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欣
(浙江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王統(tǒng)照先生,長吳伯簫九歲,191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是民國新文學第一代文學家。1932年,時在青島大學任職員的吳伯簫經(jīng)臧克家介紹,與幾年前開始定居青島的王統(tǒng)照先生結識,此后二人便成為介乎師友之間的文友。二十五年后,王統(tǒng)照在濟南病逝,吳伯簫撰寫悼文《懷劍三》,文中寫道:“記得二十五年前,像一個學生就教老師,我開始認識你,你那樣厚道,謙遜,平易近人,使人一見如故。在青島觀海二路你的書齋里,我們不知道一同送走過多少度無限好的夕陽,迎接過多少回山上山下的萬家燈火。你寫好了《山雨》,我以初讀者興奮的心情,一氣讀完;寫讀后感,把《山雨》跟《子雨》并論:一寫中國農村的破產,一寫城市民族資產階級的敗落。我稱1933年為‘子夜山雨季’。”[1]
而王統(tǒng)照之于吳伯簫,還有一重重要意義,就是在國難當頭之際接受吳伯簫之托,將吳伯簫散文的剪貼稿本《羽書》妥善保存并帶到上海交給巴金,最終由巴金收入“文學叢刊”第七輯出版,使之成為吳伯簫散文正式出版的第一個集子。王統(tǒng)照還親自為《羽書》作序,發(fā)表在上海的雜志上,而吳伯簫竟然在延安看到了這篇序文。
其實,序文并未對《羽書》本身說多少話,倒是對吳伯簫去延安之后發(fā)表在《大公報》上的新作多有褒揚。不妨稍作引述,略見其義:“伯簫自從領導一校青年流離各地以后,曾數(shù)在前方盡文人的義務。奔走,勞苦,出入艱難,當然很少從容把筆的余暇。然而在《大公報》文藝欄上我讀到他的文藝通訊,不但見出他的生活的充實,而字里行間又生動又沉著,絕沒有閑言贅語,以及輕逸的玄思、怊悵的懷感。可是也沒有夸張,浮躁,居心硬造形象以合時代八股的格調。生活是解剖思想的利器,經(jīng)驗才是凝合理智與情感的試金石。寫文字,文才固居第一,但只憑那點‘文才’,不思不學,其結果正是所謂非‘罔’即‘殆’。怎樣方能開辟出思的源泉備辦下學的資料,還不是要多觀察,多體驗,多懂人生那幾句常談?不必說當此水深火熱的時代,就在平時,如果只隱伏于自造的‘塔’上,徒憑想象的馳騁,徒炫弄文詞的靡麗,至多也不過會涂幾筆呆板彩繪的工細山水,或寫意的孤松怪石罷了。伯簫好用思,好鍛煉文字,兩年間四方流蕩,擴大了觀察與經(jīng)驗的范圍,他的新作定另有一樣面目——我能想到不止內容不同,就論外貌,也準與這本《羽書集》有好大區(qū)別?!盵2]
這篇序文,當是最早對吳伯簫及其散文寫作給出認真、中肯評判的文字。
不錯,延安時期的吳伯簫,其生活既與抗戰(zhàn)前有了大不同,其寫作無論題材還是文筆也的確與《羽書》有了“好大區(qū)別”,《羽書》中那類美文少了,而如《陰島的漁鹽》《黑將軍》那類的紀實之作大增,所謂紀實之作,用王統(tǒng)照的話說,就是發(fā)表在香港《大公報》文藝欄上的“文藝通訊”。
這些通訊,包括1939年2月3日發(fā)表的《懷壽州——隨軍草之一》,2月4日發(fā)表的《踏盡了黃昏》,特別是6月27日至7月24日連載13次的《潞安風物》和1940年2月19日至3月18日也連載13次的《沁州行》,其影響可謂大矣。據(jù)當年編輯蕭乾回憶:“刊物問世后,很自然地引起香港及大后方文化界的注意?!段乃嚒方K于雄赳赳地走上抗戰(zhàn)的前哨。接著又刊出美國友人史沫特萊的《冬夜行軍》和《八路軍隨軍記》(譯者艾風),黑丁的《我懷念呂梁山》,吳伯簫的《隨軍草:懷壽州》等一系列直接來自戰(zhàn)場的文章,其中還有幾篇將軍訪問記,如謝冰瑩的《會見趙侗將軍》。”[3]
吳伯簫這段晉東南之行所寫的文藝通訊,最終編成《潞安風物》,收入周而復主編的“北方文叢”第二輯,在1947年由香港的海洋書屋出版印行,總共收了作品12篇。
吳伯簫的散文集,若論題材之“?!?,沒有比得上《潞安風物》的。此集專寫1938年底到1939年春五個月間的晉東南前線之行。
細讀全書,通過文中記述和文末的寫作時間并參之以年譜,可以大致推斷其行程如下:
1938年11月12日與“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三組組員共5人,乘坐載重汽車從延安出發(fā)。
11月17日,在河南靈寶換乘火車往澠池進發(fā),再從澠池北渡黃河進入山西垣曲縣境內。
11月22日,“文工組”自山西垣曲縣往陽城縣,當夜入住陽城縣候井村湯王廟。
11月23日,在陽城縣參加各界為“文工組”舉辦的座談會。
11月底進入潞城境內。12月1日,在“潞城故彰”寫戰(zhàn)地通訊《夜發(fā)靈寶站》等。
12月12日,“文工組”到達晉東南第一座大城——長治,當晚寫戰(zhàn)地通訊《潞安風物》第一節(jié)、第二節(jié);14日、16日,又分別寫第三節(jié)、第四節(jié)。
自長治去沁州,大雪日在小宋村與卞之琳分頭行動。吳伯簫獨自經(jīng)長子城、鮑店鎮(zhèn)、余吾、關上、榆林村、李家社、老莊、襄垣縣首鎮(zhèn)篪亭,“雪行三日”[4]60到烏蘇村,住聯(lián)絡處招待所,聽“安主任”介紹小游擊隊員王翰文并對之進行了采訪。12月27、28、29日在烏蘇整理《潞安風物》,并在這里迎來新年,采訪薄一波,參加晉東南二十四縣的群眾大會。
1939年1月11日,從山西黎城到河南(現(xiàn)為河北)涉縣境內的響堂鋪并留宿,后寫成戰(zhàn)地通訊《響堂鋪》。
2月,與卞之琳路過河北邢臺路羅鎮(zhèn)。
4月,與卞之琳過西安回延安。
抗戰(zhàn)改變了許多中國人的人生,吳伯簫便是其中的一個。如若沒有抗戰(zhàn),吳伯簫也許就在山東終身從事中等教育工作了,文學寫作或許會堅持下去,但大半只可能沿著《街頭夜》《羽書》的路子走,或更貼近京派風格,而未必能有《潞安風物》這類向“戰(zhàn)地文學”的轉折。
戰(zhàn)爭不但改變了人生,也改變了文學。從這個角度理解吳伯簫和《潞安風物》,或許會掂量出《潞安風物》不同的意義來。
從澠池北渡黃河之后,在晉東南的行程就全靠徒步了。在吳伯簫的文字中,經(jīng)??梢钥吹疥P于行程的記載?!堵匪尢幪帯烽_頭一段:
從豫北澠池縣的南村渡過了黃河,就是山西南部的山巒地帶了。東是太行山脈,西是中條山脈,中間又橫亙以王屋,析城,行路的艱難,雖不像“危乎高哉”的西蜀棧道,但山徑的崎嶇處,峰崖的峭拔處,也頗使落腳時費些斤兩與躊躇。
出入山套的鳥道,車輛代步便失掉了它的效用:陡上急下,偏陂隘狹,要來除非是騾馬牲口??墒菓?zhàn)爭忙時,軍用第一緊要,想請幾匹騾馬送送衣物,那也殊非易事;于是鋪蓋卷一背,草鞋一蹬,或請一名伕子將行囊用槐木扁擔兩頭一挑,便爾郎當就道,既便當,又自由,一路上慰問,宣傳,采訪,筆錄,一天快了百余里,慢了五六十、七八十里,也極有戎馬倥傯中閑適味道。
這次我們就于八天的功夫在晉東南蜿蜒跑了整五百里。[5]17
《沁州行》有吳伯簫獨自一個人從長治到沁州“雪行三日”的豪壯,《微雨宿澠池》里又有“七天走六百里山路之后”[6]142趁黑夜摸過黃河的瀟灑??箲?zhàn)改變人生最一般的方式便是讓很多知識分子從城市從書齋從學校真正走到了中國最廣大的鄉(xiāng)村土地上去,親眼看到了最廣大普通民眾的生活本相。路翎小說《財主底兒女們》中蔣純祖走的是這樣的路,奧登的《戰(zhàn)地行》和穆旦的《出發(fā)》《原野上走路》也是這樣的路。這或許正是戰(zhàn)爭給予人生另一面的意義吧。這另一重意義,吳伯簫在這次晉東南行程所寫另一篇《踏盡了黃昏》(未收入《潞安風物》)中作過正面表達,他寫一個流亡中走失的學生經(jīng)過半年多參軍打仗的磨練忽然出現(xiàn)在延安,抒發(fā)那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羨慕與欽敬”之感,又引述青年戰(zhàn)士的話:“縮緊的心里,活跳著火熱的發(fā)亮的意志;想到在槍托上自己扛著的是一隊人的安全,是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爭取勝利的負擔,你就會感到你的任務是多么神圣多么偉大了?!盵7]
《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風物,一個地方特有的景物?!盵8]《詞源》《辭?!返慕忉尵鶠椋骸帮L物,風光,景物?!盵9]1854,[10]1528又引陶淵明《游斜川詩序》云:“天氣澄和,風物閑美。”[9]1854,[10]1528
風光景物之外,似乎也可以延伸為一個地方的風情民俗,但總之給人以和平日常生活的印象。吳伯簫將自己戰(zhàn)地通訊集命名為《潞安風物》,起初稍覺不太吻合抗戰(zhàn)背景,不過細讀下來,倒也的確有名副其實之處。蓋此集寫戰(zhàn)地之慰問、宣傳、采訪、筆錄而不盡于此,以小分隊甚至獨自一個人步行于戰(zhàn)爭間隙中的晉東南崇山峻嶺、雪地屋舍,畢竟不同于一線戰(zhàn)場的緊張與單調,山川風物和鄉(xiāng)村人生總能給人以某種新鮮、從容、閑適感,作者的心境迫近卻又悠遠,寫在紙上的戰(zhàn)地通訊也就多多少少有些優(yōu)雅的風俗詩意了。
自然,說優(yōu)雅,說詩意,并非戰(zhàn)爭局外人的無端閑愁,而是一個豐富人生在恪盡民族義務時內心保留著的那份別樣的敏感和意趣,故而這戰(zhàn)地風物,自不同于升平年代,卻是脫不掉烽煙和戰(zhàn)火的底色了。
茲舉數(shù)端,回味作者當年心境。
《送寒衣》記述一行五人自垣曲到陽城途中,自己因精神不佳落在后面,作者自嘲道:“走不快,索性讓別人頭里先走,樂得自己跟了行李挑子在后邊蹣跚逍遙。這樣也好吧,一個人在孤寂的時候,倒更容易用思想,做白日夢,看沿途的風光?!盵11]9
接下來就先是寫了“東哄哄、西哄哄、馬家河、趙窟窿”那些地方紅火火的柿子,再寫了那天陰歷十月一日當?shù)貗D孺于路邊田里為死去的親人“送寒衣”的情景。最后一句是:“送寒衣,度幽魂,由來久了,在人們的心里已種下了根。不把它看作一種自然的迷信,于今說倒是一種苦心。也是可憫的?!盵11]15
《路宿處處》寫匆匆路途中留宿的印象,寫了幾個主人和他們的房舍、故事。開頭提到:“真是趕著走的,一村一縣,沿途山水風物,云霧林泉,不少入詩入畫的境界,東聽西說,神圣戰(zhàn)爭中也很多喚得出善感人眼淚的故事?!盵5]18第一處路宿的垣曲縣垛底村積善堂王家:“門前有一個高高的月臺,磚砌花墻子,方石鋪地,極整齊平闊。月臺南臨高嶺,作了很好的屏障,西望溪流山巒,可以看日落送夕陽,倍多深秀悠遠之致。門旁一株年老的槐樹,大可兩圍,一窩蜂就在樹的椏杈處安家造釀,正像這家人家的古老和書香氣息?!盵5]19
陽城縣借宿的魏氏樓:“房子真雅致,四面二層的樓房擠成一個小小的院子;堂屋柱子上一付抱柱對聯(lián):‘青萍葉動知魚過,朱閣簾開看燕歸?!婪恐魅耸茄湃恕巧嫌凶钟挟?,字是華世奎寫的四幅炕屏,里面有‘詩成枕上常難記,酒滿街頭卻易賒’那樣的句子,很喜歡。擺設是很精致的桌椅木器。很久不看書了,擱板上也竟找得到陽城縣志,唐詩,青樓夢;睡前翻閱一過,很像多年漂泊,忽然回到了故鄉(xiāng)那樣親切?!盵5]20-21
風物,要說寫得更多更繁復,還屬《潞安風物》《沁州行》《路羅鎮(zhèn)》《神頭嶺》諸篇。
以篇名作書名的《潞安風物》,寫的是工作組到達“太行山晉東南的第一座大城”[12]35——長治——后幾天內的見聞和采訪,與《沁州行》同為該集較長的通訊,全篇四節(jié),其中一、三節(jié)較多“風物”內容,二、四節(jié)多寫抗戰(zhàn)。第一節(jié)“先說這座城”[12]35征引文獻介紹長治的歷史,也有對長治城不凡氣象的描述:“寬寬的街道,宏闊的建筑,廟宇多半像故宮一樣用黃琉璃瓦蓋頂?shù)摹3抢镞€有一座土圍子皇城。處處都顯得它大方、雄壯。就氣氛來說,有些地方像西安,又有些地方像北京。當?shù)厝怂讉鳎洪L治有三寬:馬路寬,廁所寬,女人的褲腳寬;雖不免近乎滑稽,也還是就它的‘大’來著眼的。”[12]39第三節(jié)“小南京”更是從容把筆,細細寫出了“戰(zhàn)后的長治城,市街比戰(zhàn)前還繁華還熱鬧”[12]47的一番景致:古潞安府物品的豐足,西門道北市集和南關貨市的繁華,“天天晚上都滿座的飯館”[12]50,日本人來洗過澡的浴室,夜晚街頭看戲的男男女女……真不愧是“小南京”。
自然,這一切,都是戰(zhàn)爭背景下中國軍民精神風采的寫照,傳達出的是一個古老民族面臨新的蛻變時的從容、樂觀、大度,你看:“長治,屋頂有廣播收音的天線;街上有洋車;墻上有抗戰(zhàn)建國的標語傳單,各色的壁畫。人,熙熙攘攘的有一半是武裝。是一種向上的年輕的氣象?!盵12]52
“……我親眼見過朱師長,臉黑黑的,穿得破衣爛衫的,戴一頂鴨舌帽。經(jīng)常連個護兵也不帶,就出來和老百姓一塊兒曬太陽談天?!?,從前還‘圍剿’,好容易,四下里圍得緊緊的,水泄不通,以為這回可跑不了了吧?卻不知他老人家早已拄著小拐棍慢步逍遙地走了。從你眼前過,還抬頭看了你一眼,你卻不知道?!盵13]這是吳伯簫在前往火線的火車上聽一位四川口音軍人講述的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將軍的傳奇故事。
《潞安風物》記述朱德,不止此處。《馬上底思想》記錄八路軍老五團誓師晚會上的朱德:“當臺下涌起掌聲、歡呼聲而臺上出現(xiàn)一個老兵的時候。那老兵穩(wěn)穩(wěn)地站著,雙手握在胸前,為了內心的歡喜而藹然地笑著?!蔷褪菙橙寺犃税l(fā)抖的朱德將軍。”[14]28接下來講行軍路上親眼看到的將軍:“士兵們愛他。提起來都叫他‘朱德’。老頭子是平常一起打籃球的人啊,為什么要客氣呢?真是,朱將軍怕是最沒有架子的平凡的偉人了。西安到靈寶的路上,我見他坐載重汽車,穿一身灰布軍裝和汽車司機擠在駕駛室里;華陰縣岳鎮(zhèn)底北關頭上,同警衛(wèi)員一起吃煮白薯,吃帶芝麻的關東糖,從他毫無驕矜的談吐,純正自然的態(tài)度,誰知道他就是千百萬人常常念叨的人物呢。靈寶到澠池坐夜車,悄悄地走過,連站長都不曉得?!盵14]29
兩段記述,一為耳聞,一為目睹,實得不能再實,也神得不能再神,將朱德集樸實、睿智、和氣、神奇于一身的非凡氣度展示得淋漓盡致,為這位八路軍總指揮留下了一幅生動的面影,著實可貴。
《沁州行》第三節(jié)“衙門下鄉(xiāng)”記的是抗戰(zhàn)改變的另一種社會生活——政府機關的辦公方式。吳伯簫從歷來衙門與民眾的隔膜說起:“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距離,幾乎一出關廂,便爾咫尺千里;一道城墻連城鄉(xiāng)間人們的風俗習慣與思想意識都隔斷了?!盵4]78繼而轉寫“七七”事變之后“衙門下鄉(xiāng)”的新氣象:“為了向群眾解釋合理負擔與空舍清野的道理,山西高平縣底縣長曾半月價在鄉(xiāng)村里奔波著。為了指揮游擊隊作戰(zhàn),沿了平漢鐵路的磁縣、邢臺縣長就完全過的是軍隊生活;一顆黃封大印怕就是與文書底油印機和飼養(yǎng)員底馬干放在一道的。南宮專員在香城戰(zhàn)斗前后與敵人輾轉追逐,又一次連自己底鋪蓋大行李都丟掉了。就是這號稱晉東南行政支柱的沁縣專員薄一波也是終天在部隊里在群眾中轉圈圈的一個,他底專員公署是早就下了鄉(xiāng)的?!盵4]79
采訪這樣一位下鄉(xiāng)的山西省第三行政區(qū)專員,可謂一波三折。從烏蘇騎馬一上午才在一個山嶺環(huán)抱的村莊里找到“專員公署”,而專員已經(jīng)五天不在家了;“跨下來的馬又騎上去”,趕到郭村,決死游記一團的誓師大會結束了,并沒看到薄專員的影子;在黃昏里繼續(xù)趕路,“趕到另一處小村子,趕到另一所下了鄉(xiāng)的衙門我才會見了也是決死隊政治委員的薄專員”[4]82。
吳伯簫筆下的薄一波,與朱德不同,那是另一種風采:“白皙的面孔,刮得青虛虛的絡腮胡子,有點西洋美的是那樣一個精干漂亮的人物。聽說曾為了思想進步坐過六年監(jiān)獄哩!態(tài)度是從容而親切的。給他談談話吧,他絕不會使你感到一般作客的局促。像在自己家里,籠了火盆的屋里是姓張、姓梁、姓傅的他那么一些部下;談話中勤務員也插嘴,真是又自然又灑脫。他是健談的,話到深夜,精神還很飽滿。傳聞他有‘鐵嘴’的綽號,若然沒有更好的暗示,至少是對他一開口便滔滔不窮的一個特寫?!盵4]82
這里的描寫算不算率真、清爽的白描?可又于字里行間透露出真誠的贊賞和欽佩??箲?zhàn)考驗著整個民族的勇氣和智慧,也造就了眾多大勇大智而又個性突出的領袖人物,無論是國、共兩黨還是民間,此類風流人物數(shù)量既不少,復足智多謀且幽默達觀,實在是華夏民族必有光明前途之象征??!
人性自身的復雜與觀察人角度的多重性,都要求文學、藝術在寫人時從人自身著眼,而不宜從某種偏狹的利益和原則出發(fā),從而力戒教條、平面、刻板、概念化,庶幾令文學達致人學之境。譬如抗戰(zhàn),固然不能失去對大是非的基本判斷,亦不可無原則地“化敵為友”,不過原則歸原則,是非歸是非,具體人性總還須在具體語境下具體對應,“敵人”只是個相對性的概念,具體到個體的人和特殊的背景,就復雜多了。
吳伯簫的《潞安風物》理所當然地揭露了日軍在中國土地上犯下的罪惡?!端秃隆防铮骸皯?zhàn)區(qū),敵人蹂躪過的地方,他們將抱著母親尸體而啜泣的少女在輪奸之后宰殺了!他們把活活的掙動著的一個女人剝開衣服,說是‘剝下她的皮來看看吧!’”[11]13《響堂鋪》里:“兵站劉站長告訴:響堂鋪東街一個二十多歲的婦女,因為沒有來得及逃跑,被敵人捉住了,從晌午在大街上輪奸起,直到傍晚,人都不能動了。等到夜里敵人退出才被人背著逃走。又西街有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被敵人捉住奸淫,羞愧地跳井了,從井里撈出來還要繼續(xù)奸下去?!盵15]95
類似這種罪惡,既是野蠻的侵略和不義,也是人的原罪,大到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國家首腦,小到每個士兵,都難逃干系??墒菗Q個角度,從日軍普通士兵的個人境遇著眼,也會看到他們可悲可憫的一面。《送寒衣》引述一個叫“平尾”的日軍一等兵的哭訴:“戰(zhàn)場上的身體早已預備死了,草蟲喲,請不要替我悲鳴。”[11]14見出敵人內心的悲涼,句子很可能就是一首俳句的漢譯?!恶R上底思想》記載一位“敵軍工作部長”告訴我的“一個日本馬夫和一只鸚鵡的故事”,從繳獲的一個戰(zhàn)死的日軍馬夫所寫的日記里,看到他思念家鄉(xiāng)妻子的詩句:“如果是能飛的鳥,或是能飛的東西,快快越海到日本,那里有妻在等待?!笨吹剿樟粢恢慌c主人離散的中國鸚鵡時對戰(zhàn)爭的詛咒,還看到他在日記里對長官發(fā)的牢騷。這“說不定是一個厭戰(zhàn)的多言的人”[14]33?!肚咧菪小酚涊d1938年3月16日攻打沁水城時戰(zhàn)死和被抓住打死的四個少年兵,他們盡管犧牲了,還是得到日軍由衷的敬佩:“痛恨、敬仰和慚愧,幾種心理糾纏著,石黑命令將四個孩子的尸體埋在一起,題曰:‘中國陣亡四勇士墓’。”[4]64
還有《潞安風物》里記載一個侍候過日軍的浴池茶房的話:“日本人有勇無謀,虎頭蛇尾”,“日本軍事行,政治不行”[12]51,也值得玩味。
《潞安風物》所記所寫之“風物”,除了一般意義上的風光、景物,還有不少地方民情、民俗乃至頗有傳奇色彩的兵匪故事。
《路羅鎮(zhèn)》寫的就是一個特殊地方的特殊文化,地方武裝勢力“紅槍會”在抗戰(zhàn)背景下的蛻化與演變,以及另外一些令人感覺奇異的事。
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往往是形成特殊文化個性的基本原因。“往往是這樣子,在中國幾個省份交錯毗鄰的所在,人總來得比較剛強;言語雜沓,風俗習慣亦多奇特。原因是過去省界劃分,多憑天然的山勢河流,數(shù)省交界的地方,不是山關疊嶂,道路梗阻;便是湖河縱橫,行旅艱難。行政上容易陷入三不管狀態(tài),人們便可利用‘官家’治事那種‘自掃門前雪’的積習在這些地方自行其是。蘇魯邊境有豐沛蕭碭,湘鄂之間有洞庭湖,都是以這種情形出名的?!盵16]99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艾蕪筆下的云貴邊陲亦莫不如此。
“高踞在緊接晉豫的河北底西南”的路羅鎮(zhèn)是這一帶俗稱“四川”所經(jīng)流區(qū)域四個較大鎮(zhèn)店中最大的一個,“原來這地方是會門底中心:什么紅槍會,什么真武道、太乙道,在這里都有他們底把師首領。歷來聲勢浩大,沒人敢惹得”[16]100。以此種獨立天外的姿態(tài),歷史上就有了“路羅國”之謂。
紅槍會,“起初”不過是當?shù)厝藶楸苊狻氨薜溁肌焙汀氨Pl(wèi)自家底生命財產”才組建起來的民間組織,惜乎愚昧無知而依賴“拜把師,畫符念咒,將天大的神圣行動罩在了迷信的網(wǎng)里”[16]102,終致為地痞流氓、土豪劣紳、失意軍閥和大小官僚所控制、利用,而變了味,至抗戰(zhàn)竟也“劫過先遣支隊底糧秣,殺過八路軍偵查排底弟兄,暗算過多少過路客商……”,“成了抗戰(zhàn)中的逆流”[16]102。
在這種情況下,八路軍派了一團人的正規(guī)隊伍“將他們幾個頭目包圍解決了”[16]103。
接下來,吳伯簫講述了紅槍會和當?shù)孛癖姷男律骸奥妨_,自從‘國界’打通,民眾的進步很快?,F(xiàn)在他們有自衛(wèi)隊,也有農救會。一切救亡工作都有飛躍的開展。漿水鎮(zhèn)是邢臺抗日縣政府所在的地方?!盵16]105
也記載了這新生路上出現(xiàn)的新問題:“群眾好了,落伍的軍隊卻又要施展他們的威風了?!盵16]105冒充中央巡視團的河北民軍、駐扎路羅的某戰(zhàn)區(qū)游擊司令部,騷擾百姓,害怕日軍,這些仍然是困擾、阻礙此地民眾抗日工作持續(xù)進展的勢力。
到這里,吳伯簫所率工作組的腳步自然已經(jīng)越出了“晉東南”范圍,所見也時有不同于長治、潞安、沁水處,因路經(jīng)路羅川邊的市鎮(zhèn),也就順帶記錄了耳聞目睹的風物民俗:便宜的虎皮、當藥材的酸棗仁、清澈而湍急的石子河、不甚整齊卻極干凈的街道、“在街上挨門挨戶團拜”的娶親隊伍,更有河南岸“怪峰突兀、極盡峻崛倔強”桑圪塔寨山,“若真的地靈則人杰,這倒正是那一帶風俗人情最好的象征”[16]107。而作者的期望則似乎是:“若是山中健兒都能好好地組織起來的話呵!”[16]107
《路羅鎮(zhèn)》一篇,某些地方很像沈從文的湘西故事,某些地方又不像,相像的是鄉(xiāng)土背景,不同的是作者的想法和寫法,作者之間的差異,于此可見。
季陵,便是那著名的《斷章》小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17]的作者,詩人卞之琳也。
卞之琳是這次晉東南之行的同行五人之一。五人之中,吳伯簫寫了一組《潞安風物》12篇,多發(fā)表于香港《大公報》和重慶《抗戰(zhàn)文藝》;卞之琳則寫了一組《晉東南麥色青青》9篇,陸續(xù)刊發(fā)于當時重慶的《文藝戰(zhàn)線》雜志。
因為有大半的路程為同行,所見所聞亦差不多,故所記所寫也相當有趣地構成了互文關系,參差對照,彼此交互,對同一件事的種種同與不同的觀照和描述,讀來別有意趣。
且由二人行文中對彼此的點滴記載來看看兩人作為旅伴、文友、同道的交誼。
季陵,乃卞之琳所用筆名,吳伯簫的文字中數(shù)度出現(xiàn)這個名字?!肚咧菪小返谝还?jié):“然而是在作客啊,振一下身子起來,喊醒睡在對面炕上的季陵兄,是分手的時候了?!谖艺请x開了長治到沁州的途中;季陵則是專為訪問山西新軍決死三縱隊而來的。以來賓資格而被優(yōu)渥招待留了一宿的翌晨,正大雪紛飛。季陵回總部,我開始我的漫漫長途。”[4]60-61這是寫1938年冬天二人在長治境內小宋村開始分頭行動的情形。《響堂鋪》結句:“在村子里看到了敵人焚毀的我們底房舍,在河灘里看到了我們搗毀的敵人底汽車。站在爛汽車的旁邊,讓同行的季陵兄給照一張像,留它一個紀念;對戰(zhàn)績我們雖只是讀者,也分它一份光榮吧?!盵15]97這是在八路軍“斷絕敵人給養(yǎng)的響堂鋪戰(zhàn)斗”一年后晉豫交界處神頭河灘上拍照留念的記述。《路羅鎮(zhèn)》里:“聽說有一年川水大漲,沖去了半條鎮(zhèn)街,買賣便蕭條了下來。我和季陵路過那里的時候,逢著市集,又逢著好日子,卻相當熱鬧。附近八起娶媳婦的,家家都奏著鼓樂從鎮(zhèn)上穿過?!盵16]107這是記他們在1939年初出晉入冀過河北省西南帶些傳奇色彩的路羅鎮(zhèn)的情景?!啊煌埱f’是新開張的,房間里,床、桌、盆架,悉仿都市風光安置,素樸,也雅潔。葦席作隔壁,和另一家旅客可以息息相通。實在有些倦了,照行軍規(guī)矩擦擦臉、洗洗腳,季陵占床,我用一張席打一個地鋪,便草草就睡了?!盵6]143-144這是《微雨宿澠池》中對他們從前線回來午夜入住河南澠池一家小旅店的記載。
卞之琳所寫的《晉東南麥色青青》一組通訊,較吳伯簫的《潞安風物》篇幅略少和內容上的參差錯落之外,寫法上也似乎稍顯簡略些,不過所記也有吳伯簫未記的地方。譬如寫長治某縣境內訪問一座“煤窯”的《煤窯探勝》,就難得地為同伴吳伯簫留下了一幅小影:
我們進了熱和力的來源的口子,十八丈深,坐的不是電梯,而是竹筐子。
“揪牢了繩子?!睂в握吒嬲]我們說。
穿了一件黑布大褂,戴了一頂草帽,我看見站在同筐子的伯簫也穿了一件黑布大褂,戴了一頂瓜皮小帽,覺得樣子很好笑。他們太客氣,給我們找來了這么兩套衣帽,要我們換上,其實我們穿的軍衣帽也已經(jīng)夠臟了。我們每人都提了一盞馬燈。[18]535-536
在導游者的帶領下,他們在漆黑、低矮只能“把身體彎到九十度,有時還超過九十度”[18]537的煤洞里前行了一里半路,體驗了一次前線煤窯的黑虎洞生活,卞之琳記述他們當時的想法:“好,飲水思源,在以產煤著稱的山西,在雪夜,在圍爐的時候,我們想起了到鄉(xiāng)下去看看煤窯。”[18]535
可這次鄉(xiāng)下煤窯之行,吳伯簫筆下卻未見記載。究竟是出于什么考慮,如今已難以揣測。
卞之琳筆下明確提及“伯簫”處雖不多,不過一些文字中以“同伴”代稱處也約略有著伯簫的影子。如《山道中零拾》記入住北垛村村長家的西廂房時“二人占炕,一人占桌,一人占門板”[19]那占門板者(吳伯簫《路宿處處》有“也正為門板上睡了一夜舒服覺”[5]20為證),再如《長治馬路寬》里那見到長治的大街而說著“到了北平的西直門大街了”[20]的同伴,更有若干篇章中與吳伯簫所記見聞多有交叉重疊處。這些地方能看到的,也不只是伯簫一個人的影子,自然也包括晉東南種種引人入勝的自然風貌和戰(zhàn)地奇聞。
文字的記錄確是神奇的,它們于不經(jīng)意間給閱讀它們的人提供了穿越時空的機會,令人揣想戰(zhàn)爭年代兩位文友彼此之間的親切和默契。
有趣的是,多年以后,同為延安文學家的雷加在追懷吳伯簫的悼文里提供了另一幅吳、卞行軍的插畫:
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同卞之琳一起去晉東南前線。他倆在行軍途中,遇到一對新婚夫婦。新郎長袍馬褂,新婦鳳冠霞帔,又騎在毛驢上。戰(zhàn)火紛飛中的鳳冠霞帔,在卞之琳看來就是一首詩,忙著用照相機拍下了這個鏡頭。當時吳伯簫應該是無動于衷的,他沒有照相機;即或有,他也不會用它,只能是默默地印在心里。因為繼續(xù)行軍,底片沒有馬上沖洗。等到?jīng)_印出來時,那張底片上,只留下了一個驢頭和兩只長耳朵,那位鳳冠霞帔的新婦,竟落在膠片之外!吳伯簫對我敘述過這件趣事,這個不詼諧的人的惟妙惟肖的敘述,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2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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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卞之琳.煤窯探勝[M]//卞之琳文集:上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19]卞之琳.山道中零拾[M]//卞之琳文集:上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510.
[20]卞之琳.長治馬路寬[M]//卞之琳文集:上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526.
[21]雷加.“忘我”的沉思[J].十月,1983(5):22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