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婷,李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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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金蓮小說中的儀式與族群意識
扶玉婷,李長中
(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新世紀以來,文化多元化和經(jīng)濟全球化的趨勢日漸加劇,少數(shù)民族文化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較主體民族更為強烈,族群邊界越來越模糊,族群身份認同問題日益凸顯。面對這一現(xiàn)狀,對民族身份的文學建構成為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基本敘事主題。特別是回族作家馬金蓮,在其小說中對回族生活中的儀式再現(xiàn),作為一種“元敘述”來塑造民族形象和建構民族身份,成為喚醒回族群體記憶的主要文化資源。
回族;儀式;族群意識
儀式作為回族人民身份建構過程中一個重要的表征體系,它與個體及群體之間存在重要的社會文化以及情感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儀式對少數(shù)民族群體而言不僅僅是一種無聲的表演,而是與他們的民族身份、族群意識緊密相連。傳統(tǒng)回族儀式的舉行會讓穆斯林在儀式中受到洗禮,強化個體信仰和族群意識,使回族文化在群體中橫向傳播,加深了民族身份認同。而且回族人民特有的民族儀式存在于他們的生活記憶當中,是回族共同的文化記憶。找到了本民族的認同感、歸屬感,可以強化他們的民族身份意識,在心理上重回本民族群體,加深他們對回族這個共同體的“想象”。獲第十一屆“駿馬獎”的回族作家馬金蓮做得尤為突出,她通過在小說中還原儀式過程,從傳統(tǒng)的儀式中重新調動身份認同,喚醒西海固人民的族群意識。
西海固地處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南部,屬于黃土高原干旱丘陵區(qū),自然條件惡劣。西海固土地上超負荷人口承載量、流水切割及千百年來的盲目放牧開墾,使它陷入了“貧困——人口增長——環(huán)境退化”惡性循環(huán)的“PPE怪圈”,被國務院確定為重點扶貧的“三西”地區(qū)之一。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多半辛勤勞作一整年,只是為了填飽肚子,馬金蓮在訪談中也提到,嫁做人婦以后繁重的家務使她“常??嗟谜静黄饋怼盵1]。
在地理環(huán)境惡劣、經(jīng)濟落后、地域偏僻、宗教文化濃厚的封閉地帶,生活帶來的艱苦和焦慮,他們把儀式當作一種本體意義上的基礎性在場。貧苦的西海固人民在儀式過程中可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壓抑與苦楚,同時也寄托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期待。在送埋體的當天,亡者家人會“散海底耶”,用“嶄新而干凈的”羊毛氈包裹干凈的埋體,然后請阿訇念“蘇熱”。這一套儀式行為在西海固人民心中是一種文化記憶,發(fā)揮了集體記憶的功效。抬埋儀式之所以受到重視,原因之一是舉行儀式時全村人的集體參與。全村人的集體參與構成了族群的共同記憶,通過對抬埋儀式的刻畫,以期喚醒人們的“集體記憶”,來觀照現(xiàn)實和重構本民族文化身份。全村人都放下手頭的農(nóng)活去送埋體,“不管有多忙,一般情況下男女老少都會來,集體送亡人上路”[2]。在伊哈的抬埋儀式中,村民們表達了對年輕生命猝然離去的惋惜,借助于伊哈的抬埋儀式他們可以放聲大哭,生活中的艱難由此得到宣泄,也讓疲于耕作的男男女女得到一個釋放感情的機會?!堕L河》中母親癱瘓多年病故,使“我”處在了儀式的中心位置。在阿訇大誦念清真言的聲音中母親走完最后一程,與伊哈的抬埋儀式相比較,母親的儀式過程更加完整,這是儀式力量的來源之一?!拔摇笨粗g人用在母親抬埋儀式上散發(fā)的“海底耶”買零食,心里真真實實地感覺到了苦澀和疼痛,再也沒有一個人在家里等“我”回來?!皦灐笔悄赣H和素福葉的另一種存在,這種景觀被人觀看、理解、感知并承載了文化意義。對莊子里的人來說,墳代表了逝去親人的安靜陪伴,代表了族群意識的所屬和族群的歸宿,莊子里的人每天來來回回經(jīng)過埋葬有他們親人的墳園,那里也是他們最終相同的歸宿。共同體的定義是:“擁有共同事物的特質和相同身份與特點的感覺的群體關系,是建立在自然基礎上的、歷史和思想積淀的聯(lián)合體,是有關人員共同的本能和習慣,或思想的共同記憶。”[3]同一個莊子的人才能埋進同一個墳園,墳園里有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人,是莊子里的人的共同記憶。由文化成分,如傳統(tǒng)習俗、禮儀等建構的文化共同體,比其他類型的集體認同更加持久穩(wěn)定緊固,共同的儀式承載著共同的文化意義,最后大家都會進入莊子里的墳園里,墳園是族群的歸屬?!堕L河》中四次出現(xiàn)的死亡和喪葬儀式,不斷提示著儀式始終融入在人們的日常生活或生產(chǎn)生活中,是他們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回族的儀式參與著“想象的共同體”的建構,發(fā)揮著凝聚族群意識的基本功能。
回族嬰兒出生需要經(jīng)過一個簡單的取名儀式?!恶R蘭花開》中馬蘭剛生下女兒,娃娃被洗了包裹過后,公公對著娃娃的耳邊念了幾句清真言,這樣就意味著剛出生的嬰兒就是一個穆斯林了。穆斯林經(jīng)名的選取,大多是用《古蘭經(jīng)》里圣人先賢的名字,意義在于:“一出世便聆聽真主的召喚,成為一名穆斯林,擁有一個真正穆斯林的名字?!盵4]19一個穆斯林的經(jīng)名伴隨著其一生,既有著美好寓意,又希望獲得真主的庇佑,是與“他者”不同的標志。
“爾麥里”是回民的三大節(jié)日之一。雖然是因為不同的原因舉行爾麥里,但各家爾麥里的形式和內(nèi)容都是基本相同的,其中有區(qū)別的是阿訇會為此次爾麥里不同的主題另加相應的念詞。節(jié)日前幾天主人就會開始準備各種清真食物、打掃房間、通知賓客,《1990年的親戚》中是過滿月“爾麥里”,當天賓客戴上孝帽盛裝赴宴,主人準備豐富的食物招待賓客,在阿訇的帶領下一起向真主誦經(jīng)、祈禱,希望真主看到眾穆斯林誠心誦經(jīng)、與他人分享美食,滿足眾穆斯林的愿望。當天賓客們飽嘗美食,在身體和心靈上舒緩往日耕作的勞苦與艱難,同時儀式使莊子里的族群凝聚在一起,維系族群關系,參與著“共同體”的建構。
新世紀以來,全球化的趨勢日漸加劇,多種文化互相交融、彼此混雜,對于回族來說,不僅意味著文化的現(xiàn)代性、多元性,而且少數(shù)民族文化流失較其他主流民族也更為強烈。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對回族人民來說,消費資本與技術資本的強勢介入使得愈來愈多的傳統(tǒng)儀式簡化甚至遺失,取而代之的是快節(jié)奏生活下的城市化。在現(xiàn)代性引發(fā)的迅猛的城市化進程面前,還處于傳統(tǒng)生活中的回族人民顯得手足無措,外來文化的沖擊破壞了回族的傳統(tǒng)文化,“族群象征符碼及其文化功能持續(xù)遭受庸俗化、平面化與商業(yè)化文化邏輯侵蝕而日趨與傳統(tǒng)漸行漸遠”[5]。
國家為了促進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的發(fā)展,幫助貧困人民改善生活環(huán)境、提高生活質量,在西海固地區(qū)實行移民工程,“累計搬遷貧困人口66萬人”[6]。在人口流動加劇的今天,寧夏西海固的人民也離開了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年輕人去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求學或掙錢。他們搬離了原來生活的族群,離開了養(yǎng)育他們的民族文化,與外族人開始了雜居生活。而且在網(wǎng)絡時代轟炸下,隨時隨地接受著外來文化信息?!栋徇w點的女人》中男人和女人初來玉泉營白手起家,勤勤懇懇把幾個孩子拉扯大,生活也有了起色?!独蟽煽凇分欣先说膬鹤右苍谌ネ蟪鞘械娜巳寒斨?。尤其是新一代的本民族文化傳承人,已經(jīng)不再熱愛本民族生活的地區(qū),不再愿意學習和傳承本民族文化,身份認同受到嚴重威脅。
在《馬蘭花開》中,馬蘭的婆婆是傳統(tǒng)的老穆斯林,她看到經(jīng)濟較發(fā)達的集上的女性,夏天沒有遮住羞體,譴責她們連最基本的門常識都不知道,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沒有遵守穆斯林女性的基本要求。外來文化的強勢入侵使得回族文化的邊界越來越模糊,新一代的回族年輕人接受著日新月異的文化,對自己本土的回族文化逐漸淡忘,從而產(chǎn)生了“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類身份認同問題。馬蘭結婚時,呈現(xiàn)出了完整的回族婚嫁儀式。從女子的擺嫁妝、上頭,到男方的迎親儀式、念尼卡哈,“行過了這道儀式,說明這一對男女的婚事在宗教范圍內(nèi)獲得了認可,是合法的”[5]21。最后娘家人吃過席面、表活、各方互道色倆目,婚禮才算完全結束。面對在城鄉(xiāng)沖突狀況下的無所適從感和無處為家感,《馬蘭花開》中馬蘭結婚的過程完整地再現(xiàn)了回族婚嫁儀式,喚醒回族人民的身份意識,標示出與他者的區(qū)別,建立本族群的族群意識?;刈鍍x式始終溶解在人們的日常生活或生產(chǎn)生活過程之中,參與著“想象的共同體”的建構,發(fā)揮著凝聚族群意識的功能。
馬金蓮生活的西海固地處黃土高原干旱丘陵區(qū),交通封閉、通訊落后,回族人員跨族流動及文化交流貧乏,扇子灣的回族人民獨特的生活習慣和宗教儀式使其形成了特定的價值觀念、生命倫理和族群意識。回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儀式使他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根深蒂固,并且也影響著他們對外部世界的感知方式、共同記憶及心理結構,族群生活中的所有儀式都是他們歷史記憶的載體?!独蟽煽凇分邪雮€莊子的人都搬走了,剩下七八十高齡的老人,守著空蕩蕩的村莊?!兑荒ㄍ硐肌分猩岚蜖柲棠痰膬鹤釉谕夤ぷ鳎魩滋鞎貋砜匆豢?。但是他們不知道舍巴爾奶奶的眼睛日漸模糊,身體也變得僵硬不聽使喚,即使這樣,老兩口還是會堅持洗“阿布戴斯”、做“迪格爾”。儀式對少數(shù)民族群體而言,其實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向其他民族界定族群邊界與標識族群記憶的文化符號。馬金蓮筆下故事,選擇那些最大限度呈現(xiàn)其民族性的儀式生活作為描寫對象,其實隱藏著一種凝聚族群意識,凸顯民族身份的現(xiàn)實焦慮。對于回族來說,在全球化加速不斷向各邊緣民族地區(qū)迅速播撒之時,回族文化更是一種邊緣的“弱勢文化”,其“被沖擊,被重組,被改造”的現(xiàn)象就會愈演愈烈。大多數(shù)回族青年已經(jīng)聽不懂清真言,也不知道回族歷史文化,不愿穿戴回族服飾,不愿過回族節(jié)日,更不愿學習《古蘭經(jīng)》和圣訓成為一名阿訇。一個回回老人的故去,一個回族古老儀式的流失,可能意味著回族的一段歷史將被永遠埋入地下,一首曾經(jīng)傳唱的回族民謠將永遠消失,回歸回族歷史的路被阻斷?!吧鐣炎兊乃俣群涂v深度早就滲透和分解著鄉(xiāng)村?!盵7]在這種情況下,馬金蓮依然堅持用自己的筆觸書寫西海固村莊回民生活的點點滴滴,力圖不讓時間帶走西海固村莊的記憶。
性別意識深深影響著回族人民的生活。在回族儀式中,女性扮演著默默無聞的“搬運工”角色,男性是一家之主,占據(jù)了家里的絕對領導權,女性則處于從屬地位。女性小時候,別人會喊她的經(jīng)名,嫁人以后被喊作某人的媳婦。伊斯蘭教中的婦女觀認為,無論穆斯林為男性或女性,在真主面前都擁有同等的宗教信仰和宗教權力。但是在現(xiàn)實的回族生活里,回族婦女沒有享受和男性同等的權利。在回族的“爾麥里”儀式中,只要有男子出現(xiàn)的場合,女性都要回避。對于西海固的回族婦女而言,“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等觀念仍然沒有踐行。
馬金蓮在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還能堅守回族傳統(tǒng)儀式,顯示了她以回族文化為底蘊的民族主義情感。從古至今,在經(jīng)濟和文明的發(fā)展下民族主義的形式發(fā)生了許多變化,但是由于民族是產(chǎn)生于本族文化的情感,他的連續(xù)性卻沒有發(fā)生改變。馬金蓮在作品里的儀式書寫,使回族文化在全球化的大潮中激起一朵浪花,希望回族文化在全球化的時代能夠不讓里消失殆盡,在合理地接受外來文化的同時,更希望喚醒身在異鄉(xiāng)的穆斯林的身份意識,凝聚族群意識,堅守自己不變的信仰。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雖然自然條件惡劣,但盛產(chǎn)作家。張承志《心靈史》里的人們堅韌而又虔誠,執(zhí)著地熱愛著自己的生活和宗教。石舒清的《果園》里,現(xiàn)代化的意識融入到山鄉(xiāng)生活之中,但這些回族青年又沒有忘記自己是穆斯林,待人接物依然保留著教門傳統(tǒng)。馬知遙的作品,通過大量運用寧夏民間方言,生動地還原寧夏人民傳統(tǒng)生活,再現(xiàn)族群的“集體記憶”。石舒清《苦土》生動地再現(xiàn)了寧夏村民在時代沖擊中的困惑。寧夏回族作家通過對當?shù)仄胀ㄈ?,尤其是底層農(nóng)民的人生和命運的細膩描繪,寧夏特有的西海固山鄉(xiāng)溝壑和回族生活的風土人情,穆斯林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特別是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面臨城市化和生活模式的巨大變化帶來的沖擊,闡釋和說明了回族作家的心靈訴求。
經(jīng)濟全球化快速發(fā)展而帶來的環(huán)境破壞、生態(tài)惡化、文化沖擊等問題,使人口相對較少、現(xiàn)代化發(fā)展意愿相對較弱的寧夏回族文化遭到破壞,回族穆斯林的身份被迫流散?;刈宓膬x式存在于他們共同的記憶當中,可以找到本民族的認同感、歸屬感,可以強化他們的民族身份意識,在心理上重回本民族群體,加深他們對回族這個共同體的“想象”。族群作為一種胎記存留于回族人民的精神與肉體中,當潛藏已久的族群意識隨著現(xiàn)代性的襲來被挖掘出來時,族群意識便日漸明晰,這是族群記憶在現(xiàn)代文化中的再次回響。
[1]中國作家網(wǎng).馬金蓮.用深情的筆調懷念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年代[EB/OL].www.Chinawriter.com.cn,2016-07-28.
[2]馬金蓮.長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3.
[3]菲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林容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52.
[4]馬金蓮.馬蘭花開[M].銀川: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4.
[5]李長中.當代人口較少民族文學的審美觀照[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185.
[6]許凌.寧夏扎實推進西海固地區(qū)生態(tài)移民工程[N].經(jīng)濟日報,2011-02-26(1).
[7]馬金蓮.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4.
Ritual and Ethnic Consciousness in Ma Jinlian’s Novels
FU Yu-ting, LI Chang-zhong
(S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Anhui)
Since the new century, the trend of cultural diversification and economic globalization has been increasingly intensified, ethnic cultures are more strongly affected by foreign cultures than the main ethnic groups, ethnic border are more and more blurred. Faced with this situation, literary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 has become the basic narrative theme of minority literature. Especially in the Hui writer Ma Jin-lian’s novels, the ceremony in the life of the Hui people is reproduced,which is regarded as a kind of“meta narration”to shape the national image and construct the national identity, become the main cultural resource that awakens the memory of Hui ethnic group.
the Hui nationality; ceremony; ethnic consciousness
2015-05-15
2016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批評的‘西方話語’與‘本土經(jīng)驗’研究”(16FZW055)。
扶玉婷(1994- ),女,河南新縣人,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2016級碩士生;李長中(1972- ),男,河南永城人,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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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310(2018)05-008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