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永躍，雒 麗

(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

作為西方女權主義流派中歷史最為悠久的一支，自由主義女權主義①形成兩個世紀以來，在實踐和理論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作出過歷史性的貢獻。雖然女權主義歷經(jīng)三次大的浪潮，今天已經(jīng)發(fā)展到后現(xiàn)代階段，但是女權主義產(chǎn)生之初所追尋的“爭取女性自由和權利平等”的目標仍然沒有徹底實現(xiàn)，“女權主義向何處去”的難題依然沒有最終解決。所以，女權主義在走得遠的同時，要想走得好，就十分有必要回到作為女權主義源頭的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那里，來尋找新的理論增長點。

一、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產(chǎn)生

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起源于18世紀西歐啟蒙運動及法國大革命時期，它與二者的關系頗為緊密：前者為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產(chǎn)生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后者是其產(chǎn)生的重要的社會歷史條件。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時期，再到啟蒙運動，西方一代又一代哲學家、思想家都曾對男女平等問題進行過思考，發(fā)表過諸多重要主張，尤其是法國啟蒙思想家在啟蒙運動中提出的自由、平等、天賦人權、婦女享有政治權利和受教育權等思想、觀點，為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產(chǎn)生作好了思想和輿論上的充分準備。18世紀的法國大革命直接導致了第一次大規(guī)模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并且，在這次運動中產(chǎn)生了最早的現(xiàn)代女權主義流派——自由主義女權主義。

(一)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理論來源

作為人類群體的一半，女性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然而，女性發(fā)展的歷史卻幾乎一直籠罩著不平等的底色。西方社會從古希臘城邦時代起就有公民民主的傳統(tǒng)，但是公民的身份只是賦予男性自由人，廣大女性則被排除在公民群體之外。也正是從這時候起，產(chǎn)生了最早的男女平等思想，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古希臘的先哲們在探討社會、政治和道德問題時，留下了大量關于男女稟賦同等、男女教育和社會角色平等的精辟論述[1][2]，為后來的女權主義理論提供了有益啟示。

古希臘之后的中世紀是宗教統(tǒng)治的時代，有關男女平等、自由等思想都被宗教信仰、保守愚昧所吞噬，女性無法看清外部世界，也無法看清自身的個性、價值和權利。隨著資本主義關系的萌芽，文藝復興運動動搖并破除了封建神學的世界觀和精神枷鎖，促進了女性的個性和思想解放；涌現(xiàn)出了諸如薄伽丘、托馬斯·莫爾、莎士比亞等哲學家、小說家，他們反對神性，提倡人權，反對等級制和私有制，提倡一夫一妻制，主張婦女應該享有和男性平等的地位，贊美女性品質(zhì)，提倡意志自由和個性解放[3][4]。這些為男女平等思想賦予了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將女性的主體形象帶進了大眾視野。

繼文藝復興運動之后，在18世紀席卷歐洲的啟蒙運動中，以孟德斯鳩、盧梭、約翰·洛克等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們高舉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的理論旗幟，用理性重新審視一切事物，他們對作為人的另一半的女性的處境也給予了更多的重視，使得提倡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思想成為啟蒙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啟蒙運動中，“女性作為人的價值，首次在自由、平等、博愛的雷雨中得到洗禮”，啟蒙思想家喊出了石破天驚的吶喊——“女人和男人一樣屬于共同的人類”[5](P1，6)。啟蒙思想家們從自然法則理論、社會契約理論和生理角度對男女平等進行了論證，主張賦予女性平等的教育權利和政治權利。孟德斯鳩指出，所有人類生來天然平等，那些認為女性比男性低級的觀念違背了兩性平等的自然法則，因此他提出了解放婦女、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口號[6](P8)。盧梭提倡“天賦人權”“人人生而平等”，他指出當人類由自然狀態(tài)進入社會狀態(tài)之后，伴隨著私有制的產(chǎn)生，出現(xiàn)了社會的不平等和兩性之間的差別，為了消除這些不平等和差別，就產(chǎn)生了以社會契約為基礎的國家和君主，以此來保護人的各種自然權利，使人們重獲平等。在社會契約之下，公民都遵守同樣的條件并且全部都應該享有同樣的權利[7]。洛克和狄德羅也認為婦女同男子一樣具有自由和平等的特性，她們也能夠進行理性思維，所以應該反對蒙昧主義和奴役婦女的社會制度，賦予婦女和男性同等的受教育權利，幫助她們進行理性訓練。法國啟蒙思想家孔多塞敏銳地指出，1789年《人權宣言》所確立的“在權利方面人生來而且始終是平等的”原則存在漏洞，他認為事實上婦女幾乎被剝奪了應當享有的全部權利，他在《論婦女的公民權》中明確主張賦予婦女政治的和法律上的平等權利，以實現(xiàn)婦女全部的公民權[6](P13-14)?？梢哉f，是啟蒙運動發(fā)現(xiàn)了婦女，它喚醒了處于“無權”狀態(tài)下婦女的覺醒，為男女平權思想奠定了思想基礎，成為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最為直接的理論來源。

(二)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條件

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產(chǎn)生，除了啟蒙運動思想輿論上的準備，還離不開法國大革命這一特殊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所催生的婦女運動的影響。

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歐洲正發(fā)生著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大變革，工業(yè)革命和大工業(yè)生產(chǎn)引發(fā)了社會生產(chǎn)結(jié)構的新變化，致使廣大婦女的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大為衰落。工業(yè)革命之前，能夠帶來收入維持家庭生活的工作多是以家庭為組織進行、由男女共同手工勞動完成的。比如，紡織業(yè)、服飾業(yè)、食品加工業(yè)就曾是18世紀之前歐洲最普遍的傳統(tǒng)行業(yè)，勞動者以婦女居多，并且中世紀的封建行會對婦女的經(jīng)濟利益負有一定的保護責任。但是，工業(yè)革命和隨之而來的生產(chǎn)機械化，將勞動力主要是具有天然優(yōu)勢的男性勞動力從私人領域的家庭內(nèi)部吸引到外部的公共勞動場所從事社會生產(chǎn)活動，而廣大女性卻被迫束縛在家庭領域，完全被排除在社會公共生活之外。同時，原來保護婦女經(jīng)濟利益的婦女行會也因受到工業(yè)化的沖擊而瓦解，使得廣大婦女的境況雪上加霜。社會生產(chǎn)結(jié)構的變化引起了人們社會地位的相應變動，婦女因為從事無償家務勞動而在經(jīng)濟上依附于從事社會工作領取工資的男性，女性不僅在家庭內(nèi)部處于依附地位，在社會上也普遍被視為弱者而不能享有應有的社會地位和公民權利。因此，廣大婦女在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生活中被忽視、被貶低與被壓制的狀況日益嚴重，性別不平等的矛盾也越積越深，而這些性別的壓迫與不平等，自然成為女性覺醒、女權主義運動勃興的現(xiàn)實動力。

理性覺醒的啟蒙運動，從理論上確立了天賦人權、人人平等的原則，在新興資產(chǎn)階級向舊社會的階級身份提出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的同時，也給了女性以質(zhì)疑她們的性別身份的啟示。18世紀末，法國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以“天賦人權”思想為旗幟，展開了一場旨在清除封建土地所有制和貴族政體的革命運動，法國的婦女們也加入了這場革命，有時婦女甚至走在男性的前面成為大革命的主導力量。但是，在革命斗爭過程中，婦女們發(fā)現(xiàn)“天賦人權”理論有一個巨大的缺口，即所有的“天賦人權”只屬于男子，與女子無緣，這種思想上的質(zhì)疑隨著社會實踐的發(fā)展遂演化成為一場轟轟烈烈的女權主義運動。婦女們積極反抗專制政權，她們領導示威游行，迫使國王離開凡爾賽宮，還組織成立了一系列婦女組織、團體，西方歷史上第一個婦女大眾的政治利益組織——“革命共和派女公民俱樂部”就成立于法國大革命時期。這些婦女組織成為女權主義運動的中堅力量，她們一方面進行更高層次的婦女權利意識的喚醒和平等權利的理論探討，以此來提倡男女平等；另一方面還主動參與革命事件和國家政治生活，利用各種手段向議會施加壓力，要求享有和男性同等的參政權，要求修改婚姻法，提高婦女的社會地位。1791年夏，婦女運動的主要領導人之一艾塔·帕爾姆·代爾德在制憲議會上指出：“婦女不可剝奪的自然權利被長期忽視了”，呼吁議會從法律上給婦女完全平等的權利，因為“自由人的法律，必須像空氣和太陽一樣，對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8]。同年9月，平民婦女領袖奧林普·德·古熱發(fā)表了《婦女權利宣言》，宣稱：“婦女生來就是自由人，和男人有平等的權利”。系統(tǒng)闡述了17條婦女權益，并且，她相信自然法和理性將改變對于婦女行使自然權利的限制[5](P33)。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部完整的要求男女平等權利的宣言，標志著女權主義運動登上了歷史舞臺，也使得法國大革命成為男女共同參加的真正的“人權”運動。上述婦女運動不僅對法國的政治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而且為全世界婦女的解放發(fā)出了第一聲有力的吶喊。更為重要的是，婦女運動和女權主義思想相互碰撞、相互作用，在其推動和影響下，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應運而生。

二、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演進邏輯和主要觀點

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萌蘗于18世紀啟蒙運動的理性之光，正式形成于西方婦女運動第一次浪潮，進一步發(fā)展于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并且一直活躍至今。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尚無確切概念，因為它仍然處于重新形成概念、重新思考和重新結(jié)構自身的階段，但是其思想的根本中心一直沒有改變：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都是具有同等理性的個體，應當享受作為人的一切權利，應當自由選擇生活中的角色，挖掘其全部潛能與男人進行平等競爭，其基本的現(xiàn)實行動主張是以溫和、漸進的方式改善婦女在現(xiàn)行政治和法律制度中的處境[9]。對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來說，實現(xiàn)女性自由和男女平等是最重要的目標。

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按照時間順序和主要內(nèi)容的側(cè)重點不同，在歷史發(fā)展上形成了前后兩個階段：19世紀中期興盛的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和20世紀60至80年代興盛的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代表人物有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約翰·斯圖爾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哈麗雅特·泰勒(Harriet Taylor)、瑪格麗特·芙樂(Margaret Fuller)、伊麗莎白·卡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和蘇珊·奧金(Susan Okin)，她們的代表作依次是《女權辯護》《婦女的屈從地位》《婦女的選舉權》《19世紀的婦女》《權利和意見宣言》《女性的奧秘》《正義、性與家庭》。

(一)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

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認為男女具有同等的理性和能力，指出男女不平等是由于歷史傳統(tǒng)、奴性教育和女性被排除在公共領域及政治生活之外造成的，它主張女性在教育、就業(yè)和政治等社會生活方面與男性擁有平等的權利和發(fā)展機會，以此來消除男女兩性間的差異，最終實現(xiàn)男女平等。歸納起來，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理論觀點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1.拒絕弱者“標簽”，用理性喚醒女性的主體性意識。在西方傳統(tǒng)的哲學思想中，理性的概念與人的概念緊密相關，而理性的桂冠向來只屬于男性，女性則是感性、弱者的代名詞，女性一直被認為缺乏理性這一人的本質(zhì)。由于理性排斥了女性，就導致女性被剝奪了做人的資格、被排除在人權之外[10]。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產(chǎn)生之前，西方哲學家?guī)缀醵家浴叭狈硇浴眮砝硭斎坏卣撟C女性天生比男性低劣②，使得廣大婦女把自己在社會和家庭生活中的底層地位和受壓迫境況當成天經(jīng)地義，這種逆來順受的心理依賴和社會行為又將廣大女性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層層密封，迫使女性的自我和靈魂自動地從女性身上萎縮、漸趨消亡。作為女性主義的起點，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率先吹響了喚醒女性主體性意識的號角，它從“女性也是具有理性的人”這一論斷出發(fā)，提出女性應該擁有與男性同等的主體地位和權利，它鼓勵女性承認自我、發(fā)揮主動性，大膽喊出了“男女平權”這一口號。

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將啟蒙運動中自由主義思想運用到婦女群體中，它依據(jù)“人人具有同等的理性潛能”這一假設，主張?zhí)熨x人權、人人生而平等，反對女性比男性低劣的觀點，它認為女性和男性在理性上并無差異，都是理性人。所以，女性應該擁有與男性同等的地位，應該具有女性的主體意識和自我意識，即“女性作為人類整體的一半，應該有與男子一樣多的自由，能夠決定她自己的社會作用”[11](P284)。1792年，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代表人物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在被稱為“女權主義基石”的《女權辯護》中提出：“從性質(zhì)上來說，不僅在德行上，哪怕是在知識上，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樣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女人不僅應被看作是有道德的人，而且也是有理性的人。”[12](P29)她認為女性不是“男人的玩偶、撥浪鼓”，女人不僅僅是為了成全他人幸?；蛲昝赖摹笆侄巍被蚬ぞ?。相反，女性是理性的主體，她們有尊嚴，包括有自我決定的能力。1869年，穆勒在《婦女的屈從地位》中也明確地指出：“我確認，規(guī)范兩性之間的社會關系的原則——一個性別法定地從屬于另一性別——其本身是錯誤的，而且現(xiàn)在成了人類進步的主要障礙之一。我認為這個原則應代之以完全平等的原則，不承認一方享有權利或特權，也不承認另一方無資格”[11](P284)。

同時，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還要求社會“按照公正的原則分配給個人履行的特殊社會職能應以個人能力為標準”[13](P255)，而不是以性別為依據(jù)，要確保每一位社會成員不論男女都能得到發(fā)揮自己潛能的機會，真正實現(xiàn)婦女的理性和能力。對此，穆勒指出：“人不再是生而即有其生活地位并不可改變地被釘在那個位置上，而是可以自由地運用其才能和有利的機會去獲取他們最期望的命運”[13](P269)。并且，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強烈反對政府干預，甚至反對議會通過任何保護婦女權益的立法，她們認為政府的干預實際上是把婦女當成社會弱者，是對她們平等人格的否認，主張通過婦女的個人奮斗來實現(xiàn)婦女解放。這些思想對喚醒當時女性的主體意識和自我意識，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2.質(zhì)疑性別差異“傳統(tǒng)”，分析男女不平等的根源。

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論證了“男女在理性上平等”“女性應該具有主體意識和主體地位”之后，她們并沒有止步不前。面對當時社會中男性處于優(yōu)勢地位這一不爭的事實，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進一步思考：看似“合情合理”的性別差異到底是如何形成的？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又是什么？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們給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同時也打開了女權主義探討“平等與差異”這一理論難題的先河。

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受天賦人權和自由主義的影響，反對強調(diào)性別差異，認為性別差異是阻礙男女平等和人類解放的巨大阻礙，激烈地抨擊社會各個領域中的性別歧視，并且著重探討了女性受壓迫、被區(qū)別對待的根源。

首先，婦女受奴役的主要根源在于歷史延續(xù)中所形成的屈從地位。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指出男人凌駕于女人之上的緣起是生理上的優(yōu)勢變成了習慣上的特權，男性的能力得到了社會認可之后，“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性別分工結(jié)構鞏固了男人的支配地位，并使之成為一種歷史“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得到了當時法律和制度體制的承認，將現(xiàn)實中的事實變成了法律上的權利，使得兩性的不平等關系存在變得“合情合理”，進而導致在家庭中丈夫?qū)ζ拮?、孩子享有全部的所有?妻子得不到與男性同等的平等權利，更得不到尊重和理解，沒有任何人權與自由[13](P255-272)。

其次，社會文化對婦女的奴性教育也是導致女性在思想和經(jīng)濟上依賴、順從于男性的重要因素。表現(xiàn)最明顯的是盧梭在經(jīng)典著作《愛彌兒》中讓男學生愛彌兒接受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等教育，期望將其培養(yǎng)成為“理性深邃的男人”；而只讓女學生索菲涉獵藝術、小說、音樂知識，目的是將其培育成溫順、忍耐、善解人意、盡職盡責的賢妻良母。鑒于上述“賢妻良母主義的女性觀”在社會上的廣泛影響，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權辯護》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我曾經(jīng)閱讀各種討論教育問題的書籍，耐心地觀察過父母的行為和學校的管理情況，得出的結(jié)論是什么呢？我深信忽視對于我的同胞們的教育乃是造成我為之悲嘆的那種不幸狀況的重大原因。”[13](P3)她強烈反對這種“培養(yǎng)女子的柔順品德”“主張女子依附、獻殷勤給男子”的女性教育和女性觀，認為這剝奪了婦女發(fā)展理性和她們作為人的潛能，是對女子的奴性教育思想，加強了女性對男性的屈從。

再次，廣大女性被排斥在公共領域和政治生活之外,長期受困于家庭，沒有能力、精力和自由從事其他生產(chǎn)和創(chuàng)造活動,導致其喪失職業(yè)技能，真正淪為家庭、婚姻的奴隸，從而進一步鞏固了男女之間的差異和不平等狀況。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代表人物泰勒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她們的首要責任是“謀生”，應該優(yōu)先考慮工作和事業(yè)，而非婚姻和母職。泰勒鼓勵女性走出家庭尋求機會獲得收入，努力成為男性在“勞動和收獲、工業(yè)生產(chǎn)的冒險和報酬”[14](P22)等方面的同伴而不是仆人，希望女性通過進入公共領域獲得經(jīng)濟收入和地位來改變男女不平等狀況。

3.抨擊權利歧視和排斥，探尋婦女解放出路

圍繞上述對男女不平等根源的探索，18、19世紀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傾向于將男女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歸咎于教育和社會環(huán)境因素。所以，兩性在教育、社會、經(jīng)濟等各方面享有權利的差異成了她們主要的抨擊目標，也成了她們探索出路的主要突破點。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將“男女平等”理解為兩性在“同一性”基礎上的“權利平等”，她們將使婦女擁有以教育權、就業(yè)權和參政權為中心的各項自由權利作為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主要途徑，希望通過為婦女爭取各種平等的權利、機會和地位，來盡可能淡化兩性差異，從而實現(xiàn)男女平等。

首先，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認為女性同男性一樣具有理性和思考的能力，女性長期被認為缺乏才智和能力低下，關鍵是缺乏有效而平等的教育，是教育機會的不均等造成了兩性在理性、能力和心理方面的差異，所以，她們主張賦予女性平等的教育權。沃斯通克拉夫特指出：“為了讓社會契約實現(xiàn)真正的公平，并且為了傳播這些唯一能改進人類命運的啟蒙性的原則，必須讓婦女將她們的德行建立在知識的基礎之上，除非她們和男子們一樣受到同樣目的的教育，否則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們目前已由(于)無知和低級趣味使她們處于次要的位置了，以致不配和男子相提并論了；否則，她們用和蛇一般的狡猾蜿蜒地攀登上知識之樹，所得的僅僅是足以讓男人們誤入歧途的東西。”④穆勒和泰勒也認為社會要達到性別平等，就必須給婦女提供男性樂于享有的、同樣的受教育機會。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相信：只要改造了傳統(tǒng)的教育體系，只要讓女性也能像男性那樣接受系統(tǒng)的理性教育，即讓婦女享有平等的教育權，那么她們一定能成長為在道德上可自主決定、同時亦可“審慎”地實現(xiàn)自我的理性主體，并最終獲得在公共領域與男子平等、自由競爭的全部能力①。

其次，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要求保證女性的自由勞動權，即婦女享有平等的就業(yè)權，她們認為在一個公平的社會，男女兩性應該在同等的條件下進行公平競爭，并且深信如果女性得到了與男性同等的就業(yè)競爭機會，女性將會成功。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穆勒強烈呼吁兩性享有平等的勞動權，反對人們“借口用天然素質(zhì)來決定婦女是什么或不是什么，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13](P308)，他強調(diào)用法律保證女性參與公共領域的職業(yè)工作，鏟除傳統(tǒng)立法在就業(yè)上的性別歧視、性別隔離。并且，穆勒還要求公共部門和私營企業(yè)的崗位對女性平等開放，“接納她們進入迄今為男人獨占的一切職務和職業(yè)”[13](P301)，讓男女在同等條件下進行公平競爭，憑借個人能力獲取發(fā)揮自己潛力的機會。他認為女性參加社會工作，不僅能夠?qū)崿F(xiàn)自身價值、促進男女平等，從更加長遠的角度來看，對整個社會和人類發(fā)展也是有益的?？偟膩碚f，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主張從法律上保護和支持女性突破家庭這一私人領域的限制，進入公共領域參加工作，鼓勵女性拋棄傳統(tǒng)的“女仆”角色，和丈夫一起養(yǎng)家糊口，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女性成為男性的伙伴而不是奴仆。

再次，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所提出的男女平等方案不僅僅局限在教育與就業(yè)權利的領域，她們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女性應當獲得相應的參政權。穆勒認為婦女的參政權是保障自身權利的主要手段，建議賦予女性選舉權，以傾聽廣大女性的心聲，因為:“男人可獲得的有關婦女的知識，即使是關于她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而不涉及她們將來可能怎樣，也不幸地是不完整的、表面的，并且直到婦女本身說出她們要說的一切以前，將永遠是如此?！盵13](P277)如果不允許女性參政，女性就沒有表達和維護自己利益的渠道，那么女性就永遠處于被忽視、被遺忘的處境。穆勒相信，只有賦予女性參政權，讓她們有機會行使政治權力，才能喚醒她們的政治覺悟和政治能力，為她們真正獲得解放創(chuàng)造條件，“婦女要求選舉權就是為了保證她們得到公正平等的考慮”[13](P304)，如此，“她們再也不會與孩子、白癡同類，不會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和別人，毫無價值的恥辱將從兩性中消失”。[16]

(二)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

從18世紀產(chǎn)生起，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就一直是女權主義的主流，但是一戰(zhàn)之后，整個女權主義遭受了從理論到現(xiàn)實的挫敗，直到20世紀60年代新左派運動興起，女權主義才走出低谷并迎來第二個高潮。在此階段，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轉(zhuǎn)變，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形成了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

貝蒂·弗里丹的著作《女性的奧秘》在思想上引起了第二波女權運動，也成為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先聲。此后，還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作品：詹內(nèi)特·理查茲的《懷疑一切的女權主義者》(1982)、格羅里亞·斯蒂奈姆的《憤怒的行動和日常的反抗》(1983)、蘇珊·歐金的《性別、正義與家庭》(1990)等，她們的思想代表了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主要觀點和內(nèi)容，歸納起來主要有三方面：一是繼承，二是繼承中有所發(fā)展，三是產(chǎn)生了新的變化。

1.繼承：繼續(xù)堅持男女兩性都具有相同的理性。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繼續(xù)堅持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兩性理性無差異”理論，認為男女兩性在本質(zhì)、能力尤其理性上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夠能做到，女性擁有同男性一樣的理性。因此，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反對社會將勇敢、自信、進取等理性優(yōu)點給予男性，而把怯懦、輕浮、封閉等一系列關于感性的缺點給予女性，認為這是社會輿論對女性的誤解和偏見，甚至是排擠、壓制婦女的借口，是毫無根據(jù)的。因此，社會對女性應該一視同仁，因為所有人都應該從社會得到平等的機會去發(fā)展他們的理性和道德稟賦，只有這樣，女性才能夠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個性。

2.繼承中有所發(fā)展：爭取的具體權利覆蓋公共領域和家庭。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對具體權利的爭取經(jīng)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反思過程。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特別看重婦女的受教育權利，將其看作是養(yǎng)成與男性同等理性的關鍵。19世紀后期，她們逐漸意識到政治地位相當重要，于是呼吁婦女享有同等的選舉權。到了20世紀70年代，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在繼續(xù)為女性在公共領域爭取平等的受教育權、選舉權、就業(yè)權以及經(jīng)濟上與男性平等地位的同時，也開始為女性在家庭這一私人領域中爭取平等的權利和地位。一方面，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指出婦女只有打破“女性奧秘的束縛”，走出家門，實現(xiàn)社會生活中的自我，把長期的職業(yè)角色與家庭角色結(jié)合起來，才能獲得社會性別平等[17]。另一方面，為了解決女性在參與社會工作的同時仍需照料家庭所面臨的雙重壓力，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認為兒童撫育、家庭照顧責任是阻礙女性同男性平等競爭的重要障礙，并且進一步阻礙了社會、經(jīng)濟等領域男女平等目標的實現(xiàn)。所以，應該賦予女性自由選擇生育的權利、財產(chǎn)與經(jīng)濟權、家庭支配權等，而且，男性應該同女性一起來承擔家庭照料責任[18]。

3.新變化：從“追求同樣的平等”轉(zhuǎn)變?yōu)椤霸诓町愔星笃降取?。產(chǎn)生之初，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對社會上普遍存在的歧視婦女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并基于自由和平等的普遍價值提出了“男女平等”的要求。在當時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的思想中，男女平等意味著女性向男人看齊，要求擁有同男人一樣的權利，社會不僅應該給予女性與男性同樣的教育，而且也應該給予女性與男性同樣的公民權利和工作機會。并且，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反對政府對男女平等問題進行任何干預、調(diào)節(jié)，提倡婦女個人奮斗和男女公平競爭。她們相信，只要歧視性的法律和制度被取消，女性得到和男性同等的待遇之后，婦女解放自然就實現(xiàn)了。然而，事與愿違，社會中許多現(xiàn)實狀況仍然對男性有利而對女性不利，更嚴重的是，在女性熱衷于進入公共領域參加工作的同時，她們卻不能停下家庭照料工作，這使得廣大女性承受了婦女解放的雙重壓力。這些困難促使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開始重新思考“男女平等”，她們認識到女性僅僅獲得同男性一樣的平等權利是不夠的，因為這種法律上的平等權利只是一種形式，她們需要的東西不能只是形式上的平等，而應該是實質(zhì)上的平等。

與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相比，20世紀80年代的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思想產(chǎn)生了一些新變化。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開始摒棄過去的“女性男性化的平等標準”，更加強調(diào)“兩性差異基礎上的平等”，她們相信全社會只有像重視“男性氣質(zhì)”一樣重視“女性氣質(zhì)”，即“讓女人成為女人”，而非“建議女人像男人一樣”，女性才能真正和男性平等[14](P37-39)。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是對“政府介入”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主張“非政府干預”的婦女個人奮斗，而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積極支持和要求政府對婦女問題尤其是“男女平等”給予充分的干預和調(diào)節(jié)，甚至要求對婦女權利加以福利性質(zhì)的立法保護和優(yōu)待。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一改“18、19世紀要求女性應該得到和男性一樣的對待”這一態(tài)度，轉(zhuǎn)而認為“婦女是社會上的弱勢群體，應當?shù)玫秸膬?yōu)待”[19]，積極要求并支持政府對女性解放相關的領域進行廣泛的干預，例如對養(yǎng)育子女的單身女性給予政府津貼、女性在企業(yè)中有優(yōu)先受聘權、家務勞動的社會化等。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代表人物弗里丹的《女性的奧秘》《第二階段》兩部著作相繼問世，正是從“追求同樣的平等”到“在差異中求平等”這一思想轉(zhuǎn)變過程的完整再現(xiàn)，同時，這也說明了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這一歷史性轉(zhuǎn)變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性意義。

三、對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歷史評價

通過上述論證可知，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以啟蒙運動中的自由主義思想為理論出發(fā)點，要求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等思想在女性身上也得到運用。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借鑒和吸收了其中的理論精華，指出“女性也是具有理性的人”，喚醒了廣大婦女的主體性意識，通過對女性屈從地位形成的根源進行考察，提出賦予女性和男子同等的受教育權、就業(yè)權和參政權，希望以此來解決男女平等問題。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在繼續(xù)堅持“男女兩性具有相同的理性”這一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主體思想的前提下，對其主要內(nèi)容進行了發(fā)展和革新。它不僅為女性爭取公共領域平等的受教育權、選舉權、就業(yè)權；同時，也為女性在家庭中爭取平等的權利和地位；最為重要的是，它對“男女平等”進行了深入思考，實現(xiàn)了從“追求同樣的平等”到“在差異中求平等”這一歷史性的思想轉(zhuǎn)變，推動了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思想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

從早期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到當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盡管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過不可回避的問題，比如，早期以男性規(guī)范為平等標準，淡化、忽視了女性自身特質(zhì)；在關注女性公共領域權利問題的時候，卻忽略了爭取女性在家庭和私人領域的權利；其批判對象主要針對教育、法律上等形式上的不平等，而未能觸及整個資本主義制度和父權制社會傳統(tǒng)這一根本。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在歷史上作出過重要的實踐和理論貢獻。

一方面，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在實踐中為20世紀西方女性爭取了許多實際權益。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理論主張曾在社會行動層面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女性同工同酬運動和各國女性爭取選舉權的運動，這些運動促成了當時許多國家的重大變革，使得多數(shù)國家在立法上規(guī)定女性與男性享受同等的高等教育和就業(yè)機會，以及同等的參政權和代表權，這對于女性社會地位的改善和主體意識的提高功不可沒。而且，它使得女性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社會政治力量，女性全面參與社會生活在世界范圍內(nèi)開始成為各個國家都必須正視與接受的現(xiàn)實。

另一方面，面對各種質(zhì)疑和責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始終以“男女平等”為旨歸，敢于正視和不斷思考自己在思想、實踐領域存在的不足，并且積極地探索、發(fā)展完善自己的思想和理論觀點。正是在這種不斷反思批判、選擇性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中，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才能自我完善、生生不息，直到今天依然是女權主義流派中影響力最大和最主要的流派之一。同時，它的一些理論觀點和自我革新的精神也為后來眾多的女權主義甚至是后現(xiàn)代女權主義思潮提供了重要的理論食糧和精神啟迪，使得我們在后來出現(xiàn)的女權主義思想中總能看到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閃爍的思想光輝。

注釋:

① 自由主義女權主義，亦稱“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或“平權女性主義”，本文對三者不作特別區(qū)分。近些年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國內(nèi)學者因“女權主義”的政治運動意味過濃而理論研究意蘊不足，以及容易使人誤解為女性企圖獲得凌駕于男性之上的特權而引起不必要的抵觸情緒，大多趨于將“feminism”譯為“女性主義”。但是，本文認為基于西方現(xiàn)代女權主義“強調(diào)兩性平等”“強調(diào)女性中心”所蘊含的強烈的權利色彩，將“feminism”譯為“女權主義”是恰當且符合當時的歷史事實的，故本文使用“自由主義女權主義”。

②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西方古希臘、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各個時期均有思想家、哲學家甚至文學家提倡“男女平等”，但是這些畢竟只是少數(shù)，在當時看來屬于微弱的“異端”，并沒有在社會上引起廣泛和深刻的影響?？偟恼f來，婦女的解放不僅僅要依賴于資產(chǎn)階級整體的“平等”理念，更要依賴于性別意義上的“平等”，而這只能由女權主義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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