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達
2014年9月18日蘇格蘭公投,產生巨大效應,80%蘇格蘭公民參加投票,45%選擇支持蘇格蘭脫離英國獨立,而歷史小說家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1771-1832)的文學遺產,成為各方政治精英動員民眾的重要精神資源,無論贊成獨立還是支持統一。如時任蘇格蘭議會首席部長薩蒙德(Alex Salmond,1954-)說:“若是司各特健在,我想他會投贊成獨立票的。”而司各特的后人,當時競選保守黨議員的馬修·司各特(Matthew Maxwell Scott,1976-)則持反對意見:“愛國且絕頂智慧的瓦爾特·司各特清楚,我們最好是團結在一起?!?Matthew Maxwell Scott, “Scottish independence: Sir Walter Scott would support the Union,” in Telegraph, 25 Aug 2014.格拉斯哥大學皮托克教授(Murray Pittock,1962-)的《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在歐洲的接受》(2006)中也顯示這種矛盾: “和拜倫、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一樣,瓦爾特·司各特爵士是直接且強有力影響歐洲文學的蘇格蘭三位浪漫主義作家之一”*Murray Pittock (ed.), The Reception of Sir Walter Scott in Europe, 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 2006, p.1.,而不是說司各特是英國對歐洲文學影響的重要作家。令人困惑的是,司各特爵士在中國是和蘇格蘭無關的英國作家,“全世界最偉大的歷史小說家”,中國讀者對其認識和估價“竟超過莎士比亞而上之……司各特是我們認識西洋文學的第一步。而他的介紹進來,對于近世文化的意義,是絕不下于《天演論》和《原富》的……司各特給予我們新的刺激,直接或間接地催促我們走向文學革命的路上去;司各特是直接或間接地奠定我國歐化文學的基礎了……在中國由于他首先被介紹的特殊關系,司各特便更有了另一重特殊意義”。[注]凌昌言:《司各特逝世百年祭》,《現代》,1932年第2卷第2期,第276頁。面對如此矛盾,深入司各特百余年漢譯歷程確實會發(fā)現,司各特在中國是分裂的:知道他生于蘇格蘭,看到他諸多作品中和蘇格蘭相關的因素,但視他為和蘇格蘭無關的思想保守落后的英國作家。而判斷的直接根據,源于對其作品中溫情脈脈敘述有關蘇格蘭歷史的分析。分析的理論依據,來自譯介者關于“統一的英國”概念,及所參考的主流英國文學史家的相關文獻,如茅盾《司各特評傳》(1924)向漢語讀者提供了英國對司各特認知的重要信息。而黎君亮(1905-1999)概要論及托馬斯·卡萊爾、丹納等人關于司各特意見,他們對司各特贊譽有加[注]黎君亮:《斯各德(百年忌紀念)》,《國聞周報》,1932年第9卷第42期,第4-12頁。;尤其是《司各特研究》(1982)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文獻,其中蘇格蘭人的評論,和普希金《談司各特的小說》、別林斯基《關于司各特的小說》、雨果《論司各特》等6篇歐洲大陸名人論述,多為積極、正面評價,而英格蘭作家和批評家關于司各特的論述,則充滿否定性意見。也就是說,司各特在中國譯介的割裂和矛盾,既是基于中國人意識中理所當然的英國概念,也是因為英國人對司各特的直接論述。因此,清理英國人對司各特的認識,對比蘇格蘭人的認知,成為重新評論漢譯司各特歷程的重要工作。
司各特發(fā)表的每部作品,都引起重要雜志的熱烈討論。其中,《威弗利》(Waverley, 1814)問世后,當年11月《愛丁堡評論》即發(fā)表了后來的愛丁堡大學校長杰弗里勛爵(Francis Jeffrey, 1773-1850)的書評,認為該作中有大量多數英國人所不熟知的蘇格蘭方言,“描寫的時代距離我們不夠久遠,尚不能成為浪漫傳奇,卻又不算太近,也不使人感到熟悉親切。但該作完全憑借其力量、真實性、生動色彩,使大批普通之作相形失色。超越瑣碎的地方傳奇,足以與備受歡迎的現代詩歌相提并論。我們認為其成功的秘訣僅僅在于作者是一位天才人物(person of genius),具有始終如一地忠于自然的道德。即使是寫到最神奇之處,也只滿足于描摹真實事物,而不去描繪個人的奇情臆想”,讀者從中知曉作品真實而生動地描繪大不列顛北部地區(qū)的社會風俗和狀況,以及1745年詹姆斯黨人起義發(fā)生,與各階級在各種不同甚至對立的原則、習俗下生活相關,“這場不幸之爭,最后一次凸顯了日漸消亡的高地封建騎士形象、蘇格蘭低地生活的粗鄙”[注]John O. Hayden (ed.), Walter Scott: The Critical Heritag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70, pp.79-84.。立足于蘇格蘭的情懷,積極發(fā)掘司各特創(chuàng)作中關于統一的大不列顛國家認同的論述,對認識司各特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價值的啟示。懷俄明大學卡麥克拉肯-弗萊舍(Caroline McCracken-Flesher)《可能的蘇格蘭:司各特與明天的故事》(2005)和《司各特的詹姆斯黨人的情節(jié)》(2012)、阿伯丁大學瓊斯(Catherine Jones)《文學記憶:司各特威弗利小說以及敘述心理》(2003)和《歷史與歷史地理學》(2012),以及塞繆爾·貝克(Samuel Baker)《司各特的戰(zhàn)爭世界》(2012)等,成為司各特研究的重要著述,也得益于杰弗里書評所提供的材料。
司各特作品問世愈多,所發(fā)表的每部新作愈發(fā)引起關注。同時代人對司各特的評價大多是積極的,有大不列顛意識的蘇格蘭思想家和散文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其重要篇目《瓦爾特·司各特爵士》(1838)描述見證“《威弗利》作者”系列作品在當時產生的巨大影響力——普通讀者會講“讓我躺在這張沙發(fā)上閱讀無窮無盡的瓦爾特·司各特小說吧!”“這些歷史小說向大家指出了真理,這條真理似乎老生常談,但歷史學家和其他作家在領悟它之前,對它卻一無所知,那就是:過去時代的世界里實際上充滿著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條約草案、公文卷宗、爭論和人的抽象概念。他們不是抽象概念,也不是圖解和定理,而是人,穿著淺黃牛皮上衣或別的樣式外衣和馬褲,面頰有紅暈,胸中蘊藏有激情,具有人的語言、相貌和生命力。人是一個小小的詞,卻包含著多么偉大的意義!從此以后,歷史將不得不把這點考慮在內。過去,歷史依賴的是那種根據經驗得來的哲學定義,現在則在任何地方都需進行直接觀察、體驗:這一點,僅僅是這點,才能算是經驗;而且直到經驗切實登堂入室之前,哲學就必須老老實實地在門口等著。這是一個偉大貢獻,已產生了一系列結果,這就是司各特的偉大貢獻”[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7-18頁。。能看到彭斯詩歌普遍意義的卡萊爾,也能發(fā)現司各特小說的敘述魅力及其哲學價值,對提升司各特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具有極大的推動作用。后來任愛丁堡大學教授的格里爾森爵士(Sir Herbert Grierson, 1866-1960)在《愛丁堡大學學報》(1941年第1期)上贊賞道:卡萊爾是第一個認識到威弗利小說對歷史作家的重要性,向讀者指出司各特歷史小說的真理性,在其作品里,使過去時代的世界里得以充滿了活生生的人??ㄈR爾的意見,無論是否直接影響世界對司各特閱讀,至少會因為他享有崇高的地位得到傳播。
實際上,和蘇格蘭息息相關、蘇格蘭人視為親切同胞的司各特形象,在蘇格蘭首先是由洛克哈特(Gibson J. Lochhart, 1794-1854)塑造出來的。洛克哈特出生和成長于蘇格蘭,先后就讀于格拉斯哥大學和牛津大學,1820年和司各特的長女索菲亞成婚,后任《倫敦雜志》編輯、《布萊克伍德雜志》專欄作者。其主要著作《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傳》(1837-1838年初版七卷本、1839年再版九卷本),記錄了司各特成長歷程:1779年進入愛丁堡一所學校,表現出對蘇格蘭知識和大不列顛歷史的強烈興趣、敘述歐洲歷史故事的非凡能力,尤其是迷戀中世紀騎士傳奇和歷史故事;1783年進入凱爾索文法學校,1789年入愛丁堡大學攻讀法律,注意到蘇格蘭從封建王國到大不列顛的歷史,參加文學和哲學協會,討論蘇格蘭社會、歷史、文學、政治、哲學等一般性問題;1792年開始在愛丁堡任律師,1806年被任命為愛丁堡高等民事法庭庭長。這些經歷,客觀上培養(yǎng)了司各特對蘇格蘭認同,有興致搜集整理蘇格蘭民歌民謠,以蘇格蘭意識考慮大不列顛問題,由此我們明白了,涉及詹姆斯黨人反叛題材的小說中,明顯存在著犧牲英格蘭名譽而成就蘇格蘭地位的意識,至于其他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以及諸多細節(jié),都能從蘇格蘭歷史中找到根據。[注]J. G. Lockhart, Life of Sir Walter Scott, Vol.1-2, London: A. & C. Black, 1893.這部傳記沒有因為出自司各特女婿之手而失去公信力,因有著巨大的文獻價值,成為蘇格蘭人理解司各特的基本依據。而強調司各特的蘇格蘭身份的傳記,對當時和后來英國社會認識司各特產生了重要影響,在以寫英格蘭史著稱的著名史學家查爾斯·揚(Charles Duke Yonge,1812-1891)的《瓦爾特·司各特傳》(1888)、愛爾蘭著名新聞工作者和英國議會議員葛溫(Stephen Gwynn,1864-1950)的《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傳記》(1930)、著名的科學小說家和神秘小商家萊特(S. Fowler Wright,1874-1965)兩卷本《瓦爾特·司各特傳》(1932)等傳記中,都看到蘇格蘭因素在司各特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進而決定了20-21世紀認識司各特的基本依據。散文家巴杰特(Walter Bagehot,1826-1877)的《威弗利小說》(1858)引證洛克哈特的意見,涉及對詹姆斯黨人描寫的作品,明顯以犧牲英格蘭來成就蘇格蘭,“他的蘇格蘭小說在描寫社會的種種重大事件和活動時清楚地表露出同樣的洞察力(反對法國大革命式的民主)”,“在司各特小說里,他那富有想象的浪漫色彩的敏感性,如同講求實際的洞察力一樣明顯……對歷史的描寫,也顯示出同樣的浪漫色彩。在《艾凡赫》中,中世紀的神學價值并不突出,敘述沒有被教義所妨礙”。[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34-35頁,第44頁。作者之所以重視,是要凸顯司各特此前蘇格蘭生活閱歷及對他創(chuàng)作中蘇格蘭情懷的積極影響。
當然,更重要的,是關于司各特文學創(chuàng)作的討論。巴杰特的《威弗利小說》比較早地關注到蘇格蘭題材小說的獨特性,認為在這類作品中,“描寫偉大事件、有個性的人物、怪異故事、奇特的社會狀況等,以特殊的興致,呈現作者嗜好的歷史細節(jié)。特殊風俗、社會慣例,甚至中世紀蘇格蘭或其他地方的政治制度,皆得到細致準確的闡述,多愁善感的成分也漸漸凸顯出來。這樣的作品,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是對男女主人公情感和命運的敘述”[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30-31頁。。在他的啟示下,讀者可發(fā)現“威弗利小說”普遍注重背景描寫,建構了獨特的“司各特世界”,如愛情故事總是和某個重大事件,或偉大歷史人物的命運,或某種奇特的社會狀態(tài)關聯在一起,作品并不期望讀者全神貫注于人生的多愁善感,而是注意圍繞事件展開的現場,尤其是對重大歷史事件及其對情節(jié)展開之影響的描寫。這樣認識《威弗利》等小說,對理解司各特的蘇格蘭情懷和大不列顛國家認同,意義不可低估。格里爾森爵士,出生于蘇格蘭、畢業(yè)于阿伯丁大學國王學院和牛津大學,是卓有成就的英國文學和蘇格蘭文學研究家,在司各特研究上更是功勛卓著,先后推出《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從男爵:新生活、對洛克哈特搜集材料的補充》《瓦爾特·司各特書信集》十一卷本(1932-1937)《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傳》(1938)《司各特爵士演講集:1940-1948》(1950)等。他認為:“作家可分為兩類:對人類本性與人類生活,是拒絕、抗議,還是接受、欣賞,易卜生、哈代和俄國、法國的小說家及其追隨者,屬于前者,而喬叟、塞萬提斯、司各特等溫和善良的人道主義者則屬于后者”,因為司各特融合古代和現代的兩種小說,“古代小說中的一切出于想象,純屬不可能的事情;現代小說總是力求表現自然,有時確實模仿得很成功……大眾不太在乎現實主義文學,對他們而言,文學本質上是對現實的逃避”,司各特作為歷史小說創(chuàng)始人,卻不混淆歷史和歷史小說,“他既寫歷史又著傳記,大都是約翰遜博士的風格:敘述莊重,略帶些說教。他的小說不去冒充歷史,作品中的事件和日期,是敘述某時期事情所可能涉及的,和歷史大不相同之處在于,它們令人信服地造成我們對過去某時生活畫面的錯覺”,司各特不是為描繪而描繪、為風俗而風俗,認為“一個社會風俗故事要有趣,必須求助于古代”,“司各特的詩人氣質在小說的精彩段落里顯得比其他任何敘事詩中更為明顯”。[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34-146頁??梢哉f,這樣認識司各特能使我們看到,他寫歷史小說的成功在于,故事發(fā)生在對他而言并不完全是遙遠的過去,過去時代的精神對后來者或多或少起作用,這也是《修道院》(TheMonastery, 1820)《修道院長》(TheAbbot, 1820)《帕斯的美女》(TheFairMaidofPerth, 1828)等中世紀故事不完全成功的原因,因為它們無法與作者的蘇格蘭歷史深情關聯起來。
尤其是,以《蘇格蘭人及其他們的家園》(1946)等作品而著稱的蘇格蘭小說家繆爾(Edwin Muir, 1887-1959),其《作家瓦爾特·司各特》(1944)也堅持認為:“一位偉大作家的不足之處,猶如白璧之瑕,應該被視為特色,而不是缺點。司各特,我們必須把這塊白璧的某種屬性考慮在內,這屬性與它的特色或它的稀有價值不同,那就是其規(guī)模。僅僅是其卷帙浩繁,就使司各特顯得奇特和驚人。他的同時代人就感覺到這點,我們亦然。在一切巨大之處,缺點也是巨大的。它們是這樣的明顯,以至于有些評論家的視線始終未能超越它們”,以此反駁英國著名小說家和批評家福斯特(E. M. Forster,1879-1970)批評司各特算不上“頭等的會講故事的人”,指出“緊湊而必須的情節(jié)并不是他典型的情節(jié)。他的小說一般都有一個方向,從一點出發(fā)到達另一個點,但行程散漫,在到達終點之前兼容并包、無所不至。在《拉默摩爾的新娘》(TheBrideofLammermoor, 1819)中,所有的事件都把思路引向結局。但在威弗利系列小說中,我們的思緒時常被旅行中的一些變化著的景致所吸引,結局只是俗套,令人失望。但這些小說主要由中間部分組成,它們的豐富多彩全擠在首尾兩個俗套之間,沒有這兩頭,小說就無法存在,因為它總得有某種開端、某種結束。一旦開始把小說從某處引向另一處后,司各特要求從這樣的情節(jié)中得到自由,實際上是探索整個人生舞臺的自由,情節(jié)的繁復只是為了引起人生本來就復雜的感受。他孜孜不倦地使情節(jié)復雜化,完全是出于對人物性格和環(huán)境的無限興趣。他十分出色地達到了這點,他的技巧使他置身于最偉大的小說之列”,從而使其對人物復雜性的描寫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即司各特的人物形象是完整、和諧的,是因為作家對人物復雜性之把握來自其人性的完整觀念,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形象則是分裂的,是因為他對人內心分裂的認識,但他倆都適時地說出超出其個人的代表人類的箴言。[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151頁。基于對司各特作為蘇格蘭作家的深切尊敬,繆爾在此雖然沒有直接分析司各特在不同作品中因為獨特表達蘇格蘭情懷而顯露出的超強敘述能力,但把司各特創(chuàng)作的詩學普遍化了,從小說敘述的一般性規(guī)律賦予司各特的普遍意義。
實際上,司各特在長篇敘事詩和歷史小說上卓有成就,一定程度上基于其有深刻的文學批評觀念。他對中世紀的蘇格蘭邊陲地區(qū)民歌民謠、羅曼司等文學批評意見,關于17世紀德萊頓的文學批評,對斯威夫特等18世紀文學家批評、對他同時代人文學活動的文學批評、對其自己創(chuàng)作的理解等,展示出一位以蘇格蘭意識思考蘇格蘭文學和大英帝國文學問題的文學批評家風采。正因為如此,愛丁堡大學圣茨布瑞(George Saintsbury, 1845-1933)的《英國小說》(1913)第五章推崇司各特,“誰若不把司各特、大仲馬、薩克雷劃入兩千年來優(yōu)秀文學家行列,那么他就只能原諒別人對他的意見不屑一顧了。歷史小說與純粹的風俗小說相比有很多優(yōu)點,并吸取風俗小說的主要長處”,但認為司各特遠不是單純的歷史小說家,其每部小說導言都有精彩無比的短小談話場景和人物素描,《威弗利》將歷史和民族的種種成分以完全新奇方式結合為一體,展示蘇格蘭高原的新奇;《清教徒》(TheTaleofOldMortality, 1816)和《羅伯·羅伊》(RobRoy, 1817)充滿生動有力的敘述,“司各特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以及自己必須做什么;他令人驚奇地完成了任務,這更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25-131頁。
司各特作為蘇格蘭民族英雄,蘇格蘭學術界一直很重視司各特文學遺產的整理和開發(fā),如洛克哈特《司各特傳記》(1837-38)和《司各特生活回憶錄》(1839)經常再版,泰特(J. G. Tait)主編三卷本《司各特日記》(1939-46)及安德森(W. E. K. Anderson)主持的修訂版《司各特日記》(1972)是蘇格蘭人普遍熱衷的讀物,以及格里爾森主編12卷本《司各特書信集》(1932-37),成為所有蘇格蘭人研究司各特傳記的最重要資源。以上基礎文獻,產生了布什納爾(Nelson S. Bushnell)《獨特風格小說家瓦爾特·司各特之誕生》(1963)、德芙琳(D. D. Devlin)主編《瓦爾特·司各特:現代判斷》(1968)、埃德加·約翰遜(Edgar Johnson)兩卷本《瓦爾特·司各特爵士:一位偉大的鮮為人知人物》(1970)、克勞福德(T. Crawford)《瓦爾特·司各特》(1982)等當代司各特傳記研究力作,也成就了布朗(David Brown)《瓦爾特·司各特與歷史想象》(1979)、菲奧娜·羅伯森(Fiona Robertson)主編《愛丁堡瓦爾特·司各特爵士指南》(2012)、麥克馬斯特(G. McMaster)《司各特與社會》(1981)、米切爾(Jerome Mitchell)《司各特、喬叟和中世紀羅曼司:瓦爾特·司各特得益于中世紀文學之研究》(1987)等重要著述,它們不斷激活司各特歷史小說的生命力,喚起讀者回到關于司各特的基礎文獻。
然而,蘇格蘭批評家,或蘇格蘭裔或任職于蘇格蘭各大學的學者對司各特的熱誠評價,對于百年中國接受司各特的影響力非常微弱,原因除了20世紀初林紓等人依據當時英國文學批評潮流選材之外,還因為1910年代末以來依據英國著名文學家和文學史家關于司各特的論述。而英國主流文學家對司各特的認識,卻遠遠不同于蘇格蘭批評家、文學家、學者的著述。
《劍橋英國文學史》(第一版)用英格蘭中心論主導的大英帝國文學史觀建構英國文學發(fā)展歷程,在第十二卷(1915)中評述司各特:“蘇格蘭文學在18世紀復活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激活了對其世俗化歷史的興趣。這種情形,此后因空想而徒勞無益的詹姆斯黨人起事,進一步加劇。司各特強有力地延續(xù)了詹姆斯黨人的癖好”,他只是對過時的歷史感興趣,“或許從未考慮過嘗試寫一部蘇格蘭生活的小說”[注]A. W. Ward & A. R. Walle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 X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15, pp.1-2.。而彼時司各特已列入詩人角,對司各特積極敘述聯合之前的蘇格蘭和大不列顛前史,主流英國文學史家的不屑,令人震驚。更震驚的是,作為正統的英國文學史觀,對后世關于司各特的認知,產生了深刻影響。
現代主義思潮后期,福斯特以正統英格蘭人文主義批評家身份,發(fā)表影響英國和歐洲的文學批評杰作《小說面面觀》(1927),高度贊賞敘述人類復雜性的作品,對以蘇格蘭民族身份書寫大不列顛及其前史的司各特,多持否定態(tài)度,明確聲言“司各特是位小說家。我們將要對他進行無情的分解。本人認為他沒什么了不起,也很難理解他為什么一直贏得這么高的聲望。他生前獲得好名聲是容易理解的。如果我們按年代分段法來探討這個問題,即可看到其中有許多歷史方面的重要原因。但如果我們將他從時間之河里弄出來,再放到那間圓形房子里跟其他小說家一起寫作時,此人就不那么出色了。他給人的印象是:心胸狹窄,文筆遲鈍,缺乏創(chuàng)造性,毫無藝術上的超脫和熱情。一個缺乏這兩者的作家怎能創(chuàng)作出感人的角色來呢?談到藝術上的超脫,對于他也許是要求過高了。但以熱情來說,缺乏熱情就足以說明文化素養(yǎng)不高。大家不妨想一想,司各特在小說中寫的高山峽谷以及破舊寺院是多么需要熱情來描繪啊??墒俏覀冊谀膬嚎吹揭稽c熱情呢!如果他有熱情,滿可以成為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有了熱情,即使文筆拖沓、矯揉造作也關系不大。但此公僅有一般的熱情,也有文人的情感,從理智上對鄉(xiāng)村也愛慕,而僅有這些對創(chuàng)作偉大的小說是不夠的”[注][英] 福斯特著,蘇炳文譯:《小說面面觀》,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6-28頁。。蘇格蘭人尊為國族英雄的偉大作家司各特,在福斯特看來如此不堪,而在《印度之行》等小說中已經顯露出,福斯特清楚大英帝國的嚴重問題在于殖民主義、大英帝國對世界的災難性影響則因后殖民治理,但劍橋大學培養(yǎng)了他的普遍文學觀念,把展示人文主義豐富性的人物形象稱為“圓形人物”,反之即“扁形人物”,于是英格蘭的現代主義詩歌和小說得到他的推崇,而推崇地方性認同的司各特則被他置于和普遍文學觀念對立的位置,塑造的人物形象批評為缺乏深度的“扁形人物”。在英國小說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福斯特,借助英國在世界的影響力,獲得了世界性聲望,他的小說理論也因此影響廣泛,司各特在世界主流文學批評中的價值,大大降低和折損。由此說明,1980年代以來雖然司各特漢譯力度不減,卻無助于中國確立蘇格蘭文學概念,原因之一是,自1981年《小說面面觀》(花城出版社)漢譯以來,至少有五個譯本,它給漢語讀者建構了莎士比亞和英格蘭現代主義文學即偉大文學的觀念。
實際上,現代主義在中國重新興盛起來的1980年代,與英國女性意識流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再度在中國被大量譯介和討論相一致。而文美惠《司各特研究》特別收錄了伍爾夫關于《古董收藏家》(TheAntiquary, 1816)的評論,從多個方面否定司各特的文學價值,認為 “有些以寧靜和明朗而出名的作家,對旁人已完全失去了影響,他們只是被人享受或被人遺忘,而不是被人評論和研讀。司各特就是其中之一。那些敏感、筆頭猶豫不決的新手,若容易接受司湯達、福樓拜、亨利·詹姆斯或契訶夫的影響,那么他們能連一個形容詞也不換,一本接一本地閱讀威弗利小說。目前沒有別的作品能使成千上萬的讀者不加批評、全神貫注,從而能開闊眼界,享受愉快。若說這就是人們閱讀威弗利小說的情緒,并且會是愉快,那可能是出了什么毛病,沒法為其辯護。他首先被指控的是風格惡劣。小說的每一頁,確實被冗長、拖沓的拉丁文所沖淡”。此其一。其二,在他的小說中是找不到斯蒂文森那種緊湊描寫的,筆法不健全、假斯文,這樣去塑造人物形象,“無論如何不能證明這種人物能如福斯塔夫或哈姆雷特那么深刻、豐滿。司各特的人物有嚴重的缺陷,即從不思考,作者從未試圖深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其三,完全否定司各特經典作家地位,“把威弗利小說與托爾斯泰、司湯達、普魯斯特的小說對比,當然會產生一些涉及到小說的根本性問題,不過用不著討論,它們明確無誤地顯示司各特所不及的地方。他不屬于錯綜復雜的內心世界的偉大觀察家”,他創(chuàng)作粗枝大葉,“他的傳奇故事,是晚上被追捕的人躲在森林里的傳奇,帆船出海的傳奇故事,在月光下拍打浪花的故事,暴力和懸念的傳奇故事”。[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和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216-220頁。伍爾夫從讀者、語言和結構等方面否定司各特的文學史價值的論述,無論對中國的影響多少,至少顯示出英格蘭文學家對司各特的審美優(yōu)越感,而只要正面對待這樣伍爾夫,必然要接受其貶低司各特的主張。
而貶低司各特的文學史意義,是英國主流文學家的普遍現象。普列奇特(Victor Pritchett,1900-1997)的《充滿生命力的小說》(1946)討論司各特時說:“我們在兒童時代閱讀司各特作品,但他的作品不適合兒童閱讀。為何一個飽經滄桑的、被這個世界打上邪惡烙印、血液里注入了這個世界悲哀和經驗的人,他成年時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竟然要指定給那些對自己和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少年們閱讀呢?鑄成這一錯誤的部分原因在于,司各特這位在英國小說界享有莎士比亞才能的偉人,過于經常地描寫使受過上好教育的年輕讀者為之傾倒的男女主人公——呆頭呆腦的理想化人物,他們是我們那些有更好教養(yǎng)的少年心目中理想的縮影。我們16歲時愛慕那些模仿嚴肅的女教師口吻的缺乏性感的女主人公,愛那些頑固守舊的男主人公,他們正直無私,忠于榮譽,害得我們少年們都迷上討厭的虛妄的理想主義。在司各特臆想出來的白日夢中成長起來的讀者,后來發(fā)現那是一場誆騙,這位讀者就絕不會原諒他……視司各特為歷史小說家,是我們童年時代閱讀作品時容易產生的一種誤解,其實我們更有理由把他看作喜劇作家。”[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54-155頁。他仔細分析《黑侏儒》(TheBlackDwarf, 1816)的糟糕之處,充滿著大量使人費解的虛構內容、中心情節(jié)離奇,指責《密德洛西恩監(jiān)獄》(TheHeartofMidlothian, 1818)敘述過程違反了心理學、倫理學,斷言主人公珍妮是使讀者難以容忍的形象。實際上,《密德洛西恩監(jiān)獄》之所以不被他看好,乃因該作是以1736年愛丁堡發(fā)生反大不列顛政府的迪厄斯騷亂為背景,嚴肅指出蘇格蘭問題是大不列顛政府必須面對的重大議題,蘇格蘭命運和英國自由主義、英格蘭命運關聯。這樣的背景和主題,是英格蘭作家難以接受的。
問題是,主流英國學界普遍如此評價司各特。桑普森《簡明劍橋英國文學史》中司各特的篇幅不小,但其文學史意義基本上限定于蘇格蘭文學范圍內,其英國文學史上作用難以彰顯。在現代主義風行中國之際,桑普森漢譯本無疑加劇了司各特在中國邊緣化的處境,與當時加大司各特作品翻譯量的情況矛盾。七年后,桑德斯《簡明牛津英國文學史》(1994)出版,情形并未改觀,對司各特的論述同樣充滿矛盾:一方面承認“相較于瑪利亞·艾奇沃斯在鼓勵愛爾蘭人認同大不列顛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司各特小說對促成蘇格蘭人認同大不列顛的作用則更甚”,“他希望能為自己的祖國做點事,就像艾奇沃斯小姐有幸把自己的同胞介紹給兄弟國家那樣,使人們對蘇格蘭歷史和文化及其活力、矛盾有更廣泛通俗的理解。如果說他有時因按蘇格蘭反對英格蘭政治和文明模式的傳統,做了一些凈化工作而受到譴責,那么他確實成功地探索并解釋了被英格蘭文化帝國主義和蘇格蘭社會進步論者所忽略的北方歷史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又違背史實地認為“司各特作為小說家和詩人,其創(chuàng)作有意識避免使用蘇格蘭方言,以使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讀者接納”,“通過豐富、探究和想象民族歷史的某些重要方面,司各特成功地分析了歷史進程的一些情形。借鑒莎士比亞《亨利四世》并對按敘述文體改造戲劇的方法,把政治和喜劇,與歷史和小說相混合,塑造蘇格蘭民族性的不同方面”,斷言“悲催的是,疾病和債務”,使司各特晚期作品“帶有疲憊衰退的痕跡,實際上已經變成散漫蕪雜卻包含著激情的試驗作品”[注][英]桑德斯著,谷啟楠等譯:《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84-387頁。。具體分析《威弗利》時,針對涉及1745年詹姆斯二世支持者的叛亂事件,認為該事件啟動了英國變革,“自此逐步累積財富和擴展商業(yè)貿易,使現在的蘇格蘭人不再同于他們的祖輩,就如同現在的英格蘭異于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先輩們那樣”,人物不再是哥特式小說中那種打扮怪異、故事情節(jié)也不再奇異,虛構的英雄不能偏離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他們的行為是由歷史環(huán)境所決定的,有著蘇格蘭的歷史和地理因素。有意識不論及司各特和蘇格蘭關系,卻說1820年《艾凡赫》出版后司各特突然轉移了方向,“遠離蘇格蘭,遠離最親近的人們所記憶猶新的歷史”,認為《艾凡赫》《十字軍英雄記》(TalesoftheCrusaders, 1825)《未婚妻》(TheBetrothed, 1825)三部以十字軍東征為背景的小說,充滿著夸張且冗長敘述的歷史細節(jié),與司各特此前的蘇格蘭題材小說之生動而樸實的地方語言形成鮮明對照,并且對涉及蘇格蘭歷史和大不列顛問題的《肯尼沃斯城堡》(Kenilworth, 1821)等作品,也未積極討論。矛盾性論述,綜合反映了英國主流學界的基本認知,即把司各特的意義限定于蘇格蘭文學,把他放在英國文學框架下查考,在題材、敘述技術等方面悖謬頗多。
中國司各特漢譯歷程,每個時段均受中國局勢左右,但長時段則顯示出,更受“統一英國”的概念及其衍生的英國文學史框架認知所影響,基本上不清楚蘇格蘭人對司各特的理解。茅盾關于林紓《撒克遜劫后英雄略》1924年版序言的《司各德評傳》指出:“法國大革命的潮流,震撼當時人心,至極強烈,全歐文壇為之變色,華茲華斯、柯爾律治、騷塞等人皆被大革命的潮流所沖激,高呼打倒專制魔王,人人平權;但司各德對那時抉破舊思想藩籬的平民主義,非但一點不熱心,并回過頭來贊慕那過去的帝王的黃金時代”,并引用英國史學家弗里曼《腦門豆人征服英國史》(腦門豆人即諾曼人)考據撒克遜人和諾曼人矛盾歷史,斷言“司各德所言兩族水火的情形,沒有歷史的確定性。司各德之所以要如此,大概想藉此增加藝術上的趣味”。[注][英]司各德(特)著、林紓譯:《撒克遜劫后英雄略》,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第4、27頁。暫且不論其中的知識性錯誤,至少顯示出,中國譯介司各特,除了在文學觀念和有關司各特的知識方面,完全沒有關注蘇格蘭知識分子論述,更多是轉述英國主流學術界的意見。正因為在漢譯英國文學歷程中不知曉蘇格蘭關于司各特的認知,缺乏“蘇格蘭文學”概念,司各特盡管在中國是譯介較早、作品翻譯量較大的蘇格蘭作家,也無益于譯介者關注到司各特成為偉大文學家的關鍵在于充分表達蘇格蘭民族認同,也沒有使?jié)h語讀者借助大量的司各特漢譯作品,去理解蘇格蘭問題、建構蘇格蘭文學概念,司各特充其量是一位英國通俗歷史小說家而已。
中國最早翻譯司各特的林紓,把司各特比附太史公,即其用文學準確傳達了歷史,而實際上,林紓本人癡迷于翻譯司各特,則因其小說情節(jié)曲折、人物性格鮮明。沈從文贊賞司各特也并非因其對歷史的獨特敘述,而是敘述本身,“能敘述故事編排故事第一流高手”[注]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1937-1949)》第4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7年版,第462頁。。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而錢青《英國19世紀文學史》(2005)的相關論述,顯得彌足珍貴,認為司各特繼承18世紀英國現實主義小說傳統,不同于渲染浪漫情調和神秘氣氛的“哥特式”傳奇小說,“如果他經常停下來作人物心理分析,或者追求新奇的意象,那么他的故事速度和戲劇性就會受到損害。他所追求的是氣勢,因此要寫得有力:是歷史的魅力,因此要有英雄美人,要有大背景、大格局”[注]錢青主編:《英國19世紀文學史》,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頁。。
因此,蘇格蘭文學批評史上還原司各特的文學地位后,再來梳理司各特作品譯介史,應該注意到,蘇格蘭歷史知識,尤其是被審美化了的蘇格蘭風土人情、自然景觀、人文境遇等,是構成蘇格蘭文學,尤其是司各特蘇格蘭系列的主體性內容,也是司各特小說和詩歌魅力之發(fā)生的基礎。勃蘭兌斯說:“司各特15歲時,他開始接觸到風景優(yōu)美的蘇格蘭高地,這一帶地方不久就對他具有極大價值,以一種歐洲人前所未有的獨特自然風光,為小說中的人物提供了活動背景。從他產生當詩人的愿望的那一刻起,他便以畫家寫生方式研究大自然。每當提要描寫某一個地區(qū),他總是先要去那個地區(qū)旅行一番,對那里的山丘面貌、叢林方位、樹木形狀、某個時刻云彩變化的輪廓和特征,都一一記錄下來。他甚至會記下路邊或洞口的某一束花或一片灌木叢是什么模樣。他同德國和丹麥的浪漫主義派一樣,能以詩人眼光欣賞大自然,但這不妨礙他描繪環(huán)境背景時那種有力而精確的寫實主義?!盵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71-72頁?!帮L景”不僅成為他歷史小說的重要內容,也是其早期詩歌的重要意象。格里爾森《司各特其人其詩》(1941)認為“司各特把對大自然的愛,對具體地方之愛,對熱愛蘇格蘭歷史的人的聯想,都編織在這些地名之中,主導的情緒可能是熱情,而不是深層意義上的激動”,從而在一般意義上和推崇對自然風光的自然哲學思考的華茲華斯區(qū)分開來,也不同于在激動描寫不同地方的風景時,為了表達政治激情的拜倫。[注]文美惠編選:《司各特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94頁。對此狀況,阿伯丁大學司各特研究中心主任拉姆斯登(Alison Lumsden)的《司各特和語言的有限性》(2010)在逐一論述司各特作品的語言特點時,強調理解其小說的困難,認為既有使用蘇格蘭語方面的,包括詞匯、俗語、諺語等,也有為塑造主人公形象所構建的獨特歷史背景、具體語境所涉及的復雜知識。的確,在《威弗萊》《古董收藏家》《中洛特郡的心》《雷德岡托里特》等小說中,蘇格蘭和英格蘭的風景無處不在。對于司各特小說中的風景描寫問題,拉弗(Mary Lou Laffery)《〈威弗萊〉系列小說中瓦爾特·司各特爵士的風景藝術》(1971)、里德(James Reed)《瓦爾特·司各特爵士:風景與位置》(1980)等,結合司各特具體作品,論述蘇格蘭或英格蘭風景描寫所傳達的復雜寓意。尤其是,獨立作家達比(Wendy Joy Darby)《風景與認同:英格蘭的民族與階級之地理》(2000),根據英國文學作品所描述的英格蘭風景,以及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對自然景物的個人化描寫所成就的英國浪漫主義特殊品格,建構了英國是風景如畫的國度,且主要是分布在英格蘭,即英格蘭有著更多浸潤著歷史文化名人足跡的風景,顯示風景在浪漫主義時代所包含的深刻價值。而這卻不是中國的文學知識所能理解的,比如孫毓修的《司各德迭更斯之評論》(1913)即把司各特歷史小說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相比,指出“作小說者,以無為有,隨筆點染,妙造自然,其足以顛倒讀者,惹起迷信,亦有此境”,“司各特小說雖原本于史,而大半皆逞其臆見,向壁虛造”[注]孫毓修:《司各德、迭更斯二家之批評》,《小說月報》,1913年,總第4(3),第16頁。,遠離了司各特風景描寫背后的民族認同所指。因此,我們需要重新理解,甚至重新翻譯司各特含有大量蘇格蘭風景描寫的作品。
可以說,二百多年來,蘇格蘭留下了關于司各特文學批評的豐富成果,包括傳記、文學作品分析、作家民族身份等文字,負載了關于司各特文學遺產的知識。然而,與司各特以偉大文學家的身份納入蘇格蘭國族英雄相反,司各特雖然在19世紀末進入西敏寺,但蘇格蘭關于司各特的熱烈討論,只是很有限地觸動了主流英國文學史框架下的司各特之論述。如此,關于司各特,蘇格蘭與英格蘭主導的英國主流學術界,近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認知。而20世紀中國對司各特的理解是遠離蘇格蘭學界的,漢語讀者從茅盾相關論述、文美惠《司各特研究》(1982)中獲知這些矛盾,但因為整體上是在主流英國文學史框架下譯介司各特,而不是在蘇格蘭文學史進程中給司各特定位,對司各特作品中的歷史事件、人物形象及其背后所傳達的蘇格蘭情懷,少有明確感知,直到21世紀才很有限地與蘇格蘭認同關聯起來。也就是說,百余年來的司各特譯介,未能啟示中國人去認識蘇格蘭文學和蘇格蘭問題。
總之,百余年來,司各特大部分作品得以漢譯,成為大量譯介英國文學的資源之一,與司各特在世界各國得到廣泛接納相呼應,對未來我們重新思考司各特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的蘇格蘭民族認同問題,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本根據。然而,由于中國尚未明確“蘇格蘭文學”概念,也就不清楚司各特在蘇格蘭文學史上的位置,不查證英格蘭和蘇格蘭關于司各特認知上的差別、對立,未能在蘇格蘭文學史中準確定位司各特,司各特作品即便漢譯繁多,也僅局限于通俗作品領域。進入21世紀,中國在認識司各特方面有少許進步,但對二百年來蘇格蘭和英格蘭的司各特批評史的不同,依然缺乏了解,司各特作品漢譯再多,也無法和蘇格蘭認同、大不列顛問題等關聯起來,更沒有探討他所深入思考的蘇格蘭高地和英格蘭化加劇的蘇格蘭低地之間的矛盾問題,而且這種矛盾至今存在,2014年公投計票結果顯示,愛丁堡及以南區(qū)域,反對獨立的比重明顯增加,與歐洲的閱讀水平相比顯示出嚴重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