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曉雷
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畫說科技史”該從何時講起呢?思考再三,筆者決定從漢代講起。也許有人會提出質疑,從歷史上看,秦朝執(zhí)政時間太短,不談或可理解,但是漫長的先秦時期難道沒有與科技有關的圖畫值得一講嗎?我們從一個故事談起吧。
這是一個真實發(fā)生的故事。最近,一位歷史學愛好者請教一位文博專家:“為什么先秦的東西(文物)總體上大氣、厚重,而到了漢代一下子變得小家子氣了呢?”專家回答說,先秦的文物以青銅器居多,而漢代多是陶制明器(即冥器),主體文物的材質影響了觀感。
這種解釋很有道理,青銅器多為禮器,與墓葬主人的等級和身份密切相關。比如現(xiàn)藏國家博物館的后母戊鼎,高133厘米,重832千克。盡管漢代出土文物中有高2米多的陶倉樓(陶制的儲存糧食的樓),但總體而言,明器多為形體較小的陶灶、陶井、陶倉、陶廁、陶狗、陶雞等,加上陶器在色澤上本身就“土”,故漢代文物總體沒先秦文物顯得“高大上”,這便是一般公眾的感受。
漢代陪葬品的“土”,或者說“世俗化”是有原因的。首先,漢代喪葬文化中的“事死如生”觀,也即死后的“享用”要和生前一樣,這是陪葬品世俗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厚葬成風。其次,漢代選拔官吏中的“舉孝廉”制,對厚葬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到了東漢中晚期,這種制度已經(jīng)變了味,有人為了博取功名,厚葬父母已到了傾家蕩產(chǎn)的地步。
此外,漢代在秦帝國的基礎上統(tǒng)一了中華帝國400年,漢文化氣魄之大,超乎想象,有“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慷慨豪邁,有封狼居胥、燕然勒功那樣的雖遠必誅,有絲綢之路商貿往來的交流和包容。這樣的歷史背景和文化積淀,造就了漢代文物中與科技相關者遠超先秦,其中漢畫尤為精彩。
本文中的漢畫主要是指漢代的畫像石、畫像磚和壁畫;但并不是說漢畫僅有這些內容,比如帛畫、器物畫等都應算漢畫。所謂帛畫,即繪在縑帛上的畫,最著名的恐怕是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那件T形帛畫了。所謂器物畫,就是刻繪在各種器物上的裝飾性圖案,比如在銅鏡、漆器、帶鉤、鋪首等器物上刻畫的。但是帛畫出土有限,器物畫要么圖案形式程式化,要么受器形局限,總之這些畫中反映科技的內容遠遜畫像磚、畫像石和壁畫。
漢畫中的科技內容異常豐富,主要集中在各地出土的天文圖、農耕圖、收獲圖、舂碓圖、庖廚圖、汲引圖、狩獵圖、捕魚圖、紡織圖、冶鐵圖、井鹽圖等。拙文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擇取一些重要、少見、有趣的介紹一下。
筆者時常回憶起小時候在故鄉(xiāng)看到的滿天星斗,如今居住在都市中的孩子很難想象那種盛景了。不過,他們從課本中總能學到大熊座、小熊座和獵戶座這樣的星座知識,這都屬于現(xiàn)代國際上通行的88個星座體系,它們起源于古希臘。但是古代中國對星空的認知獨具一格,創(chuàng)造了“三垣二十八宿”星空體系。“垣”就是城墻,“三垣”是指天上三塊用“城墻”圍起來的天區(qū),分別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二十八宿則是把黃道附近的星空分了28份(不是平均分配),正好對應月亮繞地球一周的時間(27.3天)。二十八宿又分為4組,每組7宿,這便是古代中國的“四象”: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古代“三垣”形成年代較晚,這里只談二十八宿。
那么,二十八宿體系是形成于漢代嗎?非也。專家考證,二十八宿體系的形成年代在公元前5670年,之后一直不斷演化,到了戰(zhàn)國早期基本定型。1978年,在隨縣曾侯乙墓出土的一件漆箱蓋上,研究者發(fā)現(xiàn)了迄今最早的全部二十八宿名稱。但是,到了漢代才出現(xiàn)了較為細致的二十八宿天文星圖。2017年,考古學界公布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在陜西靖邊縣發(fā)掘了一處東漢中晚期的墓葬,在墓葬壁畫中首次發(fā)現(xiàn)了大量星形、星數(shù)、圖像、題名四要素齊全的漢代天文圖,其中就有二十八宿。
中國古代對星空的認知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我們可以通過介紹二十八星宿中的兩個以窺全貌。通俗地說,這種“天人合一”思想就是把地上能想到的統(tǒng)統(tǒng)“搬到”天上,在天上建了一套“天上人間”。皇帝、太子、諸侯、三公、九卿、造車的、殺豬的、賣布的、雞、狗、鱉、魚全都有,甚至還有天廁,一應俱全。
比如,東方七宿中的“箕”宿(圖①),《詩經(jīng)》云“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便是形容它的,是說天上的箕宿空有其名,并不能實際用于簸揚。但是在靖邊縣出土的漢畫中,箕宿真的是在用于簸揚。畫面上箕宿四星連成簸箕狀,旁邊跽坐一女性,似在持箕勞作。由于箕宿就像農用的簸箕,故有風神之說?!霸码x于箕風沙揚”便是說月亮運行到箕宿,地上就會起風揚塵。當然這只是迷信附會之說。
再談談南方七宿中的井宿。在井宿中有兩個星官(類似“星座”)“弧矢”和“天狼”(圖②),這正是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所寫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視星等為-1.46(視星等指觀測者用肉眼所看到的星體亮度)。在冬季夜空中,天狼星非常容易找到,就在獵戶座腰帶三星的東南方向。在我國古代,天狼星主侵略之兆,故在其旁專門設置了弧矢9星(壁畫上為6顆)來防備它。靖邊壁畫的弧矢內部繪有一男子,正在挽弓射向西邊的天狼星。
從這兩個小例子,大致可以理解我國古代這種人世色彩很重的星官體系。
對一般讀者而言,可能聽說過“弋射”這個詞,但具體的含義估計很少有人能說得上來。
《詩經(jīng)·鄭風·女曰雞鳴》開頭寫道:“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燦。將翱將翔,弋鳧與雁?!边@里寫的是一對夫婦早晨剛睡醒時的對話,丈夫有點困想多睡一會兒,妻子催促丈夫應該早起去獵弋鳧雁,以維持全家生計??梢娺溆蓙硪丫茫鞘裁词沁淠??弋射是指一種在箭頭末端系有繩的射箭方式。這種方式有兩個好處,一是方便把獵物撿回;二是利用射到空中箭繩的纏繞作用,可以捕獲到活禽。
是不是到了漢代才有了弋射的圖畫?也不是。迄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幾幅戰(zhàn)國時期的弋射圖畫,有成都百花潭戰(zhàn)國墓一件銅壺上的弋射圖,還有河南輝縣琉璃閣一件狩獵紋銅壺上的弋射圖等。不過,現(xiàn)藏于四川博物院的一塊漢代“弋射收獲”畫像磚(圖③),不僅清晰地呈現(xiàn)了弋射場景,還提供了更多有趣的技術知識。
這塊畫像磚的上方為弋射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兩位射手身旁的繞繳軸。這里的“繳”讀音為zhuó,是指箭附的繩?!痘茨献印酚醒裕骸昂眠呦染呃U與矰(zēng)。繳為繩,矰為箭。”從圖上可看到半圓形提架(下有支架,插在地面上)上有3或4個繞繳軸,這應該是比較高級的弋射方式了,有批量作業(yè)的意思。此外,戰(zhàn)國時期寫就的《墨子》有記載:“弋射,以鹿盧卷收?!薄奥贡R”就是轆轤,但和現(xiàn)在說的轆轤還不是一回事,而是一種輪軸裝置。過去的研究者不是很清楚弋射用的“鹿盧”的具體樣貌,從這塊畫像磚大致能看明白。畫中的繞繳軸是豎立的,繳(繩子)松松地纏在軸上(也可能繞繳軸本身就是中空的筒狀,套在豎木上)。
既然說到這塊畫像磚,就把其下半部分也介紹一下,也算是向接下來的農耕內容過渡。從谷物形態(tài)以及勞作者雙腳沒在水中判斷,這是收獲水稻的場景。右邊兩人正在使用一種叫“鐮”(長柄大彎鐮)的工具收割,中間三人似乎僅是在割取稻穗,手中工具看不清楚,有人推測手中所持應是“铚”。圖④是嘉興博物館收藏的一件春秋時期的雙孔石铚,使用時用繩子穿在兩孔中套在拇指上,手持铚割下稻穗?!对娊?jīng)·周頌·臣工》中提到過“奄觀铚刈”,其中的铚就是這種農具。左邊一人應該是送飯到田間,農忙時節(jié)這一習俗延續(xù)至今。
在我國古代科技門類體系中,“農醫(yī)天算”的資料最繁盛。盡管耕作是農業(yè)生產(chǎn)很小的一部分,但內容極為豐富。在漢代,不但有經(jīng)常提及的二牛抬杠式,還有一牛駕轅式,甚至還有牛馬合犋式。牛馬合犋式比較少見,這里就單獨介紹一下這種特殊的耕作方式。
所謂牛馬合犋是指牛和馬一起耕田,這種形式目前在某些農村還能見到,但又有所不同?,F(xiàn)在的形式是牛駕轅為主,馬拉邊在外,稱為“服牛驂馬”。但漢代的形式不是這樣,正好相反,姑且稱之“服馬驂?!?。漢畫中保存最好的一幅牛馬合犋圖是山東滕州漢畫像石館收藏的一幅“牛馬耕作”圖(圖⑤),可以清楚看到是以馬為主。這幅圖的意義還不止于此,圖中的馬身后有一個橫短木,其與兩邊繩索構成了我國最早的“耕盤”形象,這是畜力系駕方式中的一大發(fā)明。有了耕盤,耕作中回轉就更便利,而且牲畜兩側用力比較均勻。還有值得一提的是犁鏵上方的犁壁,據(jù)考古發(fā)掘,戰(zhàn)國已經(jīng)有了犁壁,但在圖像中表現(xiàn)犁壁是從漢畫開始,而且漢畫中明確繪出犁壁者并不多。那么犁壁到底是干什么用呢?犁鏵自然是開溝用,犁壁有時呈板瓦形、有時呈馬鞍形,總之會有彎曲,順著犁鏵被翻起的土塊會被犁壁破碎并翻倒,起到破土、壓草(增加肥力)的作用,所以犁壁也叫翻土板。由于犁壁長期與土壤摩擦,被蹭得發(fā)亮,故也稱犁鏡。
由于篇幅所限,很多精彩漢畫未能完全呈現(xiàn)。本文為大家介紹了三種主要的漢畫題材,但就漢畫所能承載、表達的科技內容而言,真是掛一漏萬。此外,筆者特別要提醒的是,不能誤認為漢畫呈現(xiàn)的科技內容代表了漢代最高的科技成就,絕非如此。以紡織中的織機為例,目前漢畫反映的織機水平,均未達到幾年前成都老官山漢墓出土的4部提花織機的技術成就。但漢畫已經(jīng)給予了我們太多,還能苛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