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城
(廣西教育學院 文學院,南寧 530023)
自晚唐杜牧詩舉“李杜”、文稱“韓柳”以來,文章史上的“韓柳”并稱,從唐至今,一直是文學批評的主流。
韓愈、柳宗元的文章繼承、改造前人之文,開啟了古文寫作的無數(shù)法門,確立了對后世文章的典范意義,明人陸符《四六法海序》贊曰:
先秦兩漢之文,至六朝而一變;六朝駢儷偶之作,至韓柳而再變。一變而秦漢之體更,再變而秦漢之法出。故唐以后稱大家者,無不以韓、柳為宗。[1]838
清代儲欣在《唐宋八大家全集錄》總序云:
韓柳者,文章之宗,尤八家之主也。韓柳且疏,他復何校哉?”[2]237
他指出韓、柳作為唐宋八大家中唐代僅有的兩位代表,澤潤宋六家又極深。韓柳文作為中國古代散文史上兩座并峙之高峰,世人多以二者并稱,儲欣也曾于《河東先生全集》序云:
天未喪文,不可無韓,既有韓,不可無柳,論之一定者也。[2]501
可見“韓柳”并稱觀念的根深蒂固。
即便如此,并非所有人都贊同“韓柳”并稱。奮力矯俗者,不乏其人,歐陽修即是代表。
歐陽修作為唐宋八大家中宋代第一人,世人常把其與唐代的韓愈和柳宗元相比較。
歐陽修對于韓愈文章的學習與道統(tǒng)的繼承,讓弟子蘇軾在《六一居士集序》對其發(fā)出了“今之韓愈”之贊譽[3]316。把歐陽修視為宋代之韓愈,這種觀點也并非蘇軾所獨有,南宋學者王十朋在《讀蘇文》云:
唐宋文章未可優(yōu)劣。唐之韓柳,宋之歐蘇,使四子并駕而爭馳,未知孰后而孰先,必有能辨之者。[4]前集卷十九
王十朋于此共同推尊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四人之文,文學史上的“韓柳歐蘇”并稱或始于此。但是,王十朋也在此文進一步闡述:“韓歐之文粹然,一出于正。柳與蘇好奇而失之駁?!蓖跏笥谒娜酥杏旨殑潪槎绊n歐”與“柳蘇”,認為韓愈與歐陽修為文“一出于正”,所以“粹然”。這里的“正”,應指儒家之道,“一出于正”,指韓愈與歐陽修作文多從儒家之道出發(fā),義旨合于儒家道義。由此可知,王十朋視歐陽修之文乃承續(xù)韓愈而作。雖然柳宗元和蘇軾與韓、歐并駕,但由于柳、蘇二人為文多雜入不同于儒學之“異端”學說,故“失之駁”,顯得不淳正。稍后于王十朋的羅大經(jīng)在其《鶴林玉露》中對此四人也表達過類似的比較:“歐似韓,蘇似柳。”[5]卷十五故世又有“韓歐”之稱。
在世人眼中,無論在思想還是在文學上,歐陽修與韓愈有太多相似性,更重要的是,“昌黎文垂三百年得廬陵而后大重于世”(邵長衡《邵青門文錄》卷三),故人們論及歐陽修與韓、柳的聯(lián)系時,幾乎都會把歐陽修視為宋代的韓愈,而常強調(diào)其與柳宗元的不同。但平心而論,歐陽修對柳宗元的文學成就多有肯定,并且接受其文藝思想,如他的“窮而后工”理論是對柳宗元“感激憤悱”論的接受;于文采的認識,兩人也經(jīng)歷了大致相似的過程及持大致相同的觀點;他接受了柳宗元“文以明道”的思想,提出了“知古明道”的主張;他對柳宗元的文學作品多有接受,如山水游記、表現(xiàn)重大現(xiàn)實題材的政論文等。*關(guān)于歐陽修對柳宗元文學的接受,可參看楊再喜《唐宋柳宗元傳播接受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0—121頁。
遺憾的是,歐陽修于文有學柳之處,但其與柳宗元在思想上尤其在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上的差異,導致了他對柳宗元其人及其文又多發(fā)苛責之語。中唐時期,實際已形成儒釋道三教鼎立的局面,三教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以儒家思想為本位,佛教在理論水平領(lǐng)先于儒道,三教融合趨勢進一步加強等特點。面對儒家衰弱的狀況,韓、柳等人開始尋求儒學的復興之途。*關(guān)于唐代儒釋道三教發(fā)展態(tài)勢,可參看張勇《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觀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第1—17頁。而在中晚唐這一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儒學要重鑄以往“獨尊”之勢,首先要考慮如何應對佛教的挑戰(zhàn)。在當時的儒學內(nèi)部,存在兩種不同途徑:一個是以韓愈為代表的辟佛路徑,一個是以柳宗元為代表的融佛路徑。雖說二者殊途同歸,但毫無疑問,在中晚唐那特殊的歷史時期,對佛教義理較為熟悉的柳宗元所主張的“統(tǒng)合儒釋,宣滌凝滯”,以儒家來統(tǒng)合佛教的途徑更符合當時三教發(fā)展的形勢,其學說也比韓愈對于佛教較為流于表面的批判更勝一籌。*關(guān)于柳宗元與佛教的關(guān)系,可參看李伏清《柳宗元儒學思想研究—兼論中晚唐儒學復興》,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第28—48頁;張勇《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觀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第198—202頁。但韓愈以儒家道統(tǒng)來排斥佛老,通過激進排斥佛老而獨尊儒學,在對佛道的批判過程中呼喚接續(xù)儒家周孔之道,使得“辟佛”成為復興儒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一理念與勇力,得到了北宋理學先驅(qū)的極大稱揚。如“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石介都是如同韓愈一般高舉復興儒學大旗而堅決排佛者。這一風氣也影響到歐陽修。作為北宋中期儒學復興的領(lǐng)軍人物,“歐陽修評論佛教的基調(diào)是批判的”,“排佛立場是終其一生的”[6]110,他的主要貢獻之一就是繼承韓愈高舉反佛大旗,但又比韓愈的簡單粗暴的方式更具理論深度。其中最重要的主張就是“修其本以勝之”,即通過“修本”,完善及闡發(fā)儒家教義去對抗佛教義理,從思想根坻上擊敗佛教,讓其“無所施用于吾民也”(《本論》上)。
這就不難理解在評價中唐倡導復古的兩位重要引領(lǐng)者韓愈和柳宗元時,作為封建正統(tǒng)士大夫的歐陽修,出于恢復儒道傳統(tǒng)的歷史責任,對柳宗元的儒道觀所表示出的強烈不滿了。歐陽修在《唐柳宗元般舟和尚碑》云:
子厚與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時,而后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然退之于文章,每極稱子厚者,豈以其名并顯于世,不欲有所貶毀,以避爭名之嫌,而其為道不同,雖不言,愿后世當自知歟?不然,退之以力排佛、老為己任,子厚不得無言也。[7]2276
又在《唐南岳彌陀和尚碑》云:
自唐以來,言文章者惟韓柳。柳豈韓之徒哉?真韓門之罪人也。[7]2278
歐陽修于二文中所言“后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與“自唐以來,言文章者惟韓柳”已明確道出文章史上韓柳并稱已被世人所接受認可,但他還是對此頗為不滿:一是反對當時已成定論的“韓柳”并稱;另外就是彰顯韓、柳二者于儒家之“道”的異趣,甚至不惜貶損柳宗元“真韓門之罪人”,出語可謂嚴苛?;谶@種理念,歐陽修在其《蘇氏文集序》中把“韓柳”并稱改為“韓李”并舉,把韓愈、李翱作為唐文“始復于古”的代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習。后百有余年,韓、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復于古。[7]614
并在《讀李翱文》再次重申:“凡昔翱一時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盵7]1050據(jù)“道”論文,進而以“韓李”替代“韓柳”,足見歐陽修欲矯世俗定論的勇力。
實際上,宋人論著中所出現(xiàn)的“韓李”并稱,幾乎都源自歐陽修,可見歐陽修倡導“韓李”并稱的推廣之功及影響之巨。較具代表者如朱熹《朱子語類》云:
韓文公似只重皇甫湜,以墓志付之。李翱只令作行狀,翱作得行狀絮,但湜所作墓志又顛蹶。李翱卻有些本領(lǐng),如《復性書》有許多思量,歐陽公也只稱韓李。[8]卷一三七
該書同卷又云:
浩曰:“唐時莫是李翱最識道理否?”曰:“也只是從佛中來。”浩曰:“渠有去佛齋文,辟佛甚堅。”曰:“只是粗跡,至說道理,卻類佛?!眴枺骸巴酥姷貌簧醴置?。”曰:“他于大節(jié)目處又卻不錯,亦未易議?!焙圃疲骸澳钦f傳道是否?”曰:“亦不止此,他氣象大抵大。又歐陽只說韓李,不曾說韓柳?!盵8]卷一三七
學宗朱熹的黃震在《古今紀要》釋“李翱”條也有類似之語:
歐公只說韓李,不說韓柳。[9]卷一三
朱熹及黃震在談及歐陽修只說“韓李”之時,不忘附帶強調(diào)歐陽修“不曾說韓柳”或“不說韓柳”。強調(diào)歐陽修倡導“韓李”并稱,不僅見于宋代,也不時見于后世,尤其以清代居多。全祖望在《李習之論》中云:“歐公之于唐人并稱韓李?!盵10]卷三十七秦瀛《致陳碩士書》曰:“李翱張籍皆受文昌黎。籍之文少所見,翱所傳不多而其文足媲于韓。是以歐陽公稱唐文之善曰‘韓李’?!盵11] 文集卷二孫治撰《林玉逵集序》云:“昔歐陽子論文人之難得,以為有唐一代至元和始有韓李之徒出,而宋至天圣方有穆修、梅圣俞為古文辭。甚矣!文人之難得如此?!盵12]卷五陳鴻墀也在《全唐文紀事》中說:“歐公之于唐人并稱‘韓李’而其慕習之也?!盵13]卷三十六
另外,歐陽修對柳宗元于“道”之苛責,難免會在比較韓柳文時發(fā)偏頗之語。方苞在《答程夔州書》云:“是以北宋文家于唐多稱韓李而不及柳氏也。凡為學佛者傳記用佛氏語則不雅,子厚、子瞻皆以茲自瑕?!盵14]文集卷六提到柳宗元和蘇軾文中有涉佛教語而被視為有瑕疵者,故北宋文家多稱“韓李”而不稱“韓柳”,這恐怕多是受歐陽修的影響。宋人黃震即堪稱因人廢文之代表,他說:
專辟退之之辟佛、愚謂退之言仁義,而子厚異端;退之行忠直,而子厚邪黨。尚不知愧而反操戈焉。子厚自以為智不遂,當矯名曰愚。吾見其真愚耳。[9]卷六十
痛斥柳宗元的異端思想及行事,并以此多責難柳文:
柳以文與韓并稱,然韓文論事說理,一一明白透徹,無可指擇者,所謂貫道之器非歟?柳之達于上聽者,皆諛辭;致于公卿大臣者,皆罪謫后羞縮無聊之語;碑碣等作,亦老筆與俳語相半;間及經(jīng)旨義理,則是非多謬于圣人。凡皆不根于道故也。惟紀志人物,以寄其嘲罵;模寫山水,以舒其抑郁;則峻潔精奇,如明珠夜光,見輒奪目。此蓋子厚放浪之久,自寫胸臆,不事諛,不求哀,不關(guān)經(jīng)義。又皆晩年之作,所謂大肆其力于文章者也。故愚于韓文無擇,于柳不能無擇焉。而非徒曰并稱,然此猶以文論也。若以人品論,則歐陽子謂 “如夷夏之不同”矣。歐陽子論文,亦不屑稱韓、柳,而稱韓、李,李指李翱云。[9]卷六十一
黃震贊賞韓愈之文乃“貫道之器”,深蘊儒家之義,而批評柳宗元之奏章書疏之類皆“諛辭”,致公卿大臣之文多“無聊之語”,碑志亦多雜駢語麗辭,涉經(jīng)旨義理之文卻多與儒家先圣義旨不合,并斥責柳宗元這些文章所犯之病,都是“不根于道”,不以儒家之道為作文之根柢所致。黃震最后還引歐陽修之語以證明自己的判斷,頗具代表性。
以儒學之異端視柳宗元,進而批評柳文,歐陽修可謂開其風氣。歐陽修的這種態(tài)度,讓今人孫昌武先生也不禁感嘆道:“從儒道的大本大原上攻擊柳宗元,歐陽修是出言最苛的一個人?!盵15]420
韓愈、李翱并稱,唐代已有,最早出于劉禹錫之文,其《唐故中書侍郎平章事韋公集》云:
一旦習之悄然謂蕃曰:“翱昔與韓吏部退之為文章盟主,同時倫輩,柳儀曹宗元、劉賓客夢得耳。”[16]1225
劉禹錫就于此文透露出韓愈與李翱當時為文壇盟主的時譽。成書于五代的《舊唐書》也稱:“韓、李二文公,于陵遲之末,遑遑仁義;有志于持世范,欲以人文化成,而道未果也?!狈Q賞韓李二人力圖復興儒學之舉。[17]卷一六○
相比而言,韓愈和柳宗元并稱,雖未見于二人生前,但在二人逝世之后多為世人所道。晚唐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云:
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梁。[18]81
杜牧于此首次把韓愈與柳宗元并稱,并同時視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分別為唐代詩歌、文章之典范。唐及五代的“韓柳”并稱之例幾乎是以韓、柳文作為論文之典范,茲列如下:
外王父左馮翊太守諱敬之,韓吏部、柳柳州皆伏比賈馬。文章氣高,面訶卿相豪盛之非,蓋不得為達官。(《唐鄉(xiāng)貢進士孫備夫人于氏墓志銘》)[19]391
楊公(楊敬之)朝廷舊德,為文有凌轢韓柳意。[20]卷上
(柳仲郢)撰《尚書二十四司箴》,韓愈、柳宗元深賞之。[17]卷一六五
來鵠,豫章人也,師韓柳為文。[21]113
劉軻慕孟軻為文,故以名焉?!恼屡c韓柳齊名。[21]120
這些例子多在論述他人文章時獨標韓、柳之文,無疑是把其當成評判的標桿加以比較論述。這也表明韓愈、柳宗元逝世后不久,人們已開始關(guān)注二人的文章,且有意識地把韓柳二者加以整合、并提。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并稱,幾乎專指文章,這也是韓柳文研究史上最初頗具意義的發(fā)明。
北宋初期之文壇多襲五代淫靡衰弱之風,有識之士多起而矯之,積極尋求創(chuàng)作上的典范。而韓柳文由于文與道的完美融合及典范意義,逐漸走進了宋人的視野,如姚鉉編著志在“纂唐賢文章之英粹者”[22] 自序的《唐文粹》就鮮明體現(xiàn)了北宋初期人們對于復古文風的追求及實踐。該書實際上和宋代詩文革新思潮相互呼應,力圖為新思潮提供可資參考、摹仿的經(jīng)典范本,其中在散文的收錄上,韓柳文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而穆修更是收集韓柳文并加以校訂出版。
文學上的典范性使得韓柳在北宋時期多被關(guān)注,二者的并稱成為了當時一種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關(guān)于宋代的韓柳并稱,可參看陳曉芬《宋人以“韓柳”并舉所反映的文學思想》,《文藝理論研究》,2008年第2期,第65—72頁。不僅如此,宋人還明確把韓柳之文與扶助儒學教義、闡發(fā)圣人之道聯(lián)系起來。田錫在《貽陳季和書》云:
世稱韓退之、柳子厚,萌一意,措一詞,茍非美頌時政,則必激揚教義。故識者觀文于韓柳,則警心于邪僻,抑末扶本,躋人于大道可知矣。[23]卷二
王禹偁于《送孫何序》贊孫何之文:
皆師戴六經(jīng),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韓柳之徒也。[24]卷十九
穆修《唐柳先生集后序》亦云:
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氣,中間稱得李、杜,其才始用為勝,而號雄歌詩,道未極渾備。至韓、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寔而不雜。如韓《元和圣徳》《平淮西》、柳雅章之類,皆辭嚴義密、制述如經(jīng),能崒然聳唐徳于盛漢之表蔑愧讓者,非先生之文則誰與?[25]
由此看來,韓柳文的經(jīng)典性使二者得以并稱,且已廣泛獲得宋人的肯定贊譽,此在歐陽修之前“蓋流俗之相傳也”,這一點即使是歐陽修也不得不承認。但在面對佛教思想對儒家學說的沖擊越來越強,導致儒學陷入危機的現(xiàn)狀,以“專治孔氏,黜異端”以易風俗為務(wù)的歐陽修,當然會對柳宗元深習佛學、親近僧侶乃至欲“統(tǒng)合儒釋”的做法表示不滿甚至是排斥。面對已定型的韓柳文并稱,歐陽修卻還要起而矯之,非得以堅決捍衛(wèi)儒學正統(tǒng)的李翱換掉柳宗元,以“韓李”替代“韓柳”,于此可窺見歐陽修對于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堅守與執(zhí)著。
清人平步青《霞外捃屑》云:
《柳亭詩話》卷十六:歐陽永叔欲以衛(wèi)公文與昌黎并稱曰韓、李 。按文忠此語,見《內(nèi)制集序》,以衛(wèi)公《一品集》,多代言之作故也 。唐人本稱韓、李,不稱韓、柳,李謂習之也?!短K氏文集序》云韓、李之徒出,指習之 。蘇洵《上歐陽公書》,韓子后亦舉習之 。黎洲《明文海序》,則稱韓、杜,杜謂牧之。鄙意李文公源出昌黎,衛(wèi)公、牧之亦僅得一體,皆不若柳州也。儲在陸謂千古足當韓豪者,惟柳州一人。信為知言。今人遂無有復理廬陵、明允、黎洲舊說矣。[26]卷七
這段話指出韓愈在文章方面與他人并稱的三種情況。
第一種是“韓李”并稱,此“李”指李德裕。平步青稱清人宋長白《柳亭詩話》云歐陽修以李德裕與韓愈并稱“韓李”,并說此語出自歐陽修的《內(nèi)制集序》:“按文忠此語,見《內(nèi)制集序》,以衛(wèi)公《一品集》,多代言之作故也?!表n愈文集與李德?!稌黄芳分邢嗨浦幖丛谟诙喙俑暮?,故平步青認為宋長白說韓愈與李德??刹⒎Q“韓李”應是據(jù)此。但考今人李逸安校點的《歐陽修全集》[7]597—598及洪本健的《歐陽修詩文集校箋》[27]1108—1109所收歐陽修之《內(nèi)制集序》,毫無此意,未見提及“韓李”之稱,更不見李德裕之名。不知平步青因何謂此?據(jù)目前筆者所查的資料來看,“韓李”之“李”指李德裕,僅《柳亭詩話》一處。
第二種并稱亦是“韓李”,但此“李”指的是“李翱”。
第三種是“韓杜”,此“杜”為晚唐杜牧。
對這三種并稱之說,平步青并不以為然,其云:“鄙意李文公源出昌黎,衛(wèi)公、牧之亦僅得一體,皆不若柳州也。儲在陸謂千古足當韓豪者,惟柳州一人。信為知言。今人遂無有復理廬陵、明允、黎洲舊說矣。”他認為李翱為文實乃師承韓愈,而李德裕與杜牧之文也僅在某方面似韓愈,此三人并不能與韓愈相抗衡。故平步青十分贊成儲欣之說,認同他的千古惟柳宗元“足當韓豪者”的看法,并指明“韓柳”并稱廣為世人所接受,而歐陽修、蘇洵與黃宗羲之說漸為人所棄的事實。
平步青所言極是。韓愈分別與李德裕、杜牧的并稱,偶爾見之,可予以忽略。韓愈與李翱之并稱,雖在歐陽修的影響下數(shù)見于論著,但卻并不是普遍現(xiàn)象。延及后世,人們亦多在論儒學時提及,與歐陽修同時的蘇舜卿直言:“唐之文章稱韓柳,翱文雖辭不迨韓,而理過于柳。”[28] 卷四明確指出文章稱“韓柳”,但如以學術(shù)而言,稱“韓李”則似更為妥帖。宋代王楙在《野客叢書》之“儒人不作釋氏語”條說:“韓李二公蓋卓然守是見者,元公所言未免狥乎。彼非真能尊吾道者,至當之語,仆于韓李則然。”[29] 卷二十二贊韓李二人對儒家圣人之道的堅守。清人蔡世遠編《古文雅正》卷九評李翱《復性書》時云:“韓李并稱。韓之外知道者,推李氏。”評李翱《祭韓文公文》云:“觀宋儒淵源,亦足見韓李之心各有未虛處。”而在進行文章批評時以“韓李”并提的情況并不普遍。明代著名學者胡應麟曾在《題李習之集二則》中指出,正因為李翱文章多“斥異端,崇圣道,詞義凜如,在唐人茅靡仙佛中可謂卓然不惑者。他文亦典實明健,一洗浮華”,所以“歐陽永叔至韓李并稱而不及子厚,以其識也”。胡應麟在道出歐陽修因李翱之文多崇儒學而斥佛老并使之與韓愈并稱“韓李”的事實后,筆鋒一轉(zhuǎn),認為李翱的文章“率人所能至”,集中竟無可與柳宗元《梓人傳》及《封建論》等篇相疇者,所以他最終感嘆道:“唐惟柳差可配韓,而歐公去若是,蓋一時之論道之語,非定評也?!盵30] 卷一百五如何評價歐陽修的“韓柳”與“韓李”觀,胡應麟之語應可視為一個較為公允的論斷。
蘇軾云歐陽修“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于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之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3]316。作為“天下翕然師尊之”的歐陽修,在“韓柳”“韓李”問題上堅持以儒家為本的執(zhí)著,斥柳而揚李,見出他于北宋儒學遭受危機時欲拯儒學于既倒之堅定信念與魄力,以致“伊洛諸儒未出以前,其能以扶持正道為事,不雜異端者,只推韓李歐三君子”[13]三十六。世人把歐陽修與唐代的“韓李”相比,歐陽修自己也極力推崇“韓李”。但遺憾的是,雖然他以“韓李”替代“韓柳”之舉偶獲后人支持,但柳宗元于文章的成就非李翱所能比,“韓柳”并稱一直都居文學批評之主流,直至今日更是不可撼動。由此可見,韓愈與柳宗元的思想與文章對后世的典范性使得并尊韓柳文的理念得到世人的廣泛認可,“韓柳”并稱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經(jīng)典的文學觀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