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思慧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晚清時期,來華經(jīng)營或漫游的西方人士熱衷于將所見所聞加以記錄著述,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可觀的游記文學作品,多方面展現(xiàn)了19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翻閱目前國內以單本或叢書形式出版的百余部此類譯作,不難發(fā)現(xiàn)漫游者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凝視觀感普遍具有雙重價值取向——既有負面的意識形態(tài)化評判,同時亦有正面的理想化評價。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雙重凝視是19世紀西方訪華游記文學獨有的現(xiàn)象,目前學界從比較文學形象學視域,特別是從空間凝視角度對此加以關注者較為鮮見。我們認為,從游客凝視的形象學意義上結合空間理論來分析漫游者的凝視維度,可以看出他們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凝視結論是一種相互對立又相互包涵進而相互融合的“物”與“人”的形象,是社會空間生產(chǎn)、社會空間形象、社會空間生活動態(tài)的、綜合的、真實的體現(xiàn)。
無論晚清西方來華者從事何種職業(yè)、出于何種目的,以英國學者約翰?厄里的“游客凝視”論觀之,其共同身份都屬于異域漫游者,都在用啟蒙運動之后西方人注重實證的凝視方法來認識異邦世界。約翰?厄里認為,“對凝視的集中關注”的“視覺占有感”是歐洲游客重要的認識工具,“這反映了在西方社會的長期歷史進程中眼睛所享受到的普遍特權。視覺被認為是最高貴的感官,是人類與他們的自然環(huán)境之間最具有區(qū)別能力和最可靠的感官中介”[1]199。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提出,“社會空間(被建構的、被生產(chǎn)的、被規(guī)劃的,尤其是都市空間)”[2]既是一種物質和形式的存在,也是一種社會關系的容器。他的城市空間學說是從其早期的日常生活理論演變而來的,認為空間是社會的產(chǎn)物,也是日常生活的起點。以此觀之,城市的社會空間生產(chǎn)有物質與人文之分:物質空間表現(xiàn)為城市物化形態(tài)的各種集合,諸如街道、集市、民居、學校、公共設施等;人文空間表現(xiàn)為都市人生活行為的各種集合,包括日常生活、精神(宗教)生活、文化生活以及民眾特性等。這樣,按照西方游客凝視第一的原則,當漫游者空間位移后,他們的凝視軌跡先是審視異域空間的物質景觀,繼而注視異域空間的人文景觀,由此建構了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種種形象。
概括而言,西方漫游者對晚清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凝視,表現(xiàn)出憎惡與欣賞并存、批評與贊揚同在的雙重姿態(tài)。一方面,當這些來自先進工業(yè)社會空間的漫游者置身于古老農(nóng)業(yè)社會空間后,兩種經(jīng)濟生產(chǎn)形態(tài)的鮮明落差必然引發(fā)凝視者巨大的心理優(yōu)越感,他們不可避免地以歐美近代科學精神、理性思維為標尺,以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思想觀念和歐洲工業(yè)化城市的標準來審視中國的一切,于是漫游者滿目所及都是破舊、凋敝的城市形象和蒙昧、保守的民眾形象,因而其游記作品中常常流露出傲慢的負面評判情緒,顯示出殖民主義者對落后的他者強烈的傲視心態(tài)。英國駐華公使巴夏禮的言論最具代表性,英國商人兼探險家立德對此轉述道:“巴夏禮爵士憤慨地描述了北京的這種惡劣印象:‘骯臟!灰塵!鄙視!’”[3]12立德還說:“(普通中國人)他不關心真理,沒有科學概念,對于我們所稱的‘科學的精確’沒有一丁點兒的理解。就算承認他全部的優(yōu)點吧,獨獨為了這個缺點我們就可以蔑視中國人?!盵3]121另一方面,當西方漫游者在凝視中國城市社會空間之際,面對有著四五千年悠久歷史的中華文明,地大物博且面積超過歐洲的清代國土,那些壯美的山川湖泊、另類的城鎮(zhèn)景觀、異域的田園風情、淳樸的民眾形象,自然會引發(fā)他們以“烏托邦式”的思維來恭視中國,因而其游記作品中也往往含有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欣賞、贊美,顯露出發(fā)現(xiàn)奇異、由衷贊嘆的賞識心態(tài)。立德將北京與倫敦作比較后贊揚道:“這座城市就是一幅美麗的風景畫,沿著高大城墻上的寬闊道路行走,看到的景色更美……人們凝視這些對稱的、整齊的屋頂,感覺與在倫敦高樓上看到的雜亂無章的屋頂和煙塵完全不同。”[3]11俄國外交家科瓦列夫斯基說:“中國人的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不能不提……這里的人們尊老愛幼,扶危濟困,構成了這個民族種種最為美好、最為優(yōu)秀的品格特征?!盵4]
雙重凝視是19世紀西方訪華游記文學獨有的現(xiàn)象,有的漫游者竭力貶低中國的一切事物,有的漫游者極力夸贊在中國的所見所聞,還有的漫游者對中國的態(tài)度是傲視加恭視。例如,英國駐華使團秘書密福特評價上海說:“這座城市相當丑陋,毫無吸引力。河流污穢,周圍一片平地。”[5]英國畫家利德爾則寫道:“有游人說上海老城沒什么可看之處。我只能說這些人完全缺乏對獨特而美妙的事物的欣賞能力?!鼈兪侨绱霜毦咛厣錆M魅力!”[6]哥倫比亞商人唐可說:“中國的繪畫和雕塑落在了時代的后面,還沒有超出對自然景觀粗淺模仿的階段。眾所周知哪怕是中國最出名的畫家,對透視法也一竅不通?!盵7]238英國漢學家翟理思說:“在繪畫的領域,我們只需提醒以下事實:在這方面中國人的成就達到了異常的高度,除了最高水平的藝術家,沒有人敢輕慢他們的作品?!盵8]類似這些,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負面議論看上去合乎情理,正面評說聽起來也符合實際,因為中西城市建筑在風格、形式、功能、審美等方面確實存在著差異,中西民眾的生活習性和民族性格也有顯著的不同。但是,這些并非問題的根本??梢哉f,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在20世紀之前沒有什么本質的改變,至少在明清時期的四五百年間變化不大。而且從13世紀中葉的《馬可·波羅游記》直到18世紀末期的訪華游記,幾乎都是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物質構成與人文景觀的正面描述。那么,19世紀來華的西方漫游者為何開始聚焦于負面化的城市社會空間呢?對于這種現(xiàn)象——對同一凝視對象傲視與恭視截然相反的雙重看法,應該從中西社會空間生產(chǎn)動態(tài)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加以解釋。
顯然,在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基本保持不變的狀況下,必然是西方城市的社會空間發(fā)生了改變,導致漫游者的世界觀與凝視觀發(fā)生了轉化。列斐伏爾和蘇賈將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和再生產(chǎn)關系的理論引入空間領域,提出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chǎn)物,任何一個社會的生產(chǎn)方式都會生產(chǎn)出自身的空間。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雙重凝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生產(chǎn)的空前發(fā)展,生產(chǎn)制造了工業(yè)化的城市社會空間。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指出:“在西方,資本主義和城市實際上是合二而一的?!盵9]308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重要標志之一就是工業(yè)化大城市的崛起,而且這種工業(yè)空間必然是資本主義精神“表象的空間”(列斐伏爾語)。帶著工業(yè)城市空間意識形態(tài)的漫游者凝視晚清中國社會,自然會發(fā)現(xiàn)中國農(nóng)業(yè)城市空間不符合他們的期望值。再者,當時西方知識界一個流行的觀點是中國乃至東亞沒有真正的城市,因為城市存在的前提,即高度自治的城市共同體成員的市民階層從未在中國形成。德國社會學家韋伯認為:“真正意義的城市市民以及,更具體些,特殊身份資格的市民,在亞洲城市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在中國、日本或印度。”[9]271另外,西方社會空間生產(chǎn)所創(chuàng)造的大城市中,那些標志著資本主義文明的金融中心、綜合大學、工廠企業(yè)、博物館、歌劇院、音樂廳等,在當時的中國毫無蹤影。約翰?厄里說:“自19世紀中期以來,以觀看重要場所、文本、展覽、建筑、風景以及一個社會的成就為目的的旅行發(fā)展了人們對一個民族的、想象的勢力的文化感?!盵1]217于是,當彼時的西方漫游者面對一個所謂“沒有城市”的中國和完全不像歐洲城市的東方城市時,其凝視聚焦點很容易集中在異域空間中與自我形象不符的一切事物上。
至于游記作品中那些對中國城市物質構成空間的正面評價,也需要加以理性認識。在工業(yè)化時代之前,中國城市空間與西方城市空間的社會功能存在很大的差別,中國城市的主要功能有行政治理、手工業(yè)生產(chǎn)經(jīng)營、軍事防御三個主要方面,與韋伯區(qū)分的西方城市類型——消費者城市、生產(chǎn)者城市、商人城市——明顯不同。但也要看到,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與西方工業(yè)社會并非水火不容、格格不入,列斐伏爾劃分了農(nóng)業(yè)時代、工業(yè)時代和城市時代,并且指出它們是相互重疊延續(xù)的。19世紀正是農(nóng)業(yè)時代與工業(yè)時代在全球范圍內重疊的開端,此時中國的農(nóng)業(yè)文明早已達到巔峰,西方資本主義文明正處于快速上升階段,兩種文明不能用你優(yōu)我劣來區(qū)分,它們自身各有優(yōu)劣,因而必然存在互補的關系。每一種生產(chǎn)方式都生產(chǎn)著適合自身的獨特空間,中國城市的社會功能是大一統(tǒng)國家經(jīng)過數(shù)千年逐步發(fā)展而穩(wěn)固成型的,它的城市社會空間代表著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最高的文明水準,它與西方城市之間的巨大差異正是那些聚集著中國文化的“表象的空間”部分。這些獨特的空間表現(xiàn)——官邸、衙門等地方行政治所,孔廟、科舉考場等儒家教化中心,手工業(yè)作坊、店鋪、集市等工商業(yè)場所,街道、牌坊、戲園子等公共建筑,以及居民生活場所,等等,在異域觀光客眼中恰恰是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獨特景觀。這些異質事物吸引著那些愿意冷靜觀察,富有藝術欣賞能力,或者對中國文化抱有親近好感的西方漫游者,調動著他們的思緒寫出種種贊揚文字,而且往往添加了一些理想化的色彩。
總之,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雙重凝視現(xiàn)象是中西社會空間生產(chǎn)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的必然展示。也可以說,這種現(xiàn)象體現(xiàn)著凝視者所代表的先進工業(yè)文明與被凝視者固有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之間的沖突與互補,是中西政治、經(jīng)濟、文化實力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此消彼長的客觀反映。
西方游記文學具有在異國形象中復制自我或創(chuàng)造新我的幻象的傳統(tǒng)。在對異國形象的描述中,社會集體想象物制約著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兩種表現(xiàn)模式:所謂意識形態(tài)化的描述是將異域視為展現(xiàn)自我的舞臺;所謂烏托邦化的描述則是借助異域創(chuàng)造理想的自我。那些聚焦于負面化的否定式評價屬于意識形態(tài)化的凝視,那些聚焦于理想化的肯定式評價屬于烏托邦化的凝視。從實質上講,所有的傲視與否定的評判都來自工業(yè)城市社會空間對農(nóng)業(yè)城市社會空間巨大的物質構成優(yōu)勢對比——在意識形態(tài)化較濃的漫游者筆下;所有的恭視與肯定的評價都源于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空間的高度文明與西方工業(yè)社會空間的新興文明之間異質文化的差異對比——在烏托邦式思維較濃的作者筆端。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中華文明的先進性在歐亞大陸上由近及遠,一直保持著相當長時間的影響力,漫游者們對中國城市及中國人充滿了驚嘆、羨慕、贊美的評價。18世紀末期之后歐洲的中國觀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中國及中國人漸漸成為落后、保守、衰敗的代名詞。法國學者米麗耶?德特利總結說:“1840年以來描寫中國的文學大批涌現(xiàn)(隨著中國國門被迫打開,涌現(xiàn)了大量游記以及從游記中汲取靈感的虛構作品),這些作品給人的印象是無休止地和過去的文學作品進行清算:因為它們不斷地有意無意地對照耶穌會士和啟蒙哲學家塑造的理想的中國人形象,建立一個完全相反的新形象。對中國事物的態(tài)度由喜好到厭惡,由崇敬到詆毀,由好奇到蔑視?!盵10]24819世紀開始,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逐漸下降,特別是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漫游者的否定評價不斷上升。盡管如此,與歷史上長期存在的贊賞中華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對中國形象的肯定依然不絕。除少數(shù)竭力貶損或極力夸贊的作品外,大量的西方游記文本都兼具否定與肯定的雙重凝視立場,此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中期左右才逐漸改觀。
社會的空間生產(chǎn)關系決定著人們的空間意識和價值判斷。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形象的否定性論述,從經(jīng)濟生產(chǎn)關系的決定作用看,是由中西社會空間生產(chǎn)的不平衡導致的。隨著歐洲各國相繼發(fā)生工業(yè)革命和科技進步,現(xiàn)代化社會逐漸成型,“是否實現(xiàn)工業(yè)化,是否出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民主的政治制度和自由主義的思想成為衡量一個國家的基本出發(fā)點”[11],也成為考察其他國度社會進步程度的標尺。當那些來自先進資本主義強國的漫游者踏上中國土地后,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姿態(tài),戴著殖民主義價值觀的有色眼鏡,以主觀傲慢的話語來敘述和評價中國城市的各種現(xiàn)象。另一方面,從形象學意義上看,凝視者主體一般都要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肯定以及對他者否定的立場,這就很容易造成一些游記作品夾雜了諸多政治和道德評判。米麗耶?德特利的結論是:“在大工業(yè)時代,進步的、帝國主義的時代,歐洲人確信自己是文明的持有者,不能容忍另一個民族有同樣的全球抱負?!瓰榱撕葱l(wèi)自己的身份,歐洲人于是一刻不停地貶低、摧毀中國人,針對的不僅僅是中國的文明,甚至是中國的人?!盵10]262此外,從形象學“我”與“他者”的互動關系看,法國學者巴柔說:“他者的形象既是對他者的否認,又是對自身及自我空間的補充和延伸?!摇哉f‘他者’,在言說他者的同時,‘我’又否定了‘他者’,從而言說了自我?!盵10]203我們認為,異國游記文學從發(fā)端起,天然地就帶有肯定與否定的雙重功能。對異域他者形象的負面否定,實質上是在對自我的肯定,有時也包括對自我存在的與他者同類現(xiàn)象的變相否定(指責)。從這個意義上講,西方漫游者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種種弊端的否定,有些是他們對比本國城市社會空間優(yōu)異之處的自我肯定,有些則是對自身類似問題和弊端借助他者形象的自我否定。總之是在言他而說己,如米麗耶?德特利所言:“歐洲人描述的中國人使我們更多地了解了歐洲人而不是中國人。”[10]262此外,作為凝視主體的旅游者一般都有對凝視客體的優(yōu)越感,約翰?厄里揭示了凝視的這一作用:“凝視成為了參觀者與‘他者’遭遇的手段,能使參觀者產(chǎn)生某種成就感和快感,并編排著他們的各種體驗?!盵1]198顯然,西方漫游者對晚清中國城市的負面化凝視具有彰顯自我成就感和獲取對比愉悅感的意圖,從某種意義上講此乃人之常情。
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形象的肯定性論述,大多來自對中西文化的異質性對比。巴柔說:“形象就是對一個文化現(xiàn)實的描述,通過這種描述,制造了(或贊同,宣傳)這個形象的個人或群體,顯示或表達出他們樂于置身其間的那個社會的、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的、虛構的空間?!盵10]156首先,中國山川遼闊、地大物博,具有獨立、悠久的文明延續(xù),富含宏大、深邃的文化礦藏,具有眾多值得欣賞的人文生活空間,必然會使許多凝視者對其表現(xiàn)出贊嘆賞析的肯定態(tài)度。例如,盡管不少漫游者人云亦云地貶低中國城市建筑,但立德夫婦明白,就歷史文化價值來講倫敦無法與北京相比。立德說:“在東方對手(指北京)面前,倫敦毫無文化底蘊優(yōu)勢可言?!盵3]3他的夫人感嘆道:“北京、君士坦丁堡、雅典、羅馬在世界歷史上必定永遠有其特殊的地位。我們是否應該有一天把我們自己的首都倫敦也加入其列呢?”[12]其次,雖然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在經(jīng)濟形態(tài)上落后于同期西方城市,但它們沒有西方資本主義城市的諸多弊病。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西方城市既是社會進步力量得以充分發(fā)展的場地,又是資本主義罪惡最生動體現(xiàn)的空間。恩格斯1845年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詳盡報告了倫敦、曼徹斯特等城市工人階級、赤貧者的悲慘生活,為人們展示了緊靠著富人府邸的狹窄的小胡同里亂七八糟的貧民窟中掙扎生活的無產(chǎn)者形象,他指出:“倫敦人為了創(chuàng)造他們的城市的一切文明奇跡,不得不犧牲他們的人類本性的優(yōu)良品質?!盵9]318在不少漫游者對中國民眾品格的贊揚中,都特別肯定中國人保持著珍貴的精神美,隱含著對西方城市中人的異化問題的批評。對異域他者形象的正面肯定,其形象學意義在于隱藏著對自我的否定,但有時也包括對自我存在的與他者同類現(xiàn)象的變相肯定(贊同)。就此而言,西方漫游者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各種贊美肯定,有些是他們對比本國城市種種社會問題和弊端的自我批判與否定,有些則是對自身同樣的優(yōu)點與長處借助他者形象的自我表揚與肯定。此外,對肯定性的凝視結果分析,需要澄清一些夸贊中帶有的理想化色彩,因為烏托邦是游記文學的傳統(tǒng)之一;還要注意分辨道德頌揚的可信度,因為道德評價具有自發(fā)性、多元性和不確定性。所以,“關于異國情調或外國人形象的研究從根本上講是研究關于自我與他者之間基本對立的變化形式”[10]225,而且應該是一個辯證的認識。
顯然,漫游者對中國城市空間形象的絕對否定與絕對肯定,都屬于片面化的凝視結論。例如:“在東方至少有三大奇跡令人嘆為觀止:泰姬陵、喜馬拉雅山落日以及廣州?!盵13]當美國演員喬丹?米恩將廣州列為東方三大奇跡之一時,她的個人偏好就變成了某種不真實的片面認知。因而,對于19世紀來華漫游者意識形態(tài)化和烏托邦化正負并存的凝視觀感,應該從空間凝視的辯證關系來加以認識:既要分析二者為何對立,也要統(tǒng)一二者的綜合認識,它們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反映——漫游者對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凝視生成的是一種在相互對立基礎上相互涵蓋進而綜合再現(xiàn)的形象。從認識意義上說,雙重凝視具有等量齊觀的作用。漫游者對當時中國城市及民眾生活的許多負面評論非常中肯,那些不好聽的否定評價往往可以成為中國人的苦口良藥,雖然西方中心論的傲慢與文化偏見容易引起國人的反感,但確實從清末起就激發(fā)了中國人奮發(fā)圖強趕超西方的觀念和行為。相反,那些好聽的高聲贊美卻并沒有很好地起到鼓勵后人繼承保持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維護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作用。
美國學者愛德華?蘇賈繼承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在其“第三空間”理論中建構了感知的、構想的、實際的空間三元辯證認識論。[14]簡單說,感知的認識論面對著具體的物質空間;構想的認識論是通過話語建構的觀念空間;實際的認識論是前兩種認識論的解構和重構,涵括著主體與客體、具體與抽象、真實與想象等等一切。晚清西方漫游者對中國城市空間的雙重凝視觀感正是這三種認識論的體現(xiàn),但它們是以錯綜相關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即某一形象可能是某種認知的表現(xiàn),再一形象可能是包含兩種認知的體現(xiàn),另一形象可能是三種認知的綜合。而且,從本質上理解,所有的形象都應該是三元認知的體現(xiàn),從而構成了實際的空間形象。簡單說,對空間二元對立認識的解構與建構形成了真實客觀的空間認知。
例如,就中國城市物質構成空間而言,唐可如此評價:“你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第一眼看到的準是擠成一團的房子、局促狹窄的街道和苦捱日子的中國人?!盵7]119麥高恩將中國城市建筑概括為:“中國的城鎮(zhèn)千篇一律,只要看到其中一座城市,就可以明確地了解其他城市的模樣了?!盵15]于是許多游記作品都在千篇一律地重復這種印象。其實,這一看法并非麥高恩首創(chuàng),17世紀中葉在華旅行的荷蘭使節(jié)尼爾霍夫早已寫道:“我們必須說城鎮(zhèn)和城市,它們在整個中國具有同樣的外觀。”[16]418看來中國城市建筑的相似形態(tài)是許多漫游者的主導印象,而且長期保持不變。但是,德國地理學家李?;舴以?870年評論道:“中國城市在外觀上并不像人們常說的那樣雷同。它們中的許多具有個性。如果一個人試圖比較一下這些城市,例如廣州、成都或濟南,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不同?!盵16]418美國駐華公使夫人薩拉?康格也說:“中國每個大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從而使自己與所有其他城市區(qū)別開來。在上海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就只是上海,而不是天津、北京或廣州?!盵17]這幾段記錄很能說明西方訪華游記文學的一些基本特點:一是相互借鑒——同樣的話題和相同的話語,出現(xiàn)在不同時期、不同作者的游記作品中,不少描述內容是在借鑒他人的觀察結論或是相互傳抄。盡管如此,這些凝視觀感仍然屬于感知的空間認識,因為它的始作俑者畢竟是實踐的觀察者。二是套話加想象——漫游者的凝視記錄往往受到社會集體闡釋中異國形象套話的影響,且多少帶有虛構與想象成分,因為游記文學的創(chuàng)造手法之一就是在想象異域的基礎上添加套話的成分。邁克?克朗認為:“總的說來,東方的概念是構建在那些西方人從自我形象中剔除的特征之上的?!盵18]即那時西方人的東方印象基本是構想的空間概念。類似唐可的敘述就是一種構想的空間認識,因為唐可到訪的中國城市僅有兩三座,他說中國的任何城市都是如此,不過是在轉述他人構想的認知。三是探尋相異或奇異的現(xiàn)象——也有漫游者擺脫想象的影響,尋求脫離套話的差異事物,用親見親聞來糾正對中國以偏概全的認識傾向。如李希霍芬和薩拉?康格,他們通過認真觀察得出的結論既是感知的空間認識,也是實際的空間認識,當然也包含構想的空間認識,因而它成為中國城市物質構成空間形象實際的真實體現(xiàn)。
從表面看,晚清西方游記文本對中國城市形象的敘述主要以感知的空間認識為主,大量的文字記錄都是對具體事物的描寫。不過,與可感空間相聯(lián)系的是隱秘的、構想的空間敘述,它們與實物感知敘述占有同樣的比重,甚至可以說全部游記作品都屬于構想的空間反映。人們對感知的物質空間比較易于理解,對構想的觀念空間時有費解。實際上,西方游記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幻象手法——在異國形象中復制自我(意識形態(tài)化)或創(chuàng)造新我(烏托邦化),就是一種典型的構想的空間觀。法國學者馬克?莫哈精辟地指出:“形象學認定,在按照社會需要重塑異國現(xiàn)實的意義上,所有的形象都是幻象,如同所有的虛構作品都是按照一個更高層次的現(xiàn)實主義重塑現(xiàn)實一樣?!盵10]39在對異國形象(即幻象)的描述中,意識形態(tài)化的描寫將異域視為重塑現(xiàn)實自我的空間,所以它本質上屬于構想的空間;烏托邦化的描寫則借助異域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滿現(xiàn)實的自我理想的空間,因而它根本上也屬于構想的空間。于是,漫游者們在對異國形象的描述與塑造中,常常在系列性套話的框架內涂抹著想象與虛幻的色彩,但是又添加著真切的寫實和準確的記錄。他們的凝視目光游移在第一空間視野(感知、經(jīng)驗到的社會空間)、第二空間視野(構想出來的社會空間)以及第三空間視野(實際的、包容的社會空間)之間。西方漫游者筆下那些看似矛盾的描述就是這種凝視方法帶來的結果,形象學研究者對此解釋為:“形象是‘真相’與‘幻象’的混合物,具有言說自我和言說他者的雙重意義……事實上,只要是有關‘他者’的言說,無論是文學性的還是非文學性的,都必然也同時是言說自我,即使持所謂純客觀的態(tài)度,也有一個選擇什么言說和以何種方式言說的問題?!盵19]這等于說異國形象基本上是建立在構想的空間中。異國的套話系列與客觀現(xiàn)實將漫游者置于虛幻和真實的重合之中,作者也只好游移于真相與幻象之間,書寫著他“所見所聞”的游記之作。然而,這種寫法也的確是對真實的描繪,能夠達到對凝視對象的真實體現(xiàn)。
在對晚清中國城市社會空間的凝視過程中,一些西方漫游者并非簡單地或褒或貶,而是既有批判與否定,也有贊美與肯定,進而形成了融合式的較為全面的凝視觀感。從這樣的辯證凝視維度出發(fā),他們對當時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形象形成了較為客觀公正的議論,其鮮明特點在于將對立的現(xiàn)象加以綜合,從而不斷趨近于實際,多角度展示出真實的晚清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形象。例如,《字林西報》主筆巴爾福認為對中國的認識不能走極端,批評了當時西方人由于膚淺地凝視中國而產(chǎn)生的保華派與反華派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他認為:“真理就存在于這兩種極端的觀點之間。”[20]《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說:“跟我的同胞一樣,我是帶著強烈的種族厭惡來到中國的,但是這種感覺逐漸被強烈的同情和深深的感激所替代。每次當我回顧這次旅行,回顧我走過的許多省市的時候,我就想起中國人的友善、好客,他們充滿魅力,讓我一路上都心情愉悅?!盵21]形象學的一個基本觀點認為——凝視者主體一般都要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肯定以及對他者否定的立場,而上述作者的綜合式辯證評價就克服了這種缺陷,避免了偏向的政治道德批判和不切實際的夸贊。
總之,西方漫游者對晚清中國城市社會空間形象的凝視結論無論怎樣不同,它們都是當時社會空間生產(chǎn)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的展現(xiàn),是那個時代社會空間形象的綜合顯現(xiàn),當然也是彼時社會空間生活真實的再現(xiàn)。能夠在異域凝視中持有理性的思維和全面的目光是一個漫游者難得的修養(yǎng),約翰?厄里稱之為“訓練有素的眼睛”,他說這是一個鑒賞力和思想方法的問題。那些具有綜合辯證思維的西方漫游者,努力擺脫社會集體想象物的影響,尋求脫離套話的差異性事物,用親見親聞來糾正對中國以偏概全的傾向。他們通過冷靜觀察、認真思考得出的中國城市物質空間形象觀感,既是感知的空間認識,也包含構想的空間認識,最終成為實際的空間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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