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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記

2018-03-30 08:08周濤
當代 2018年2期

周濤

1972年的春天,有兩個倒霉蛋呆立在那里。

一個大約有一米八,另一個也是。一個瘦、白,另一個壯、黑。瘦、白的那個似乎想說話,但一時又找不到話可說;壯、黑的那個好像更沉得住氣,根本就不想說話。

那個春天的天氣陰郁愁苦,灰色的云層看起來又膩又黏,像一塊臟抹布,散發(fā)著霉味兒。地面上一些積雪化了,另一些還堆著?;说牡胤揭黄酀簦愿咛幑俺鰩讐K干地,看起來就像長了牛皮癬的皮膚,讓人惡心。周圍的行人稀稀拉拉,衣衫昏暗,面無表情,低著頭尋找路面上可以下腳的地方,像幾只遲疑的老鼠,時走時跳。

一切都暗合并增強了愁苦絕望的心境,那個1972年的春天。

姬書藤和哈皮當時正站在克孜勒蘇辦事處的土院子里,等候開往南疆的班車。等車的人不多,散落在院子里,彼此都不認識,誰也不敢先放下警惕。那個早晨的空氣里飽含著一種凄涼和無奈,就像一頭待宰的牛眼睛里看到的那樣。命運一下子把人推到了一個掛滿了蝙蝠的未知洞口,只說了一句“去吧,這就是你的人生”。

他倆站在這個人生的起點上,聽天由命,有一種徹底失敗后的沉靜,誰也找不出可說的話,無話可說了。這兩個看起來呆若木雞的年輕人默默地站著,仿佛都在思考著什么,其實他倆的腦子里什么思考也沒有,完全是一團亂麻,一片混亂,毫無頭緒,失去了思考力和判斷力,就像被宣判了死刑的人,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回蕩:這輩子算完了。

姬書藤和哈皮都是少年時隨著父母到了新疆的,姬書藤是從北京來的,哈皮是從武漢來的。他倆十八九歲考上同一個大學,同班同桌同一個宿舍,一起打球、游泳、唱歌、朗誦詩,也曾無憂無慮生活充滿陽光。然后經(jīng)歷了“文革”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雖然贏得一片迷茫,卻有幸沒有夭折在槍炮聲里。之后到了部隊農場再教育,熬過了一年囚徒似的苦役,終于苦役結束了,卻被分配到南疆——一個比邊遠更邊遠、比艱苦更艱苦的地方。

正是在這個鬼起點上發(fā)生的事,全都莫名其妙,不可思議,荒誕無聊卻又讓人終身難忘,終身難忘卻又誰也不愿意提起——因為提起這些破事除了讓人沮喪之外毫無意義。

那天只有一個人前來送行,劉西騎了一輛二六型自行車興致勃勃地出現(xiàn)在這個土院子里。劉西的爹是個老紅軍,農墾廳的廳長,人稱劉聾子。這個1929年參加革命的劉聾子,是江西永新縣的人,那時鬧紅,一伙子年輕人一起出來了,什么姜駝子啦,毛矮子啦,賀圓頭啦,一幫子全出來了。誰知道他娘的這一下就走得遠嘍,跑到南泥灣種地也就算了,竟然跑到新疆來了!劉聾子說,早知道跑到新疆來種地,農墾廳長不是種地的嗎?種荒地的,還不如在永新老家種地呢!

現(xiàn)在劉聾子的兒子劉西來了,他一來就大喊大叫,“這鬼地方怎么連口水也不給人喝啊?你,你去燒壺水去,順便拿幾個杯子來!”他指著屋門口立著的一個女人說。

那女人冷著臉,一聲不吭進了屋,再出來時,沒有拎水,帶出來一個男人。“誰在這里鬧事?”那男人兇道。

那女人指了一下。

“你是干什么的?跑到這里來撒野!”

“沒有哇,要口水喝是撒野嗎?”

“你是不是說了‘這鬼地方?”

“說了,怎么啦?這就是他媽的鬼地方!連口水都……”

話還沒說完,那男人已經(jīng)沖過去,一把揪住了劉的領子,緊緊卡住了劉的脖子。那男人看不太出年紀,動作很快,態(tài)度很兇,像三十多歲人的動作,但是又像五十歲人的面貌。

這下把劉西卡疼了,他先說了兩遍“你放開!”,后面又說“你放不放開?”

不放,揪得更狠。

老紅軍劉聾子的兒子也不是吃素的,他身體壯實,喜歡滑冰,還喜歡在武斗的時期沖鋒陷陣。此時他毫不猶豫,身體后仰,收腹,騰出一條右腿來,朝對方的小腹一腳猛踹。

姬書藤在旁邊看著。他沒想到劉西的一腳力道這么大,那男人不但松了手,而且跌翻

出去幾米遠,滾在地上捂著肚子大叫,看樣子疼得要命。那女人一邊跑過去扶他一邊叫喊,“這是辦事處主任哪,肚子上剛剛動過闌尾手術哪,踢死人了吶!”

這兩個男女在地上撒潑耍賴了一陣,突然那男人爬起來,說了聲“你等著”便直奔他那屋里去了。劉西不在乎,等著就等著,看他還有什么本事。

姬書藤說,“劉你快走吧,他可能抄家伙去了?!保ㄋ匠?偘褎⑽骱喎Q劉。)

劉西說,抄家伙嚇唬誰呀。不動。

姬書藤硬推劉西,“快走!”

劉西不情愿地走,邊走邊回頭。

那男人出來了,手里提了斧子追過去。

姬書藤一看,這還了得,要出人命了!趕快跟上去。劉西跑到自行車處,回頭看那男人提著斧子近了,一慌,車鑰匙插不進去。那人到了跟前,掄起斧子,姬書藤從側面沖上去,一把抓住。

這時劉西的鎖開了,跳上車走了。

劉西走了,那男人揪住姬書藤不放了,“你們是一伙的,今天的班車不發(fā)了!”他是辦事處主任,說不發(fā)就不發(fā),這么僵持著一上午。姬書藤心想,這也不是個事兒,便靈機一動,想出個辦法。他過去給那男人說,主任啊,今天的事你應該感謝我,是我救了你呀。

那男人氣哄哄地說,“你們是一伙兒的,我感謝你什么?”

“你心里清楚,不是我擋你一把,你今天要鬧出人命來呢!你說你那斧子舉起來了,倒是砍還是不砍?砍了,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還不是一般的學生,那是老紅軍、農墾廳長劉聾子的兒子,今天就倒在血泊中。你不砍,你嚇唬嚇唬他,那是你嗎?你想想,今天是不是我救了你?我給你免了一場大禍,免了一場死罪!你不謝我就罷了,還不讓發(fā)車跟我們作難,有你這么對待恩人的嗎?你也是個不小的領導,老革命吧,咋能這么不通情理呢?”

那男人不吭聲,歪著腦袋在想。

好說歹說,總算把那辦事處主任的思想說通了,肚子不疼氣也快消了,到了下午,終于同意發(fā)車了。哈皮在一旁嘆氣道:“沒想到去誰都不想去的南疆,也這么難?!?/p>

“唉,有什么辦法,”姬書藤說,“你說全中國還有比咱們倆去的地方更邊遠,更落后,更倒霉的地兒嗎?喀什噶爾,克孜勒蘇,不是沙漠就是山,咱們的命咋就這么苦啊……”哈皮無語。

下午五點,大轎車終于出發(fā)了。

第二天,車行在一個戈壁灘上,緩緩停在路邊。司機喊了一句“下車放水”,車上的滿共八九個乘客,便下了車去撒尿。那天倒是陽光燦爛,照得戈壁灘上的石頭白光閃閃。那個大戈壁一望無際,沒有一棵樹,連個灌木叢也沒有,無遮無礙。高天闊地,藍天白云,痛痛快快地撒泡尿也是很舒服的事啊。哈皮說:“真想撒一泡洞庭湖那么大的尿,把這狗日的戈壁灘尿得長出原始森林來!”

姬書藤苦笑了一下,說那倒是解恨,可惜你沒那個本事。尿完他目光一轉,突然看到三十米開外一團奇異的白光,不是石頭,那是一個女人的屁股。陽光下,那屁股像一大塊羊脂玉,一塊白鵝卵石,溫潤、純凈,銀光閃閃,勾人魂魄。大戈壁正像它闊大、粗糲的底座,反襯出這塊白玉的細膩溫柔。上車時,他特別注意了一下那個大白屁股的主人,是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農婦,相貌平常,看過去起碼在四五十歲了。之后很多年,他見了各式各樣的美女屁股,但是都沒有那個黑衣老農婦的屁股印象深刻。那個無名者的屁股,在戈壁灘上散發(fā)著生命的氣息。一個那么普通的老農婦,在她的黑衣服下面竟然暗藏著如此異光閃耀的羊脂玉!

“女人!”他開始品咂、回味這兩個字,陰晦郁悶的心里閃進來一線亮光。地獄里只要有女人,那么地獄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有女人的地方就可以生存下去。他有些女性崇拜,原因不就是他正年輕嗎?剛二十五歲;另外就是他家里只有兄弟沒有姐妹,從小他就奇怪,每天從哪兒冒出來那些女孩???神秘得很,一到晚上全不見了,無影無蹤。她們似乎永遠是干凈的、活潑的、有教養(yǎng)的,不屙不尿不放屁,不說粗話,不摳鼻屎,而且有相當一些還很聰明,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從小學到高中吧,他在她們面前有

自卑感。他老是不能確定他在她們眼里是個什么樣子,有時候他頗感自信、洋洋得意,一不小心又跌入自卑的深淵。

但是他今天,這種由于一個素不相識的黑衣農婦的白屁股誘發(fā)的女性崇拜,很快就被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子粉碎了。姬書藤和哈皮正跟隨著這個女子走在滿地碎石的戈壁灘上,不遠處是一個客房。天尚未晚,陽光仍然白花花地濺在戈壁灘上,那女子提著一串鑰匙在前頭走著,驕傲地昂著頭,好像是個公主。她穿了一件雪白的新襯衣,當然還穿了一條藍褲子。這一套可能是過去她從來沒有穿過的全新的裝束,使她這個剛剛從農村戶口轉成城鎮(zhèn)戶口的村姑變得土洋土洋的,傲慢、無禮,還有一種故意做出來的厭煩,好像所有的男人都想調戲她。

她用鑰匙串上的一個鑰匙打開門,用下巴朝里努了一下。這時,姬書藤和哈皮的四只眼睛同時都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上,那件白襯衣上,至少有十幾處血點,有暗紅的,有新鮮殷紅的,全是臭蟲血。再看那間破土房子,半個頂棚塌下來,已經(jīng)挨上地了。兩張破床,蒿草已經(jīng)高過了床沿。墻本來不白,墻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全是臭蟲血!

“這怎么住啊,就是個臭蟲窩嘛!”哈皮忍不住喊出來,“惡心死了!”

“嫌惡心別住么,戈壁灘上沒臭蟲?!蹦桥悠仓烊酉逻@么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把自己當公主啊,”姬書藤把話朝她扔過去,“一身臭蟲血,真是臭美到家啦!”人家理都沒理。

“不過也難怪,這么個鬼地方,人家年輕、不丑,又穿了白襯衣,看見她的男人眼睛里都冒血,那還不成了公主了?”哈皮似乎并不介意。

“那讓你娶了她,你干不干?”

“行啊,讓你呢?”

“我?我會殺了她!”

說著,倆人翻看了一下各自的枕巾被褥,太臟了。嘆了一口氣,發(fā)愁了。

“今天晚上咋睡覺嘛,沒法睡?!?/p>

“哎,哈皮你知不知道,除了咱們兩個,還有誰分到南疆了?”

有啊,哈皮說,我知道的就有茹仙古麗和司馬義·艾合買提江分回了喀什。茹仙古麗你知道吧?

“八仙姑嘛,高個子,黧黑面孔,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維族姑娘,樸實得很。不過你要細看,黧黑面孔上的眉眼也漂亮著呢。我就故意叫她‘八仙姑,她不生氣,只是笑。”

數(shù)學系的司馬義·艾合買提江呢?你還有印象吧,當時是咱們天山公社的頭頭。

怎么不記得,個子不高,皮膚白白的,漢語說得南腔北調,有時候像河南話,有時候又有點像山東話,嗓音尖高,有組織能力,做事很投入。

對對對,就是他。哈皮說。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造反派的“星火燎原”要把咱們天山公社趕出學校,弄來一群彪形大漢拳打腳踢,就像虎入羊群,保守派哪見過這陣勢,紛紛四散。司馬義當時試圖穩(wěn)住陣腳,在那兒高喊“不要跑!大家不要跑嘛……”結果大家還是亂得像羊群一樣收拾不住。

這就叫“炸營”了,哈皮說,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要不怎么叫“保守派”,心里沒有仇恨,連我這么壯的不是也跟著跑嗎。

姬書藤說,后來在圖書館圍住一個“星火燎原”的人辯論,那小子猖狂得要命,跳著腳口出狂言。我從他后面飛起一腳,不料這一腳準準踢在他的肛門上,半只腳都插進去了,隔著皮鞋都熱乎乎的。那小子疼壞了,轉了好幾圈兒,哇哇亂叫。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踢的,回過頭來,上去就給了司馬義一個大耳光!司馬義沒解釋,偷偷看了我一眼,白白替我挨了打。

哈皮說當時我也看見了,司馬義這么做,確實夠意思。我沒想到他也分到南疆了。

姬書藤苦笑,人家是回家團圓,咱們是背井離鄉(xiāng),不一樣呢。漢族就咱倆吧?

哈皮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越是往西走越絕望,這才走出去多遠,就已經(jīng)荒涼得不成樣子。兩人和衣坐在破床上。這時姬書藤和哈皮都深深體會到東和西這兩個方向所代表的深刻含義。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西是沒落荒涼的極地,向西一步就是離太陽的溫暖、春天的生機遠一步,寧往東行十里,不向西挪一寸。而他倆正向著西邊的

盡頭走著。這才剛剛開始,還有遙遠的路程等著他們。

“克孜勒蘇是什么意思?”姬書藤冷不丁地問。

哈皮說“紅水”。他也沒睡著。

“喀什噶爾呢?估計你也不知道?!?/p>

“好像是‘頑固不化的人。我也是聽說的?!?/p>

姬書藤悶悶地想,“這兩個地方,一個紅泥湯子,一個頑固不化,現(xiàn)在正在遠處、很遠處,冷漠無情地、無動于衷地等著咱們,來不歡迎,走不拒絕,不知道等著咱們的究竟是什么?”

姬書藤這天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了,他弄不清班車走到哪里了,那些拗口的地名非常難記,而且他也從來沒有聽過,他估計是靠近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了,這個號稱“死亡之?!钡牡胤?,完全名不虛傳。一靠近它,天馬上就變昏暗了,明明是上午,頃刻間就變成了黃昏。隔夜?jié)獠枰粯拥奶焐?,預示著某種不安和不祥,就像一場大戰(zhàn)之前的寧靜和死寂。日發(fā)紫,有風赤如血。

大轎車小心翼翼地在這條砂石公路上爬行,像一只預感到危險的昆蟲,它孤零零地,一邊前進,一邊有些遲疑,似乎有些拿不準進退。這時候擔心的那個家伙來了,沙漠里的風暴好像是從云里降落下來的,它像掠食動物那樣先是藏在云里,它推著云層慢慢靠近、移動,它把那些云染得渾黃,像打碎的蛋黃一樣。然后,狂風從云端跳下來,一落地,飛沙走石,天昏地暗,一片混沌,立即給你端上一幅世界末日景象!

姬書藤和哈皮坐在后邊的座位上,眼睛盯著車窗外。被風暴吹動的流沙,像泛濫的山洪暴發(fā),從汽車的車輪下面奔瀉而去,黃沙滾滾滔滔,奔流不息,車就仿佛行駛在一片渾黃的急流上,駭人而又壯觀。風暴給了它生命,短暫而瘋狂。

姬書藤盯著看著,看著看著,洪水變成了無數(shù)只在風中奔跑的狐貍,漫無邊際,狂奔亂竄。有時慌不擇路,一頭撞在車輪上;有時瞅準時機,飛快地從車輪底下鉆過去……他完全沒有想到,沙漠風暴有如此巨大的魔力,把幾百米高的沙丘一掌打飛,變成眼前的萬花筒。

極端低落的情緒這時反而開始好轉,在這種強烈的刺激下,他感到了天地之間存在著的那股驚人的偉大力量,同時也朦朧地意識到自身命運的渺小、微不足道。

他對哈皮說,“你見過塔克拉瑪干沙漠風暴這種瘋狂勁兒嗎?”

哈皮說,“沒有,從沒見過,比一萬頭雄獅猛撲過來還厲害!”

于是哈皮沉吟片刻,似乎有所領悟,他說,“古人說‘置之死地而后生,咱們倆現(xiàn)在不正是置身‘死亡之海了嗎?這才是真正的死地呢。也許不是壞事,豁出去了,不是在沙漠中被埋葬,就是在綠洲中崛起!”

姬書藤看著哈皮,心里暗暗驚奇。這個平時言語不多的同窗,內心有一股頑強的韌勁。外表看起來樸實、粗壯,能吃苦,肯出力;其實內里是相當聰慧的,他打籃球是主要得分手,唱歌幾乎達到了專業(yè)水平,還寫得一手娟秀得不像男人的毛筆字。他的內心和外形反差太大,就像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組裝在一起了。這次畢業(yè)分配到南疆的兩地州,姬書藤幾近崩潰,可是哈皮就挺得住,他受得了。

姬書藤還是覺得有些苦中作樂,哈皮的豪邁詩情讓他振作了一下,很快就泄了氣。這也是一種阿Q精神,哪有什么“崛起”呦,只有一種結局,那就是被這個沙漠徹底埋葬。無聲無息,尸骨無存,就像從沒有到這個世界來過一樣……想到這里,姬書藤感到一股徹骨的心寒。這是他的人生最不可承受的,埋沒,埋沒才是最可怕的,比死亡更可怕;他寧可早死也不愿意要被埋沒的長壽。

正想著,汽車又到了一個站,停下,司機說:“今天不走了。”

“師傅,”姬書藤問道,“今天咱們走了多少公里?”

“六十多公里?!?/p>

“怎么一天才走了六十公里呀?”

“那離喀什還有多遠???”

“七百多公里吧?!?/p>

“???還有那么遠啊!……”

唉,喀什噶爾,你是個什么鬼地方呦,躲在天邊地角,躲那么遠干什么?存心不想讓人找到!姬書藤想象中,這個頑固不化的喀什噶爾

是個倔老頭,留著長長的黑胡子,眼神固執(zhí)無光,沉默不語,沒有表情。他穿著一身袷袢,坐在一個臺階上,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么,他像一個浸泡在歷史溶液中的標本,他不說話,但有呼吸,你永遠猜不透他的心思……今后,姬書藤將和這樣一個地方打交道,他心情復雜很不情愿,有一兩分畏懼,兩三分好奇,三五分沮喪,七八分茫然,十分失落和痛苦。他根本想不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古城里,將會有不少熟悉的人和事,構成他人生重要階段的舞臺和故事。

整整走了一個禮拜,一路顛簸熬人,屁股顛成八瓣,才終于到達了喀什噶爾。和姬書藤腦子里想象的相差不遠,這個人口只有十來萬的小城,是個地、市兩級黨政軍機關所在地,城雖不大,水泥鋪就的主要路段卻十分寬敞,代表著十足的官方色彩。這條貫通全城的大道,有一點模仿北京長安街的意思,又寬又平,但是短。算是個短安街吧,馬路上沒有幾輛汽車,顯得大而無當,有些浪費。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已經(jīng)相當豪闊了,與舊城區(qū)的那些狹窄的泥土小巷相比,簡直是很不和諧,像是硬貼上去的。

喀什噶爾這座城,整體是土黃色的。這座離海很遠離沙漠很近的小城,一年下不了幾場雨,非常干燥;擁擠的居住區(qū),全是用土坯和木材筑成,一片土黃色。街巷間、馬路上永遠落著一層黃土,只要一輛汽車開過去,空中就會彌漫起歷久不散的黃塵。城邊有座七里橋,橋下流瀉的吐曼河水是渾紅色的;它不像河水,像是日夜流淌的泥漿。那些舊城墻,染著歲月的滄桑,比黃土還黃;還有那些勉強像樹的樹,所有的枝葉上無一幸免地落著一層沙土,半綠半黃,看著蒼老。古城,古得不能再古了,如果不是那條水泥鋪就的“短安街”和幾座新蓋的百貨大樓,那么你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已經(jīng)穿越了時空,走進了千年以前絲綢之路上的那座名城。

一切都不會有多大的變化。你看那些郊區(qū)進城的維吾爾族農民,光著雙腳走在土路上,脖子上掛著一雙靴子,肩頭搭著褡褳??爝M入這座城時,在路邊的渠溝里沖洗一下腳,然后蹬上他的靴子邁步進城。你還看見一長串趕著毛驢車進城趕巴扎的外縣農民,毛驢車上鋪著毯子,坐著一家人,樂呵呵的滿心歡喜。一輛車和一輛車連起來,只需最前面的一輛趕車就是了,完全像一列“毛驢列車”,悠然自得,瀟灑風趣。

姬書藤猛然領悟,“啊,今天是星期天呀!難怪這么熱鬧?!惫ひ呀?jīng)去了臨近的克孜勒蘇自治州的首府阿圖什報到。阿圖什離喀什很近,只有四十多公里,這個地方不但出來大名鼎鼎的賽福鼎·艾則孜,歷代還出了不少的大商人和文化學者,所以阿圖什也讓人不可小看?,F(xiàn)在,只剩下姬書藤一個人在喀什城里閑逛,他沒有目的,也沒有負擔,在烏斯唐布依街這個熱鬧地方,制銅壺的匠人正叮叮當當敲打著他節(jié)奏鮮明并不斷變幻的搖滾樂,旁邊緊挨著賣熱瓦普、艾捷克和手鼓的樂器店鋪卻毫無聲響,靜候買主。姬書藤暗自發(fā)笑,這也是維吾爾人的一種幽默吧,該響的不響,不該響的亂響,仿佛這條街上到處都有阿凡提的影子。

正在這時,街對面有一對男女朝他走過來,這對男女非常特殊,鶴立雞群,很容易被人注意到。他一眼就看出,那個身高近一米九的男子,是大學高他兩級的王鐮。王鐮在學校時就非常引人注目,一是因為他高,又高又瘦,兩條細長腿,給人感覺像踩著高蹺,走起路來有幾分長頸鹿的風度。還因為他顯得很驕傲,很少主動跟人說話;他父親好像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授,聽說他私下里寫了一些誰也看不懂的詩。這就讓他顯得有些神秘、另類、與眾不同,姬書藤很早就注意到他,但彼此并沒有說過話。這也算一種認識,雖然從無交往,互相卻有一點在意和吸引。

現(xiàn)在王鐮正朝他走來,邊走邊說“是姬書藤吧?你怎么到這兒來了?”姬書藤便迎上去,兩人緊緊握手,一下就變成了熟人。他鄉(xiāng)遇故人,環(huán)境一變,人和人的關系立即隨之升降,現(xiàn)在他們兩人都覺得對方對自己變得十分重要了。他們寒暄了幾句,王鐮介紹身邊的那位女士:“我結婚了,這是我愛人魚姍姍?!?/p>

姬書藤點頭、握手致意,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是個大美女。魚姍姍也高,至少有一米七幾,立在那里,就像一只白天鵝。高、白、洋氣,

一口北京話,顯得孤高冷傲。“瞧你們倆多么般配,祝賀你們!總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吧?”姬書藤的祝賀里藏著一個意思,王鐮當然一聽就明白,但不接話,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們三個人站在路邊聊天的時間不長,就互相留下地址,相約以后常聯(lián)系,走了。姬書藤看著王鐮和魚姍姍的背影,心想這一對北京人真是絕配!在學校時,他聽到過王鐮的戀愛傳聞,說王鐮曾經(jīng)因為失戀自殺過,吃了一盒火柴頭,最后被搶救過來。看來應該是為魚姍姍干的這件少年輕狂事?,F(xiàn)在好了,癡情人終成眷屬了,白天鵝終于接納了黑頂鶴,翩翩起舞,卻落在了喀什噶爾。

這樣的一對兒,本來應該是在北京的景山、北海、頤和園一帶出沒的,或者上海的外灘、淮海路、外白渡橋也很合適,那才是這種飛禽生存的環(huán)境??墒敲\不是喜歡開玩笑嗎?偏偏讓王鐮這種書香門第的高公子、魚姍姍這種音樂世家的大小姐來到比王昭君還遙遠的地方安了家,而且王鐮竟然已經(jīng)學了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

見了他倆,姬書藤心里開始變得好受了一些,如果比自己更不該來這地方的人都來了,那自己也不算太悲慘。這么一想,他寬慰了不少??墒怯忠幌耄约旱墓ぷ鬟€沒有著落,他去過地區(qū)的大學生分配辦公室,人家說“你分配到英吉沙縣了,去報到吧”。姬書藤當時一聽,腦袋里轟的一聲,像是挨了迎頭一炮彈,腿都軟了,他坐在辦公室走廊的臺階上,半晌緩不過神來,心中憤恨?!坝⒓呈鞘裁垂淼胤??造小刀子的地方。我去那兒干什么?不去!不去!不去!”他這下明白了,就是這個看不上眼的喀什噶爾,也不是他容易待的地方。

喀什噶爾憑什么也這么難留?

真是運去黃金褪色,時來黑鐵生光。

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姬書藤自認為自己是掉了毛的鳳凰,還認為王鐮、魚姍姍是混得不如雞的白天鵝、黑頂鶴。

你說這世界還怎么往下混?你覺得這時代混賬透頂,是最壞的時代;可有的人認為這時代好極了,好得不得了,是人類歷史上千載難逢的好時代!

姬書藤小時候并不關心政治,只關心他那個三八年參加革命只做到處長的父親的級別,十三級以上算高干,可他父親偏偏只到十四級就不動了。十四級就十四級吧,現(xiàn)在什么級也沒了,打成了“叛徒”,開除了黨籍,下放到農村當農民去了……這時候他才體驗到過去的日子有多么好。誰偷走了他的幸福?他明白,但不敢往下想。

政治就是在你根本沒注意的時候,在你背后使個絆子,看你摔了個狗吃屎,你回過頭看,他正對著你微笑的那個人……

姬書藤屬于缺點和優(yōu)點都比較明顯的那類,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在他身上都像烙印或者族徽似的成為標志,因而一定程度的自戀必定是難免的,他孤芳自賞,有時也顧影自憐,對人挑剔苛求,對自己任性放縱,但他隨和,并不強求一致。

他的優(yōu)點基本是與生俱來的,也是造就個體優(yōu)越感的要素:一外貌,二體格,三頭腦。這三樣東西同時賦予一個人,那種可能性很小,能夠擁有其中一項已經(jīng)很不錯了,可是姬書藤一個人似乎占全了。這叫有命,但他沒運。所謂“命運”就是這么回事,命者,生來就有,先天帶來;運呢,社會環(huán)境,人生際遇。他對這三條也有這么個說詞,他說:“樣貌嘛,照鏡子自覺不丑,但別人尤其是女性說是美男子,長相本來就是給別人看的,自己平常又看不著。體格嘛,當過一年專業(yè)運動員,協(xié)調性、靈活性總比一般人好些,但也不是強壯的樣子,看起來還是瘦長書生。頭腦嘛,從小到大,學習成績一般,老師總夸聰明,聰明不見效,等于不聰明?!?/p>

現(xiàn)在,在分配工作這件讓姬書藤頭疼的問題上,當過省乒乓球專業(yè)運動員那段經(jīng)歷,幫上了忙。他完全沒有料到幾年前獲得過的那個大學生男子單打冠軍,在這個關鍵時候派上了用場!地區(qū)體委一個姓吳的干部找到他,“到我們地區(qū)體委來當教練吧,我們正缺這方面的人。”

“分辦把我分到英吉沙了呀,我還沒去報到?!?/p>

“不要去了。分辦的事我去解決。”

“真的?那太好啦!”

“沒有問題?!崩蠀强隙ǖ卣f。

老吳是個江蘇人,樸素得像勤雜工。體委隔著一條馬路對面就是地委,地委旁邊是軍分區(qū),軍分區(qū)再過去一點是報社,這幾個地方后來就構成了姬書藤的基本生態(tài)環(huán)境,當然當時他并不知道。當時怎么可能知道呢?明天將要發(fā)生的事,今天不能保證知道;下一刻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也沒辦法預知。人們看起來一個個都活得胸有成竹很有把握,實際上誰不是隨波逐流瞎子摸象?瞎摸亂撞,人生亂象?;煦缡澜?,一片汪洋。扁舟一葉,蓑衣無漿。任其漂浮,運在何方?

有一天,體育場的露天籃球賽剛剛結束,看完球賽的人們正紛紛往出走,老吳和姬書藤立在大門口說話,這時,人群中走過來一個人。這人遠遠地快步走過來,朝老吳半張著嘴呵呵地笑著,欠身、握手、問候。老吳轉身向這人介紹認識姬書藤,那人也同樣張著嘴呵呵地笑著,欠身、握手、問好。那人穿一身灰布中山裝,中等個子,黃瘦面皮,一對眼珠轉動靈活,不過,眼睛后面似乎還有一雙眼睛。

那人走后,老吳介紹說:“地委組織部成秘書,成志敏?!?/p>

姬書藤點點頭。

老吳又問:“你看這個人怎么樣?”

姬書藤想都不想,脫口而出:“一看就是個機關油子。”

老吳說:“你可不要小看他。人家可是正牌的大學生,人民大學畢業(yè)的?!?/p>

“不過他看起來像農民。”姬書藤還是不以為然。

老吳笑起來,他看姬書藤的眼神忽然變得像一個老師在看小學的頑童。老吳看出來了,眼前這個身高一米八,風度翩翩的大學畢業(yè)生,其實什么也不懂,對他正在跨入的社會一無所知。但他卻那么自信、相當驕傲,以后他很可能免不了要吃些苦頭的……這有什么辦法,誰都是這么過來的,誰能提前告訴別人?酸甜苦辣,自己嘗過才能知道。

姬書藤對在地區(qū)體委當一個業(yè)余體校的乒乓球教練,并不是真心滿意。他認為體育只不過是類似動物幼小時期的游戲,算不得正經(jīng)謀生的職業(yè),更算不上值得投入畢生心力的事業(yè)。頑童小技,壯夫不屑與為。他的心里很早就有一個結,就是父親的那個離高級干部只差一級的十四級,他的目標是在自己身上實現(xiàn)更上一層樓或是幾層樓,這才能把這個遺憾解開。本來這也算不上是多么大的虧欠,可是偏偏很在意,一級之差,讓他沒當上高干子女。姬書藤自己也能模糊地感覺到,他骨子里有很強的貴族意識,非常強,好像與生俱來,怎么也撲不滅。他甚至有時會生發(fā)奇想,“我是不是投錯胎了?”這樣的念頭閃過之后,他會感到慚愧、羞恥,會覺得對不起父母,好像差點兒當了叛徒。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會希望從血緣深處找到自我肯定的依據(jù),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充實自信,去迎接面對社會的各種挑戰(zhàn)。這種隱秘的念頭誰也不會告訴別人,所以姬書藤以為這是自己獨有的內心生活。這類的內心生活或者說是白日夢,是姬書藤大學時候的私密習慣,就像夢遺和手淫一樣,是一種想象中的生活方式。自從一路上長達七天的風塵顛簸、屢遭挫折,這種習慣已經(jīng)在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自動消退了。它可能自覺無趣,現(xiàn)實就戳在眼前,想象還有什么意思?“再見吧,我的朋友,現(xiàn)在用不著了!”“我已經(jīng)從對未來充滿熱望和想象的年齡走進了過分真實的生活,原來的未來已經(jīng)來了!雖然眼前的一切都很不如意,自己的身份是一個分配邊遠土城的落魄書生,而且家道敗落遭人冷眼,這個社會是如此的勢利眼……”姬書藤暗地里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他想起一句不知哪個外國名人的話:“社會打不垮你,就會跪在你面前!”

他喜歡這句話。這是他的座右銘。

這是個星期天。

王鐮早早地從床上爬起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魚姍姍,好像正處在似睡非睡之間,嘴角邊還留著一絲笑意,有一種滿足感。這時候你要叫她起床肯定叫不醒,但是你要是不小心碰出什么動靜,她肯定會馬上反應,“王鐮!小點聲兒,人家正睡得香呢……”所以王鐮很小心,他輕手輕腳洗漱完畢,便去臥室外間的那個小半間房子里準備早餐。

王鐮和魚姍姍在喀什的這所民漢合校的中學任教已經(jīng)兩年多了,一切都還平靜。如果一輩子就這么生活下去,雖非初愿,也不是痛苦到完全不能適應??κ哺翣枺x兩個人的家畢竟太遙遠了,父母親人,已如天地之隔,真是“活人死分別”。想想,自己什么大錯兒也沒犯,只因為那個“家庭出身”和“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就被一腳踢出北京城,跑到更遙遠的喀什噶爾。這兩腳踢的,把傻瓜也能踢聰明,把醉漢也能踢醒,何況王鐮這么絕頂聰明的人了。他原來的那點兒“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早被踢到太平洋里去了。當初他第一次見到魚姍姍,眼前一亮,心頭亂撞,簡直不敢相信上天會給自己送來這么一個量身定做的大美人!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身高、容貌、家庭、學歷、氣質、出身,全都合適匹配,就連倆人的那一口北京話,也是那么的琴瑟相諧。不光他倆自己覺得合適,就是素不相識的旁觀者走在大街上,也會不由得心下贊嘆“這真是一對兒!”熱戀那陣子,王鐮還慶幸自己虧是到了新疆這個人少的地兒,兩個人才這么容易互相找見、一見鐘情;要換了北京,人海茫茫,要不見不著,要不等見著了也早被別人搶先了。他不由得從心底感謝命運這么安排,“新疆真好!真的,新疆真的挺好!”他常這么說。

這會兒,魚姍姍起來梳洗畢,王鐮的早餐也備好了。兩個人吃罷飯,魚姍姍去洗碗,王鐮坐在飯桌前吸支煙。

“你覺得姬書藤這人怎么樣?”

“什么意思啊,怎么忽然想那兒去了啊?”

“說說看,印象如何?”

“沒太多印象,就是長得漂亮,一股英氣?!濒~姍姍說道。

“那我呢?我是什么氣?”王鐮問。

“你嘛……有學者氣。”

“學者氣是什么氣?”

“智氣?!?/p>

“英氣與智氣可交乎?可也?!蓖蹒牱路鹱匝宰哉Z,也像告訴魚姍姍,“看來我們在喀什噶爾也應該有一個朋友。”

哈皮本來也不叫哈皮,人家的正經(jīng)名字叫柳司理,據(jù)稱是柳宗元的后代——很后很后的一代。剛進大學的時候,因為他長得又黑又壯,走路搖搖晃晃,再加上來自阿勒泰山區(qū)(他的父親是那里的一個公社書記),阿勒泰山林里常有哈熊出沒嘛,姬書藤就給人家起了個外號“哈熊”。隨后大家發(fā)現(xiàn)柳司理胖乎乎的很是憨厚可愛,“哈熊”就演化成了“哈逼”;“哈逼”太露骨,再發(fā)展下去,就成了“哈皮”。最后這個外號跟定了他,像他的影子一樣,他的正經(jīng)名字柳司理反而被人們淡忘了。

大約過了不到半年的時光,哈皮出現(xiàn)在喀什噶爾街頭,他專程從阿圖什坐班車過來看姬書藤。兩人一見面,高興壞了,又是擁抱,又是拍拍打打,恨不得拳打腳踢。

“怎么樣?快說說。”哈皮兩只小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像兩滴陽光下的露珠,略顯肥厚的嘴唇在話音中顫抖。

“分到英吉沙了,幸虧會打個乒乓球,暫時在體委幫忙當教練,能不能留下還八字沒一撇。你呢?你怎么樣?”

哈皮一聽姬書藤這個狀況,便收起眼睛里那兩滴露珠的光芒,聲調變得平靜了一些,說道:“我入黨了。”

“?。?!……”姬書藤大吃一驚,“可是你連團也沒入???”

“就是,就是,”哈皮說阿圖什不像喀什,是個小州,去的大學生少,“我一報到就留在州委機關了,還說我是個人才,培養(yǎng)我入黨,還當上了州委機關的團委書記,副科級?!?/p>

“沒看出來呀哈皮,你小子也真太走運了吧!剛參加工作不到半年,又是入黨又是提拔,你還讓不讓我們活了?快說說,你小子到底是怎么整的?”

哈皮垂下眼皮,他說,我知道我沒有你姬書藤有才,你才華橫溢,在學校時,我可以說有些崇拜你。但是你個性太張揚了是不是?性子直,又口無遮攔,想什么就說什么,到了社會上恐怕還是要注意點兒。我呢,這半年來有一些體會,像咱們這種剛參加工作的小干部,做人做事吧,聽話不說話,跑腿不擋路,清楚裝糊涂。我總結了一個“三要”: 一要眼里看得出高低,二要手里掂得出輕重,三要腳下知道進退。

姬書藤一聽,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呀!怎么一轉眼的工夫,哈皮竟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原來班里最不關心政治的人,總結出如此老練的官場哲學,姬書藤一連說了幾次“哈皮你太可怕了!”“從前我們可能都小瞧你了,以為你政治上幼稚,是咱們全班最不可能當官的,現(xiàn)在一看,錯啦,說不定你才是最適合當官的!”

哈皮苦笑了一下,轉移話題。

“你認不認識有個叫孫紫荊的?”

“孫紫荊?認識呀,你怎么知道?”

“她現(xiàn)在就在阿圖什,和我在一個機關團委,她說起過你?!?/p>

“她怎么也跑到阿圖什去了?小時候在北京我們兩家住一個院子,她媽媽是個華僑,抗戰(zhàn)初期到延安參加八路軍,五五年授銜中校。孫紫荊生在香港,所以叫紫荊。后來兩家一起調到新疆,她父親叫孫辰,是阿勒泰地委秘書長,她母親叫何啟,是地委宣傳部長。開始兩家有來往,以后沒音訊了。噢,對了,你們都在阿勒泰,原來不認識嗎?”

哈皮搖搖頭,說原來不認識。

兩人這么聊了一通,哈皮提議:咱們上街轉轉去,喀什噶爾這個大城我還沒有仔細看過呢,比阿圖什繁華多了。姬書藤就帶著他先去看艾提尕爾大清真寺,到了眼前一看,確實氣象不凡,肅穆神秘,有一種特殊的氣場氛圍。這兩個人又不懂宗教,只知道是座中亞聞名的大寺,看見幾個頭纏白布、面蓄長須的毛拉,心中也生出一些敬畏。

從艾提尕爾清真寺轉過去,就是一條有名的商業(yè)街,叫烏斯唐布依街,熱鬧得很。叮叮當當?shù)氖乔勉~壺賣茶飲的,大聲吆喝的是賣烤包子的、賣烤肉的,賣涼皮子的旁邊是賣新鮮水果的,水果上面飛舞著蜜蜂、蝴蝶,還有賣花帽的,賣英吉沙小刀的,賣艾德列斯綢料的……真是喧嘩熱烈,色彩繽紛!哈皮對姬書藤說,“你看像不像《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里的街道?”“像,不過咱們可不像德國兵。”哈皮又說,“你看這條街道上的人,像不像咱們腦袋里想象中的古代人?”姬書藤說,“像,我想的唐朝人可能就是這樣兒?!?/p>

兩人說著笑著,漸漸走出街尾,來到臨近一大片舊城區(qū)的街道。正走著,迎面搖晃過來一個低頭漢。剛要側身避讓,不料那大漢猛地上前,一把當胸拽住了姬書藤的領子。姬書藤也沒慌,他聞見那人一身酒氣,就說“你是不是喝多了?”語氣平和,并無責怪。

大漢垂著頭,嘟囔了一句“我喝酒了”。

“喝酒沒關系,回家睡一覺就好了?!?/p>

那大漢松開了手,退到路邊。

姬書藤和哈皮向前走出去十幾米,那個大漢又追上來,又拽住了姬書藤的脖領子。姬書藤心想,這下可能要開打了,繞不過去了。他掃了一眼那大漢,有四十歲上下,壯實,但沒有自己高,如果打架自己吃不了虧。何況那廝喝醉了,醉漢腳軟,不經(jīng)打。但是自己決不先動手,那大漢是個維吾爾族人。

“揪!打哇擠旁子曲,哇民哈局!”那大漢抬起頭來看著姬書藤,醉眼迷蒙中,卻有一種誠意。

姬書藤聽懂了,大漢說的是“走!到我的房子去,我們喝酒!”哈皮當然也聽懂了,他用眼神給姬書藤示意,“別去!”姬書藤這時明白了,肯定是自己頭一次被拽住的時候,對醉漢態(tài)度友善,沒有厭惡,也沒有歧視,感動了人家,這才又追上來請你去家里?!叭ゾ腿ィ瑒e拂了人家的一番心意!”姬書藤對哈皮說,“也是難得的巧遇,咱們也去見識見識?!惫ひ豢?,說,“行,咱們把他送回去算了。”

兩個人跟著一個壓根兒就不認識的醉漢,走進舊城區(qū)深處。

所謂舊城區(qū),就是早在解放以前——以前的以前,一百年、一千年以前就存在的維吾爾族聚居區(qū),屋似蜂房,路如蛛網(wǎng),土木建筑,一片渾黃??雌饋硪患液鸵患覕D擠挨挨,幾乎是無縫對接;空中搭橋,房上有房,甚至房頂上有走廊、有花圃、有廁所。這些房屋連成一片,似乎沒有盡頭。歲月滄桑給它們蒙上了一層古舊的面紗,幾分昏暗,幾分神秘,對不熟悉的人還隱藏著幾分恐懼。你明明走進了一個擁擠的居住區(qū),卻很少人影,聽不到人聲,臨街的門都緊閉著,仿佛獨自走進了一片空曠沉寂的山林。

那醉漢兀自在前面走,腳步有些踉蹌。到

了一扇木門前,拍了兩下門,一推,門開了。

姬書藤和哈皮走到門口,剛想進去,眼前的場景就讓他倆驚呆了。

這是個小院,庭院蕭瑟落寞,院子里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維吾爾族老婆婆??茨抢掀牌诺臉幼?,少說也有八九十歲,面皮蒼白,皺紋縱橫,消瘦枯槁,一看就是久不見陽光的人。奇的是她的那雙眼睛,似笑非笑,閃著綠光。更奇的是她的院子里活動著至少有五十只貓,有的蜷臥在她腳下、懷里、椅子上,有的散亂在院子里。人怪,貓也怪,人像傳說中會施法術的女巫,貓像一群被她變成貓形的流浪兒。在這個光線陰暗的小院里,也許好久沒有來過什么人,各種毛色品種的、胖瘦大小不齊的貓有種敵意,到處閃動著綠瑩瑩的貓眼。

那醉漢立在門口愣了一陣子,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和老婆婆說話,反正那老婆婆沒搭理他,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醉漢轉身出門,說,“走錯了,不是我的房子?!?/p>

姬書藤和哈皮沒話,只好再跟著醉漢走。走了一陣,又到了一個門前,醉漢敲門,門開了,這次好像沒錯。

這個院子可是比那個老婆婆的院子寬敞了不少,迎面是一排帶走廊的房間,走廊是雕花木欄,房子的外墻涂成令人舒暢的天藍色,通向走廊有六七級木質臺階。當院擺了不少盆花,尤以四大盆高大茂盛的夾竹桃引人注目,大朵大朵粉紅色的花競相綻放。兩個人都沒有想到,從外邊看相當簡陋的土路柴門,里面竟然有如此寬敞潔凈的一個世外桃源!特別是這座世外桃源的主人,不是陶淵明這樣的高士,更不是王右軍這樣的雅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維吾爾人,一個昏頭昏腦、走路跌跌撞撞找不到自己家門的醉漢!

及至讓進屋里,擺設倒也一般,正是尋常人家的樣子。待穿過這間屋子進到一間內室,又不一般了——地下鋪著地毯,墻上掛著壁毯。一個很精致的鋼絲床,手工鉤織的枕套、床套,整整齊齊地疊在床上,然后一個綠色的毛毯,蓋住枕頭以下。

“啊呀,這床也太漂亮啦!就是每天這么收拾有點麻煩吧?”姬書藤嘆道。

“沒有關系,這個床、這個房子是給人看的,從來不睡人。擺樣子的?!弊頋h到家里稍微清醒了一些。

哈皮說:“這是個愛美的民族。”

“哇地名字嘛阿不都克里木,這個嘛,哇地耐人,那些嘛,哇地巴郎子。”

“又‘哇地了,我的!”哈皮糾正道。

“好,我的耐人,我的娃娃?!?/p>

“愛人,不是耐人。”

“愛人?!弊頋h笑了,“去拿酒來!”

他的愛人垂了一下眼皮歪了一下頭,攤開手掌說:“對不起,我們家的酒已經(jīng)被阿不都克里木同志喝光了?!?/p>

“她說什么?”姬書藤問。

哈皮把意思給姬書藤翻譯了一下。哈皮懂哈薩克語,他從小在阿勒泰長大,和哈薩克小孩一起玩,學了不少的生活用語。哈語和維語基本相通,類似漢語中兩個省份的北方方言。

“沒有酒怎么行?”阿不都克里木打發(fā)兒子去鄰居家借酒,然后翻箱倒柜,先找到一包方塊糖,撕開,往姬書藤和哈皮的嘴里各塞了一塊兒;過一會又找來一罐蜂蜜,拿個小勺親手給這兩個家伙喂。一邊喂一邊對他的“耐人”叫道:“快去!美麗的茹仙古麗,快去上街,還就斯買些子羊肉、黃蘿卜,做些子抓飯嘛!”

這時,他兒子提了一瓶酒回來了,很不高興地對他說,“你前幾次借的酒還沒有還呢,又借,我丟人得很……”

阿不都克里木哈哈大笑,拍拍兒子的腦袋,“沒有問題!一定還!”

弄了一個涼菜,涼拌洋蔥、西紅柿、甜辣椒。還有幾個小蘋果也湊數(shù),阿不都克里木用一個小刀,削一片遞給一個人,下酒。姬書藤那時還不會喝酒,哈皮有點酒量但從來不喝,這下沒辦法了,硬著頭皮喝一點。但是維吾爾人有個好習慣,你能喝就喝,不能喝主人替你喝,敬酒不勸酒。這么一來,大部分酒還是讓阿不都克里木灌下去了,哈皮和姬書藤還是保持在清醒狀態(tài)。

阿不都克里木后來又醉了,他熱情洋溢,醉話連篇,一會兒和哈皮擁抱一番,一會跑過來親吻一下姬書藤的額頭。“你,”他指著哈皮,“好身體!身體屁壯(肥壯)得很!”“還有

你——”他指著姬書藤說,“你的鼻子嘛直直的,不像漢族人的鼻子。漢族人的鼻子不好看,太矮得很……”姬、哈二人只好隨聲附和,點頭稱是。阿不都克里木論完了鼻子,忽然話鋒一轉,論起了民族關系,他舌頭已經(jīng)發(fā)硬,但是情緒達到高潮,他很可能并不認為自己是個酒鬼,而真正是一位高瞻遠矚的統(tǒng)帥。他站起來,揮動著手臂,臉上的表情相當豐富,隨著他講話的內容快速轉換。車轱轆話,翻來覆去。大意就是這幾句,“維族人嘛,漢族人嘛,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嘛,要相互幫助,相互愛護,對不對?我們現(xiàn)在全世界,敵人有呢,美帝、蘇修,……敵人多得很!我們自己不團結,行嗎?不行!”他用手掌從空中劈下去。“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們一定要團結,敵人來了,把他——槍斃!”他端平兩只伸出食指的手,“嘭、嘭!”開了兩槍。

這時候姬書藤和哈皮看出來了,阿不都克里木并不是普通的酒鬼,是個有文化的人。他和他的“耐人”,那位“美麗的茹仙古麗”,看樣子都應該上過中專,但是他們沒問。

就這樣,從中午一直折騰到天黑了,阿不都克里木如同火山爆發(fā)一樣源源不斷的熱情和精力令人驚嘆。他不知疲倦,激情充沛,自我表現(xiàn)的欲望之強烈讓姬書藤自愧弗如。他的演說看來沒有能夠完全表達他內心的柔情,他摘下掛在墻上的樂器,自彈自唱起來:

愛情是什么,

哎……我問你愛情是什么?

不是融化的冰山,

不是燃燒的烈火,

讓我來告訴你,

讓我來告訴你,

愛情是什么?

哎……是兩個青年的春天

姬書藤還是頭一次聽到對愛情有這樣一種說法兒,真是耳目一新,新鮮極了。這讓他開始感覺到這個歷史悠久的民族,擁有的那種非常深厚并且獨特的文化。他想,“你可以小看某一個人,但是永遠不可以小看一個民族?!边@天晚上,喀什噶爾隨便派出一個醉漢,就給他上了一堂大課,他從此不會忘記阿不都克里木的那支歌:“愛情是什么?是兩個青年的春天?!彼麖臎]有聽過比這更好的、更純潔美妙的說法。

終于,吃了小半碗抓飯之后,阿不都克里木倚在木椅上睡著了。他確實也該累了。

姬書藤和哈皮起身告辭。他們走在烏斯唐布依的土路街面上,夜空顯得很低,星光在霧樣的塵埃和塵埃一樣的云層中閃閃爍爍。

姬書藤的分配問題拖了這么久,這一天老吳對他說:“你的事分辦終于同意了,去分辦辦個手續(xù)吧,對了,分辦在專署的大院里辦公?!?/p>

姬書藤便興沖沖地跑到專署去了,一切都還順利,他終于正式成為喀什地區(qū)體委的干部了,不用再去英吉沙縣了。他走出專署大院的時候,從大門外正走進來一個人,這個人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不是專員就是副專員,毫無疑問,是個大干部,專員公署的主人。

那人緩步走來,氣宇不凡。他穿一襲灰黑色的呢子大衣,個子不高,但很敦實。留著一個刺猬一樣的平頭。頭發(fā)像鋼針,聳立直豎。一張國字臉,面部線條硬朗,一看就是那種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風云的老干部;尤其是他的那兩道蓬勃超長的濃眉,活脫脫就是個個子稍矮了一些的魯智深!

“真是奇人異相啊,”姬書藤心下不由暗暗贊嘆,“這樣的人不當領導誰當?”兩個人擦肩走過十幾米,姬書藤滿懷敬意,忍不住立住,扭回頭看。他完全沒有料到,那人也停住,正轉回身看著他。他有一種預感,將會有故事,將會對自己的命運產(chǎn)生影響。

他回去以后就把這個事給老吳說了,他想知道那個人是誰。老吳一聽他的描述,就說了,啊,你說的那個人,我一聽就知道是誰了。告訴你吧,那人肯定是屈銘。屈銘不是專員,也不是副專員,但他的資格比專員還老,原來的級別比專員還高。這個人現(xiàn)在掛著羊大曼

公社的副社長,實際上什么事也不讓他管,專署給他一間辦公室住著。哎呀,他的故事說來話長。這個人,你還是少去接觸為好。

“為什么呀?我看他像個老干部?!?/p>

“老干部不假,”老吳說,“三八式呢”。

“三八式怎么才當一個公社的副社長呢?這不是太不正常了嗎?是不是犯什么錯誤了?”

“犯了什么錯誤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從行政十二級降到十七級,下放到喀什來了,掛了個副社長的名分,整天看看書,寫點東西。對了,他家里書多,堆得到處都是,聽說屈銘還是個作家?!?/p>

聽老吳這么一說,反而愈加勾引出姬書藤對屈銘的興趣。如果真是專員或副專員,他可能也會心懷敬意,但決不會去主動接近,幸虧不是;何況對于落魄的人,在不危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大部分人都多有同情;還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老吳說到的“家里書多,還是作家”。在姬書藤心目中,作家和科學家才是值得尊敬的,那都是一些罕見的人物。喀什噶爾這樣偏遠的小城,哪里能配得上這類人物呢?這下可好,這個降了五級的大人物貶謫人間,和我們這些蕓蕓眾生一樣,呼吸著喀什噶爾土城里芬芳的塵埃,他就生活在我們中間,和我們一樣。接連幾天,屈銘的樣子總是在他的腦海里回蕩不去,這個人的身世和遭際對他很有吸引力,像一個活著的謎語。他有時會不由自主地念叨著“屈銘,屈銘,屈銘”,他感覺這個人和他有緣分,肯定會有。

姬書藤奇怪的是,為什么屈銘那天會轉回身來看他呢?這讓他有些不解。他知道自己走在大街上會經(jīng)常讓一些年輕女孩偷眼看他,但是男人,從來沒有;男人對他的外貌熟視無睹,最丑的好朋友也不肯當面承認他的形象。那屈銘為什么會特別注目一個素不相識的普通年輕人呢?為此,只要是和專署有關的事,他就表現(xiàn)得積極,取個文件啦,送個材料呀,他都樂得跑一趟。這次,他果然在大院里碰到了屈銘,屈銘還是站住,盯著他看,笑瞇瞇的樣子。這回他膽子大了些,主動走過去問好。

“您是屈銘先生吧?您好!”

屈銘笑著點點頭,互相寒暄了一番,屈銘竟邀姬書藤到家里坐坐,這當然正中下懷,姬書藤高高興興跟著屈銘進了一間大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被一個布簾隔開,小半間是臥室,大半間是工作室兼書房。一個大辦公桌和座椅占據(jù)中心位置,一側窗下有一對舊沙發(fā)和茶幾,靠墻全是書柜和書架,疊滿了書。地面上也堆著一摞一摞的書,書柜頂上還碼著快到屋頂?shù)呐f報紙、舊刊物,紙頁都已經(jīng)發(fā)黃了。

姬書藤一看,“嗨,這才是有文化的人待的地方!”雖然只是一間辦公室,不像個家,但仍然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并無倉促寒酸之象,竟然有幾分殿堂之感。姬書藤想,房子是人住的,房子的氣象就是主人的氣象。再好的房子里住著一個狹促庸俗的小人,那房子也會讓人憋悶;相反,居茅屋,飲清流,若住著一位高人雅士,也讓人難忘那一圃菊花。

屈銘泡了一杯茶,輕輕放在茶幾上。

兩人坐下,姬書藤先開口。

“聽說您是作家?”

“呵呵,我當然是了,成天坐在家里,不是作家還能是什么。”

“還聽說您很早就參加革命……”

“噢,那個,我是三八年到了延安,十五六歲,愛好文學,就想上魯藝。小孩子啥也不懂,給毛主席寫信要求上魯藝學習,毛主席同意了,我就進了魯藝?!?/p>

“???毛主席批準的?太了不起了!”

“這沒有什么,這沒有什么……那個時候,毛主席也很普通,很容易見到。我們那個班,李季呀,老杜呀,賀敬之、郭小川,這些都是小同學。李季你應該知道吧?”

“李季當然知道,《王貴和李香香》嘛,以后還寫了《劍歌》。老杜是誰?”

“豆鵬程喲,呵呵……”

他把“杜”念成“豆”。

聊了一會兒,屈銘問了些姬書藤的情況,突然說:“你姓姬,還有一個姓姬的人,是不是和你有什么關系?”

“誰?”

“也是一個老同志,一野六軍的姬承先。”

“姬承先是我父親呀,您認識他?”

“那當然認識,我說你怎么很像他,我第一

眼見到你就覺得像姬承先。你父親現(xiàn)在還好吧?”

姬書藤嘆了一口氣,說不太好,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打成叛徒,開除黨籍,下去當農民去了。

“他叛什么徒嘛,我給你說,打西府隴東戰(zhàn)役,我們打了敗仗,二軍、六軍滿山遍野地潰敗,騾子上馱的銀元撒在地上都來不及揀,彭德懷都差一點當了俘虜?!?/p>

“我當時也在那里,看見姬承先挽著褲腿,左右手一手提著一支駁殼槍,從一條小河邊上跑過來,看見我就喊‘屈銘!你還在那兒愣什么愣?快跑!敵人馬上過來啦!”

“你父親那時是六軍的一個營長。”

姬書藤說:“這個還是頭一次聽說,他可沒跟我們講過。我們不是從來都是把敵人打得滿山跑嗎?難道我們也打過敗仗?”

“打仗嘛,總有敗的時候。”

“屈叔叔,”姬書藤改了稱呼,“您當時是哪個軍的?”

“我是新華社駐一野特派記者。”

姬書藤一點兒也沒想到,屈銘先生竟然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這下好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秘密聯(lián)絡員找到地下黨組織那樣,在喀什噶爾這個地方有了據(jù)點。這是一個和他氣味相投的地方,可以讀書,可以聊天,還可以了解到很多正面宣傳之外的真實情況。

看樣子屈銘也歡迎他常來坐坐,別人都對他避而遠之,這個年輕人倒很熱情,何況又是姬承先的兒子。他們兩個人,一個25歲,一個50歲,差了整整一半,完全是兩代人。就像屈銘說的,“呵呵,我們是忘年交嘛?!?/p>

實際上,屈銘先生還有一個忘年交,這個人比姬書藤還小一歲,名叫程墻。如果屈銘與姬書藤的交往是一種文學關系的話,那他與程墻的關系就更多了一層政治關系。程墻是個“盲流”,小學文化,在老家因為出身問題(他爺爺是地主),混不下去了,經(jīng)常餓肚子,跑到新疆找飯吃來了。流落到了屈銘的羊大曼公社,給人家打土坯。(男人三大累嘛,挖河泥,脫土坯,日皮。)一身汗,兩腿泥,打土坯是很累的活兒啊。中午休息,別人躺在樹蔭下睡覺,程墻找副社長屈銘借書,立在門外,讀完一本,再借一本,“如饑似渴啊,把我的書基本上讀完了?!边@是屈銘說的。

之后,爆發(fā)了“文革”,程墻這種人肯定“造反”了。一場“革命”下來,程墻搖身一變,成了喀什地區(qū)有名的造反派頭目。他經(jīng)常披一件棉軍大衣,出現(xiàn)在戰(zhàn)火紛飛的兩派武斗現(xiàn)場,那個勁頭看起來就很像是解放戰(zhàn)爭中的一位縱隊司令。

在“造反”這件事上,三八年參加革命的老干部、降了五級的屈銘,和地主的孫子、盲流分子程墻完全達成默契,互相心領神會。程墻在臺前沖鋒陷陣、叱咤風云,屈銘在幕后不露聲色,出謀劃策。這兩個忘年交也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他們的“共同目標”是什么呢?

窮則思變,賤則謀貴。

饑則掠食,富則奪色。

姬書藤也不滿現(xiàn)狀,實際上是不滿現(xiàn)實。但他隱隱感覺到,他的不滿與程墻完全不一樣。程墻看樣子是要砸爛這個“舊世界”,而他懷念和依戀的,恰恰是程墻正在拼命砸爛的那個“舊世界”。

在后來的幾個月里,姬書藤多次在屈銘的那間屋子里見到了程墻。程墻是個中等個兒,圓盤臉,皮膚白,還有一點兒說不清楚的女氣。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吃苦挨餓的人,但是一看就是從農村出來的,身上有土氣,細看有貴氣。程墻話不多,觀察別人勝于審視自己。性格沉靜內向,像一座尚未噴發(fā)的火山,但你可以感到他內部的熔巖已經(jīng)滾燙沸騰。

姬書藤第一次見到程墻的時候,程墻很客氣,姿態(tài)擺得很低,明顯是小學生見了大學生的樣子。第二次見到的時候,程墻帶了一本自己寫的油印小冊子,雙手呈上“請指教”。姬書藤接過來一看,封面上赫然四個字“鐵血日記”,副標題是“一個戰(zhàn)地指揮員的真實記錄”。姬書藤對武斗不以為然,更對程墻這種“打江山”的姿態(tài)反感,便流露出一些不屑的言語。程墻倒也沒說什么,但那表情里已是拉開了距離。之后的接觸使這種距離日趨明顯,彼此表面上敷衍,實際上兩個人都明白對方是什么人,心底都有了敵意。

有一次,姬書藤想挑撥屈銘和程墻的關

系,說了些程墻的壞話。屈銘聽著,面部表情冷淡,并未反駁。等姬書藤說完了,屈銘停頓了片刻,呷了一口茶,說道:“你們兩個人,互相都看不起。你看不起他是個小學程度,鄉(xiāng)村出來的,造反起家的。他對你這個大學生也不以為然,他看你也是個公子哥兒小聰明……呵呵,年輕人互相不服氣?!?/p>

這么一說,姬書藤也就明白了,他知道了,在屈銘那里,程墻的分量顯然要比自己重,而且重得多。因此,他原來那種對屈銘的崇拜心理,也有了些許降溫、減弱。誰會無條件地崇拜誰呢?只有你代表著我的利益、象征著我的未來、圓滿著我的想象,我才會崇拜你,而且只是暫時的。崇拜別人的核心還是自己。與其說我崇拜你,不如說我崇拜的是一個有待在時間中逐步顯影的自己。

“公子哥兒小聰明……?”姬書藤回味著這句從屈銘嘴里聽來的程墻對自己的評語,他承認這個評語可能是大部分人的看法。比如他的好朋友哈皮——柳司理同志就說過他“哥兒郎兩眼賊灼灼”,哈皮當時在迷著歐陽山的《三家巷》,借著書中描寫主人公周炳的話,拍著姬書藤的脖子說,“哈哈,也長了一副‘雄馬般的脖頸!”還有一次在河邊洗衣服,一位別的系的女生竟然驚奇地說,“???沒想到你還會洗衣服!”這說明什么呢?說明在別人眼里,你確實是個公子哥兒。程墻的看法并不錯。

過去,別人有時候叫他“姬公子”,他并不忌諱,他覺得如果真正能夠當一個公子,挺好,只是自己還不夠那個標準。不當公子難道當衙內、當惡少嗎?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一點兒公子的感覺也沒有了,只覺得自己是一個落魄秀才、無用書生。他的生活因為這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而發(fā)生了始料不及的變化,這個變化實質上是顛覆。命運如果是一條河流的話,因此而明顯改道了,仿佛從原來氣候濕潤、森林密布的草原河谷,一下流進了一望無邊的沙漠荒原。他當然不甘心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沙漠里,他不是一個容易認輸?shù)娜?,更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人生。在這座混沌的喀什噶爾古城,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雖然他的奮斗,看起來像是掙扎。

他知道官是當不成了,父親的開除黨籍已經(jīng)是不可逾越的障礙;當一輩子業(yè)余體校的乒乓球教練,也只是權宜之計,不是他的心愿;一個從高中時就養(yǎng)成的愛好這時突兀地站出來了,他是可以寫東西的呀,他的寫作能力一直是受到語文老師、政治老師的欣賞和表揚的,他準備靠這一手突出絕境。

一次偶然的機會,地區(qū)體委搞了一個對喀什地區(qū)十二個縣市青少年身體素質狀況的調研,姬書藤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發(fā)現(xiàn)青少年中賭博成風、吸食大麻的情況相當嚴重,于是寫了一個調查報告。不料地區(qū)體委轉發(fā)后,引起地委重視,還驚動了團中央。過后不久,時任地區(qū)團委書記的玉素音·艾麥提就找到了姬書藤,征求他的意見,想調他到團委當秘書。姬書藤一點兒沒有猶豫,年輕人到團委應該是正路啊,哈皮都當了機關團委書記了,我當然也該到地委大院里去見識見識。這下,姬書藤變成了地委團委的干部。

地委大院雖然和體委只隔著一條馬路,里面的氣象可就大不一樣了。體委院子不小可是人少,平常不訓練的時候,空空蕩蕩,就那么幾個干部、教練晃來晃去。地委院子也大,人也多,進進出出,忙而不亂,人皆正色,官多七品,一看那水池子就深得多。這個院子據(jù)說以前是一個大巴依(大地主)的莊園,林木蕭森,曲徑蜿蜒。前面是好幾棟回廊相連的高大平房,后面有個很大的果園,種著杏樹,蟠桃,蘋果樹,無花果樹,核桃樹,一到春季那花開得色彩繽紛、蕩人心魄!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喀什噶爾的最高首腦機關,是喀什噶爾的中南海嘛。姬書藤開始還是興奮了幾天,像一條魚,從一個小玻璃魚缸里換到了一個水池里,新鮮活潑了一陣。隨后發(fā)現(xiàn)里面各種魚表情、舉止深奧,和體委的魚大不相同,他這個秘書,就是一條最小的魚。哪年哪月才能長成地委書記那么偉大的魚??!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偶然遇到地委書記緩步行來,高大魁梧,面貌莊嚴,光是那兩個肩膀都比常人寬出去幾寸??谷諔?zhàn)爭的老干部,進軍新疆的團政委,威名赫赫,相貌堂堂。人家走路的姿勢就像京戲里的宰相,雖然穿著中山裝,但給人的感覺完全是身著蟒袍玉帶。姬書藤讓到路邊,

本想借此機會表達一下敬意,結果人家連眼珠也沒轉一下,看也沒看他一眼,就走過去了,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在地委院子里,他還碰見了一個人,就是老吳在體委大門口曾經(jīng)給他介紹過的成志敏,地委組織部秘書。成志敏正拿著一沓材料匆匆走過,看見姬書藤,冷冷地朝他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姬書藤想起自己說的成志敏是“機關油子”的話,“老吳會不會告訴成志敏呢?”他本以為老吳不會這么無聊吧,但是掂量剛才那個冷冷的點頭,似乎含有深意。他估計老吳是把這話傳給成志敏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他有些懊惱,干嗎說那種話呢?又不認識人家,真是自找沒趣?,F(xiàn)在好了,全地委只有這么一個見過一面的人,還讓自己無緣無故地得罪了。

姬書藤當然明白,雖然都是“秘書”,成志敏那個組織部的秘書比自己這個團委的秘書強得多了。人家是要害部門,你是群眾團體。不過,到了地委機關,姬書藤的婚姻問題便提上了日程,他已經(jīng)25歲了,老大不小了,再不結婚自己也難以忍受這種青春期的煎熬。

現(xiàn)在,姬書藤下決心從根本上解決它,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結婚,一勞永逸,永絕內患。你想想,如果不結婚,哪個女士會脫下褲子白讓你舒服呢?沒有,一個都沒有。那時候的人們信奉的是愛情,可是他想,世界上哪里會有那么多的愛情呢?自從有過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樣罕見的兩對情種之后,愛情的火種就已經(jīng)滅絕了,成了神話和傳說。他甚至設想過這兩對情種的另外一種結局——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感動了雙方家族,兩家幡然醒悟、棄仇修好并舉辦了盛大的婚禮。三年后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五年后他們開始吵架,并且動手打了對方耳光,七年后的羅密歐和一個年輕的羅粉私奔,攜款而去不知所終……梁山伯和祝英臺也差不了多少,最后他們倆人把戲演成了陳世美和秦香蓮。

在喀什噶爾的日子一晃已經(jīng)三年多了,姬書藤深陷在平庸卻也平靜、無欲卻也無望的生活中,享受了肉體的初歡,飽嘗了精神的閑散。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結了婚,住在一個地區(qū)公安處前政治處主任住過的房子里(前主任就是在房前的那棵槐樹上吊自殺的)。這一切來得似乎都順理成章、命中注定,讓他想不出還能有什么別的可能。他的新婚一年多的妻子叫莊延,西北政法學院畢業(yè)的工農兵學員,現(xiàn)為公安處政治處主任,比他小兩歲。因為生在延安,所以叫莊延。莊延的父親是個老紅軍,江西老俵,現(xiàn)任喀什軍分區(qū)司令員,還是喀什地區(qū)革命委員會主任,1955年授銜大校。莊延生在這樣一個喀什地區(qū)最有權勢的家庭,按說應該有不少的驕嬌二氣,但她完全沒有。原因是她父親莊元興新中國成立以后和她的母親離了婚,又娶了一個文工團的女演員,她成了“后娘養(yǎng)的”。莊延很倔,死活不改口,二十多年沒有叫過一聲“媽”,只叫“姨”。莊元興為此小時候也打過她,打也不改口,莊元興沒辦法,只好由她。

有一次地區(qū)機關在露天影院開大會,莊延一轉頭,恰好看見姬書藤走進會場,呀!莊延后來說“以前只知道‘風流倜儻這個詞,見了他才知道什么是活生生的‘風流倜儻!喀什噶爾什么時候冒出個這種人物呀?”從那以后,莊延便存心打聽了姬書藤的情況,還沒見面,一切都已經(jīng)被她了如指掌。等到兩人的關系后來發(fā)展到談婚論嫁,她才征詢莊元興的意見,莊元興一聽姬承先被開除了黨籍,堅決不同意。莊延撂下一句話:“爸,你要是堅決不同意,我聽你的,但是我這一輩子絕對不會結婚了。”知女莫如父,莊元興知道莊延這么說肯定這么做,她可不是嚇唬你,只好默認了。

莊延的樣子很像父親,她雖然生在延安長在新疆,面相還是南方人的樣子。大眼睛,小鼻子,嘴唇很性感,唯一的不足是個子不到一米六。姬書藤曾經(jīng)開玩笑說,“我喜歡騎大洋馬,沒想到找了一匹你這樣的滇馬,個子矮,身體棒,性子暴!”莊延一聽,不高興了,“滇馬怎么啦?不好嗎?能吃苦,能負重,能走山路,還能生好養(yǎng)。你娶個大洋馬試試,吃精料,每天還要十幾個雞蛋,你一個月75塊的工資,能養(yǎng)得起嗎?”

“不是跟你開玩笑嘛,我還是喜歡小巧玲瓏的,那些高個子女人的大長腿,一晚上還摸

不到頭兒,還是莊延好,莊延最好!”姬書藤趕快認輸,以后連“矮”也不敢隨便說。他住在莊延安排的這個家里,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窩。這是一個套間平房,一間大一間小,地面鋪著青色的磚。小的那間狹長,只夠擺一張單人床。后面有一個自家的小院,可以堆放一些雜物。再后面是鐵網(wǎng)高墻,一墻之隔就是公安處的監(jiān)獄?!霸蹅円呀?jīng)是和犯人離得最近的人啦!”姬書藤看著近在眼前的高墻,心里想象著犯人的生活和心理,但想象不出來。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自由和囚禁并不是相距萬里,原來只是一墻之隔、一念之差。

公安處這個大院的外觀,具有一個專政機關應該有的全部因素。歷史上它就是屯兵之地、殺戮之場,陰風怪響常在月黑之夜游竄生非,人們已經(jīng)見怪不驚、習以為常。它的大門兩邊是高大頹廢的土城墻,還有箭樓和瞭望塔,昔日攻城守城之戰(zhàn)中廝殺搏命的混亂場景,不用想象就仿佛歷歷在目。演員們退場,布景還在。

大門之外幾十米,就是喀什噶爾那個有名的“大澇壩”。所謂“大澇壩”,就是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水坑。它不是湖,也不是池塘,是個深十幾米的大水坑。夏天的雨,冬天的雪,都儲存在里面,供應著過去半城居民的飲水。

水是喀什噶爾的軟肋,你看見這個大水池,就知道這里的人有多可憐。半池渾水養(yǎng)活著半城人。阿不都克里木和養(yǎng)了一院子貓的老婆婆那片居住區(qū)的人,全是靠這個大澇壩活著的。你無法想象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而且還養(yǎng)了那么多花,還活得那么樂觀,還有歌聲和愛情……

每天都是這樣,姬書藤從這兒騎個自行車去地委上班,出了城墻下的大門,從大澇壩一側狹窄的土路上騎過去,穿過阿不都克里木街巷旁的道路,再穿過烏斯唐布依永遠叮當作響的街道,來到大街水泥鋪就的寬敞路面,輕車直下,就到了他上班的地委大院。每天如此,日子并無什么兩樣,他試著寫了幾個短篇小說,寄給北京和上海的刊物,結果均遭退稿。他覺得自己好像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臉頰上火辣辣的,“經(jīng)研究,不擬刊用?!彼淹烁宀剡M辦公桌抽屜里層,不想讓莊延知道自己的失敗。

但是這一天他一進辦公室,發(fā)現(xiàn)這個變化太大了,他始料未及,完全沒有想到。玉素音·艾麥提升任師范學院院長,接任團委書記的竟然是成志敏!姬書藤臉上又挨了一記更響亮的耳光,他掩飾不住自己尷尬的表情,和成志敏握了握手。成志敏也似笑非笑,裝出彼此很熟悉的樣子,“啊啊,姬書藤嘛,幾年前就認識,大才子嘛。”

過了不到兩小時,成志敏就把姬書藤叫到自己辦公室單獨談話,新書記一點沒繞彎子,單刀直入——

成志敏:我來當這個團委書記是組織安排的,說老實話,我并不合適,其實你當更合適一些。

姬書藤:???您這是說的哪兒的話?我也說老實話,團委書記我連想也沒想過。我連黨都沒入呢,怎么可能當團委書記?

成志敏:我看了看,團委的這幾個干部里,你是最有能耐的,我也知道我領導不了你。這么著你看怎么樣?宣傳部、黨辦這幾個部門,你愿意上哪兒?我推薦,保證沒問題。

姬書藤一聽,這是下逐客令了。顯然,老吳把“機關油子”的話傳給他了。姬書藤沒想到,順口一句閑話三年后會產(chǎn)生這么嚴重的后果。但是,成志敏的這番話,這么露骨,這么直截了當、刺刀見紅,他上任才不到兩個小時啊,就按捺不住地向姬書藤發(fā)出最后通牒,他也過于高估了姬書藤的政治水平了。

姬書藤怔了片刻,馬上意識到這種挑戰(zhàn)式的單獨談話,背后藏的是成志敏對自己的不放心,“我領導不了你”才是要害。他是把自己看成了對手、看成潛存的威脅了。他想了想,對成志敏表態(tài)了:“我離開團委可以,沒什么了不起,也不勞你的大駕推薦。但是,有句話要說清楚,‘你領導不了我,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是從來沒說過,也沒這么想過?!?/p>

“你怎么就領導不了我了?你是組織正式任命的團委書記,又不是自己跑來當?shù)?。何況,論年齡你長我?guī)讱q,論學歷你是人大政治經(jīng)濟系畢業(yè),我是新大只學了一年,論條件你是中共黨員,我還沒入黨。論哪條你都比我強,你怎么領導不了我?”

“說句不好聽的話,組織就是讓一個昨天

還在趕大車的文盲來當這個團委書記,我也得聽他的,也是他領導我,不是我領導他!”

成志敏聽姬書藤這么說,笑了,他笑的時候嘴有點歪。他擺了擺手說,“你這么一說,反倒是顯得我小心眼兒了,咱們也是擔心用不起你這個大才子不是嗎?好啦,還是留下來一起干吧。但是有一條,咱們說在明處,以后不許搗亂!”

“我又當不了官,我搗什么亂……”姬書藤嘟囔了一句。

“當官不當官先不說,你總得入黨吧,好好工作著,爭取先把組織問題解決了。”

姬書藤聽成志敏提到組織問題,心里緊了一下,好似一堆灰燼里面有一顆火星爆了一聲。他當然想入黨了,他的家庭從小就讓他理所當然地覺得共產(chǎn)黨是自己的黨,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嘛。父母都是老黨員,他母親常說“你三個月的時候就參加支部會了”,他怎么可以不入黨呢?可是自從姬承先被開除了黨籍,他原來的那份理所當然的信心涼了,沒指望了,他知道自己入黨,難度很大。但是,不入黨是沒有出路的,不入黨是沒法在黨的地委機關往下混的。莊延是黨員,姬書藤怎么可以當一個“黨外人士李鼎銘”呢?他要努力爭取入黨,哪怕明知道這是成志敏穿在牛鼻子上的一根繩子。

“你寫了入黨申請書沒有?”成志敏問道。

“沒有?!?/p>

“那就趕緊寫呀,你是不是還等著八抬大轎來請你呀?”

十一

自從成志敏來當了這個團委書記,團委的這四五個人有事干了。開團代會,準備材料,下鄉(xiāng)配合中心工作,健全基層團組織,團委變得好像一只散養(yǎng)的小毛驢忽然套進了車里,目標明確,干勁十足,四個小蹄子嘚嘚嘚嘚地跑的挺歡勢。這當然都是成志敏一手促成的,難怪他在組織部當秘書的時候,地委書記在大會上就公開表揚說,“咱們地委出了人才啦,我看組織部的小成就是,他的發(fā)言很有水平!”地委書記當時一臉“革命事業(yè)后繼有人”的欣慰樣子。老書記歷來以水平高、要求嚴著稱,這么表揚一個人還是頭一回。

不久,成志敏就從組織部的大秘書成了共青團的小書記。

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工作磨合、逐步了解,姬書藤也不得不承認,成志敏絕不僅僅是一個“機關油子”,人家確實是個能人、干才。他是河北農村趙莊的第一個大學生,按他的話說是“背著鋪蓋窩著傘到北京上大學,跟難民似的,鋪張報紙,就能在馬路邊上睡一覺”,能吃苦,肯學習。這種農村長大的、幾十年一出的人精,又經(jīng)過了北京高等學府的四年修煉,眼界已開,雄心初立。既能審時度勢,又能委曲求全,既有農村的生活經(jīng)驗,又懂城市的規(guī)矩和弱點,在社會這個渾濁不清的泥潭里,他們像泥鰍一樣靈活,善于保護自己,也善于獵取食物。他們適應泥潭也喜歡渾濁的水域。不管怎么說,姬書藤看出來了,像成志敏這么完美的政治泥鰍,日后必定是人生的贏家。

姬書藤比較熟悉的,大部分是些干部子弟。這些人小時候不是虎頭虎腦的就是清俊秀朗的,都很聰明可愛,望之皆如人中龍鳳。有個小家伙才小學三年級,就可以歷數(shù)十大元帥、十個大將、六十幾位上將的姓名、職務、軍銜。人奇之,問道:“那你長大能當什么將?”答曰:“至少上將?!边@些小孩聰明、健壯、自信,有優(yōu)越感,都是些共和國的寶貝呢。及至長到十六七歲,愈加高俊不凡,體育文藝,多有天賦,似乎父輩的革命生涯真有什么血脈遺傳。但是之后到了社會上,大部分不能適應。他們贏在起跑線上,百米沖刺遙遙領先、神氣十足;但人生卻是一場比馬拉松還要長的長跑,許多人三十歲以后漸趨平庸,銳氣消磨,不復有任何競爭力……姬書藤自己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員,但他老本不夠多,現(xiàn)在又都輸光了,如果不能自救,結局肯定慘敗。他是絕對不能接受任何敗局的,這是他和大多數(shù)同類人不同的地方。現(xiàn)在,他要向成志敏學習,放棄偏見,誰贏向誰學。

成志敏第一次給他的任務,是團代會上的工作報告,三天交稿。第四天,馬上要開會了,姬書藤的報告稿還剩幾節(jié)沒寫完,成志敏接過稿子臉色大變,“這……這干的是什么活?!”姬書藤不好意思,趕忙說,“沒關系,你在臺上講,

我在下面寫,一頁一頁往上遞,誤不了事?!?/p>

成志敏一看,也沒別的辦法了,撲騰撲騰上臺去了。姬書藤果然坐在下面,寫一頁遞一頁,把這件事對付過去了。

會后,成志敏對姬書藤說:“以后可不敢再這么整了,這叫什么事兒啊,太懸!”

過了一段時間,姬書藤跟著成志敏下鄉(xiāng),搞農村團組織建設,兩個人是坐班車去的,班車上亂哄哄的,都是些維族農民,有的帶著雞,有的牽著羊,味道不好聞。姬書藤皺了皺眉頭,對成志敏說:“你現(xiàn)在可是縣級干部了呵,相當于縣委書記了呵,完全可以讓地委派小車了?!?/p>

成志敏看了他一眼,說:“還真把自個兒當回事兒???你以為咱們這共青團是什么?就是戰(zhàn)爭年代扛了個紅纓槍在村口站崗放哨的。坐個班車啊,不委屈,挺好,不是說要密切聯(lián)系群眾嗎?這車上全是群眾。”

成志敏這么一說,讓姬書藤覺得他不簡單。此人志在千里,絕非燕雀之輩,必有鴻鵠志向。一般燕雀人物,有小獲即洋洋自得、難以把持;成志敏三十歲出頭已經(jīng)到了正縣級,卻全不在意、處事低調,說明此人胸中早有更大目標。如果放在自己身上,姬書藤設身處地一想,他估計自己做不到,他可能早就喜形于色恨不得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么一比,姬書藤覺悟到,自己比成志敏差得遠了,不服氣人家,行嗎?

班車到了縣上,姬書藤完全沒有想到,縣委辦公室跑出來接待他們的人,竟然是司馬義。

“啊哈,繼續(xù)疼!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太好得很!”他把姬書藤叫成繼續(xù)疼。司馬義非常熱情,他對成志敏說,“成書記,繼續(xù)疼是老同學了嘛,還是一個群眾組織天山公社的人嘛,我還為他挨了一耳光。哈哈,太高興得很,讓我今天好好地陪一陪你們,縣委給我的任務嘛?!?/p>

成志敏笑瞇瞇地看著司馬義說,“挨了一耳光又是怎么回事?”看樣子成志敏一見面就對司馬義產(chǎn)生了好感。司馬義就把姬書藤踢人自己挨了一耳光的事說了一下,說完,三個人哈哈大笑。成志敏對司馬義開玩笑說,“你為啥不說不是我踢的,是他踢的?”成志敏指著姬書藤。司馬義說,那當然不能說了,他是我們自己人嘛。

成志敏說,你這個人夠義氣,有水平。維族學生能替漢族同學挨耳光,說明心里把政治觀點看得比民族立場重要。你現(xiàn)在在縣委辦公室搞什么工作?

“我當翻譯,”司馬義說,“咱們馬上去一個叫伯什克拉木的鄉(xiāng),那是我的老家?!背芍久粽f你父親是干什么的?“農民,真正的農民?!彼抉R義看起來非常自豪地說。司馬義就找了一個維族農民趕了一輛毛驢車送他們,他自己騎了個自行車跟著。姬書藤還是頭一回坐毛驢車,哈哈,比坐小汽車還舒服!小毛驢拉著三個人,在鄉(xiāng)間土路上跑得很輕快。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林,林帶后面是水渠、小木板橋,橋后面是一戶戶的柴門農家小院,還有果園……他沒有想到,這個緊挨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南疆農村,會有這么幽雅別致?!罢娌焕⑹巧鐣髁x新農村呀!”他贊嘆起來,然后拍了拍趕毛驢車的那個農民。

大隊的這個會議室兼禮堂,其實是一個大地窩子。挖下去兩米,上面搭了個頂棚。里面還挺寬敞,坐滿了幾十個人。司馬義陪著他們從斜坡走下去,地窩子里亂哄哄的,濃烈的莫合煙味彌漫,人聲嘈雜。成志敏開始給這些青年農民上團課,他講十幾句話,停下,司馬義翻一陣,底下仍然是亂哄哄的,煙味彌漫。成志敏很有耐心,他不管人們聽了沒有,聽懂了沒有,就這么一段一段地講,講完了翻。

姬書藤坐在下面,透過彌漫的煙霧,觀察這些有的戴著羊皮筒高帽子的、有的留著濃密絡腮胡子的聽眾,其中大部分人看不出年齡。那些人沒有幾個認真聽講的,大部分都在就近交流些什么別的事情。也難怪,姬書藤也聽不出什么意思,無非是證明了,今天我講了,你們來聽了。

散會時已近中午,大隊安排他倆來到一個尚未結果的果園里,樹蔭下鋪了塊地毯;不遠處有個灶臺,一個農婦正在給他們準備午飯。坐在地毯上,人一下子就放松了,兩個人就閑聊起來。

說話間,午飯備好了,農婦端上來一人一

盤面、一盤拌面的菜,三個人吃得挺香。這維吾爾人的農家飯,看起來簡單吃起來非常過癮,成志敏一邊吃一邊說了一句,“嗨,不錯啊,雞腿粗的拉面!”吃完了拉面再喝半碗面湯,然后在樹蔭下的地毯上睡個午覺,感覺也是神仙過的日子。

十二

1975年冬天的一場罕見的大雪似乎在預示著什么,有一種神秘的、不祥的意味。積雪從烏斯唐布依縱橫交錯的土耳其式小巷庭院中被清除到街道上時,已經(jīng)堆至電線桿頂端了。這一場大雪使溫暖干燥的南疆古城頗感振奮,也隱隱有一些驚恐不適。街道上堆滿了雪,步行都已經(jīng)很難通過,兩個對面行來的陌生人,都要互相扶著對方,才能側身互換位置。所有的積雪都要運進那個大澇壩。據(jù)說這個大澇壩每年都淹死幾個人,主要是兒童,也有婦女,偶爾會有失足落水的醉漢。還聽說有一年水干見底,整個澇壩里一共只有四條魚,每條都有成人那么大,小魚一條也沒有。這不是很古怪么?為什么是四條不是五條或者更多?為什么一條小魚也沒有?四條大魚吃什么?它們是怎么憑空長那么大的?

這些傳聞使這個本來平平常常的大深坑顯得有了神秘、怪誕的意味兒,它像一個仰天張開的大嘴,總像是在耐心地等著什么掉進來。

現(xiàn)在這個馬車夫就正在這個久已干涸的大澇壩的邊緣上倒他的馬車。他駕駛的是一駕四套馬的大車,一匹轅馬,三匹稍子馬。馬匹個個精壯。他的大車上裝滿了從街巷里拉出來的雪,正在大澇壩的沿上,他打算讓馬車倒得更完美一點,這樣他就可以直接把積雪卸入大澇壩里,坑邊上不留一點殘跡??吹贸?,他是那種認真的人,喜歡把活干得比別人漂亮。

姬書藤當時第一眼看過去就覺得那個人可能要犯一個可怕的錯誤。那個維吾爾馬車夫,他戴了一頂羔皮直筒帽,上唇留了一些短髭,兩腮長著一層帶卷兒的絡腮胡子。他像個性直、性急的人,但實際上應該屬于那種做任何事情都十分投入、絲毫也不肯馬虎將就的人。

他在倒車。他總想倒得近一點。

他的那匹經(jīng)驗豐富的轅馬看起來比較謹慎,車倒到離坑邊不到一米時,轅馬就堅持不退了。但是馬車夫是一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他喜歡完美,他不停地吆喝那幾匹馬,并且扯著轅馬的轡頭,堅持讓車倒得里澇壩沿更近一些。他倒來倒去,不肯將就。

姬書藤預感到將會有不同尋常的后果發(fā)生,他站在近處不走了,等著看那后果。無非是兩種情況,一種是馬車倒得恰到好處,一大車雪順順當當卸進坑里,另一種是連車帶馬全掉下去。當時姬書藤甚至有些希望馬車夫倒不好把車掉下去,那可是一般生活中難得遇到的刺激場面。他本來僅僅是路過這里,但是被這個馬車夫行為中所含的懸念吸引住了,他立在那兒,非常專注。

唉,這個馬車夫,這個戴著直筒羔皮帽子的人,終于在很短的時間里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他沒讓姬書藤久等。

正如姬書藤想見的那樣,他的意志和馬的領會之間發(fā)生了關鍵處的一點誤差。馬車后倒得過了頭,車輪移動到邊沿,馬車夫想使馬兒向前,結果馬兒們卻猛地一倒,車傾斜了。四匹馬的力量想再把這輛懸空的重車拉上來已不可能。

眼看著那輛載滿積雪的重車拽著四匹馬墜落下去,四匹馬的姿勢令人哀憐,它們朝天仰面,伸直脖頸,像一些不會飛的大鳥,任憑自己向深淵栽翻下去。

馬車夫睜大驚慌失措的眼睛,他使盡全力,發(fā)出驚叫,也沒法扭轉這一瞬間的顛覆。他,犯下了終生難忘的錯誤。

馬車和馬在兩秒間通過自由落體運動直達壩底,馬車撞碎了但馬車不知疼痛,四匹馬卻像柔弱無助的、覆巢之下的小雛鳥那樣,掙扎,抽搐,等待死亡。這時,馬車夫用雙手抱住腦袋,蹲在澇壩沿上,他方寸已亂,感到大禍臨頭。

事情的發(fā)展果然如姬書藤料想的那樣,但他憑什么理由去事先制止呢?他走過去好遠了,還在不斷地停下,回頭望著那里,他一路上都在想著這件事,但是想不出事先制止的可能性。

當他走到阿不都克里木住的街巷時,遠遠

地,他一眼就認出有個穿黑袷袢的人,正是阿不都克里木。他正在往一個毛驢車上鏟雪,低著頭,故意不朝這邊看。姬書藤知道他早就看見自己了,但他還是假裝沒看見。姬書藤也裝作沒認出來的樣子,從旁邊走過去了。他一邊走一邊想著那天和醉漢阿不都克里木在一起的情景,那么親熱,那么開心,那么心底透亮毫無隔閡,比多年的朋友還信賴??墒菚r過境遷,一轉臉便成路人,就像根本不認識,從來沒有那回事了。只是在特定的場合和心境下,彼此配合著演了一出戲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是什么呢?“民族”這個忌諱如深的詞忽然從腦海里蹦出來,就像一只巨鯨的鰭和尾在海面上閃現(xiàn)了一下,翻起水浪,但巨鯨的面目還藏在深處。

他想著這個問題,生活在這座古城里的人沒有人能回避。數(shù)千年乃至更為漫長的時間里,不同民族、不同種群在完全不同的文明進程中生存,雖然有著人類共同的一些基本的價值判斷,但在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的很多細節(jié)上,差別很大。包括手勢,包括對敲門聲的話語表達,都完全不同。漢族人說敲門是“當當當”,同樣是敲門,維族人說就成了“托克托克”。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不同民族哪怕有99%的共同點,哪怕只有零點幾的差異,在特定的形勢下,就會演變成百分之百的矛盾沖突。這大概是當今人類面臨的一個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的新課題,哪個圣賢能夠為這個世界開出根治的藥方呢?姬書藤想了一遍那些偉人和政治家,好像沒有誰行。

雪后的一直陰郁的天空使人心情壓抑,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腳下發(fā)出吱吱的像是踩住老鼠的聲音也顯得滑稽,這一切都有些不夠真實,一座干燥的土城在雪的包圍下回到洪荒年代,像一處陌生的星球、一段混沌的夢境。

那輛馬車撞得四分五裂,那些馬匹來不及掙脫羈絆,也來不及長出翅膀凌空飛騰而去,那個雙手抱住自己腦袋的馬車夫從此擺脫不了一個終生的噩夢。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場罕見的暴雪。

街邊的電線桿從厚的雪堆里露出一點兒尖,仿佛沉船最后的桅桿。喀什噶爾正在沉沒。

“讓我們在雪中起舞吧

只要雪還沒化

就在踏上去吱嘎作響的皚皚白雪中

留下足跡

足跡會保留著,保留著

直到冰雪消融,他預測

到那時,東方和西方

又將赤裸面對,冰火不容?!?/p>

一個長得毫無風采、看起來就像屠宰場廠老搬運工的雅利安人寫下的句子,從遙遠的黑森林里發(fā)射出來,穿透了時空和語言的障礙,劍一般直中靶心,射在了東方土曼河畔的這位無名小卒心上。姬書藤認為這就是專門為他寫的,比情書還專門。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別無替代,一點不錯。在這個混沌的塵埃世界里,只有雨和雪可以稍微洗滌一下,偶爾也可能 一顆心和另一顆心相撞,碰撞出暖人的一線陽光,讓生活繼續(xù)運行下去。人和人可以離得很遠、非常遠,心卻可以很近,近得就像一起搏動;人和人可以離得很近,心卻可能相距萬里,難以相通。

但是不管怎樣,生活還在繼續(xù)。

哈皮從阿圖什寄來了信,他和孫紫荊準備結婚了,春節(jié)時打算一起到喀什噶爾來看看老朋友、老同學。另外,還寫了他到了州黨委辦公室當政法秘書,一切尚好勿念云云。

姬書藤也想念他倆了,真想和老同學聚一聚。還有王鐮、魚姍姍,乘著過春節(jié),大家在一起歡樂歡樂多好。他一路想著這事,準備回去和莊延商量商量,然后趕快給哈皮回信。

十三

喀什軍分區(qū)司令員莊元興家的大年初一熱鬧起來了,這幾年他們家很少這么熱鬧過。莊元興的兩個孩子都是前妻生的,女兒莊延留在身邊,在喀什公安處工作,兒子莊明在野戰(zhàn)五師當兵。平時家里只有莊元興和他的夫人洪雁,還有個公務員蘇子艾出出進進。他們家少有閑雜人來往,來的基本上都是分區(qū)的干部,匯報工作,交待事項,然后敬禮,向后轉,走了。他們家像個辦公室。

洪雁四十歲多一點,比莊元興小十歲。身體已經(jīng)發(fā)胖,皮膚仍然很白,走路慢而無聲,輕

得就像水在地板上溢過來。她一直沒有生育,對姬書藤和莊延還是挺好。這個新中國成立前參軍的六軍文工團的演員,被彭德懷一聲令下,退役回家當了家屬。

莊元興今年喜事臨門,軍管時期結束,他的地區(qū)革命委員會主任已經(jīng)不當了。但是內部已有消息,命令很快宣布,他馬上要升任軍區(qū)副參謀長了。所以莊延說起想請幾個同學一起到家里過節(jié)熱鬧熱鬧,他馬上就答應了。

莊延說:“我們家地方太小了,幾個人就滿了?!?/p>

莊元興說:“都是什么人吶?”

莊延說:“兩對,都是姬書藤大學的同學。一對在阿圖什,男的叫柳司理,是州黨辦的政法秘書;女的叫孫紫荊,是州醫(yī)院的醫(yī)生。還有一對,男的叫王鐮,女的叫魚姍姍,都是喀什二中的老師?!?/p>

莊元興說:“那好嘛,歡迎!”

柳司理和孫紫荊離得遠反而來得早,帶了一條西噶爾水庫的大草魚,足有十斤重。

過了半個多小時,王鐮和魚姍姍也到了,說路過街上巴扎,順手買了兩只活的小公雞,可以炒個辣子雞。

話沒落音,有人喊“報告”,開門一看,原來是隔壁王政委家的公務員,雙手捧著個陶罐,說是政委讓送過來的紅燒狗肉。政委親手做的,請莊司令品嘗品嘗。莊元興夾起一塊嘗了嘗,“味道不錯么,這下有的吃了,手藝不錯哩!”

莊元興和王政委兩家住著一幢平房,各占一半,左右為鄰。莊元興家是四間房,一間客廳,三間住人的房間,都是地板,另有一間廚房,一個小餐廳,一間有浴室的衛(wèi)生間,那就已經(jīng)顯得很寬敞了。

莊延和孫紫荊去弄魚,公務員小蘇去殺雞,魚姍姍和洪雁在飯桌上挑大米——那米里混著稗子和小碎石子,洪雁每次做米飯都要仔細一粒一粒挑一遍才行。

剩下王鐮和柳司理坐在客廳里陪莊元興聊天,姬書藤坐一陣出去看看又回來,加入大家的聊天。

過了好一會兒,莊延跑進客廳,叫大家開飯。

挨著廚房有一個小餐廳,擺著方桌,八個人正好。“酒!”莊延忽然想起來,正要去找,只見莊元興笑呵呵地掂著一瓶古城老窖走來,“年輕人也可以喝一點,無酒不成席喲?!?/p>

席間,賓主歡洽,氣氛熱烈。

酒過三巡,柳司理舉杯站起來說:“我是遠道來的,這杯酒敬莊叔叔和阿姨,我想說的是,莊司令員您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說完一飲而盡。

王鐮一看也坐不住了,也起來敬道:“今天我特別高興,喜獲金佛,永遠珍藏。祝我們在佛光之下幸福安康!”

姬書藤看大家都高興,飯桌上的氣氛這么熱烈,心里樂滋滋的。便對哈皮說,“你是不是該給大家露上一手了?”

“行啊,”哈皮很痛快,他站起來,“我給大家唱支歌吧。唱個《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作者是呂遠?!闭f完,他清清嗓子,就唱起來:

走上這呀,啊…啊…啊,

高高的興安嶺呀,啊啊啊…啊

我遙望南方啊,啊啊啊…哎

哎哎——哎

腳下是茫茫的草原哎

我聞見江南的花啊香哎…

清啊清的昆都侖河昆都侖河喲

我在那里飲過馬喲

連綿的大青山大青山喲

我在那里放過牛羊喲

親愛的漢族兄弟漢族兄弟喲

和我們一起建設喲

在那些野草灘上野草灘上啊

蓋起了多少廠房喲

啊哈嗬伊,啊哈嘿……喲

哈皮的歌聲雄渾高亢,如同鷹在云中高翔。它滑翔、盤旋、翻轉、升高,一點不費力氣。大家靜靜地聽著,各自在自己的想象中沉醉,連莊元興也驚奇地睜大眼睛。

“看不出來呢,人家還有這本事!”他說。

最后,酒足飯飽,各自散了,姬書藤送完了客,跑到廚房想去洗碗,結果洪雁已經(jīng)在洗了。他便立在旁邊陪她說說話。

“今天怎么樣,高興吧?”

“挺好?!?/p>

“你看我這兩個同學怎么樣?”

“都不錯,以后都能有出息?!?/p>

“現(xiàn)在就剩下我了,連黨也入不了?!?/p>

“你將來也會有出息。”

她說得非常肯定,似乎毫無疑問。

姬書藤心想,“以后”是個什么樣子她怎么能看出來呢?“將來”是怎么回事,難道她能預知嗎?洪雁不過比自己大十幾歲,卻好像一個過來人,見人見事就成了兩代人的眼光。她是愛讀些文藝書的,雖然只有初中文化,修養(yǎng)還是不同于一般家屬。她如果不是發(fā)福變胖,可以想見年輕時還是相當有風采的。

姬書藤有一次曾經(jīng)很冒昧地對洪雁說,“我怎么看也覺得你有什么地方不像中國人。”

“不像中國人像哪國人?”她反問。

“有點兒像韓國人?”姬書藤因為知道她是丹東人。

“我爺爺是日本人。不要出去亂講,你知道就行了……”洪雁這么說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你是頭一個看出來的,過去從沒有人這么問過。”她對姬書藤的眼光暗自稱奇,這人有時候能一眼看到根上,無論如何也不是凡俗之輩?,F(xiàn)在是有些坎坷,日后不會久居人下,說不定會是莊家最出息的呢。洪雁這么想過,所以對姬書藤另眼看待。

“?。咳毡救恕奔俅蟪砸惑@,“這我可沒想到!”

“我爺爺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焙檠阏f。

那總還是有一股日本人的血脈在她的身體里潛藏著,從她走路時的輕如水流,到她臉和頸部的白若冰雪,還有她精細到有潔癖似的生活習慣以及表情手勢,都隱隱約約頑強地表現(xiàn)著。姬書藤知道洪雁的這個來歷之后,雖然沒有想到,卻也沒有什么難以接受的,甚至還有很強的新鮮感和傳奇意味兒。

十四

莊延是個營造溫馨家庭生活的高手。一切家里日常生活的所需,全部都是由她承擔。柴米油鹽,生火做飯,養(yǎng)雞種花,買菜買糧,全是她的事。有幾次公安處的人看見她手里提著菜,肩上扛著一袋面往回走,忍不住會說:“莊主任啊,這些活兒讓姬書藤去干嘛,他那么大的個子啥活兒不干,讓你扛面袋子,我們都不愿意?!?/p>

她笑一下,“沒事兒,我扛得動呢。”

有人當面說她,“你是個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p>

“我算什么小姐,別胡說。”

“你父親都是軍一級干部了,你不是小姐誰是?”

“我可不愿意當什么小姐,你們最好也不要把我當小姐看。好不好?”

莊延這方面的表現(xiàn)確實讓周圍的同事們佩服,挑不出毛病。一個九級高干的女兒,肩上扛的常常是米袋子,面袋子,從來不扛“我爸是莊元興”這種招牌。她這么做好像也不是裝的,而是自然而然,出于天性,她似乎從不覺得因為家庭出身就高人一等。更為奇怪的是,她出身在這樣的家庭卻對當官看得很淡,一點兒往上爬的心思都沒有。入黨入得容易,水到渠成。當個科級政治處主任,也不是她想當,倒像是別人送給她的禮物。

莊延不是沒有工作能力的女人,她會辦事,能察人,思慮縝密,決事果斷。在這點上絕對是狠狠地遺傳了莊元興,姬書藤的評價是“將軍的腦子女兒身”。他完全無條件地承認莊延這方面遠比自己強,她太適合當官了,按她的人品、才干,包括相貌——順眼不扎眼容易被人接受,當一個省的紀檢書記應該毫無問題的。但是,莊延缺乏進取心,沒有原動力,她一點兒都不想改變命運,也絲毫不羨慕任何高官的生活。這樣挺好,現(xiàn)在正好,她臉上寫著的就是這種表情。

莊延的全部生活就是圍繞著姬書藤,似乎嫁了(可能在她的感覺里是娶了)姬書藤已經(jīng)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成就。莊延甚至有一種“騙”來了姬書藤的感覺,她總覺得如果不是姬承先被打成叛徒、開除黨籍,姬書藤未必能看得上她。乘人之危,看黃蘿卜跌價,這難道還不算“騙”嗎?所以莊延特別珍惜這個“騙”來的成果,對姬書藤百依百順。莊延以前不會做飯,結婚以后才學著做。有一次王鐮和魚姍姍來,她做的抓飯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兒,顏色、

味道都不對,結果是忘了放黃蘿卜!

以后人家用了些心思,很快廚藝大進。抓飯有時候做得比維族人做的還香,拌面、炒面、薄皮包子、粉湯、手抓肉、辣子雞這些新疆飯,樣樣都行??上У氖悄菚r候缺油少肉,什么都定量,憑票供應,學會了廚藝也很少有機會發(fā)揮。

日子就這樣慢悠悠地流淌推進著,不咸不淡,不喜不怒,既無滋味,也無災難。日子呀,慢慢流,流得快了早到頭。春來桃杏過高墻,桃紅杏白開得稠;墻外公安墻內囚,可嘆有人不自由。日子呀,慢慢流,流到何時是盡頭?鳥有翅欲飛,魚入水要游,人在世間逞風流,不肯埋沒在荒丘,誰愿白首淚空流?大人寰,小宇宙。

姬書藤喜歡這么獨坐冥想,腦子里暗自吟哦著這樣一類不著邊際的詩句,他經(jīng)常這么干,從來也不打算寫下來。這樣也算是一種抒發(fā)、一種休息,漸漸養(yǎng)成習慣,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娛樂。他不需要別人參與,他在內心自成一個世界,為此,他經(jīng)常瞧不起現(xiàn)實。在他眼里,現(xiàn)實是蒼白的、僵化的,沒有活力,缺乏生機。在通向完美時,人毫無創(chuàng)造力,一個個呆若木雞,完全像行尸走肉;但是在通往邪惡時,這些人變得活蹦亂跳,花樣百出,欣喜若狂。

往往在這時候,莊延不會去打擾他,她干著自己的事,偶爾注視他一下??此窭仙攵ǎ凵窨彰?,仿佛深陷于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空間里;過一陣子,臉上的表情活泛了點,像是大白天的夢游人,口中念念有詞,但含混不清;有時會獨自大笑,跌回現(xiàn)在當下。莊延心里有數(shù),知道他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方面他完全清醒地活在現(xiàn)實中,另一方面他持續(xù)地活在一個別人無從窺視的虛擬環(huán)境中,那是他用想象構建而成的,有人物,有情節(jié),有隨時變幻的驚悚、恐怖、血腥、打斗和正義、真理、愛情、英雄故事……這些東西往往會一瞬間坍塌,全面崩潰,他又會另起爐灶,重新開始。莊延理解他這套,她會給魚姍姍說:“他就是這種人,別人是活一輩子,他偏想同時活幾輩子。他一直在尋找另一個想象中的他?!?/p>

魚姍姍笑道:“我也是這種人,整天不務正業(yè),活在自己營造的幻象里?!?/p>

莊延道:“你們兩個都自戀?!?/p>

“你不自戀么?我的莊大小姐!”

“人家說我是丫環(huán)命,丫環(huán)哪有工夫自戀?姬書藤說我是他的殖民地,還是他的根據(jù)地,還說‘結婚真好,想搞就搞;不用花錢,日夜纏綿。你看看,我是不是丫環(huán)命?不過,我樂意這樣,他只要一直愛我、白頭偕老,我就心甘情愿?!鼻f延說的是心里話,她有些動情,眼睛濕潤起來。

“你不能這么寵著他,男人都是孩子,寵不出忠臣,慣不出孝子。”魚姍姍對莊延的為妻之道不以為然,“你這個司令員的女兒倒是有一肚子的村姑情懷!”

說完,兩個人哈哈大笑了一陣。

過了一會兒,魚姍姍俯下身在莊延的耳朵邊上悄聲告訴她,“我懷孕了?!?/p>

“真的啊?那太好了!”

“當然真的,我還會騙你不成?哼!那些人還說我不會生孩子!”魚姍姍氣哼哼地說。

“你怎么可能不會生孩子,”莊延笑道:“你們兩個像一對種馬,肯定生個漂亮孩子!”

“去你的,你和姬書藤才是種馬呢!”

其實魚姍姍心里樂滋滋的,說是種馬,也就是種人,血統(tǒng)高貴,品質優(yōu)良。這樣的恭維太合魚姍姍的心理了,她有很強的血統(tǒng)意識,這種意識就如同她的個子那么高。她喜歡卓爾不群、高高在上,有一種天生的藐眾感。在喀什噶爾這個偏僻的小城里,也只有莊延這種“土酋長的女兒”(也是她的代用語)配得上和她當朋友,余皆難入美人眼。

魚姍姍得的是天生貴族病,她是白天鵝,天鵝哪有不高傲的?但實際上,虛榮的人往往簡單,高傲的人未必強大。魚姍姍是一個蛋殼里的生物,外殼固然光潔嚴密,一旦碎了,也是一地湯汁,不好收拾。她雖然不久就要生孩子了,但自己尚未完成孵化,什么時候她自己能啄破這個蛋殼,她才算一只獨立飛翔的天鵝。

也許快了,也許永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殼里……人嘛,總要生活在一個東西里,有的人生活在蛋殼里,有的人生活在巢窠里,有的人生活在窩洞里;有的人生活在樹上,跳來跳去;還有人生活在水里,離開水一分鐘都不能

活;有人生活在油彩里,只有化了妝她才能更像自己;有人生活在毛發(fā)里,只有長發(fā)和大胡子才能遮掩他的滿臉窘態(tài);有人生活在赤裸裸一絲不掛里,光屁股打狼,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有人生活在夢里,誰也別想把他喚醒。

不管怎么說,人都生活在衣服里。

衣飾是人最后的包裝和防線,去了包裝,才見真貨。人是害怕以真貨示人的,敢于示人的,大概貨真價實吧。

十五

快下班的時候,王鐮很罕見地跑到姬書藤辦公室來了,他看出姬書藤有些驚訝,便解釋說:“正好路過,也沒有什么事兒,過來看看你?!?/p>

反正快下班了,兩個人對面坐著,總覺得聊的話題對不上茬兒。你說三國吧,他老往西游引;你剛要說西游,他又扯到紅樓夢了。姬書藤心里有些納悶,弄不清今天到底怎么回事?王鐮呢,看姬書藤怎么也引不到正道上,悶了一會兒,只好嘆了一口氣直說了:“我入黨了?!?/p>

“???你入黨啦?”姬書藤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王鐮是專門給自己報喜來了,竟然完全沒有想到,真是太愚了。聽到這個消息,他的本能的反應不是替他高興,而是極大的震撼,就像一顆炮彈意外地落在自己的房頂上,彈坑里首先冒出的是一股妒忌的酸水。他怎么能不妒忌呢?在他的印象里,王鐮是離共產(chǎn)黨員這個稱號最遠的人。他們家就沒有和共產(chǎn)黨沾邊兒的人,他爸爸是國民黨,他媽媽是無黨無派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他自己也是個一貫自由散漫、清高孤傲、鄙視各種政治活動的人,一句話,他長得就不像共產(chǎn)黨員?,F(xiàn)在,連王鐮這樣的“原極右青年”都成了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了,讓姬書藤情何以堪啊!

姬書藤一直以為自己起碼比王鐮離黨要近得多,在黨的一級領導機關工作怎么也比一個在中學里教書的入黨容易吧?結果倒好,人家王鐮進步快,倒先入了,自己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入。哈皮入黨并沒有引起他太多的嫉妒心理,因為哈皮家庭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在姬書藤心目中屬于該入的;王鐮就不同了,王鐮從一個全校有名的、破罐子破摔的、執(zhí)意不準備聽黨的話跟黨走的右翼分子,竟然在喀什噶爾洗心革面、搖身一變,通過幾年埋頭苦干、順從聽話,成了黨吸收的新鮮血液……這確實是太不可思議了!從王鐮臉上,姬書藤實實在在地看到了一個人“覺悟”之后的神態(tài)。

想到這里,他的妒忌心漸漸沉落,已成事實了,還妒忌什么。他對王鐮說了些祝賀的話,但他自己也感覺到臉上有難以掩飾的尷尬。

打破這尷尬的,是成志敏。他正好推門進來,姬書藤一介紹,成志敏馬上笑著說,“啊,知道,姬書藤經(jīng)常說起你?!?/p>

姬書藤又說:“成書記,王鐮入黨啦?!?/p>

“那好哇?!背芍久粲謱iT和王鐮握了握手,坐下來。他對王鐮的情況知道得不少,都是從姬書藤嘴里聽來的,這是頭一次見面,他看到的王鐮不像姬書藤說的那樣,是個非常懂規(guī)矩的樣子。一個入了黨的人,肯定會少了那些桀驁不馴的東西。

成志敏看了一眼王鐮,然后對姬書藤說:“你姬書藤也該加把勁兒了,成天上班的時候省腦子,啥都不往心里去,你問他啥他都是行啊行啊的。不上心,省腦子呢。每天晚上回家下真功夫,寫那個呵呵的破詩、爛小說,拿著公家的工資干私活。”

“你說說,要是討論你入黨,咱們這個支部工、青、婦二十幾號人,能有多少人舉手通過?”

姬書藤想了想,肯定地說,“絕對超過半數(shù)?!?/p>

“那不行?!?/p>

“超過半數(shù)不是就通過了嗎?”

“你這種標準太低,讓我說,必須全票通過,一個不舉手的都不能有?!?/p>

“那……誰能做到???”

“怎么不能?下點功夫,做做工作呀。少寫點你那些破詩、爛小說,抽出點時間來,誰對你有看法,登門拜訪,虛心求教,堅決改正。一個一個地拜,直到大伙兒全都滿意!”

“???這么麻煩?……”

“嫌麻煩那就別入了唄?!?/p>

王鐮插話說:“成書記說的是真經(jīng)?!?/p>

姬書藤問道:“王鐮你是這么干的嗎?”

王鐮說:“當然??晌覜]有成書記這樣的指路人,走了不少彎路。”

這時,王鐮的情緒被調動出來了,他也不甘寂寞了,咳嗽了一聲,振振有詞地說出一番話來。

“天底下有這么多人,這么多愿望和要求,這么多利益和矛盾,哪能由一點書生意氣來解決呢?任何一個個人的、集團的、地域的、種族的、宗教的立場,都不能代表中華民族的大目標、大立場,而中華民族的當務之急是安定中圖發(fā)展,發(fā)展中求生存?!?/p>

“這才是高論啊,”成志敏鼓起掌來,“講得好,講得對,這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呢!”之后過了好幾天,成志敏說起王鐮來還是贊不絕口,他說你那個同學王鐮是個人才,有學問可又不是書呆子,這種人還不太多見。大學里的那些有些學問的人,咱們也見過一些,缺乏實際經(jīng)驗的多,生活面窄,那些學問也用不到實處。王鐮不一樣,所以說知識分子還是要投入到實際生活中去歷練,我看他今后會有出息。

姬書藤心里又泛上來一股酸水,悻悻地說,你要說誰有出息那還能錯得了嗎,你是組織部出來的,當然知人善任了。不過,他在中學那么一個小池子里,還能出息到哪兒去呢?頂?shù)筋^當個校長兼黨支部書記。

“水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忘了,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以后是怎么回事兒,誰也說不準?!背芍久羧缡钦f。

十六

1976年就這么來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年份,竟會如此的不同尋常。對于那個年代的中國人來說,這一年是災難年。所有的災難,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排著隊來了。山呼海嘯,天崩地裂,共工怒觸不周山,后羿連射三日,精衛(wèi)填海,夸父棄杖成林……神州動蕩,就像一艘大船眼看著就要在大海上沉沒。

經(jīng)歷了十年之久的表面狂熱業(yè)已降溫,那個暗藏的、巨大的悲劇性的東西開始逐漸顯露出來。政治舞臺上混亂滑稽,像一個魔方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扭來扭去,不斷出現(xiàn)新的組合。“文革”遺留的殘余政治勢力,有的自生自滅,有的被無情拋棄,有的反而獲得了新的活力,像在野黨一樣讓政界人物不能忽視。就連遠離北京萬里之遙的小小邊城喀什噶爾,都不甘寂寞,異?;钴S,其中一個興風作浪的人物就是程墻。一個京城來的大領導路過喀什,短期停留中,竟點名召見了程墻。

程墻可不是一般的庸常等閑之輩,這個手眼通天的人物正在驚濤駭浪的政治風雨中獨駕小舟。他心勁沉穩(wěn),決心孤注一擲,不是在冒險中沉沒滅頂,就是際會風云直上巔峰。

對于這個在現(xiàn)實中備遭困厄凄涼的年輕人來說,他的書沒有白讀。所有有用的知識都被這個饑餓的人吞吃下去,而且消化得一滴不剩,全部運用到現(xiàn)實斗爭中。

屈銘這時候像一個冷靜的場外指導,他一聲不響地在場外觀看。他的臉上沒有更多表情,他的短發(fā)支棱著的平頭像是被橫空削去了一些那樣,平而硬,顯得面部更緊湊、更緊張。

專區(qū)的那張對開小報《喀什日報》上,開始發(fā)表批判屈銘的整版文章,標題很長,聳人聽聞,好像屈銘是一個率領百萬徒眾來進攻喀什的惡魔。屈銘已經(jīng)不再是“披著老干部的外衣”了,而是赤裸裸地上陣較量了。

看樣子當時中國的兩種政治力量,已經(jīng)發(fā)展到白熱化、明朗化的程度,所謂“造反派”和“保守派”,從中央到地方各有一脈相承。最后的決戰(zhàn)漸漸逼近,在喀什的這些風波無不與此關聯(lián)。

平素并不關注政治的姬書藤此時也嗅到了風暴將臨的氣味兒,黑云壓城城欲摧,青海長云暗雪山,政治氣候自會告訴每一只蝴蝶的翅膀。他并不清楚這場風暴對他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他興奮、期待,渴望改變。

就這樣,姬書藤獨自在臺燈下坐著,深夜之燈,如火如蟲,窗簾之外,云濃霧重,一腔心事,訴與誰聽?正無法排遣,忽然“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冒出來,中學時背誦過的,此時輕誦有如古人神諭:“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錝錝,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杖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

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乎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色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奮發(fā)?!莘髦?,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夫秋,刑官也。”

背誦到這里,姬書藤心里輕松了許多。瞧瞧,古人該有多么大的智慧才能寫出這樣的文字!人家一眼就望出去幾千年,早已領悟、洞察了世間的規(guī)律。今天發(fā)生的和明天將要發(fā)生的事物,不是都講透了嗎?

現(xiàn)在,1976年來了。

它是個終結者,手里提著長柄的鐮刀,從地平線的盡頭開始,一路收割,錝錝,錚錚,金鐵皆鳴。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凄凄切切,呼號奮發(fā)。它來收割這個時代。它割得飛快,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它一邊割一邊說,“這一切早該結束了。”

它是個獵鹿人,身后背著長弓腰間系著箭囊,它前進一陣,會停下來,注目四野林間,有五色神鹿躍起,則引弓發(fā)箭,箭出必中。其囊中有三支箭,它知道將有三只神鹿完成使命,由它箭的引導告別人間。它說,“他們是該走了。”

十七

姬書藤剛剛從外縣回來,累得要命。

他被借調到地區(qū)“普及大寨縣辦公室”,作為工作人員,這次跟著地委書記一口氣跑了六個縣,喀什噶爾所轄一共十二個縣市,這下讓他一次掃蕩了六個。真是威風凜凜,風塵仆仆,疲于奔命,卻誰也弄不清和人家大寨有什么關系。

先是郭鳳蓮來了,開了大會。郭鳳蓮是陳永貴的接班人,大寨黨支部書記,中央委員。別看人家年紀不大,見的世面大,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什么樣的領導沒打過交道,往臺上一站,那個從容大方、謙虛得體,一下就比主持大會的地委副書記高出去一大截子。地委副書記可是紅軍時期的老干部,結結巴巴、不知所措的緊張樣子,硬是讓郭鳳蓮一個農村丫頭給比下去了。真是革命幾十年,不如見過大世面。毛主席號召“農業(yè)學大寨”,大寨就成了一面旗幟,一個典型,全中國都轟轟隆隆地學,各地赴大寨參觀學習的團隊絡繹不絕,連大寨人吃飯都是旁邊站滿了人圍著看。姬書藤記得當時有一首歌頌大寨的詩,里面有一句讓他印象深刻:“中國農業(yè)的瞭望臺呵,就在虎頭山上!”

這會兒,姬書藤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腦子里像過電影似的閃過這一路上的見聞。九天時間,跑了六個縣,也算是一次走馬觀花的高速旅行。他總算看到了一點在喀什市內看不到的東西,一個輪廓漸次呈現(xiàn)出來。

駛出地委大院的時候是兩臺車,一臺蘇式嘎斯69,一臺北京越野吉普,沿途走下來,車就越來越多,所到各縣的縣委書記都跟上來,一路黃塵滾滾,十里不絕。最先到達的英吉沙縣,就是以制造刀子聞名的地方,也是最初姬書藤分配到的縣。這個縣除了會造刀子,別的乏善可陳;所謂縣城,就像一個孤懸路邊的小鎮(zhèn),和它一比,喀什儼然成了一個大城市。這個不到十萬人的小縣,擁有一個老資格的三八式縣委書記,他的主要功績就是動員全縣人民在離縣城不遠的地方修了個大水庫。但是那個水庫,在一半季節(jié)里根本看不到波光粼粼的景象。

再走遠些,就是人口四十余萬的大縣莎車。這個縣就像它名字里的“莎”字一樣,黃沙已經(jīng)掩埋到公路旁的白楊林帶下。它的縣城門口,黃沙堆積得比民房還高,如同包圍在四周的黃色城墻。這些暫時凝固在這里的黃色波濤,正隨時聽候沙漠風暴的召喚,抬眼望過去,驚心動魄!沙漠已經(jīng)很近,你已經(jīng)可以看見它伸進來的駱駝腦袋,聽見它喘息的聲音……它知道占領這個地方只是個時間問題,所以它并不急于進城。

地委書記率領的檢查團車隊駛進莎車縣城的時候,就像剛剛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沙塵騰空,籠罩全城,黃色的蘑菇云歷久不散。車上就有人說了,“莎車人民也辛苦,一天要吃二斤土,白天不夠晚上補。”但是進了縣委大院,沙漠圍城的危機感就不那么明顯了,反倒覺得格外清幽寧靜。這個過去是莎車行署的大院,

更早是一個大巴依(地主)的莊園,林木馥郁,屋宇精致。

人類和沙漠在這里共處著,看樣子誰也消滅不了誰。億萬年前,人和巨型食草恐龍可能也是這么相處的,它們不吃人,人也吃不了它們。莎車縣委的干部對地委這些“上面來的人”,有一種恭順但并不服氣的特殊態(tài)度,這大概與莎車曾經(jīng)是行署有關。當然,莎車是不能小看的,它的縣城雖然并無特色,廣闊的農村卻顯得深厚豐裕。這個有四十萬人口的地方至少還有二十萬頭小毛驢。

昆侖山下的最后一塊綠洲是葉城,它更遠了,但沒有因為更遠而變得更窮、更荒涼。它直接飲用了昆侖山融化的雪水,那水清澈甘甜,還沒有變成渾濁的紅水。這里的鐵提公社有一位剛剛升起的政治新星,這個人就是司馬義·艾合買提江,他從伯什克拉木調來,當了這里的公社書記。姬書藤專門去看他,車到了公社大院門口,一個小伙子跑過來,為他們打開那兩扇大柴門;進了辦公室,那個小伙子端茶倒水,很是殷勤。他注意到那小伙子,白白凈凈,圓圓的臉,看樣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他當時用一種領導的口吻關心人家,“小伙子,你多大了?”

“二十七啦?!?/p>

“二十七?不像呀,你上過學嗎?”

“報告領導,上過?!?/p>

“在哪兒上的呀?幾年級?”

“北大地球物理系?!?/p>

操,自己把自己給騙了!姬書藤想起這件事就想笑,什么時候學會小看人了?因為你身處上級機關所以看人就小幾號嗎?北大地球物理系,你跑這來開大門干什么?這他媽是你該干的事兒嗎?這是葉城縣鐵提公社,誰把你這個江浙神童弄到這兒來的?荒唐,罪過,哭笑不得!我們國家能有多少這樣的寶貝,竟然舍得放到這里給一個公社書記當跑堂的?

“這還算好的,鐵提公社畢竟還在地球上,”司馬義在一旁笑道,“青島海洋大學的一位分配到喀什,分辦的人一看,海洋大學?我們這兒沒海啊,怎么辦?想了一下,這樣吧,分到岳普湖去吧。那人一想,沒海,有湖也行。去了一看,沙漠、戈壁灘,哪有湖呵?就是縣名叫岳普湖!”

一見司馬義,姬書藤順口冒出一連串的問候語:“提勒克木?奧不旦吐魯木?亞克西吐通孜木?”弄得司馬義大吃一驚,咳,繼續(xù)疼,你的維族話現(xiàn)在厲害得很嘛!姬書藤說,我就會這么幾句,還不行。司馬義說,你可不要這么說,因為我到處宣傳你的維語學得快,半年就精通了,太聰明得很。尤其是喝醉了酒以后,什么話都會說,沒有不會的。姬書藤笑道,那倒是,就是喝醉以后把漢族話忘了。哈哈!

兩人大笑,一通擁抱,親熱得不行。姬書藤表示了一番祝賀,說維族干部當社長的多,當書記的可是很少見呢。司馬義說,“組織信任嘛。”那時候姬書藤還看不出司馬義有多大的氣象,只是覺得他人好不隔心,特別容易被人接受。而且他很會看人,對文化的尊重遠遠勝過一般的漢族干部。比如對姬書藤,就因為知道他詩寫得好,所以格外看重。直至二十多年以后,司馬義當上了自治區(qū)政府主席,在一個茶話會上見到了姬書藤,遠遠地跑過來,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竟然說“老人家,我到處打聽你、找你呀!”

姬書藤說,“我怎么變成‘老人家了,你好像應該比我大一歲呀?”

司馬義說,“尊重嘛,表示尊重嘛?!?/p>

葉爾羌河畔的麥蓋提縣是個離塔克拉瑪干沙漠更近的地方,但是因為它守著這條濁流滾滾的大河,反而使它在沙漠和水流之間找到了生機。這個地方的一切都被高大的沙丘映襯得金黃,就像埃及的金字塔下活動著人們。本來空曠的天地間,因為眾多的沙丘而顯得擁擠;這些世代生活在沙漠深處的人古風猶存,在葉爾羌河畔的胡楊林下,烤魚之宴使檢查團瞬間回到千年以前的遠古洪荒年代。

你看著那濁流滾滾的大河從沙漠的腹地奪路而去,你覺得這條河肯定比沙漠更荒涼,它肯定寸草不生,來不及長出任何東西??墒沁@些古老的麥蓋提人變戲法似的,從河里捕撈出活蹦亂跳的大魚!魚有多大?有人的小腿那般粗細。從中劈開,用紅柳枝穿上,灑上鹽、孜然、辣子面,木炭炙烤,托盤呈上,那種滋味,真是香透腦片骨!

檢查團的領導們盤腿坐在胡楊林間的空

地上,地上鋪著華麗的和田地毯。村民捧著托盤,俯首躬身,膝語蛇行,如侍帝王。這些偉大的禮儀是誰教給他們的?這種令人噙淚的文明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姬書藤忽然心生愧疚,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盛宴和虔誠的禮節(jié),對不起這些在篝火邊跳刀郎舞、在果園里畫農民畫的沙漠人。我們?yōu)槿思易隽耸裁粗档萌思疫@樣隆重接待?

去伽師和巴楚的路上,離城十里就有村民排成排用水潑灑路面,珍貴的沙漠之水,就這樣一盆一盆毫不吝嗇地潑灑在公路上以免車塵。伽師縣的水是遠近聞名的,這里的水質惡劣,據(jù)說長期飲用可致不孕。這里的漢族干部都不安心,他們說,這輩子如果東行百里能調到阿克蘇,那就算心滿意足、到了天堂啦。

巴楚是一片鹽堿灘,種地難。先要挖一條條排堿溝,把地里的鹽堿沖掉,等于先給土地洗澡。這不把人麻煩死了?好在有一弊必有一利,鹽堿灘適合放羊。巴楚的羊肉也是遠近聞名,羊吃了鹽堿地里的草,羊膻味全無,肉味甘甜。那肉變成一團一團,拳頭大小,吃起來和別處的羊完全不一樣。這個縣的位置恰好在通往喀什噶爾交通要道的一側,巴楚是個門戶。這個要道在它這里有一個顯著的地標:三岔口。三岔口在大路一側留下一個幾百米高的斷崖,崖后緩坡可上,崖壁陡峭兇險,令人望而生畏。這個斷崖就像巴楚縣的一張難看的臉,日日夜夜,戳在路邊,冷漠呆板,寸草不生。每一次看到它都會覺得有可怕的事將要發(fā)生。

半個喀什地區(qū)就這樣被姬書藤以學大寨的名義給轉過來了,這已經(jīng)比內地的一些省份都大了。但他并沒有覺得有多大,也沒有覺得大而無當,無非是少了些古詩里的青山綠水、池塘竹林,實際上一切都還在,只不過是綠變成了黃——青山變成了沙丘,綠水變成了渾黃的河流,竹林變成了金色的胡楊林,春江水暖鴨先知變成了堿灘草綠羊兒肥。沙漠似乎也變得不像從前想象的那么可怕了,你親近了它,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可愛。沙漠更像是太陽的嫡子,被它父親的基因染成一片金黃,它不用曬太陽就是黃的,一曬太陽就成了金的,閃閃發(fā)光。它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謙虛和自卑,它一直重復的一句話是“瞧,我才是金子!”它根本不明白自己在人類的心目中意味著荒涼、恐怖、毫無價值,恰恰相反,它始終為自己蘊藏的巨大財富而驕傲,耐心地等著有一天被人們理解和發(fā)現(xiàn)。

沙漠就是這樣,外表是母性的,所有的沙丘都呈現(xiàn)為乳房狀,期待著哺育和喂養(yǎng)。但它的性格卻是雄性的,暴躁、干燥、躁動,具有進攻性和擴張性,絲毫也不肯安分。它是大地上唯一不停移動的山脈,它是固態(tài)的海——沙漠之海!

“人類真正認識它還需要一些時間呢。”姬書藤想到這兒,從床上爬起來,點燃了一支香煙。他最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這種風沙彌漫地方的人,眼睛應該很小才對,可是相反,他觀察過了,這里的人眼睛很大,就像是在鼻梁這座山脈兩邊躺著的兩個湖,清澈而又明亮。就像與風沙為伴的駱駝,偏偏長了一雙大眼睛。

啊,喀什噶爾,姬書藤自言自語地感嘆道,“我也許一眼就能看透烏魯木齊的五臟六腑,卻永遠也讀不懂喀什噶爾那雙迷蒙的眼睛……那是從沙漠里變出來的活蹦亂跳的大魚,是冬天光著腳穿著一雙塑料涼鞋的農村小姑娘轉眼變成身姿窈窕的美麗公主……是荒誕?是魔幻?是不可思議的嘲諷和幽默還是什么別的?”

這里有最荒涼的,這里有最奇妙的,這里有最險惡的,這里有最善意的;這里是死亡之海,這里是生命之源。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含淚水?因為這鬼地方風吹沙子飛。

十八

這世界上有這么一種人,似乎他們不管生活在任何一個時代和國度,他們都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他們總是顛沛流離,屢遭打擊,但是他們永不屈服、天性頑強;他們在絕境中往往能得到友情和無私的幫助,看起來柳暗花明獲得轉機,但是不久,這一切很快又被搞得亂七八糟,使之陷入更難擺脫的困窘。

誰也弄不清這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原因,別人說不清,他們自己也不是完全明白??傊麄兪歉阍懔?。他們本來擁有向好的方向努力的跳板和能量,結果像一只昆蟲被蜘蛛

網(wǎng)纏住了,越是掙扎就越是難以擺脫困境。人的社會里也有蜘蛛網(wǎng),誰撞在上面誰倒霉就是了,問題是為什么老是被你撞上?

是不是因為他們比別人笨呢?不是,完全不是,他們的智能往往高于常人。不僅是智能,他們還擁有一些其他的優(yōu)點,譬如堅韌頑強、目標明確、酷愛學習新的知識、永不氣餒等等。這些品質中的任何一個放在別人身上都會大放異彩,唯獨給了他們,導致人生的徹底失敗。

屈銘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一個人不管有多少好的品質和優(yōu)點,只要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足以讓他前功盡棄,敗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這個致命的弱點是什么呢?

——至死不渝地愛上了他不該愛上的東西。

一個人,從他從娘肚子里爬出來的那一刻起,屬于他的那一條人生之路就已經(jīng)等在那里,他的成長過程就是尋找那條路,不斷地去領悟、理解那條路;那條路當然不會是直的,有拐彎兒,有岔路,有山擋著,有河攔著,還有懸崖陡壁。但是不管怎樣,你必須找到自己的那條路,走自己的路才是人生。很多人被自己年輕時的熱情誤導到別的路上,但他們及時醒悟,迷途知返,三十而立,事業(yè)有成。屈銘不是,屈銘一生都在走不是自己的路,從一開始就錯了,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原來的路在哪兒。他的全部錯誤的根源就是愛上了文學——一個他不該愛上的東西。

難道不是嗎?因為愛文學,屈銘小小年紀膽大包天,竟敢給毛主席寫信要求上魯藝,而且被弄成了。這次成功讓他欣喜若狂,野心倍增,以為從此走上了坦途——殊不知這正是他的陷阱,文學是蜘蛛網(wǎng),但屈銘不是蜘蛛。

還是因為文學,屈銘和他的農村媳婦離了婚——不能算什么離婚,只能算他拋棄了人家。他拋棄的不僅僅是一個農村姑娘,還有和她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故鄉(xiāng)、家園、土地、河流、鄉(xiāng)親和全部血肉相連的記憶……這種罪過,雖然是因為革命的驟然成功所造成的——一個窮小子忽然變成了十二級高干、省文聯(lián)的軍管會副主任,但文學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潛作用。他讀過的那些外國文學影響了他。

離婚,不管是對于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一次脫臼。只要有過一次脫臼,以后就容易再脫臼。但是這種脫臼,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永難愈合的痛苦——別看他表面上裝得很輕松。

對于屈銘的私生活,姬書藤是一點一點逐步了解的。屈銘很少談到他的私生活,他和姬書藤聊的除了文學就是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各類人物,他從不議論現(xiàn)實。

“屈叔叔,你是不是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你是因為什么言論被打成右派還降了好幾級?”姬書藤這么問過他。

“我不是右派。”屈銘非??隙ǖ卣f。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連降五級,他就不說了,諱莫如深。于是他轉移話題,說,“那個時候,幾個年輕詩人到了北京,很受寵,成天小臥車接來接去,風光得很嘍。我們這些老延安魯藝的,扔在旁邊沒人理,所謂文學界也是很勢利的。”但是姬書藤心里可不是這么想的,他認為這正是文壇的可愛處,不講資歷,不管地位,不論出處,誰有本事誰風光。文壇不是熬出來的,而是闖出來的,正是憑著這一條,吸引著無數(shù)的青年人憑一支筆改變命運,妄圖一舉成名,一覺醒來名滿天下……

屈銘有一本厚厚的詩稿,曾經(jīng)給姬書藤看過,姬書藤嗅到屈銘的詩里有一股味道,有血光殺氣,有裝腔作勢,很不自然。這就比不了魏巍早期以紅楊樹的筆名出版的那些戰(zhàn)地詩篇《黎明風景》,更比不了蔡其矯那種超越時代的短詩。從屈銘的詩稿里,姬書藤讀出了他的致命的弱點——完全缺乏詩的天賦。但是,屈銘對文學的那份死不回頭的癡愛之心,卻是那些擁有天賦的人所望塵莫及的。如果你告訴他“你更適合當官”,他會認為你在侮辱他,恨不得馬上跳起來和你決斗??墒菍嶋H上恰恰正是這樣,他更適合當官,他不怒自威,沉穩(wěn)干練,敏于分析判斷,經(jīng)得起各種挫折打擊;如果有什么不適合的地方,那就是他太愛文學。

有一次姬書藤和他開玩笑,問他:“假如一邊放著詩人,一邊放著地委書記,你選哪個?”

“當然是詩人啰,呵呵……要是你哩?”

“我選地委書記?!奔俸敛华q豫。

“哈哈,姬承先的兒子想當官,那也正常,

那也正常?!?/p>

姬書藤并未感到被揶揄,他解釋道:“寫詩不能當飯吃,即使像曹雪芹以舉家食粥、凍無寒衣留下一部傳世大作《紅樓夢》,我也不干。太苦了,誰受得了哇?你死了,后世把你說得再偉大,你也不知道了。我還是在乎活著的時候好一點??上У氖俏覜]有當?shù)匚瘯浀臈l件,只好去寫成志敏說的‘破詩爛小說?!?/p>

屈銘說:“也許給你一些條件和時間,經(jīng)過一些歷練,你可以成為一個地委書記;但是我懷疑你能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不懷疑?!奔俚?。

“為什么那么自信?”屈銘伸了伸脖子。

“因為對我來說,現(xiàn)在什么都缺,天時、地利、人和,對我來說,三樣兒都缺。我唯一不缺的就是天賦,而成為一個詩人最需要的就是這一條。我對自己的天賦有著絕對的、可怕的、不可思議的自信,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證明,但我是天才,對此我清楚極了,絲毫也不懷疑?!?/p>

“任何人也休想說服我,讓我承認我不是天才?!闭f到這里,姬書藤格外激動,他面紅耳赤,兩眼放光,咄咄逼人,仿佛和一個看不見的人吵架。

屈銘聽了他的激奮之詞,沉默片刻。他從沒有見過一個人如此瘋狂地肯定自己,他閱人多矣,結識過不少當世著名的人物,但還沒有見過這樣自我膨脹的。如果不是喝醉酒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就不是頭腦在說,而是血液在吶喊。屈銘一時語塞,仿佛被一股氣浪頂住,不知說什么好,下意識地冒出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姬書藤答道:“我二十九了?!?/p>

“三十而立呀,你是不是個天才,咱們可以拭目以待?!?/p>

屈銘好像把一個蕩過來的大沙袋又打了回去,難題一下又撞回到姬書藤那邊。姬書藤苦笑,他知道三十歲立不起來,只好自我解嘲,用偉大的失敗者項羽的詩來遮擋那撞過來的沙袋。他低聲念道:

“因為力拔山兮所以氣蓋世,

可惜時不利兮竟然騅不逝。

盡管騅不逝兮依舊可奈何,

我的虞兮虞兮咱們奈若何?!?/p>

念完,姬書藤嘆道:“非不能也,時不利兮。說到底,這不是我們的時代。你看看那幾個小丑一樣的文人,就像魯迅在《故事新編》的《補天》里寫的‘女媧兩腿中間的小丈夫?!?/p>

屈銘聽著,這個沙袋又朝他撞回來了,這次可是分量不輕,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有想到姬書藤對當下的時局有這樣的認識。他只好說:“對于這些,我當然不好說什么話了?!?/p>

談話談到這個時候,姬書藤才壯起膽來對屈銘說:“我這里有一篇最近寫的東西,不長,先生愿不愿意看一下?”

“好啊,拿來看看。”

屈銘接過姬書藤遞上的幾頁稿紙,展開一看,標題是兩個字:西行。

向西的路才是遙遠的路、至難的路,同時也是唯一向上的路、升高的路。

遙遠啊,因此你將背離故土,背離你所熟悉的語言,背離紅棗和蟋蟀、荷花和蟬、水牛隆起的黑背與橫笛,還有四合院和四合院里跳猴皮筋的小姑娘。向西,一直向西。

而西方是日落的地方,是雪的囤積地,向西去的路是暮云低垂如挽幛的路。

至難啊,離去者沒有部卒與扈從,沒有節(jié)旌,也沒有回歸的承諾,只有一群小狗似的兒子,最小的只有一歲,頭上纏著繃帶,好像一生下來就是傷兵。

于是向西行。

天空中一直有黑翅的惡鳥在叫,不祥的、騷亂的陰影便一直追隨在頭頂上。人的心始終蜷縮在胸膛里,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踏在一個什么虛空上。或許,一不小心就會從地球的邊緣掉下去。

真正的遷徙只有一次,就是心中默念著祖先的白骨,越行越遠,且永無回歸之望。

野獸似的被神的力量驅趕,像一窩入秋時令遠遷的狐貍,大狐小狐,團團在秋風之下,顫顫在曠野之中。至痛的絕離往往表現(xiàn)為平靜的認命,但創(chuàng)痛的殺傷力是持久的,緩慢滋生的,伴隨著生命的成長而日漸顯示其創(chuàng)傷的持久與不可挽救。

這正是命運對人生無可改變的蠻橫。

然而這正是升高的路,是受傷害者親近神

的出路,是絕境之下求生的門檻。在新的土地上成為后人的始祖,留下名姓和種族,直至千年之后,下一輪的命運重新改變,一切又成為新的創(chuàng)痛。

在苦笑中笑。

屈銘反復看了兩遍,他抬起頭來,一句一頓地說道:“以前光聽你說,這才見到你寫。你已經(jīng)和這個時代的文風拉開了距離。我想要說的意思是,誰的距離拉得越大,誰就有可能接近歷史。懂我的意思吧?”

“懂?!奔冱c著頭說。

“另外,就是永遠不要有小文人心態(tài)。什么是小文人心態(tài)?不要崇拜什么人,可以敬佩,可以學習,不要崇拜,五體投地。崇拜使人變小。也不要看不見自己,作品是自己的孩子,老鼠就看不出自己的孩子丑。狗屎文章,洋洋得意,永遠沒出息。這兩條,也許對你將來有用處?!?/p>

“還有什么呢?那就是,好的寫作狀態(tài)不會無條件地一直伴隨著你,靈感如電石火光,稍縱即逝。所以你要知道珍惜呢,誰都有江郎才盡的時候,有才華的人,往往不懂得珍惜……”

姬書藤看著屈銘,心里冒上來四個字,“苦口婆心”。他把自己半輩子的思考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了,無非是認為你值得。就像一個老郎中傳了他的秘方,一個老匠人傳了他的手藝,世上的不少技藝就是這么傳遞下來的,也可能是這么失傳的。

他尊敬他,同時也可憐他。怎么搞的?這么明白的一個人,竟然蹉跎一生。官丟了也就罷了,作品也沒有留下什么。奇人奇貌,望之不是凡品,卻把一生虛拋虛擲在荒野邊城,上帝忘了他,自己卻不能也忘了自己啊。

后來有一天在莊延家里,姬書藤跟莊元興說起地委批判屈銘的情況,他完全沒有料到,莊元興竟然也認識屈銘。莊元興說,屈銘誰不認識,二、六軍的干部好多都曉得他哩。他原來是文聯(lián)的籌委會副主任嘛,52年三反時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撤職降級,后被開除黨籍。他就跑到和田,黃誠在那里當?shù)匚瘯?,他們是河南老鄉(xiāng)嘛,黃管他,給他介紹了第二個老婆。屈銘帶著這個老婆又回來烏魯木齊,住在軍區(qū)的招待所里。

那個時候,正好牛林從內地調回來,到軍區(qū)當副參謀長,也暫時住在招待所里。他們就成了鄰居,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他們戰(zhàn)爭年代就認識,這一來混得更熟了,結果牛林和屈銘老婆勾搭上了,兩個人正在搞,被屈銘抓住。牛林逃走了,屈銘老婆跳樓自殺了,轟動一時的事啊。這件事,搞得軍區(qū)副政委、獨臂將軍左齊知道后,左齊讓他去西安投靠杜鵬程,杜鵬程又給他介紹了一個在天津工作的張女士為妻。

姬書藤說:“可是他現(xiàn)在的夫人不姓張呀?現(xiàn)在這位叫葉秋,是衛(wèi)校的會計,這個我見過,認識。”

莊元興說,這個不是那個了,姓張的那個一直在天津,也懷了屈銘的孩子。這個葉秋是云南人,也因為懷了屈銘的孩子,兩人才雙雙到了喀什羊大曼求生。

“真夠復雜的!”姬書藤說,“這叫什么活法,聽著都讓人頭痛?!?/p>

莊元興說,屈銘這個人,就是亂彈琴!表面上看,他是參加了革命,實質上思想意識沒有改造好,他還是那一套。肯定是要栽跟頭的。

姬書藤說:“他長得像個武將……”

莊元興說,武個屁,他一天兵也沒帶過,讓他打仗沒有不敗的,他是個文人嘛。

“那文人有沒有可能成為武將?”姬書藤問道。

當然有嘍,莊元興說,打上幾十仗,不死,就成武將了嘛。毛主席不就是大文人嗎,蔣介石不是學軍事的嗎,結果打來打去,武人硬是讓文人打敗了嘛。文人有了實踐經(jīng)驗,那可不得了。那些人有文化,腦袋靈活,善于總結;不像我們打了一輩子仗,靠的是經(jīng)驗、服從命令聽指揮,主要是有決心,不小打小鬧的。

姬書藤想,屈銘如果一開始就不去上魯藝,而是年輕氣盛去上戰(zhàn)場,一仗一仗打下來,從抗日戰(zhàn)爭一直打到全國解放,沒準兒也是一員虎將,說不定比莊元興的地位還高。可惜他選錯了路,弄了個文不成,武不就,落魄江湖載酒行。

不過又一想,打仗總是要死人的,也許沒

等到勝利,一顆流彈找上他那顆精彩的頭顱呢?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他活著。

十九

程墻是喀什噶爾最先知道這一消息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他老婆小鞏是地委的機要員,所以他和地委主要領導幾乎同時獲得這一消息。

那天晚上,街上到處放起鞭炮,響聲不斷,此起彼伏,比過年還熱鬧。程墻知道,想必北京城比這兒熱鬧一百倍,粉碎“四人幫”,大得人心,舉國若狂。只有他,獨自一口一口地嘬著苦酒,小鞏懷著孕,不能陪他喝酒。他倒不覺得悲涼,也沒有絲毫后悔,人嘛,一輩子不是起,就是落,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從明天開始,隨時就等著公安局的人登門拜訪了。

二十

葉秋是喀什地區(qū)衛(wèi)校的會計,昆明人。四十多歲,身材略微有些發(fā)胖,但仍然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魅力。她嫁給屈銘的時候,并不知曉屈銘前面已經(jīng)結過三次婚,她只知道一次,就是老家農村的那個。當時屈銘什么也不是,落魄得很,只是個名不符實的“老干部”,一個沒有出版過作品的“作家”。但是她確實愛上他了,為了屈銘她放棄了昆明的工作,舍棄了家人,跑到了這個千里萬里之外的荒漠古城求生,她是那種相信愛情的女人,而且她還相信這一切困境都是暫時的,屈銘是個人物,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遲早會得到糾正。

她熱愛生活——再苦都熱愛。一般來說,凡是自認為擁有愛情并為之付出代價的女人,都會因此激發(fā)出生命中的活力,決不會馬馬虎虎過日子。她們家的磚地,每天都是她趴在地上用濕毛巾蘸著肥皂粉,一塊一塊擦洗出來的,天長日久,凈明瓦亮。進她們家,沒人敢穿著鞋子輕易往上下腳。屈銘就是個愛干凈的人,書案整潔,窗明幾凈,每天擦拭,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他說過“戰(zhàn)爭年代,只有一塊木板擱在膝蓋上寫東西,那我也要把它洗凈擦干”。

那天上午,天氣很晴朗,屈銘有幾封信件要寄,葉秋騎車去辦,正好也可以捎帶著買菜。她到郵局發(fā)完了信,走出來,站在大郵局的高臺階上,一抬眼就看見幾輛卡車拉著一些人掛著黑牌子游街。葉秋正好一眼就看到程墻,隔著馬路,看得清清楚楚。程墻低著頭,不時偷眼看看有沒有熟人,一下看到葉秋。他就緩緩站直身子,然后緩緩低頭,反復這樣。

葉秋明白,程墻這是給自己鞠躬。

姬書藤每天上下班都騎著自行車路過大郵局,但是他沒有碰到程墻游街的卡車,他碰到的是另一種場景。他家和監(jiān)獄只有一墻之隔,監(jiān)獄的大門離他家大約有六七米。那天下午,還不到吃飯時間,他在外面散步,透點新鮮空氣,正好看見兩隊囚犯下工回來,肩上扛著鐵锨,隊邊有幾個管教。那兩隊囚犯從他面前走過時,他看著這些人,一個個身穿囚衣,下身穿著雜七雜八自己的褲子,神情麻木,隱約透著一些滿不在乎的步態(tài)。

他看著這些人,既產(chǎn)生不了憎恨,也沒有明顯的同情心。忽然,隊中的一個人對著他笑了一下,好像是打招呼那樣的笑。他沒有反應過來,囚犯的隊伍已經(jīng)過去了。大約過了五秒鐘,他才猛然醒悟過來了,“???那不是程墻嗎?他什么時候進了這里了?穿了囚衣,完全認不出來了!”程墻沖著自己主動的這一笑,有許多話語已經(jīng)盡在其中了,什么都不用說了,那笑里有一種坦然無悔,有一種擔當,還有一種靦腆、羞澀……姬書藤不由地跟過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兒,驚訝,震撼,意外,還有一股悲涼、哀傷,唯獨沒有幸災樂禍。

他恨過他,敵視過他,程墻的存在有時也讓他感到如同芒刺在背,很不舒服。但是如今程墻成了囚犯,他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二十一

沒過多久,一對年輕夫婦住在了莊延斜對面的平房,兩家相隔不到五米。妻子是大學生,叫陳小檸,剛結了婚,丈夫是大學同班的工農兵學員,是個現(xiàn)役軍人,從野戰(zhàn)師調到軍分區(qū)的獨立連當指導員。獨立連正好和公安處在一個院子里,上班都不用出這個院子。

這一對年輕的夫婦表面上看起來也不是那種完美的組合。陳小檸白皙,她的丈夫史俊才黝黑;陳小檸是個干部家庭出身的城市人,

史俊才是河北農村的;陳小檸心直口快鋒芒畢露,史俊才少言寡語誰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乍一看,是陳小檸強史俊才弱,史俊才似乎配不上陳小檸。以后漸漸才讓周圍的人明白,陳小檸有過人的識人眼光,絕不是一般虛榮的城市女孩所能具備的。

他倆都比姬書藤小個五六歲,那個年代,軍人吃香,小城市的女孩以嫁給軍人為榮。政治上可靠,生活上略好,肯定比大學生“臭老九”強。不過陳小檸顯然不屬于此類,她的性格固然有虛榮張揚的一面,腦子卻遠勝一般女性。這人對數(shù)字有特殊的領悟、記憶能力,就像里面安裝了一臺計算機。你哪年哪月哪日上午說了什么話,人家隨口就能說出來,哪怕過了五年十年,日期一點兒不會錯。至于各種電話號碼,更是小菜一碟,從不用小本本記,全在腦袋里。

這么一個聰明精干的女人,她究竟看上史俊才的啥了?姬書藤略微有點納悶。當然,人家看上誰,和你姬書藤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何況史俊才不丑,只是貌不驚人、體不出眾,細看過去也還是眉目順貼的。這個年輕的指導員整天腰扎武裝帶、斜背個黃挎包蹦跶蹦跶的,看起來好像挺忙。有一次他挽著一只袖子,姬書藤看見他胳膊的汗毛黑蒙蒙密匝匝的一層,便說:“你的毛咋那么長?大熱天戴了一個毛手套?”

“好漢毛長么。”史俊才答道。

“不會吧,應該是馬瘦毛長。”在姬書藤眼里,史俊才根本算不上什么好漢,所以他的“毛長”只能是屬于“馬瘦毛長”。他這么一說,史俊才一愣,眼睛里閃出一剎那間的惱怒,但是僅僅只有幾分之一秒,隨即消失。史俊才垂下眼皮,面有慍色沒說什么。幾十年后,史俊才位高權重,奇跡般地成為四總部的領導人,在一次招待部下的宴會上指著姬書藤對大家說:“我們是老鄰居也是老朋友,當年他老欺負我,說我是‘馬瘦毛長……”

姬書藤臉上笑著,心想“他還記著吶”,當時隨口說出一句話,竟然讓他幾十年都沒有忘掉。可以想見當時史俊才眼里閃出的那一粒惱怒的火星是多么強烈,而迅速地熄滅它又需要有多么強大的自制力。也只有過了許多年之后,姬書藤才真正明白了陳小檸的眼力,也才懂了她對王渾“除了長得漂亮,他還有什么?”這種輕蔑評價后面的底氣。

莊延和陳小檸住的這個院子,是個由四排房子組成的一個長方形,東西兩排短些,相隔大約三十米;南北兩排長些,相隔大約二十米;中間有個自來水龍頭,家家在這個水龍頭上取水,靠近監(jiān)獄的圍墻的方向,有一個公用旱廁。

這個院里住著有三十多家人,從14級的公安處長,到23級的一般干部,都在這兒。處長住的是三間,莊延住的是一間半,陳小檸剛來不久,住的是一間。

人們往往以為公安局的人有多厲害,其實不然,這個院子里住著的人各自生活、相安無事。整個院子顯得沉悶、單調、過于嚴肅。各家之間很少往來。莊延的隔壁住著一個法醫(yī),是個浙江人。法醫(yī)不知為什么,腿瘸,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所以叫“地不平”。他老婆不知為什么,上眼皮永遠耷拉著,睜不開,好像沒睡醒,故謂之“天不明”。更為奇怪的是,人家兩個生的兒子,五歲了,酷似其父其母??崴频绞裁闯潭饶??這兒子對父母的遺傳照單全收,地也不平,天也不明。但是這兩口子確實是好人,后來姬書藤的女兒長到一歲多,每天自己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到隔壁去串門,每次去,必在人家正堂中間屙一撅屎。她把人家家當廁所,從不在自己家屙,人家不生氣,每天笑瞇瞇迎來送往,自己打掃。姬書藤過意不去,人家說,“沒關系,小孩子嘛。她屙的都是干的,好打掃。”

再過去的一家夫婦也是一對老實人,但絕對是笨人。他那個老婆是個農村的那種笨婆娘,勤勞樸實,不長腦子。她把一大鍋熱湯面從灶火上端下來,就擺在地上,她一轉身去干別的,兩歲的大兒子一下就把兩只手撲進去了。姬書藤聽見尖利刺耳的叫聲,以為兔子讓狼咬住了,跑過去一看,那孩子的嫩胳膊全是乒乓球那么大的泡,慘不忍睹啊。趕快送醫(yī)院吧,他兩口子倒廝打起來了。

這就罷了,二兒子長大兩歲,又照樣遭了一回,兔子又讓狼咬住了。這次把孩子燙得更厲害,連頭帶手全撲進鍋里了!兩個兒子,手臉上全都留下蠢笨父母造成的終生烙印。老

實人老實到這種程度,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笨死了。他們缺乏任何預見能力,即便是身邊顯而易見的一些小事,也沒有預先判斷后果的能力。

在那個廢除文化的時代,沒有電視,沒有書籍,也沒有任何飯店、酒館、茶座和咖啡廳,姬書藤想不起那么多的時光是如何打發(fā)的,在這個長方形的、緊挨著監(jiān)獄的院子里,日子像無聲的水,寂寞地流著,沒有一點浪花濺起,非常單調。只有四個季節(jié)的變化微微掀起一點內心的感懷,人們已經(jīng)淡忘了生活中還有什么樂趣。

那天可能是個星期天,陽光在樹影間閃動,跳來跳去,微風似乎是它的腿。姬書藤伏在靠窗的桌子上讀一本孫景瑞寫的小說《糧食采購隊》,這時候很靜,他點燃一支煙,凝神靜吸。隱隱約約他聽到一絲一縷的歌聲,從打開的半掩窗戶飄過來,像蜘蛛吐的絲一樣。從窗戶看過去,陳小檸家的門半掩著,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織什么。她一邊織,一邊若有所思地輕輕吟唱著??雌饋硭耆两渲?,像少女懷春或是少婦初孕,整個人宛如一朵飄浮著的云,全然超脫了眼前的這個世界。“漁家姑娘在海邊,織呀么織漁網(wǎng)……”她唱得非常輕,輕得若有若無,似斷似續(xù),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自言自語。但是她的聲音,真是好聽。輕盈、明亮,竹片敲著青花瓷,細雨打著檐上瓦,一條聲音的小溪就這樣潺潺地流過來,直入心靈,無從設防。

姬書藤完全沒有想到,陳小檸還有這么柔美綿和的一面。陳小檸給他的印象一直是精明強干,這印象甚至壓過了她的外貌。那天聽了她獨自唱歌,才覺得觸摸到了一點陳小檸的內心,她的內心世界也豐富著呢,在她看起來精干要強的表面之下,暗藏著一顆柔弱易感而且哀婉的內心,雖然她唱的都是當時一些破電影里的插曲,但她這么吟唱,就出了韻味。姬書藤覺得這才是唱歌,那些站在麥克風前面對大眾的高聲大唱,是唱嗓子,是訓練有素的表演;而她這種獨自吟唱,才是唱心。

當然,姬書藤的這番感受和想法,陳小檸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聽?!鞍パ綃寢?,請你不要對我生氣……”她換了幾支歌,還在輕輕地唱著。他悄悄探身從窗戶里望出去,看見陳小檸穿著一條蘭花裙子坐在那里,露出兩條結實勻稱的腿。

陳小檸的腿不肥不瘦,白皙頎長,像兩條透明的美物,光潔的肌膚上面,隱隱可見淡藍色的細細血脈,讓姬書藤生出上去摸一摸的欲望。陽光啊,正在上面跳來跳去!

這天中午,她的輕吟低唱,她的腿,迷住了姬書藤,給他單調乏味的生活帶來了一些亮色。他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這個暗自獨窺的小小場景,已經(jīng)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中,到老都難以磨滅。但是陳小檸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

二十二

成志敏有一個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那天姬書藤剛到辦公室,成志敏就拉住他說,別進去,走,陪我到醫(yī)院去一趟!

“到醫(yī)院干什么?”姬書藤問道。

成志敏說,菊香又生了。菊香是成志敏的老婆,姓趙,和成志敏一個村的。那個村就叫趙莊,以姓趙的人為主,菊香的爹是那個村的支部書記,說一不二。成姓是個外來戶,成志敏的爹是個屠戶,以殺豬為生。

菊香長得不好看,長臉,瘦高,說著一口河北話,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這兩個男人進了菊香的房間,護士把那個孩子抱過來讓他們仔細地看了一陣。又是個兒子,那孩子濕漉漉的,兩條細細的小腿在半空中垂吊著,眼睛閉著,小腦袋上覆蓋著幾縷黏糊糊的頭毛,那輕巧可憐的身體活像一只小青蛙。看起來會讓人暗地里有些發(fā)愁,這孩子能不能長大?

菊香躺在床上,神態(tài)安詳,面帶微笑,她看起來沒把生個孩子當個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產(chǎn)后的樣子似乎比平常好看了一些,有一種燕趙版的圣母瑪利亞的感覺,“醫(yī)生說了,孩子各方面都正常,沒啥毛病?!彼p聲吐出這么幾句話,算是給成志敏一個交代。成志敏看了自己的這個小兒子,也沒有表現(xiàn)出格外興奮的樣子,這也完全出乎姬書藤的預料。看樣子除了政治斗爭和獲得新的權力能夠讓他興奮起來,進而激發(fā)強大的生命活力,其他的一切都顯得不夠重要,都“就那么回事兒”,都不足以讓他

的眼睛里閃射出亮光。

姬書藤想,“成志敏這種人才是真正的政治動物?!彼麑碜匀魏我粋€方面的不利于自己的信息都敏感得出奇,有一次姬書藤不小心順嘴透漏了地委一個干部對他的看法,他馬上聽出弦外之音,高度緊張戒備,堅持追問“這話是誰說的?”搞得姬書藤后悔不已,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幾句話的后面藏著那么復雜的機關。在姬書藤看來,地委是個上班、領工資的地方,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不起微瀾;但是在成志敏眼里就完全不一樣了,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布滿漩渦、暗流,各種力量糾纏、較量,貌合神離,爭斗不息。你不是在這邊,就是在那邊,不是跟這個人,就是跟那個人,中立就等于自動出局。所以,對哪個人笑一下還是僅僅點一下頭,或者假裝沒看見,這都是有講究的。就像成志敏說姬書藤的話,“哪兒能像你呀?純粹按自個兒的心情,或者看順眼不順眼,這里的名堂多著吶?!?/p>

姬書藤說,你這么活著不累嗎?

“累?嫌累就別上班唄,在家躺著倒是不累,那能進步嗎?毛主席不是早就說了嗎,‘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嘛,共產(chǎn)黨的哲學就是斗爭哲學?!背芍久粜χ瘩g道。

姬書藤說,你看你吧,有時候大冬天后腦殼子的頭發(fā)梢上汗涔涔的,都滴出水了。我問你咋搞的,你說“這不是用腦子呢嗎”。我說“有這么用腦子的嗎?又不是擰濕毛巾!”你說“擰濕毛巾倒不至于,但起碼是石磨上磨豆子”。

成志敏笑了,“是那么回事兒,用腦子也費力呢?!?/p>

姬書藤又說,你說你吧,這么奮斗又是圖什么呢?你不愛錢,這我知道,就看你們家的擺設,估計和趙菊香那個河北農村家里的擺設差不多;你也不好色,你自己說過“一個禮拜也就一兩次,有時候半路上就下來了,沒多大意思。”既不愛錢,又不好色,你說你成天這么費腦子圖什么?

“圖什么?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呀?!背芍久艄首髡卣f。

姬書藤說,我覺得你圖的是一種節(jié)節(jié)攀升時的樂趣,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成就感。一個登山運動員,你說他登那個珠穆朗瑪峰圖什么?那個山頂上什么也沒有,登山的過程又累又危險,有可能送了命,還可能凍掉腳趾,但他拼著命也要往上爬。我這么說你能接受吧?

“窮則思變?!背芍久艨隙ǖ卣f。

“窮?”姬書藤有些明白了,成志敏不管現(xiàn)在當了團委書記,還是以后可能當更大的領導,在趙菊香那里都沒什么了不起的。在趙菊香說起來就是,“他們老成家,那算個啥呀?別看他整天屁顛屁顛的,像個人兒似的,多大個官呀?”

趙菊香這么說,成志敏一點兒也不敢發(fā)火,眼皮耷拉著,一聲不吭。他好像永遠被趙菊香捏住短處,知根知底,一輩子翻不了身。從姬書藤認識成志敏這個組織部秘書,到幾十年后成志敏成為封疆大吏,他從沒見過成志敏厲害過趙菊香。只有說起成志敏當年考上人民大學,趙菊香才露出菊花般的笑臉,稱贊道:“那可是俺們趙莊幾十年來頭一個!”

過去姬書藤看不起農村出來的人,但是趙菊香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他的偏見。這個人瘦瘦高高、樸樸素素,看起來貌不出眾才不過人,但是她太大氣,實實在在,低成了土,高成了山,一點兒虛榮心都沒有。她好像總能站在道德和智慧的制高點上,讓成志敏這么精明的人心服口服。人家不靠美貌,也不靠年輕,照樣穩(wěn)穩(wěn)地攏住自己的男人。比如說成志敏抽煙,菊香就會大度地說,“抽唄,一個大老爺們嘴上不叼一支香煙,好像有點兒那個啥是唄?”成志敏就算是手眼通天的孫猴子,趙菊香也是穩(wěn)坐云端的觀世音。

因為有了趙菊香,成志敏平時在機關里所擁有的那些嚴肅、莊重的形象全部褪色了,就像過水掉色的衣服似的,把成志敏又還原成趙莊河邊光著腚游泳的小屁孩。這就是一個人的底色,十七八歲以前染成什么樣兒就是什么樣兒,以后穿什么衣裳也遮蓋不了,一輩子也別想脫胎換骨、改頭換面。趙菊香厲害就厲害在這兒,她就是趙莊派出來的黨代表、政治委員,代表著那塊平原上的土地、河流、村落、鄉(xiāng)音,跟著成志敏,盯著成志敏,從屋里到炕頭,從廚房到茅房,你成志敏就是走到天邊上,當上多大的官,看你小子敢不敢整容換心、敢不

敢當趙莊的叛徒!

成志敏當然深知她的厲害。他在外邊不管打多少勝仗,回到家里在趙菊香那兒永遠牛不起來。你贏了,那算啥,贏了是應該的,誰叫你是趙莊幾十年來頭一個大學生呢?你受挫了,那有啥呢,世上哪有不受挫的人呢?趙菊香呀趙菊香,你整個兒就是一趙莊,隨便從哪個兜兒里一掏,都是一把趙莊的土!

成志敏心思太重,臉色不好。晚上失眠,白天吸煙,面有烏色。他的個頭看起來好像還沒有趙菊香高,體格偏瘦,一輩子也沒有胖起來,望之似乎不是福相。但是這人賊精神,白天跑跑顛顛,晚上熬夜,從不見有疲憊之態(tài)。什么哀怨、傷感、頹廢消沉等等的這些消極情緒統(tǒng)統(tǒng)和他無緣,他的神經(jīng)大概就像拉滿的弓弦那樣,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著應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和挑戰(zhàn)。當然老這么繃著也不行,他愛打撲克,雙摳。不過,他打撲克比打仗還全身心投入,揣測、謀劃、算計,虛張聲勢,聲東擊西,調虎離山,圍點打援,寸土必爭,志在必得……他把那些官場智慧和人生經(jīng)驗全用上了。對他來說,打撲克不是休息,而是演習操練。他經(jīng)常會在一場深夜大戰(zhàn)之后大叫一聲,“休息!不打了,這他媽比上班還累人!”

姬書藤和成志敏的關系處得和別人也不一樣,在辦公室,他們是上下級,別的時間可以完全隨便,凡是工作相關,姬書藤必稱“成書記”,除此之外,則稱“老成”。這固然說明成志敏有“尊重人才”的一面,同時也和姬書藤一貫的為人處世姿態(tài)有關,他不迷信領導,也不真心崇拜誰,這一點成志敏心里有數(shù)。工作時,你是領導,叫你“書記”;下了班,大家平等,馬上拉平,“老成”。姬書藤還有一個特殊的本事,就是對領導,用下流話破壞他擺出來的莊嚴感。比如“你今天早晨屙屎了沒有?每天一泡屎對健康可重要了”。你要說“屙了”,屙了你也是普通人,還裝什么神圣?“沒屙”,沒屙你連一般人也不如,連屎都屙不出來,便秘啊。小干部對領導光說奉承話是不行的,那是最低的生存策略。恭維的結果是愈發(fā)讓他看不起,不能平等,就漸淪為奴,就算得一點好處,那也是給狗扔個骨頭。

姬書藤也用這一套對付過成志敏,但不是很靈,成志敏比他還看得開,根本不在乎。姬書藤說,老成啊,我看人家菊香比你個子高,那要是上了床,很可能錯位呢。成志敏反應多快,“那怕啥呀,只要中間對得準,管它兩頭齊不齊!不管咋說,我有倆兒子了,你可是連一個也沒影呢!”不管是來正的還是玩邪的,姬書藤都弄不過成志敏,但是他對成志敏是有保留的,甚至比不上對趙菊香那么心服口服。當然他也知道,成志敏對他也有保留。

在姬書藤看來,成志敏有一個明顯的缺點,那就是在小事情上爭強好勝、嘴不饒人。他那個一笑起來就有點歪的嘴,出言頗毒。有一次參加一個活動,分區(qū)的一個副司令,和成志敏打完招呼,開玩笑說,“你這個團委書記,年紀輕輕的,臉怎么烏烏的,像個抽大煙的?”這下把成志敏惹惱了,馬上反唇相譏。他臉上笑著,用手拍了拍副司令的肚子,說“你這個大司令啊,這將軍肚也夠大了,像不像老母豬懷了崽呀?”姬書藤在旁邊看到,心下就不以為然,心想,成志敏大概沒有讀過《留侯論》,“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從這些小事上,可以看出成志敏修養(yǎng)上的缺欠。那個副司令言語間固然有些輕視,你又何必錙銖必較呢?這種事要是放在人家趙菊香身上,決不會在乎,很可能淡然一笑之。她可能會說,“那個嘴巴子上贏人有啥意思啊?”

趙菊香文化程度不高,初中畢業(yè),識文斷字,等于隨著成志敏安排了一個養(yǎng)路總段的工作。她要是走在街上,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剛進城的農村婦女;但是只要稍微一接觸了解,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人絕不是可以輕視的女人。一個做人做到完全本色、寧可虧己決不虧人的人,就有了土地那樣的質樸的力量。憑著這個,成志敏再能也能不過她。

但是,有一件事成志敏做得讓姬書藤打心眼里佩服,心服口服。他設想假如這事輪上自己,他絕對做不出來。

成志敏1965年從人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新疆工學院馬列主義教研室當助教,恰好碰上“文化大革命”,什么事也干不成。幾年后,到了后兩屆大學生去部隊農場接受再教育的時

候,他這個助教竟然主動提出要求和這批畢業(yè)生一起去接受“再教育”。這在當時,可以說鮮有此例,驚人之舉。放著在首府一所大學里的助教不當,偏要去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麥蓋提農場受苦受累受管制。誰知這人是怎么想的?拿自己的前途賭博?。克哉f,真正的政治動物,一定都天然地帶有賭性。不賭豈能博?欲博豈能不賭?若不是“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誰能做出這種破釜沉舟的決定?

這種自己主動往火坑(火坑有些過,泥坑更恰當些)里跳的要求,當然被批準了。成志敏一轉眼又成了麥蓋提縣解放軍某部農場學生連的班長,掄起坎土曼,在大沙漠里戰(zhàn)天斗地去了。整整一年,汗雨澆沙,成志敏入了黨,汗沒白流。到了分配的關鍵時刻,他理所當然回烏魯木齊的原單位,結果他又做出一件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的事。

他那個班上有個暨南大學的何富林,談好的對象在另一個農場,分配到了烏魯木齊,可是何本人卻被分配到喀什,這對兒牛郎織女,中間隔著一千六百公里!慘了,這不是活生生要被拆散嗎?成志敏主動提出,自己和何富林交換分配方向,何去烏魯木齊,自己去喀什。這更是一次把自己置之死地的人生豪賭。

這樣,才有了姬書藤以后看到的“機關油子”——地委組織部秘書成志敏。

有一次說起部隊農場再教育的經(jīng)歷,成志敏才說起這件事,他說得很隨意,平和,沒有絲毫夸耀自炫的痕跡。但是姬書藤聽了以后,大為震動。因為他太知道部隊農場是怎么回事兒了,那個所謂的“再教育”,其實就是一座大學生們的“煉獄”,其嚴酷的程度和勞改犯差不多。成志敏當時能夠那樣做,真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說燕趙有慷慨悲歌、俠肝義膽之士,成志敏此可為一例。

成志敏這么一換,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了喀什,這一撂,就是二十多年。趙菊香跟到了這個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天涯地角,這地方咋跟外國似的?”他的兩個兒子也都生在這里。興許他這一輩子也走不出浩瀚無邊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死了就埋在這兒算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呀,你說是不是?”成志敏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悲涼。

“可這兒不是黃土,是沙子。沙子埋不住人?!奔俟室飧Ц?,逗他。

“行了!別說了!”成志敏揮手在空中掃了一下,好像要掃掉什么潛藏在空氣中的影子、什么不快的預感。

姬書藤心里完全明白,成志敏是害怕埋在喀什噶爾,葉落歸根,故土難離,幾乎是所有的中原游子無法擺脫的歸宿。就像鮭魚回游一樣,出于本能,用不著誰來教它。成志敏做夢都想埋在趙莊的河邊上,身邊是柳樹的根須織成的網(wǎng),鼻子尖上是故鄉(xiāng)的泥土散發(fā)的清香,千年大夢,沉沉睡去,再不醒來。

姬書藤何嘗不是呢?他的夢在太行山,他是從那里降生的,最后還應該回到那里,明月夜,短松崗?!拔覀冊谔猩缴稀笨磥磉@輩子是回不去了,他和歷史的臍帶已經(jīng)一刀兩斷。

二十三

第一個感覺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的人是莊延。她在心里揣摩了許久,好幾次想說,但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了,她對姬書藤說:“我怎么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呢?”

“有什么不對勁的?”姬書藤問道。

“……剛才,在院子里和方局長打招呼的時候,我怎么覺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對勁……”

“我沒看出來,有什么不對勁?”

“當時方局長看你的眼神,和看一個犯人的眼神一樣。”

“???可能他不喜歡我,看我不順眼吧?”

“絕對不是?!?/p>

“那會是什么?我又沒招惹他,莫非他還想把我這個地委的人關起來?”

“不知道,反正不對勁兒?!?/p>

對莊延的預警,姬書藤完全沒有往心里去。自從“四人幫”被粉碎,他覺得天清氣朗,整個形勢越來越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變化著。而且他相信,這只是開頭兒,后面會越變越好,在壓抑了十年之后,自己的“天時”就要來了!人雖然不是植物,卻同樣需要合適的氣候,人的氣候就是整個國家的政治形態(tài)。你左

右不了它,它絕對影響你。你的生存,你的成長,甚至你的生死存亡,都直接在它的掌控之下。一個人的興衰浮沉,哪里完全是靠得自己有沒有本事啊?所謂本事,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決定人生命運的,往往是你左右不了的東西——政治氣候。這個氣候和自然界的氣候并不一樣,很不一樣了,同樣的天空下,對有的人是盛夏,對另外一些人可能是嚴冬;對有的人是天堂,對另外一些人可能是地獄?!拔母铩笔?,對姬書藤來說,就是一個漫長的、看起來沒有終點的冬天,他像一只蟄伏在沙土深處的昆蟲,痛苦難挨,沒有指望。現(xiàn)在,他終于聽到驚蟄的雷聲隱隱從天邊滾動而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難道會是真的么?春天真的不會遺漏我們嗎?他想沖出去,鉆出土層,到田野去,到山巔上去,迎接、擁抱這偉大的春天。

他的身體,他的生命,像彈簧一樣被整整壓制了十個年頭?,F(xiàn)在,他覺得可以釋放積蓄的能量啦!驚蟄啊,驚蟄啊,他喜歡這個詞,也驚異于古人發(fā)現(xiàn)并創(chuàng)造的二十四節(jié)氣,那是對天時何等敏銳、準確的把握啊,清明、谷雨、小滿、芒種、白露、霜降、大雪、小寒……給季節(jié)命名,為時序畫像,每個字都是一句意味雋永、含義無窮的詩,讓世世代代的人咀嚼、品味不盡。姬書藤沉浸其中,對自己的未來開始有了一些謹慎的期許和很有分寸的幻想。他首先想到,父親的那段歷史問題是不是有可能得到澄清?“叛徒”?他怎么叛徒了?姬承先四二年是被日本人俘虜過,但那不是在戰(zhàn)場上,而是他得傷寒病住院的時候。他當時的身份不是連長,而是病號;他身上穿的不是軍裝,也沒有背駁殼槍,而是穿的病號服。

日本人包圍了醫(yī)院,嚴刑拷打了姬承先。吊起來用木棒打,大冬天用一桶一桶的涼水澆醒,再打。姬承先咬死沒有暴露身份,只說是小學教員。最后打昏在地上,連有些日本兵都看不過去,偷偷給他塞餅干。他是知道兵工廠和三八六旅情況的,這些都沒有受到損失,他怎么是叛徒?后來,日本人讓他做苦力,他說服了另外一個苦力,乘機偷了一只王八盒子,逃了出來。

這明明是個英雄行為,結果成了“歷史問題”,結論是“有叛變嫌疑,不宜重用”。這個往檔案里一裝,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外交官當不成了,發(fā)配到了新疆,當了個圖書館的館長。再后來,干脆打成叛徒、開除黨籍,下放農村,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還活著。

你怎么就這么倒霉呢?我的爹呀,你看起來不像是應該倒霉的人呀,身高一米八,儀表堂堂,眉宇間有英氣,往人群里一站,那顯然也是玉樹臨風、飄然不群。但是你一輩子都走的是下坡路,而且出溜到底。這到底是為什么???父親的命運讓姬書藤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能不思考,因為姬承先的命運直接影響了姬書藤的命運——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正是人生的黃金時段,他被耽誤了十年,這十年決定一生呢。但這能怪父親嗎?當然不能,父親是個好父親,要怪只能怪這個時代,這個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十年浩劫!如果姬承先的問題能夠得到澄清,他只要能恢復黨籍就謝天謝地啦——這個三八年參加革命、四二年入黨的決死隊員一生蹉跎,但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失去黨籍,那對他來說,和生命一樣重要。姬書藤能夠感覺到,父親和母親在那個遙遠的北疆農村的寒冷土坯房里,日日夜夜忍受煎熬,承受委屈,咀嚼痛苦,無數(shù)次徘徊在自殺的邊緣。如果沒有這個兒子讓他倆牽腸掛肚,可能早就和這個無情無義的人間世界訣別了。

多少年了?對,差不多六年了,一個抗日戰(zhàn)爭都快打完了,還是時陰時晴、乍暖還寒。略有希望的時候,比絕望更難將息。這段時間,姬書藤想了很多,從家庭想到社會,從社會想到自己,唯獨沒有想到一個將要直接面對的危險已經(jīng)逼近。莊延上午對公安局方局長一個眼神的判斷,終于在晚上十一點鐘被完全證實。

正是晚上11點鐘左右,正準備鋪床睡覺了,門上輕輕地響了兩聲。誰呀?沒人回應。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敲了兩聲。

莊延剛一開門,閃進來一個人,???竟然是陳小檸。莊延一愣,心里有些納悶,陳小檸今天的樣子怎么這么奇怪?做賊似的,鬼鬼祟祟的,一反常態(tài)?她敲門的聲音那么輕,生怕別人聽到似的,一進門,趕緊把門關上,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她進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姬書

藤你怎么了?”

姬書藤一看她那種神色,也嚇一跳,嘴里含含糊糊地說,“怎么了,我沒怎么啊?”

莊延讓陳小檸坐下,慢慢說。陳小檸喘了幾口氣,平靜了一下,說,“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程墻的人?”

姬書藤點了一點頭,認識。

她又問,“你是不是和他議論過什么?”

姬書藤說,“是議論過。我說的都是對的呀,從那時就看出‘四人幫……”

陳小檸打斷他,“你是不是還說了毛主席什么話?”

姬書藤想了想,“說了,但沒說什么過激的話啊。”

陳小檸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你跟程墻說那些干什么呀?真是沒事找事!我告訴你,現(xiàn)在正在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你已經(jīng)被地委列為重點清查對象。我被抽調到清查領導小組幫助工作,所以我說的情況絕對是真的。本來我是不該給你說的,這可是違反組織紀律的,好了,我不多說了,你想想該咋辦吧?!?/p>

走到門口,她又回轉身補充了一句,“說毛主席的話你可要想清楚了,到底說了沒有?我走了。”

陳小檸走了,姬書藤傻眼了??磥?,程墻到底還是把自己出賣了,在程墻可以交代的人和事里,大概交代姬書藤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是最讓他沒有心理障礙的了。姬書藤甚至都能想象出他受審時的樣子,他的表情和眼神都仿佛歷歷在目。他可能開始還裝得吞吞吐吐,但他心里有數(shù),他不會交代和屈銘的關系,也不會交代他的那些“戰(zhàn)友”,但是他首先告發(fā)的,一定會是姬書藤。在他自己快要淹死之前,把一個對手順便拉下水,豈不正是程墻這種人十分樂意的么?姬書藤清清楚楚記得程墻當時說的那句話,“難道你還怕我去告發(fā)你嗎?”這下好了,“難道”來了。自己成了清查重點了,怎么辦?

莊延看著姬書藤呆若木雞的樣子,倒是沒有埋怨、責怪他,她問姬書藤:“當時是不是只有你和那個程墻?還有沒有別的人?”

“沒有?!奔僬f。

“肯定沒有?”

“肯定沒有?!?/p>

“那就好了,沒有旁證,就是誣陷。你根本就沒說過什么話,那可不能承認,那是大問題?!鼻f延說。

姬書藤哼了一下,他也沒什么別的辦法,只好聽莊延的。

莊延看著他那副六神無主、垂頭喪氣的樣子,忽然感到原來那個風流倜儻、豪情蓋世的姬書藤無影無蹤,眼前分明是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小學六年級學生。她真是恨鐵不成鋼,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在姬書藤腦門上狠狠戳了一把:“你這張惹禍的爛嘴呀!……”

姬書藤經(jīng)常吹噓自己是一個“偉大的樂觀主義者”,莊延說他,那是你沒碰上真讓你悲觀的事兒,你活到三十歲,遇到的最大的事兒就是你爸被開除了黨籍不是嗎?人活一輩子比那更痛苦的事兒還多著呢,你樂觀?是因為你沒碰上!現(xiàn)在,他實在是樂觀不起來了,愁得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又想不出辦法,像一只被巨蟒吸住的田鼠,掙不脫,逃不掉。他感覺到那個巨大的危險越來越逼近自己,一開口就毫不費力地吞掉自己,吞掉之后,留不下一點兒痕跡,無聲無息,一切照樣運行,你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

這太可怕了。這種恐怖僅僅是因為陳小檸的一個警示造成的,真正的危局還在后面,還沒有展開。我能對付得了么?他完全束手無策,暗暗盼望明天不要降臨,時間最好停住算了。姬書藤就這么胡思亂想著,最后,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二十四

姬書藤騎上他的那輛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去上班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覺得別扭,很不合適了。這車太新、太锃亮、太招眼了,這完全是那種春風得意的公子哥兒騎的車,可眼下自己正在受審查,更適合騎一輛很舊很破的爛車。衣著也是,倒霉的人要有倒霉的樣子,太鮮亮了更易招來別人的忌恨。他這么想著,心里苦笑了一下,早干嗎去了?事到臨頭才想起來低調偽裝?平常那么傲氣凌人,現(xiàn)在再裝也晚了。

路過報社的時候,他看到馬路上圍著一些人,是發(fā)生了一起車禍,地上躺著一個人。姬書藤湊過去看,那人穿著空軍的藍褲子,是個年輕干部,已經(jīng)死了。那張原本可能清秀的臉上沾著血跡,變得扭曲,痛苦和驚懼的剎那使之難看。生死之隔,只需一瞬,一個好端端的人立即變成難看的尸體。這個無名的尸體剛才還在馬路上從容地走著,有他的想法和念頭,突然,什么都沒了。姬書藤看不下去,轉身離開。他覺得奇怪,這條馬路上幾年來平平靜靜,從未碰到過這種事,怎么偏偏就在今天讓他目睹了這個場景?暗示?隱喻?不祥?他忽然覺得躺在馬路上的那個人變成了自己,正遭遇到人生的一場車禍,一輛巨大的重載卡車正從背后撞過來……他也一樣,很容易從一個活人變成一具尸體。這讓他完全明白了,自己不是超人,也不是命運的寵兒,在災難面前和任何人一樣,毫無防范能力,單薄得像一張紙,一戳就透。

他進了地委大院,那里的空氣顯然已經(jīng)變得不適合他這種動物生存。他覺得空氣稀薄,氧氣不夠,自己像個另類,找不到同伙。在坐滿了人的會議室里,他孤零零地仿佛坐在帕米爾高原的曠野上,山風從耳畔掠過,那是張森在宣布什么。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像一串扔向空中然后掉在地面上叮當作響的鑰匙,清脆而又明確。他沒覺得冷,也沒覺得暖和,他的知覺變得有些麻木。而且他的思維集中不到這件事上,像是有意躲避,總是去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兒。

大會結束之后,他隨著人們走出去,回到團委的辦公室。這時,成志敏來了。成志敏的臉像鐵一樣黑硬,目光像冬天的樹枝一樣刺過來,如同打量一個怪物。

“這回咱們團委可是掛上號了?!彼f。

姬書藤不說話,低著頭。

“你說你盡認識些什么烏龜王八蛋么?!?/p>

姬書藤還是不說話,抬眼望了一下成志敏。

“說毛主席的那話,你到底是說了沒有?說了就是說了,沒說就是沒說,這可不能含糊?!?/p>

姬書藤聽出成志敏的話里似乎有一種暗示,便說道,“沒說過,連想也沒想過?!?/p>

“噢,你別在我這兒說沒說過,到了別人那兒又說說過了,這可要對組織忠誠,不能含糊?!?/p>

“在哪兒也是沒說過,我對毛主席無限忠誠?!奔僖幌驴吹搅顺隹冢@句話才是關鍵,是生死之門。他咬定了要把這個謊堅定地撒下去,絕不松口。莊延的交代沒錯,陳小檸轉身補充的那句也是話里有話,現(xiàn)在成志敏也是最擔心這個,那就照這三個人的意思辦,堅決不能松口。生死存亡啊,撒謊算什么?姬書藤原來不認為說那句話有什么了不得,現(xiàn)在明白,那是大罪??磥碜约哼€是太書生氣了,書生意氣,害死人吶。

“沒說過就對了,”成志敏臉色緩和了些,舒了一口氣說,“可不敢亂說啊,那可是能讓人掉腦袋的事兒啊?!?/p>

過了一會兒,成志敏問姬書藤,你和那個程墻是怎么回事兒?你們倆是怎么搞到一塊兒去的?

姬書藤就把和程墻認識的來龍去脈講了,特別是那天在程墻家里的對話。“我是反‘四人幫的啊,現(xiàn)在反倒成了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啦!你說冤不冤枉?”

“你知不知道那天屋里有幾個人?”成志敏問道。

“只有我和程墻兩個人,沒有別人?!?/p>

“不對,還有一個人?!背芍久艉芸隙?。

“?。坎粫??……”

“程墻的老婆,咱們地委的機要員小鞏。她當時在廚房里,一直沒出來?!?/p>

這個情況姬書藤可是一點不知道。他聽成志敏一說,就像當頭澆了一桶涼水,蒙了。明明是兩個人呀,怎么搞得像變魔術似的又冒出一個他老婆來了?這下完蛋了,兩個人可以說是誣陷,三個人可就有了旁證了。姬書藤感到絕望了,情況剛有好轉,忽然急轉直下,逼到死角,沒有退路了。

姬書藤看著成志敏,看他笑瞇瞇地點了一支煙,像是嘲笑。

姬書藤這下完全亂了陣腳,想不出任何辦法了,他方寸已亂,感到無力回天、末日將臨。他不由自主口中喃喃自語,“我怎么不知道還

有一個人呢……怎么回事?”

這時候,成志敏掐了煙頭,看著姬書藤那副像是被狼夾子打住了的狼狽樣子,現(xiàn)出一副獵人那樣胸有成竹的神態(tài)。他說,“這下子沒轍了吧?有人作證了,你姬書藤還有什么辦法?你不是說我是‘機關油子嗎?你不是最清高、最看不起別人的嗎?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機關油子的用場!”

姬書藤無話可說,他沒想到套在這兒等著。他以為成志敏會幫他,誰知一句閑話讓他記恨這么深,幾年都沒忘。

成志敏又點了一支煙,又說道:“沒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怕成那樣兒,掉不了腦袋,放在今天,估計也就是關上幾年監(jiān)獄,拍把拍把土又出來了。工作肯定是沒了,也不怕,有莊延養(yǎng)活你,莊延不至于和你離了婚吧?對了,你姬書藤不是還能寫點什么詩歌小說嗎,掙稿費也能養(yǎng)活自己,餓不死?!?/p>

成志敏輕松描繪的這幅前景,正是姬書藤最害怕的,他根本不敢想象到了這種地步怎么活下去。想到這兒,后悔、冤枉、委屈、愁苦等等的情緒一下子全部翻上來,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唉,慘啊,眼淚止不住就流下來了。他該怎么回去面對莊延啊,又該怎么應對苦守在土屋茅舍間的父母啊,男兒三十功未立,卻因一語入牢門,這算什么事兒?。考俳蛔∈曂纯奁饋?。

成志敏抽著煙,看著。冷冷地說了一句,“哭什么?沒出息?!笨弈芙鉀Q問題嗎?哭能讓人同情你嗎?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沒什么大不了的”,小鞏作證怎么啦?小鞏是什么人?是反革命分子程墻的家屬,我們是相信反革命分子家屬的話還是相信自己同志的話?沒說過反對毛主席的話就好辦,真說了誰也辦不了。你回去老老實實給咱們寫檢查去,從思想深處挖,越深越好。把你那些缺點毛病都寫上,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散漫啦,無組織無紀律啦,個人主義、名利思想啦,都寫上。特別要寫對毛主席的深厚階級感情,對毛澤東思想的理解和學習體會,這么著興許大伙兒能原諒你。最后還得看組織怎么處理,要相信組織,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姬書藤現(xiàn)在除了老老實實聽成志敏的,按成志敏的意思辦,別無出路。他看不出還有誰能幫得了他,人們對他的態(tài)度全都變得謹慎了,好像他身上帶著病菌,會傳染。有的人表面上還客氣地點點頭,心里面幸災樂禍;有的呢心里面有些同情,表面上卻格外冷淡。只有成志敏是他的直接領導,也是有能力幫他擺脫困局的人,而且成志敏也不希望他領導的部門出這種問題。

雖然成志敏和他完全不是一類人,成志敏是純種的政治動物,他是個典型的文學青年,對待事物、思考問題的方式截然不同。但是有時候往往是不同類型的人才會產(chǎn)生碰撞,互相吸引,相同類型的人開始容易投合,相處久了反而產(chǎn)生排斥、膩味。他看得出來成志敏雖然從整體上是瞧不起文學這一行的,除了政治,他哪一行也瞧不起。但是在具體的事物上,他反而對姬書藤的某種文學視角、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頗為驚奇、贊賞。成志敏是非常敏銳的,他的思維像一只隨時準備捕獵的螳螂,貪婪地得決不輕易放過眼前飛過的任何一只昆蟲。他才不管是什么類型的昆蟲呢,能吃就行。

這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姬書藤像是換了個人。他整天胡子拉碴、愁眉不展,一副剛哭過的表情。身上的那套衣服兩個月都沒換過,一雙膠鞋開始散發(fā)出勞改犯的味道。他的這種外表首先獲得了機關里一部分年輕女性的同情,她們已經(jīng)悄悄議論說“看把人家姬書藤整成什么樣子了,那么英俊瀟灑的一個人,現(xiàn)在像個勞改犯”。陳小檸有一次在院子里碰上,說“姬書藤你干嗎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虎死不倒威嘛,把腰桿子挺起來,別像個老頭似的?!薄拔也皇遣幌胨绬帷!奔倏嘈α艘幌???吹街車鷽]人,陳小檸悄悄對姬書藤說了一個情況,她說:“我告訴你,程墻在監(jiān)獄里什么都不說,揭發(fā)你的人,是程墻的老婆。你知道就行了,別給別人講?!闭f完,陳小檸扭頭就走了。

聽了陳小檸說的這個情況,姬書藤對程墻肅然起敬?!半y道我還會告發(fā)你嗎?”程墻說到做到,真不愧是條漢子,君子一諾,重于生命。他已經(jīng)到了這種壓力下了,仍不肯出賣敵人,可敬可佩。想不到程墻竟有古人之風,看來自己是錯怪他了。這么一對比,姬書藤自覺羞愧,難怪程墻對他一直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

呢,原因就藏在這兒。一塊硬鐵看一件彩陶時,就是這樣,“我是沒有你精致、不如你漂亮,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易碎。”但是在陶的眼里看不出易碎不易碎,它只能注意到外形,待到它認識到時,已經(jīng)碎了。

姬書藤因此而對程墻刮目相看了。人有過己處,人知己不知,時候未到;已有過人處,己知人不知,時候亦未到。他設想了一下,假如讓成志敏處在程墻現(xiàn)在這種地步,他會怎樣?他想了想,估計也會和程墻差不多吧?純粹的政治動物也有一些共同性,一是絕對善于偽裝,能伸能屈;二是必須隱藏自己的目標,秘不示人;三是相信人生就是冒險,就是賭博,搶占制高點就必須有付出大代價的準備。在這些方面,成志敏和程墻都有相似之處,雖然他們的立場、方向截然相反。所以,心機不深不能從政,赤子童心不能從政,文人墨客不能從政,藝人歌者不能從政。但是,一切經(jīng)受過磨難考驗、經(jīng)歷過歷練磨合的人,卻都可以從政,不管他曾經(jīng)是什么人。

這時候姬書藤終于明白自己是不適合從政的人了,雖然他也常有雄立一方、善治天下的豪情涌起,卻無良策,又不肯循規(guī)蹈矩,書生之見,總不能為世用。他認識到,所謂政治,聽起來高貴極了,其實是一件再俗不過的行當了。政治者,管理眾人之事也,眾人之事不正是人間俗事嗎?什么事不俗?音樂,美術,文學,這三樣好像不俗,但是音樂變成了語錄歌,美術變成了領袖畫像,文學變成了《金光大道》,這不是俗到家了嗎,比剃頭匠,鐵匠,飯館跑堂兒的更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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