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444)
漢武帝元狩年間派遣張騫指求“蜀身毒道”,被認為是古代南方絲綢之路有官方記錄的肇始,《史記》里對這一史事的記述歷來被研究“蜀身毒道”或“南方絲綢之路”的學者所重視。根據(jù)學者對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狀況的梳理可以看出,對于“南方絲綢之路”這一專題研究自20世紀以來便一直方興未艾,并云集了一大批研究者如夏光南、馮承鈞、岑仲勉、饒宗頤、桑秀云、嚴耕望等[1],改革開放后跟進的地方學者有任乃強、方國瑜、童恩正、李紹明、張毅(汶江)、江玉祥、霍巍、段渝、羅二虎、黎小龍、藍勇、劉弘等[2],以上學者對南絲路的研究無論在宏觀上和深度上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然而,既有研究中涉及漢武帝元狩年間求通“蜀身毒道”而“出四道”的具體走向的探討甚少,且論之不詳。較早涉及這一問題的是方國瑜、夏光南、任乃強等先生。方國瑜在《云南與印度緬甸之古代交通》一文中特別述及“漢武帝求通蜀身毒道”內(nèi)容,他吸收了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觀點,認為“蜀身毒道”應是滇蜀通印度的緬甸高原陸道,并且結(jié)合文獻和古代西南夷民族分析,認為“皆閉昆明”走向為“蜀通身毒之道即自蜀經(jīng)滇池、洱海、哀牢諸地”[3]343;夏光南《中印緬道交通史》則系統(tǒng)地記載了中、印、緬之間,特別是滇西保山、德宏邊區(qū)同印度、緬甸之間,從古代直到抗戰(zhàn)時期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來往和聯(lián)系[4];任乃強《中西陸上古商道——蜀布之路》一文是晚近以來學界最早對求“蜀身毒道”所出“四道”的走向作了較詳盡梳理的成果[5]。近來學者研究涉及到“出四道”走向問題的有段渝、王子今、陳保亞等先生。段渝《古代中印交通與中國絲綢西傳》一文系統(tǒng)梳理了滇越道、僰道(五尺道)和牦牛道(靈關道)的走向問題,并且對西漢通西域之前的南方絲綢之路情況進行了梳理[6];王子今《漢武帝“西夷西”道路與向家壩漢文化遺存》一文結(jié)合新近發(fā)掘的四川向家壩遺址發(fā)掘材料,探討了漢武帝時期“西夷西”道路對于中國古代交通史的重要意義[7];陳保亞《論滇僰古道的形成及其文化傳播地位——茶馬古道早期形態(tài)研究》一文系統(tǒng)地梳理了古代云南、四川和東南亞交通的情況,其中對漢武帝遣使張騫“出四道”通“身毒”的具體走向有所論及[8]。以上諸家對于“蜀身毒道”的研究都從各自的角度作了較深入的研究推進,對于“出四道”的走向有所論述,但都沒有對傳世文獻作嚴格的比勘,其中不少文獻中的“訛誤”處仍有待廓清。就目前的文獻材料來看,厘清“四道”走向及其歷史背景,對于古代南方絲綢之路研究及古代西南民族關系研究都有所裨益。
《史記·大宛列傳》載:
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筰,南方閉巂、昆明。[9]3844
《漢書·張騫列傳》載:
天子欣欣以騫言為然。乃令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10]2690
以上兩處記載的都是漢武帝元狩年間以張騫為首的四道使者,自蜀、犍為二郡出發(fā)向西、南,尋求通“身毒”道(或言“西夷西道”)。這是中央王朝第一次派官方使者探求南方對外交通道路,在當時應是一件非常具有開拓性的偉大事業(yè)。雖然此次通身毒道并未成功,但此次經(jīng)歷為開拓經(jīng)“西南夷”的對外交通線路做出了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的嘗試,也使得中央王朝深入地了解了“西南夷”社會。由于諸多原因,傳世文獻對此次出使活動的記載不盡詳細。如《史記》一書對此次出使雖多次提及,然總體言之疏略,沒有為后世留下更多的信息;后世正史多因襲《史記》,唯《華陽國志》對此稍有補充。綜合傳世正史文獻對此次出使活動的記載,內(nèi)容大多相同,但仍存在一些差異之處,不同記載之間甚有互相抵牾處。就以《史記》《漢書》比較,便有出“四道”與五地、“出邛、僰”與“出徙、邛”、“出僰”與“出西夷西”、“出莋”與“閉筰”等差異。對于這些疑竇,切不可忽略。唯有廓清訛誤和史實,才能充分認識求通“蜀身毒道”所出“四道”的歷史真面目。
首先,有必要梳理漢武帝時期對“西南夷”地區(qū)的三次大規(guī)模經(jīng)略活動。西漢武帝一朝對于“西南夷”的第一次征伐是從建元六年至元光二年間,建元六年始派大軍征伐東越,并遣唐蒙風曉南越,后拜唐蒙為郎中將,開辟自蜀通南越的“南夷—牂牁道”,費時有年;隨后于元光二年遣使司馬相如往喻西夷,設置了數(shù)十郡縣[11]。這一次經(jīng)略活動的成果就是漢王朝在“西南夷”地區(qū)設置了犍為郡、蜀郡都尉等十余縣。第二次是元狩年間求通“蜀身毒道”活動。事因唐蒙在元光年間開辟南夷道給“西南夷”帶來了極大騷動,元朔二年,經(jīng)御史大夫公孫弘力諫,漢武帝始下令“罷西夷,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稍令犍為自葆就”。武帝罷“西南夷”約四年后,元狩元年,張騫自西域回漢廷,向武帝建言開“蜀身毒道”,漢廷始再次經(jīng)略“西南夷”。第三次是在元鼎五年至六年,因南越相呂嘉叛亂中央王朝,漢武帝“使馳義侯因犍為發(fā)南夷兵”打擊南越,平定南越后,誅且蘭、邛君,殺筰侯,威震“西南夷”,并于元鼎六年設置四郡。就西南全局而言,漢廷于元鼎六年共設置了七個“初郡”①,為后來歷代王朝治理“西南夷”地區(qū)奠定了基礎。
武帝一朝對“西南夷”的數(shù)次征伐,客觀上促進了“西南夷”地區(qū)與內(nèi)地的融合。從“西南夷”地區(qū)考古發(fā)掘出許多漢代瓦當、墓葬和城址,也可以反映出秦漢中央王朝在“西南夷”地區(qū)的治理情況[12][13]。漢武帝的三次開辟活動,其中元狩年間求“蜀身毒道”活動相較于另外兩次活動自有其鮮明特征。如此次“開辟”活動有著明確的目標、明確的路徑指導、詳細的謀劃布局等,這些特征對于研究西漢時期西南對外交通史意義重大。
漢武帝元狩年間發(fā)四道求通西夷西道路,俱載于《史記》《漢書》二書,學界多引用來討論古代西南的絲綢之路。學者們較保守地估計,至少在漢代,蜀地就有商路通達印緬,多名之“蜀身毒道”、“蜀布之路”、“西南絲綢之路”、“南方絲綢之路”等②。這一民間商路流通的年代上限,學界持有多種意見。隨著晚近西南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等重大考古發(fā)掘,學界漸漸接受了自蜀經(jīng)西南夷地區(qū)抵達南亞、中亞、西亞等地區(qū)的貿(mào)易道路早至商代中晚期就已開通的觀點[14]。然而,早期南方絲綢之路的民間商路性質(zhì)與西漢官方極力要開通的“蜀身毒道”的性質(zhì)不能全然等同,西漢時期求通的“蜀身毒道”是官道性質(zhì)。本文關注的求通“蜀身毒道”所出“西夷西”四道的活動,其學術(shù)意義不僅在于它是首次官方記載的南方絲綢之路,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自此始南方絲綢之路開始從民間商路轉(zhuǎn)向官方貿(mào)易道路③。
《史記》中有兩處對元狩年間發(fā)四路漢使的記述,通過對比兩處記載的差異,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文本背后的歷史信息。
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9]3844
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9]3630
“發(fā)間使,四道并出”與“使間出西夷西”都是記載元狩年間漢使者尋求“身毒道”的事件。這里的“間使”與“間道”,學界的理解存有不同的意見。任乃強先生認為,“間使”不是朝廷正派的使者,可能是當?shù)氐纳倘岁犖椋煌瑯拥?,任先生將“使間出”理解為使者沒有走官道,而是走商人行商的小道[5]。任先生對西南民族、地理研究尤為精深,他立足于多年的田野經(jīng)驗,從民族學的田野知識出發(fā)對“發(fā)間使”、“使間出”作出解釋,其觀點不無可取之處。然而,此處的“間使”與“間道”或可作他解。
從文獻本身來看,“發(fā)間使,四道并出”與“使間出西夷西”兩處記載十分吻合?!鞍l(fā)間使”應是“使間出”之意,“間使”也不應當與當?shù)氐氖裆倘擞嘘P系。任先生認為“間使”是指漢使者扮著商人出使,其意甚合理;但是,任先生以為,張騫、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并未親自隨使出征[5],此點似可細究,或可證其一二。
其一,比較以上兩處文獻記載來看,一處明言“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另一處言“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更加可以確定“間使”就是間四道而出的漢朝廷使者,他們應是張騫、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此四人中,王然于、呂越人早已于元光六年隨司馬相如出使過西夷地區(qū)。應當說,這四人都是很有經(jīng)驗的使者,因而他們成為元狩元年的“身毒道”各路使者也算合情合理。
其二,元狩年間,“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首先表明了張騫是此次官方出使的首領。張騫在此之前已經(jīng)出使了西域,歷經(jīng)了十三載,攜胡妻室及副使歸漢,行經(jīng)匈奴、大宛、烏孫、康居、大月氏、安息、條支、大夏等國,史稱張騫出使西域為“鑿空”之壯舉。從張騫的自薦和漢武帝“欣然以為然”的態(tài)度都可以看出,張騫對自己能求通“蜀身毒道”十分自信。這種自信想必與其“鑿空”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因而,他親自帶領使者并分四路行使“西夷西”地區(qū)本就十分合理。
其三,《史記》對司馬相如出使西夷的記載云:“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jié)往使,副使王然于、壺充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9]3693再看《史記》對張騫出使活動的記載:元狩年間,張騫等出使活動是“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9]3844以及“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9]3630。從《史記》對于司馬相如出使西夷與張騫出使西夷的兩條記載來看,其文本格式基本相似,都是“天子……令(建節(jié)往使)……相如(騫)……副使王、壺、呂等(王、柏、呂等)……馳傳(使出)”,只是兩處文本背景處理上有詳略的差異。這種差異,實際上是司馬遷介紹張騫與司馬相如的差異。如張騫早已因“鑿空”之壯舉被封為太中大夫[9]3836,已具備出任使者資格,故略言之;而司馬相如位卑,彼時沒有出任使者資格,只有升封為中郎將,才能建節(jié)出使。在相似的文本敘述結(jié)構(gòu)下,司馬相如親自出使西夷已是確定的事實,那么,元狩年間張騫等四路漢使也應該是親自出使過西夷地區(qū)。
《史記·大宛列傳》載:“天子欣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筰,南方閉巂、昆明?!盵9]3844從這里的記載明顯可以看出,駹、冉、徙、邛、僰是漢朝使者出“四道”所經(jīng)的地點。
文獻記載的是出四道,而司馬遷所列舉的四道所出的地點有五處,依中華書局版《史記》的句讀即“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這里的四道和五地,該作何解釋呢?首先需要理解的就是“出邛、僰”走向?!妒酚浾x》認為:“出邛、僰”中,“邛,今邛州;僰,今雅州;皆在戎州西南也”[9]3845。根據(jù)兩《唐書》記載,唐代雅州就是漢代的嚴道縣,今雅安一帶。自古以來,學界都將僰道地點定在今宜賓。那么,此僰道同唐人所說的雅州之僰有何關系呢?筆者試著解決此問題。首先,筆者對歷代文獻中出現(xiàn)的“僰”進行了梳理。大體上,歷代史籍中相關僰的記載有如下幾類。
第一類,“邛僰”連稱,指地名。如《漢書·地理志》載:“犍為郡,武帝建元六年開……縣十二:僰道,莽曰僰治?!盵10]僰道,屬犍為郡,是犍為郡治所在。根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縣有蠻夷曰道”記載來看,“僰道”就是僰人所聚居之地,它應是在劃歸漢朝郡縣建置后改為僰道的。故后世史家對“僰道”多注解為:“犍為郡治所,故僰侯國?!眱k道,犍為郡治所,一般指的就是今宜賓地區(qū)?!妒酚洝匪d“散幣于卭僰以集之”[9]1716,“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9]3844,其中的“僰”都指的是地名,和“僰道”一詞相似。
第二類,僰作為族名。這類情況在歷代史籍中記載零散。如《漢書》載有“靡節(jié)西征,羌僰東馳。是以遐方疏俗,殊鄰絕黨之域”[10]3561,“今胡虜未滅誅,蠻僰未絕,焚江湖海澤麻沸,盜賊未盡破殄”[10]4136;另有《通志·四夷傳》所載的“黑僰濮”[15]197等,其中所載的“羌僰”、“蠻僰”、“黑僰濮”都指稱僰之族屬。《漢書》所言“羌僰”,《史記集解》引徐廣言:“僰,羌之別種也?!比绱私忉屗坪跚昂蠛魬?。然而,將羌與僰聯(lián)系起來說是東漢以降的說法,西漢以前并非如此。“蠻僰”之說,是針對“胡虜”而言,是少數(shù)民族的泛謂;“僰濮”連稱,則有把“僰”定為濮系族群之意。僰為濮系說,在《華陽國志》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認為僰、濮同音,即為同一族屬。另如,徐中舒先生也認為,居于棘圍之中,所以稱之為僰人,屬百濮[16]97;段渝先生也著文主張,僰是濮屬,并列舉了先秦至漢初將“僰、羌”區(qū)別看待的諸多文獻記載[17]435。僰人考古所顯示出的獨特的懸棺葬文化,與氐羌民族的石棺葬、土坑葬差異十分明顯,當屬不同族系。另外,諸多文獻所載的“僰(道)”多是指犍為郡之僰道。從文本來看,無論是《史記·西南夷列傳》,還是《華陽國志》、《通志·四夷傳》,都是把僰放在南方少數(shù)族群中去介紹的,這與北方的氐羌民族所溯源的方位就存在較大的差異。《史記正義》引徐廣言“僰,羌之別種”,正反映了大約漢晉之后部分僰人向西遷徙、與當?shù)氐奈饕呢登济褡逑嗳诤系氖穼崱9侍拼匾u漢晉說法,認為“僰”是“羌之別種”。這正如段渝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至少在秦漢時期,僰與羌是區(qū)別而言的。
第三類,關于“僰”的記載是指僰的方位,如“西僰”、“滇僰”、“(南)僰”。如《史記》所載:“相如為郎數(shù)歲,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且夫卭、筰、西僰之與中國并也,歷年茲多,不可記已?!盵9]3689這里的“西僰”,是相對于“南夷”而言的,是在司馬相如略定西夷的范圍之內(nèi)。所以,“西僰”意為近“西夷”的“僰”,又位于漢、蜀以西,故常稱“西僰”?!妒酚洝匪d:“南御滇僰,僰僮,西近卭笮,笮馬、旄牛,然四塞,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斜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盵9]3958其中的“滇僰”,是連稱,意為滇與僰地域相近。滇在漢代的西南少數(shù)族群系統(tǒng)中屬于南夷,故“滇僰”應該是與南夷“滇”接壤的僰人。又,《漢書》記載:“莽……及北狄胡虜逆輿(洎)南僰虜若豆、孟遷?!盵10]4181這里的“南僰”,指的是僰位于長安之南,相對于“北狄胡虜”而言,也是泛稱。
另外,關于“僰”的記載,就是“僰僮”、“僰婢”、“僰虜”一類。這些記載都表明古代僰人多向外輸出他們的奴婢之類,在全國的市場上十分受歡迎。這些不是本文分析重點,此不贅述。
總之,僰人屬百濮,在先秦時期就被蜀王所征服。從《華陽國志》所載“保子帝攻青衣,雄長獠僰”[18]122,又如杜宇王朝初期便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18]118,兩相比較可知,“僰”在先秦時為南中大國。后來,秦辟“西南夷”,服僰侯,設立僰道縣;漢代屬犍為郡,漢朝廷將僰明確區(qū)別于南夷族群而劃為西夷族群類。
僰道在漢朝治理南夷族群中有著重要的樞紐作用,從僰道向南分別有五尺道通滇、牂牁道通南越?!皟k”屬西夷一說,除了“西僰”之稱的依據(jù)外,還依據(jù)《華陽國志》“武帝初,欲開南中,令蜀通僰、青衣道。建元中,僰道令通之,費工無成……以道不通,執(zhí)令,將斬之”[18]172的記載。這說明建元年間唐蒙發(fā)巴蜀卒治南夷道時,“僰”的地位顯著,自僰通南越的牂牁道就是唐蒙經(jīng)略南夷的重要目標,然而治道二歲,歷經(jīng)磨難,卻沒有成功,僰道令也因此被送斬成都。但是,漢王朝卻在開辟自僰道通南越的道路過程中,不無意外地認識到了自僰道通西夷的道路。這一點從考古學成果中也可找到依據(jù)。四川涼山州近30年的考古發(fā)掘顯示,至少從商周時期開始,從僰道向西,經(jīng)馬湖江、卑水、安上抵達邛都及往西入定筰的被稱為“卑水-定筰道”的線路,就已經(jīng)初步形成[11]。秦漢王朝在開辟“西南夷”過程中,很快就掌握了自僰道通西夷的大道,并逐漸發(fā)展為官道。
漢王朝發(fā)現(xiàn)僰與西夷之間聯(lián)系的重要作用,似乎有些偶然的因素。從文獻中得知,大致是因唐蒙治道費工無成后,司馬相如受旨風曉巴蜀返,命向武帝稟報情況,方才引起漢王朝重視西僰之道。隨后武帝遣相如建節(jié)往使西夷,略定數(shù)十縣。但是,《史記》卻明確地將僰與南夷相區(qū)別。這其中的原因,似是漢人知道自僰道通西夷交通線非常重要。同時,僰和西夷族群相近,關系更為密切,故稱西僰,以與南夷相區(qū)別。秦漢時期,從僰道向西通“邛、筰”,就是走馬湖江、卑水直達邛都一線,交通十分通暢。有學者曾撰文指出,這條線是秦漢王朝通西夷的主要路線,比西邊的旄牛道、西夷道更加順達[19]68。
從以上對僰的分析可知,漢武帝元狩年間遣漢使所出的四道之中的“出邛、僰”當是一道,非分“出邛”、“出僰”兩道。同時,《史記正義》所言“僰,今雅州”,可能是對《史記》正文的誤解。綜合以上對僰的分析可知,史家多認為,自秦漢以來,僰是僰道縣;漢代以來,僰是犍為郡的重要轄縣,更是郡治長期的所在地;漢武帝元狩年間,“出邛、僰”一道,是自成都以南犍為郡的僰道出發(fā),向西經(jīng)馬湖江、卑水、安上至邛都,向西經(jīng)筰都、青衣、嚴道進入筰人腹地而受其抵制。秦漢時期,中央王朝對這條線路上的重要縣、郡都加強了控制。如近年來在陜西西安出土的古代四川地區(qū)的秦封泥印章中就有“成都丞印”、“青莪禁印”、“盧山禁丞”等[20]。根據(jù)學者對其的解讀可知,秦王朝對蜀郡及“西南夷”地區(qū)的青衣、盧山等都加強了政治控制。從考古出土印章顯示的地域來看,至少可以說明自邛都往西“出邛(僰)……閉(氐)筰”是能夠說得通的;另外,自邛都向南,經(jīng)臺登(鄧)、抵達古昆明,受到昆明族群抵制,這也是符合文獻所載的“因蜀犍為……出邛、僰……(各)行一二千里,其南方皆閉巂、昆明”的情況的。
《漢書》記載元狩年間四道所出是“出駹,出莋,出徙、卭,出僰”,此處“出莋”與《史記》所載的“閉笮”當必有一誤。《史記》所載“其北方閉氐、筰,南方閉巂、昆明”,表明筰(莋)是抵制漢使者通身毒國的。“閉莋”就不可能是“出莋”。先秦至漢晉時期,“筰”是西夷中實力較強的族群,與漢王朝的關系一直起伏不定。漢使者求通身毒道為筰所閉,是完全符合當時筰與漢王朝族群關系的。故《漢書》所記之“出莋”當是誤記;相比而言,《史記》中的相關記載則更近史實。
(一)“出徙”與“出徙、邛”覆議
1.“出徙”考述
《史記》“自巂以東北,徙、筰都最大”[9]3625,“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nèi)臣”[9]3692,其中的“斯榆”和“徙”是同一族群。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曰:“徙音斯,《地理志》云徙縣也。”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曰:“徙在漢嘉?!薄搬恪痹跐h嘉,據(jù)《續(xù)漢書·郡國志》言:“漢嘉,故青衣?!盵21]3515青衣即是今青衣江一帶。徙,音斯,今雅安天全始陽鎮(zhèn)和徙(斯榆)關系密切,大致徙在今青衣江天全縣一帶。
《史記》“以筰都為沈黎郡”,其中的“筰都”是今漢源一帶。又同書傳載:“自巂以東北,徙、筰都最大”,可見“筰都”在“徙”以西以南。有學者指出,在先秦時期,“筰”和牦牛(夷)是相似度極強的古族群,很可能就是同一族群;而先秦時期的“筰”的活躍范圍,也包括雅礱江、大渡河上中游[22]。
漢武帝元狩二年發(fā)間使,從“徙”出發(fā)(向西南)行了一二千里遭到“筰”人的阻滯,即是文獻所記“其北方閉(氐)筰”之意。又《華陽國志·蜀志》載“張若因取笮及江南地”,若文獻無誤,張若奪取過笮,秦自然也能通徙,因為先秦時笮與徙是相連的兩族群④。同樣,在陜西西安出土的秦封泥印章中,有“徙我丞印”。高子期將“徙我”解釋為急讀“徙”[20],“徙我丞印”即是“徙丞印”。這更加有力地證明了秦在“徙”設置過縣。又《史記》載:“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nèi)臣?!盵9]3892從以上推理可知,秦漢時期,中央王朝完全有能力通達“徙”之地。漢朝使者從蜀郡成都出發(fā),向西南行達“徙”(雅安天全一帶),這條道路在秦漢時期都是能通達的,只是漢使者越過“徙”向西前行時被“筰”人所閉。
2.“出徙”與“出邛”
“出徙、邛”和“出邛、僰”道有極其相似的方向。前面已經(jīng)分析了“出邛、僰”是從犍為出發(fā),經(jīng)僰道向西抵達邛都,再經(jīng)邛都或向西為筰所閉、或向南為昆明所閉?!俺鲠恪币彩窍蛭鳛楣i所閉。兩道最終都是閉于筰。那么,兩道之間存在何種關系呢?從文獻上對邛和徙之間的道路聯(lián)系做一番梳理發(fā)現(xiàn),自邛都往北至嚴道(今雅安),向西經(jīng)青衣、徙,越大渡河,可抵達筰。西夷道(牦牛道)指從古蜀(成都)經(jīng)臨邛(雅安)、嚴道(滎經(jīng)),越邛笮山到筰都,自筰都往南經(jīng)闌縣、零關道抵達邛都;或“到漢源后,過飛越嶺、化林坪至沈村,渡大渡河,經(jīng)磨西,至木雅草原(今康定縣新都橋、塔公一帶,當時是牦牛王部中心)”[23]185。在唐代,自今漢源往西入藏的這條古道,也是川茶入藏的干道“黎州路”。牦牛王部落與筰都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自木雅草原可南達定莋(鹽源)。這條古道連接著古蜀、邛(臨邛、邛都)和笮(筰都、定莋)。也就是說,邛、嚴道、徙、筰之間的民間商道一直是比較暢通的。漢使自蜀郡出發(fā),進入青衣江,經(jīng)過“徙”再西南向走到“筰都”(漢源一帶)或到“筰都”控制的大渡河中游、雅礱江中上游就被“筰”阻滯。這就是“出徙”為筰所閉的路線。此條道路與另一路線“出邛、僰”為“筰”或“昆明”所閉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除了都是被“筰”閉道外,兩道在自邛都向西的道路多是重合的。這也就是《漢書》將“出徙”寫成“出徙、邛”的原因所在,它反映了一定的歷史事實。
“出徙”道和“出徙、邛”道的兩處記載都是淵源有自,反映出西漢西南古代交通的變遷情況。其中,《史記》所記的“出徙”道,是要表達從蜀郡成都出發(fā),向南經(jīng)臨邛、嚴道(雅安),向西走青衣之“靈關道”,經(jīng)過徙(斯榆)、青衣,西出為“筰”所閉。而《漢書》所記的“出徙、邛”道,表達的是自蜀郡經(jīng)過“徙”南向經(jīng)越巂之“零關”道抵達邛都??傊?,“出邛、僰”、“出徙”與“出徙、邛”、“出僰”諸道都是各有源自,彼此在道路上都存在著交叉、重合部分。現(xiàn)在讀到它們,不能因字面上的差異而厚此薄彼,更重要的是梳理出文本間差異處所隱含的古代西南交通道路變遷的史實。如《史記》所載的“出邛、僰”道和“出徙”道,與司馬相如通西夷關系極大,司馬相如曾“略定西夷,邛、筰、冉、駹、徙榆之君皆請為內(nèi)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牁為徼,通零關道,橋?qū)O水以通邛都(西昌)”[9]3692,“西夷邛、筰可置郡……為置一都尉十余縣,屬蜀”[9]3628。由司馬相如的行跡可知,邛都、徙(榆)之間道路相通較便,故《史記》之“出邛、僰”、“出徙”就是沿著司馬相如的行跡分兩路出使的,其中“出徙”道更有可能是越過沫、若水向西遇到筰人抵制,“出邛、僰”道如前分析則是從犍為郡僰道出發(fā)向西通往邛都?!稘h書》將《史記》記述的“出邛、僰”、“出徙”調(diào)整為“出徙、邛”、“出僰”,其意以為“出邛、僰”當分為“出邛”與“出僰”兩途,而“出邛”與“出徙”就是邛、徙間的道路相通情況可以并為“出徙、邛”一道。實際上,《漢書》所作的調(diào)整,反映了經(jīng)過西漢多次經(jīng)略西夷之后,在西夷地區(qū)不斷地實民開邊,使得西夷早期的交通情況發(fā)生了不少的改變。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自蜀郡通往邛都的官道發(fā)生了改變,即西夷道(牦牛道)由區(qū)域性民間商道的性質(zhì)漸變?yōu)橛晒俜娇刂频墓俚?。這一點在司馬相如的行跡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到元鼎六年在邛都設置越巂郡、沈犁郡,可見西漢對西夷的控制越來越強⑤。
(二)“出駹”與“出冉”
《史記》“以冉駹為汶山郡”,《集解》引應劭曰:“今蜀郡岷江?!盵9]3631“駹”和“冉”都在今岷江上游。李紹明先生撰文指出:“冉、駹的得名是和冉山、駹水有關……冉山在今茂州附近(汶川、茂縣)……駹水很有可能是今雜谷腦河(理縣附近),認為‘雜谷腦河為駹水’?!盵24]“冉駹”在史籍中多是連稱,兩地相近且族群都屬于氐類,漢武帝元鼎六年在冉駹地區(qū)設置汶山郡?!度A陽國志·蜀志》載:“汶山郡……汶山縣,郡治?!瓭杷?、駹水出焉。故冉駹界邑居也?!笨芍健Ⅰ牴餐钤跐杷?、駹水附近。段渝先生指出駹水可能是今黑水[17]446,任乃強先生認為濊水和今大渡河部位全合[18]191,兩家所指都是在大渡河上游地區(qū)。濊水與駹水是冉、駹的分界河流,駹居駹水是無疑的,濊水在駹水西北,很有可能就是冉生活的區(qū)域。又根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對“西南夷”族群記述自西(南)向東(北)的次序“自筰以東北,……冉駹最大”來看,冉在駹之西,濊水也在駹水之西,故可推斷濊水大約是冉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又,任乃強先生在《蜀布之路》一文中言:“出駹”道走向是從駹水河谷(今雜谷河)西進的[5]。
冉駹所在地大致就是今岷江上、中游地區(qū),這一地區(qū)自古便是古代羌人的聚居地,自成都青城沿岷江水道向上可抵達羌人地區(qū),經(jīng)此也可繼續(xù)北上進入西北甘、青地區(qū)。這一古道在沿線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早有證實,并有專門研究,如陳良偉先生《絲綢之路河南道》便專門辟章節(jié)對“河南道的早期開發(fā)”、“岷江支道”、“河源支道”作論述⑥。然而,歷代文獻所述之岷江古道之走向,與岷江源爭論相關?!敖础彼?,一說出西蜀徼外,一說出臨洮。清人李元所著《蜀水經(jīng)》專門對“江源”進行過梳理論述,大致從歷代文獻來看,《禹貢》、《山海經(jīng)》、《漢書》、《水經(jīng)注》都認為“江源”即“岷江源”,發(fā)源于徼外古羌地[25]36-38;酈道元更是指實為:“岷山即瀆山也。水曰瀆水矣,又謂之汶阜山在徼外,江水所導也。”[26]571另外,《沙州記》、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江源記》及《蜀水考》多支持“江源”出自臨洮。如李元所云:“江源自臨洮而來不誣也,今由黃勝關六十里至兩河口,由兩河口西行八十里為出,由兩河口北行九十里為狼架嶺,而狼架嶺遙接洮州,實然大源皆溪澗眾流會合而成。”[25]38很顯然,支持江源出自西蜀徼外之西羌之地的言論,多出現(xiàn)在唐以前,而唐以后諸家漸漸轉(zhuǎn)向認為江源出自臨洮。據(jù)《蜀水經(jīng)》引述:“范致能《陸務觀》云:‘江源出西戎不可究詰,蓋以唐人言江源自松州甘松嶺始’⑦……近人引《江源記》云:‘岷山發(fā)源于臨洮木塔山’……為此說者,蓋因《隋書》岷山在臨洮郡臨洮縣,《括地志》:‘岷山在岷山溢樂縣見有一水自木塔山來入江者’,遂以為江水發(fā)源彼中?!盵25]36-37從前賢總結(jié)的觀點來看,隋唐時期對江源的認知開始由西源說轉(zhuǎn)向東源說,這大致是與唐吐蕃的古道繁榮有關,“唐宋以前地入吐蕃,竟以江源為疑案”,唐宋時期與吐蕃的通道多不走岷江道而走甘青唐蕃大道。今或可察江源所出正源定在西蜀徼外,不過東流也有小支流。
除此以外,在岷江上游地區(qū),先秦至兩漢時期便是羌人所聚居之地。如《后漢書·西羌傳》:“羌無弋爰劍者,秦厲公時為秦所拘執(zhí),以為奴隸?!瘸?,又與劓女遇于野,遂成夫婦。女恥其狀,被發(fā)覆面,羌人因以為俗,遂俱亡入三河間。……至爰劍曾孫忍時,秦獻公初立,欲復穆公之跡,兵臨渭首,滅狄豸 原戎。忍季父卬畏秦之威,將其種人附落而南,出賜支河曲西數(shù)千里,與眾羌絕遠,不復交通。其后子孫分別,各自為種,任隨所之?;驗轺峙7N,越巂羌是也;或為白馬種,廣漢羌是也;或為參狼種,武都羌是也。忍及弟舞獨留湟中,并多娶妻婦。”[27]2875-2876文獻中所涉及的地名,如“三河間”、“賜支河曲”,都是指與岷江上游所出的西蜀徼外之地相近;及“越巂羌”、“廣漢羌”、“武都羌”即是《史記》所云“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十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可見“皆氐類也”說明“氐”是對“在蜀之西”眾多游牧族群的泛稱。而此“出駹,出冉……其北方閉氐、筰”之走向,即與“北方閉氐、筰”之“廣漢羌”、“武都羌”相合。故“出駹”與“出冉”道當是自蜀郡成都出發(fā),沿岷江道抵達“廣漢羌、武都羌”所聚居之西蜀徼外之地而被困不能成行。這一古道的具體走向,傳世文獻也有描述。
如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三十一載:“《志》曰‘江水發(fā)源于臨洮之木塔山,至山頂分東西流者,即岷江也。由草地甘松嶺,八百里至漳臘,其水漸大。漳臘由經(jīng)鐮刀灣達松潘,于下水關,入紅花屯,達疊溪至穆肅堡,黑水從南合之入深溝,經(jīng)茂州南至于威、汶,轉(zhuǎn)銀嶺合草坡河至蠶崖入灌口?!盵28]卷三十一,1-2若將“岷山發(fā)于臨洮大塔山”一句以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來析解則為:“江水源出今松潘衛(wèi)北西蕃界源有三支,正支自狼架嶺南流,東支自弓槓口至漳臘營合正支,西支自殺虎塘至黃勝關合正支,南經(jīng)茂州、威州、汶川縣以至灌縣離堆。”[29]卷二〇七,25則江水西源之說較明朗。此兩書都是唐以后著作,對于岷江源的認識難出“出臨洮”之局限,然已開始對東、西二源有合并之勢說。若僅討論秦漢時期岷江源,還當以西源說為妥。從以上兩書所載來看,后人對岷江古道的走向已經(jīng)作了比較詳盡的論述。覆按《史記》“出駹,出冉……其北方閉氐、筰”,可明了此二道大致走向是:自成都灌口沿岷江水道北上,經(jīng)汶縣、茂縣、疊溪、黑水縣進入駹、冉之氐羌區(qū)域。
張騫自西域回漢后,主張開通蜀滇通往身毒的道路,在《史記》中有明確的記述?;蛟S囿于史書體裁等原因,歷代文獻對“身毒道”的記載比較零散,而且文獻在流傳的過程中不斷產(chǎn)生“訛變”,如前文所重點關注的“間使”與“間出”、“四道”與五地、“出邛、僰”與“出徙、邛”、“出僰”與“出西夷西”、“出莋”與“閉筰”等多處。這些令人疑竇之處并不是簡單的錯誤,反而一定程度是史實的體現(xiàn),因此我們對文本背后的歷史信息更應予以關注。歷代史家對于“蜀身毒道”或南方絲綢之路的關注一直不減,也大都繞不開漢武帝元狩年間遣張騫求通“蜀身毒道”這一史事,從歷史地理學角度曾也有數(shù)家做過較多的梳理,然對于文獻記載的本身往往考辨不足,對于文獻“訛變”之處的歷史隱含信息也似沒有深究。本文從文獻比勘角度出發(fā),梳理西漢首開“蜀身毒道”的經(jīng)歷,對“西夷西”道路的走向進行了覆議;并依據(jù)正史所傳文獻,對文獻相抵牾的地方盡量做出辨析,且盡可能地參考前賢之作和考古材料等,以深挖“西夷西”道的歷史信息。綜合以上考述,漢武帝元狩年間求通“蜀身毒道”的“出四道”是“出駹”、“出冉”、“出徙(邛)”、“出邛、僰”四道。
注釋:
①“初郡”一詞,首見《史記·平準書》“漢連兵三歲,誅羌,滅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置初郡十七”。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南越為九郡”條案曰:“晉灼曰:‘元鼎六年,定越地,以為南海、蒼梧、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郡;定西南夷,以為武都、牂牁、越巂、沈犁、汶山郡,及《地理志》《西南夷傳》所置犍為、零陵、益州,凡十七也。’”故筆者認為,十七郡中,除了南海九郡和零陵郡外,涉西南夷的“初郡”凡七。
②“蜀身毒道”稱法取自于《史記》等文獻;“蜀布之路”由任乃強先生提出;“西南絲綢之路”提法以學者江玉祥先生為代表;“南方絲綢之路”提法以童恩正、林向、段渝等先生為代表。
③戰(zhàn)國時期秦早就設置蜀郡及西南夷郡縣,對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也有貢獻,但總體還沒有上升到官道控制層面上。如在《華陽國志·蜀志》中可以看出,秦對蜀及西南夷的治理也多是因襲古蜀之風,于商路性質(zhì)的早期“南方絲綢之路”并未大規(guī)模使用武力征伐,并將其納入到官道控制層面。
④如《史記·西南夷列傳》“自巂以東北,徙、筰都最大”可以為證,徙和笮是相接壤的兩族群。
⑤沈犁郡后雖被廢,但是越巂郡一直為漢控制,西夷之邛都地位也越加提升,通往邛都的西夷道在西漢經(jīng)營下成為重要的官道。
⑥如陳良偉先生提到:“考古資料證實在岷江上游經(jīng)茂汶和汶川再往云貴高原,均分布有文化內(nèi)涵頗為接近的石棺葬文化。這種文化的上限追溯至戰(zhàn)國時期,下限當在東漢中期前后?!辈⑶宜崂沓鰜淼慕z綢之路河南道中兩條之支道:湟水南向經(jīng)隆務河通往川西的通道(后來的隆務河支道和岷江支道組合的前身)、岷州南向洮河往漢中通道(洮河支道和白龍江支道的組合前身)。從考古資料看出的川西北向西、南與云貴高原的文化聯(lián)系,實為《史記》《漢書》所述“出駹”“出冉”二道的基礎背景。
⑦其實,《蜀水經(jīng)》所引述范成大、陸游的話,約出自胡渭《禹貢錐指》卷十四下之《附論江源》:“范成大《吳船錄》曰:‘江源自西戎來,由岷山澗壑中出,而合于都江。今世所云止自中國言耳?!完懹巍度胧裼洝吩唬骸畤L登岷山,欲窮江源而不可得。蓋自蜀境之西,大山廣谷,谽岈起伏,西南走蠻箐中,皆岷山也。則江所從來遠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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