飛近,我想看看它嘴上腳上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卻被它盤旋振翅的聲音弄得心慌意亂。它竟然飛到了我的頭頂上,安娜和路易全朝我追過來了,嚇得我放棄看點熱鬧的念頭,折上和他們反方向的路,跑著離開了被這幾個人弄得瘋狂的區(qū)域。
十
“晚飯去Hill街吃?吃完順便逛逛買點什么?”羅賓娜拿濕紙巾擦著臉,問我剛才去哪兒了。
“布林斯特那兒?!蔽艺f,說著時有一種想大笑的沖動。我竭力忍著,可我臉上的毛孔都抖動了起來,臉頰拉風(fēng)箱一樣朝兩邊翕動著,我最后還是笑出了聲?!澳銢]看見他們,安娜和路易,還有布林斯特。他們?nèi)齻€人,追著斑鳩,都像瘋了一樣?!?/p>
“你才知道?他們本來就是瘋子?!绷_賓娜不以為然地努努嘴。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不是他們真的瘋了。他們只是忘不了。忘不了,都有些滑稽了。”我咬著牙,咬得面頰骨發(fā)酸,可總算抑住了又涌上來的一陣笑。
羅賓娜搖搖頭,扔掉濕紙巾,在包里找了找,問我:“眼霜呢?我用用,忘了拿了?!?/p>
我拉開床邊的抽屜拿眼霜,一邊想著無論如何不能再笑了。我已經(jīng)感覺到這陣我解釋不了的大笑后面藏著一樣酸楚的東西。剛才要是沒有那一陣大笑,我大概已經(jīng)哭了出來,雖然我還是有點兒想哭。
關(guān)上抽屜的剎那,我看見窗臺上有一團紙巾,擺得端端正正,像一枚剛生的鴿蛋,半邊深藍(lán),半邊染了一點夕陽的淡紅色,讓我想起這一路看過的幾件藝術(shù)品。
是羅賓娜剛才隨手扔的?沒見她往窗臺那兒去啊。
那么是斑鳩?斑鳩來過這里?
如果這是真的——在這兒當(dāng)著羅賓娜的面又看見它,還在這里,不是好好地待在樹林里腐爛掉——我要感謝它嗎?還是嫌它多此一舉?
“嗯?沒有嗎?”
“有?!蔽野蜒鬯f給她,覺得正朝一個危險而不無誘惑的地方墜去。
羅賓娜對著鏡子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相信。相信一個人,不如相信一支眼霜。你有這種感覺嗎?”
過了一會兒,羅賓娜合上鏡子走過來,說:“聯(lián)合航空的機票現(xiàn)在這么便宜了嗎?你這趟航班明天幾點到?”
“那邊的時間,明天晚上六點吧。”我一邊回答她,一邊不可遏止想著要是馬上改簽機票,等兩天再走,會發(fā)生什么。同時也在想,晚上吃飯的時候要不要講講我原來沒跟她講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