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璞
(曲阜師范大學(xué) 《齊魯學(xué)刊》編輯部,曲阜 273165)
宋前所謂的儒、佛、道三教融合基本上是三教各成體系,立足本教以融通外教,充實、發(fā)展本教學(xué)說,擴大本教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影響,三教尚處于兼而未融的狀態(tài)①詳參張玉璞:《宋前儒佛道三教關(guān)系述論》,《齊魯學(xué)刊》2011年第2期。。入宋以后,儒、佛、道三教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出于生存、發(fā)展的共同需要而相互融攝、相互滲透、相互補充,在思想層面上開始了深層的、廣泛的、有機的融合,逐漸形成了以儒學(xué)為主體,佛、道為輔翼的“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格局②詳參張玉璞:《宋代“三教合一”思潮述論》,《孔子研究》2011年第5期。。宋代士人在“三教合一”思想文化背景下對三教核心義理(特別是其人生哲學(xué))的兼攝、融會,使其處世心態(tài)有著不同于前代的表現(xiàn)。正如論者所言:“中國的文化思想,至兩宋而三教合一,共融于心性義理,與此相應(yīng),中國詩人的人生旨趣,至宋人也同樣臻于精熟狀態(tài),參儒家與佛老而互用,兼此岸與彼岸而通融,既是入世者的超脫情懷,又是出世者的隨物悲喜?!雹垌n經(jīng)太:《宋代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96頁。三教人生哲學(xué)的融通互用,可以幫助士人在通達與窮愁之間自由轉(zhuǎn)換心境,平衡心理,更為圓通、機變地應(yīng)對各種環(huán)境和人事。特別是在遷謫時期,他們能積極吸納佛、道思想中利于精神超越、利于生存需要的合理因素,在謫居時保持一種比較穩(wěn)定、平和、曠達、不走極端的心態(tài),隨遇而安,平穩(wěn)度過這段人生的低谷期。本文即通過與中唐韓愈、白居易的比較,論述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代士人對三教人生哲學(xué)的融攝所形成的順適無悶的遷謫心態(tài)。
在唐代,諸如冒犯皇帝或忤旨、違犯朝廷禮儀和禮俗、黨爭失利、職務(wù)連坐、違反行政法規(guī)、行政過失、職務(wù)犯罪等,都可能被降職貶官。但這只是對唐代貶官制度的簡單歸類,在實際執(zhí)行中,因為權(quán)力斗爭等因素的影響,情況又往往十分復(fù)雜*彭炳金:《唐代貶官制度研究》,《人文雜志》2006年第2期。。唐代貶謫文化有一個顯著特點,即被貶官員中文人極多,因而融入謫臣身世之感的貶謫作品也極多。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了解這些被貶文人的謫居生活和遷謫心態(tài)。由于中唐是宋型文化的發(fā)生階段,而白居易的謫居心態(tài)又對宋代士人影響至深,因此在論述宋代士人遷謫心態(tài)之前,我們先結(jié)合文學(xué)文本的解讀來分析中唐以韓愈和白居易為代表的兩種帶有范型性的遷謫心態(tài)。
韓愈一生兩次遭貶。貞元十九年(803),因上書言關(guān)中天旱人饑,觸怒權(quán)要,被貶為陽山(今屬廣東)令?!俺癁榍嘣剖浚鹤靼资浊簟?《赴江陵途中寄贈翰林三學(xué)士》)*本文所引韓愈詩皆據(jù)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韓愈一生志在兼濟,積極仕進,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無所適從,悲抑難當(dāng)。這年冬天,韓愈離開長安往貶所。時值隆冬臘月,行期緊迫,苦不堪言。經(jīng)行汨羅江畔,韓愈有感而作《湘中》詩,借憑吊屈原而傷悼自我。到陽山后,韓愈往往借詩歌發(fā)抒自己的謫居苦悶,如《君子法天運》:“君子法天運,四時可前知。小人惟所遇,寒暑不可期。利害有常勢,取舍無定姿。焉能使我心,皎皎遠憂疑?!痹诎l(fā)泄郁悶的同時,也怨恨小人構(gòu)陷致使自己遠貶陽山。不過,此次貶謫并沒有對韓愈造成巨大的心理傷害,因為此時他才三十六歲,正值旺年,一則身體強健,二則還有復(fù)起的希望。實際情況也是如此,一年多后,韓愈即徙掾江陵,元和元年(806)六月還京任權(quán)知國子博士。后任知制誥,遷中書舍人,擢刑部侍郎。
元和十四年(819),韓愈因反對憲宗拜迎佛骨而被貶為潮州刺史。先前被貶陽山令是因為得罪了權(quán)要,而這次被貶則是觸怒了龍顏,雖經(jīng)裴度、崔群等極力開解,憲宗怒猶不減,謂“愈為人臣,敢爾狂妄,固不可赦”(《舊唐書》卷一六〇《韓愈傳》)。所以,這次左遷潮州對韓愈的打擊更大,苦悶之情更為濃烈。是年正月,韓愈又一次在嚴寒季節(jié)踏上貶途。對于這次左遷,韓愈自料已無復(fù)起之日,甚至難有生還之理,行至藍關(guān)遇侄孫韓湘,感而賦《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有云:“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边@種可能被貶死窮荒的心理暗示一直纏擾、折磨著韓愈:“不知四罪地,豈有再起辰?”(《贈別元十八協(xié)律六首》其四)“仰視北斗高,不知路所歸?!?《宿曾江口示侄孫湘二首》其一)“嗟我亦拙謀,致身落荊蠻。茫然無所詣,無路何能還?”(同上其二)
潮州較之陽山,更為偏僻荒涼,韓愈還未到貶所,心中的恐懼已難以自抑:“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潮陽未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題臨瀧寺》)這種恐懼感隨著離貶所越來越近而越發(fā)強烈,并進而轉(zhuǎn)化為一種擔(dān)心能否生還的死亡情緒:“潮州……于漢為南海之揭陽,厲毒所聚,懼不得脫死,過廟而禱之。”(《黃陵廟碑》)*本文所引韓愈文皆據(jù)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到達貶所后,這種恐懼感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得到消解,而是愈發(fā)難以自抑。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極言此地的惡劣環(huán)境。這里地處偏遠,有颶風(fēng),有滔天波浪,有鱷魚,有毒霧,有瘴氣,對自己的身體危害極大,加上自己的罪臣身份,憂愁恐懼,才五十歲便已經(jīng)發(fā)白齒落,從而擔(dān)心自己活不了多久。逐臣的身份,荒惡的環(huán)境,老大的年齡,多病的身體,已讓韓愈的心理幾近崩潰。在《履霜操》中,他以尹吉甫之子伯奇無罪而為后母所逐一事為喻,痛心疾首地呼號:“父兮兒寒,母兮兒饑。兒罪當(dāng)笞,逐兒何為?兒在中野,以宿以處。四無人聲,誰與兒語?兒寒何衣?兒饑何食?兒行于野,履霜以足。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寧不悲!”詩中的“棄兒”不就是被逐蠻荒的“謫臣”嗎?巨大的隱憂,已令韓愈呼天號地,難以自處!這種乞憐之態(tài)雖然贏得了憲宗皇帝的好感與寬宥*《舊唐書》卷一六〇《韓愈傳》:“憲宗謂宰臣曰:‘昨得韓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諫佛骨事,大是愛我,我豈不知?然愈為人臣,不當(dāng)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我以是惡其容易?!嫌麖?fù)用愈,故先語及,觀宰臣之奏對?!?,卻招致了以氣節(jié)道義自許的宋人的詬病。如歐陽修就批評道:“每見前世有名人,當(dāng)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歐陽修:《與尹師魯?shù)谝粫?,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999頁。張舜民云:“韓退之潮陽之行,齒發(fā)衰矣,不若少時之志壯也,故以封禪之說迎憲宗。又曰:‘自今請改事陛下?!^此言傷哉!丈夫之操,始非不堅,誓于金石,凌于雪霜。既而怵于死生,顧于妻孥,罕不回心低首,求免一時之難者,退之是也。退之非求富貴者也,畏死爾?!?張舜民:《史說》,呂祖謙:《宋文鑒》卷一〇八,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45頁。俞文豹亦云:“韓文公《佛骨表》,慷慨激烈,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及潮陽之行,漲海冥濛,炎風(fēng)摻擾,向來豪勇之氣,銷鑠殆盡。其謝表中夸述圣德,披述艱辛,真有凄慘可憐之狀?!?俞文豹:《吹劍錄全編》,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3頁。金代王若虛曾就韓愈與歐陽修、蘇軾予以比較云:“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于文字,世多譏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謝表,以東封之事迎憲宗,是則罪之大者矣。封禪,忠臣之所諱也。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遂為此諛悅之計,高自稱譽其鋪張歌誦之能而不少讓,蓋冀幸上之一動,則可憐之態(tài)不得不至于此。其不及歐、蘇遠矣?!?王若虛:《滹南集》卷二十九《臣事實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元代袁桷也曾就韓愈與蘇軾的“謝表”予以比較云:“昌黎公《潮州謝表》,識者謂不免有哀矜悔艾之意。坡翁《黃州謝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過于昌黎多矣?!?袁桷:《跋東坡黃州謝表》,《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在謫居潮州期間,韓愈曾主動與僧人大顛交往。其《與大顛師書》其二有云:“海上窮處,無與話言,側(cè)承道高,思獲披接?!逼淙拼箢嵉膹?fù)函“所示廣大深迥,非造次可諭”。在《與孟尚書書》中敘其與大顛往來云:“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zé)o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dāng)?shù)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笨磥恚⒊陂g極力排佛的韓愈也想借助佛禪思想來消解謫居的苦悶,試圖以佛禪人生哲學(xué)進行精神自救。但這種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做法,也遭到了宋人的批評。如朱熹就說韓愈“平日只以做文吟詩,飲酒博戲為事。及貶潮州,寂寥,無人共吟詩,無人共飲酒,又無人共博戲,見一個僧說道理,便為之動。如云‘所示廣大深迥,非造次可喻’,不知大顛與他說個什么,得恁地傾心信向。韓公所說底,大顛未必曉得;大顛所說底,韓公亦見不破。但是他說得恁地好后,便被他動了”*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朱子全書》第1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59~4260、4260~4261、4259頁。。又說韓愈“晚年覺沒頓身己處,如招聚許多人博塞為戲,所與交如靈師、惠師之徒,皆飲酒無賴。及至海上,見大顛壁立萬仞,自是信服”⑥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朱子全書》第1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59~4260、4260~4261、4259頁。。對于朱熹對韓愈的批評,錢鍾書曾有如下闡釋:“余嘗推朱子之意,若以為壯歲識見未定,跡親僧道,乃人事之常,不足深責(zé);至于暮年處困,乃心服大顛之‘能外形骸’,方見韓公于吾儒之道,只是門面,實無所得。非謂退之即以釋氏之學(xué),歸心立命也,故僅曰:‘晚來沒頓身己處?!w深嘆其見賊即打,而見客即接,無取于佛,而亦未嘗得于儒;尺地寸宅,乏真主宰?!?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8頁。
韓愈謫居潮州期間之所以表現(xiàn)出“不堪窮愁”、“不善處窮”、“怵于死生”等“凄慘可憐之狀”,其中的原因很難歸結(jié)于某一方面,但錢鍾書所謂的“尺地寸宅,乏真主宰”的確是一個重要因素。韓愈既沒有從佛禪義理中獲取安頓心靈的良方妙劑,對于儒學(xué),也只是“說得好”,卻“不曾向里面省察,不曾就身上細密做工夫”⑧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朱子全書》第1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59~4260、4260~4261、4259頁。,所以,到頭來既“無取于佛,而亦未嘗得于儒”,思想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皆不足以安心立命,難以應(yīng)對突然變故和困頓處境,甫遇貶謫即戚戚怨嗟,無法自持。
與韓愈憂愁凄苦的遷謫心態(tài)不同,同時代的白居易則能夠以曠達的心態(tài)坦然面對、接受謫居的種種苦難,并借助佛老隨緣自適、安時處順等人生哲學(xué)順利地度過了這段人生不如意的時期。這種心態(tài)對宋人如何應(yīng)對謫居苦悶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元和十年(815),任太子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因越職上表言宰相武元衡被刺事件而被貶為江州司馬。“翻身落霄漢,失腳到泥涂”(《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本文所引白居易作品皆據(jù)顧學(xué)頡校點:《白居易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昔游秦雍間,今落巴蠻中。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寥翁”(《我身》),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京官變成了寂寥冷落的謫臣,其中的心理落差和凄涼況味可想而知。但謫居江州的白居易并沒有因此沉淪不振,而是想方設(shè)法從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的“天命”論中尋求解脫。在《與楊虞卿書》中,他將自己的“幸”與“不幸”皆歸之于“命”:“凡人情,通達則謂由人,窮塞而后信命。仆則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瑣劣之藝,與敏手利足者齊驅(qū),豈合有所獲哉?然而求名而得名,求祿而得祿,人皆以為能,仆獨以為命。命通則事偶,事偶則幸來。幸之來,尚歸之于命;不幸之來也,舍命復(fù)何歸哉?所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者,實如此也?!袂野矔r順命,用遣歲月?;蛎饬T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從此長往。死則葬魚鱉之腹,生則同鳥獸之群;必不能與掊聲攫利者,搉量其分寸矣?!泵\神秘?zé)o常,難以預(yù)測與控制,人無法與之抗衡。理智的做法是不怨天尤人,不斤斤于名利,安時順命,如此方能不為外物拘囿,獲得精神上的超越與自由。
在去往江州貶所途中,白居易作《舟行》詩,雖“遷謫遠行,絕不作牢騷語”*愛新覺羅·弘歷:《唐宋詩醇》卷二十一,北京: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569、619頁。。在江州司馬任上作《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五首》,“觸景怡情,及時行樂,遷謫之感毫不掛懷,全是一團真趣流露筆墨間”②愛新覺羅·弘歷:《唐宋詩醇》卷二十一,北京: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569、619頁。。在給好友元稹的信中,他頗為知足地說道:“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與元九書》)他甚至“長笑靈均不知命,江籬叢畔苦悲吟”(《詠懷》)。元和十四年(819),白居易擢升忠州刺史,但實際上仍是謫官,況且忠州乃蜀中山區(qū)小縣,自然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條件都很差,可他依然自足自樂,閑暇時“種桃杏”、“種花”、“種柳”、“種荔枝”。在他看來,“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種桃杏》)。謫居江州、忠州并沒有給白居易帶來多大的精神苦悶,他并不像韓愈那樣不善處窮,所以宋人推尊云:“唐世士大夫,達者如樂天寡矣。”*蘇轍:《書白樂天集后二首》其一,陳宏天、高秀芳校點:《蘇轍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15頁。那么,在謫居這段生命低潮期,白居易是如何調(diào)適自己的心態(tài)的?
白居易自撰《醉吟先生墓志銘》謂自己“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風(fēng)月歌詩琴酒樂其志”?!逗蛪粲未涸娨话夙崱沸蛟谱约耗恕巴夥屣L(fēng),內(nèi)宗梵行”者。好友劉禹錫也評價白居易“釋氏悟真筌”、“儒玄道兩全”*劉禹錫:《酬樂天醉后狂吟十韻》,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01頁。。這大抵即是白居易人生哲學(xué)的根柢:儒、佛、道三家思想兼容。在被貶期間,白居易積極從佛、道兩家思想中汲取有益的精神營養(yǎng)來涵養(yǎng)、調(diào)適自己的謫居心態(tài)。《新唐書》本傳稱其被貶江州司馬后,“既失志,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1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302頁。?!杜f唐書》本傳的記載更為詳細:“居易儒學(xué)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在湓城,立隱舍于廬山遺愛寺……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為人外之交。每相攜游詠,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于翛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蚪?jīng)時不歸,或逾月而返?!?劉昫:《舊唐書》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345頁。就連正月十五元宵夜,他還在東林寺學(xué)禪:“新年三五東林夕,星漢迢迢鐘梵遲?;h當(dāng)君行樂夜,松房是我坐禪時。”(《正月十五日夜,東林寺學(xué)禪,偶懷藍田楊六主簿,因呈智禪師》)自覺參禪為樂天帶來了莫大的精神收益:“賴學(xué)禪門非想定,千愁萬念一時空?!?《晏坐閑吟》)“自從苦學(xué)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閑吟》)一旦悟到了“馬頭覓角生何日?石火敲光住幾時?前事是身俱若此”(《自題》)的道理,也就不再執(zhí)著于當(dāng)下的生存環(huán)境,“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可獨在長安?”(《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五首》)“此地何妨便終老,匹如元是九江人”(《九江春望》)。
在江州時,他不僅經(jīng)常光顧大林寺、東林寺、西林寺、遺愛寺、寶稱寺、大云寺,與禪師們探討佛禪義理,還與“王道士”、“李道士”、“郭道士”、“韋煉師”、“蕭煉師”等道教人物過從密切,并從道士郭虛舟學(xué)習(xí)煉丹?!短撇抛觽鳌肪砹d:“公好神仙,自制飛云履,焚香振足,如撥煙霧,冉冉生云。初來九江,居廬阜峰下,作草堂燒丹?!?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六,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94頁。不過,白居易煉丹服食并不成功,“漫把參同契,難燒伏火砂”(《對酒》),“閱水年將暮,燒金道未成”(《潯陽歲晚,寄元八郎中、庾三十二員外》)。煉丹服食以求長生久視畢竟是一種宗教妄想,智者的理性使白居易很快便從這種宗教迷狂中解脫出來,而老莊安時處順、窮通委運的人生哲學(xué)對他的影響則越來越深。“官舍悄無事,日西斜掩門;不開莊老卷,欲與何人言?”(《早春》)“常聞南華經(jīng),巧勞智憂愁;不如無能者,飽食但遨游。平生愛慕道,今日近此流。”(《詠意》)從某種意義上說,道家哲學(xué)是一種困境哲學(xué),其主要精神就是引導(dǎo)人們?nèi)绾卧趤y世或險境中全身遠禍,如何在困境或逆境中求得解脫,保持一種安時處順、隨遇自適的精神狀態(tài)?!肚f子》云:“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田子方》)“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大宗師》)這種思想,在謫居時期的白居易詩歌中有著非常集中的表現(xiàn)。如《讀〈莊子〉》:“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xiāng)?!薄对亼选罚骸叭角笈c顏淵,卞和與馬遷;或罹天六極,或被人刑殘。顧我信為幸,百骸且完全;五十不為夭,吾今欠數(shù)年。知分心自足,委順身常安;故雖窮退日,而無戚戚顏?!薄段疑怼罚骸巴饷搽m寂寞,中懷頗沖融。賦命有厚薄,委心任窮通?!薄肚矐选罚骸皹s銷枯去無非命,壯盡衰來亦是常。已共身心要約定,窮通生死不驚忙?!薄洞鸫奘汤?、錢舍人書問,因繼以詩》:“旦暮兩蔬食,日中一閑眠;便是了一日,如此已三年。心不擇時適,足不揀地安;窮通與遠近,一貫無兩端?!?/p>
值得注意的是,謫居時期的白居易在接受佛、道過程中,已認識到兩家思想在調(diào)適人的精神方面有一致之處,并開始有意識地將二者加以融會,“為學(xué)空門平等法,先齊老少死生心”(《歲暮道情二首》)。元和十二年(817)春,他在廬山香爐峰北、遺愛寺旁作草堂,“堂中設(shè)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閱山水之色而獲怡情,讀釋、老之書而悟道理,“外適內(nèi)和,體寧心恬”(《草堂記》)。其《睡起晏坐》詩云:“后亭晝眠足,起坐春景暮。新覺眼猶昏,無思心正住。淡寂歸一性,虛閑遺萬慮。了然此時心,無物可譬喻。本是無有鄉(xiāng),亦名不用處。行禪與坐忘,同歸無異路。”詩末自注曰:“道書云‘無何有之鄉(xiāng)’,禪經(jīng)云‘不用處’,二者殊名而同歸?!狈鸾套R心見性、道家知足保和的思想,成了白居易調(diào)理謫居心態(tài)的精神方劑,使其在苦悶的歲月里順和無悶,并保持著積極的兼濟情懷。在《與元九書》中,他向好友元稹坦露了自己兼濟獨善的立身處世原則:
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逼碗m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fēng)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
貶官謫居不過是待時而已,一旦風(fēng)云際會,東山復(fù)起,自己便不再是霧豹、冥鴻,而是“陳力以出”的云龍、風(fēng)鵬。
與前代人如屈原、賈誼甚至同代人如韓愈、柳宗元相比,白居易“不以遷謫介意”的人生態(tài)度的確是對傳統(tǒng)貶謫心態(tài)的一種超越,但由于處在由盛唐文化向宋型文化轉(zhuǎn)變的過渡期,其謫居心態(tài)也就難免帶有過渡期的色彩。他雖然援佛、道而進行精神自救,但他始終沒有解決“兼濟”與“獨善”的矛盾;他雖一再聲明“行藏與通塞,一切任陶鈞”(《江南謫居十韻》),但“所恨凌煙閣,不得畫功名”(《題舊寫真圖》)的遺憾使其一直未能忘情于仕宦和功名富貴。超越性的謫居心態(tài)需要成熟的、健全的文化人格,這是宋人才達到的人生境界。
宋代實行的是“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文官制度,文人士大夫受到廣泛重用。唐代科舉取士每次不過幾十人,而宋代科舉取士動輒每次幾百人,士人進身機會大為增加,但由此也帶來了宋代(特別是北宋)官僚體制的一大弊政,即“自古濫官未有如此之多”*歐陽修:《論使臣差遣劄子》,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638頁。的冗官之弊。如宋初的“三班吏員止于三百,或不及之”,到真宗天禧年間(1017~1021),“乃總四千二百有余”,到神宗元豐三年(1080)時,“乃總一萬一千六百九十”*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冊,第7518頁。。冗員叢雜,便極易因權(quán)位爭奪、政見分歧而引發(fā)黨爭。其間雖涉及是非曲直,但往往夾雜著意氣,黨同伐異,勢同水火。朋黨之間,“一唱百和,唯力是視,抑此伸彼,唯勝是求。天子無一定之衡,大臣無久安之計,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諸膝,旋墜諸淵,以成波流無定之宇”*王夫之:《宋論》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87頁。。再者,宋代的臺諫制度又異常嚴苛,官員極易遭受言官彈劾而被免職、貶官。在這樣的政治、制度背景下,被貶謫、被流放成了宋代士大夫政治生活中的常事,且具有普遍性。終宋一朝,官高爵顯者大多有過貶謫經(jīng)歷。但是,由于宋代實行優(yōu)渥知識分子的政策、士人自我修養(yǎng)的加強等原因,被貶士人的遷謫心態(tài)與前此歷代有明顯的不同。
據(jù)說,太祖建國之初曾密鐫“誓碑”于太廟寢殿之夾室,戒諭“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并告誡“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潘永因:《宋稗類鈔》卷一,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上冊,第1頁。。此后的宋代帝王皆嚴格奉守這一“祖宗家法”,不敢稍有違逆。除叛逆謀反罪外,一般京官犯罪,只是貶黜為地方官,俸祿照舊;罪大者也不過是降級安置于“遠惡軍州”,“過嶺”(大庾嶺南)、“過?!?到海南島)算是最重的處置,但仍然做官食祿。“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lǐng)于貶所”*王夫之:《宋論》卷一,第6頁。。這樣的基本國策,使被貶者沒有了因犯罪而被處死的恐懼,也不存在衣食之憂,能夠安心于謫居生活;再者,從某種意義上講,貶謫實際上是一種流動性用人政策,黜騭交替,枯而復(fù)榮,并非一貶不起,這也是形成宋代士人較為平和的謫居心態(tài)的重要因素。還有一點,在唐代,巴山楚水是凄涼之地,嶺南更是極其蠻荒之邊鄙,貶官于此,生死難料(韓愈、柳宗元謫居之戚戚,與此有極大關(guān)系)。到了宋代,隨著經(jīng)濟、文化重心的南移,原來的蠻荒之地已逐漸開化,貶官嶺南也不再那么可怕。此外,更內(nèi)在的原因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的處世心態(tài)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儒、佛、道三教人生哲學(xué)的綜合作用,使他們更為圓通、機變地應(yīng)對各種環(huán)境和人事。特別是在遷謫時期,他們能積極吸納佛、道思想中利于精神超越、利于生存需要的合理因素,在謫居時保持一種比較穩(wěn)定、平和、曠達、不走極端的心態(tài),隨遇而安,平穩(wěn)度過這段人生低谷期。
在宋初,士人的謫居心態(tài)還不十分穩(wěn)定,如王禹偁的謫居心態(tài)就較為激烈、褊躁,這是宋型文化尚不成熟的具體表現(xiàn)。王禹偁為人耿介,遇事敢言,一生三次遭貶:淳化二年(991)被貶為商州(今陜西商州)團練副使,至道元年(995)被貶知滁州(今安徽滁州),至道三年(997)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州)刺史。貶謫商州時所賦《謫居》有云:“直道雖已矣,壯心猶在哉!端居寡儔侶,懷抱向誰開?”*本文所引王禹偁作品皆據(jù)《小畜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兼濟之志不少衰,但不免寂寥之感。遷謫滁州時,雖依然牢騷滿腹,但較之商州時心態(tài)要好得多,“自憐此度辭京闕,猶勝商山副使時”(《詔知滁州軍州事因題二首》其二)。
王禹偁是一個志在兼濟的儒者,致君堯舜、拔濟生民是其一生致力的事業(yè),但其人生意趣與精神世界也頗為復(fù)雜。他在信仰上并不喜佛,曾上書要求“沙汰僧尼”,但與當(dāng)時大多數(shù)文人士大夫一樣,他對佛禪也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其《贈草庵禪師》云:“陽山山下草庵深,寂寂香燈對遠岑。莫怪相看總無語,坐禪為政一般心?!睂⑷逭呤聵I(yè)與禪家情懷等量齊觀,足見其禪緣之深。《武平寺留題》寫公退之暇的禪悅生活:“縣齋東面是禪齋,公退何妨引鶴來。長愛座中如洞府,卻慚衣上有塵埃。竹聲冷撼秋窗雨,山影青籠晚院苔。最憶去年飛雪里,煮茶煨栗夜深回。”從熱鬧的名利場中脫身而至幽靜的禪齋,聽秋雨敲窗,看苔蘚鋪院,塵累脫然盡去。在王禹偁的精神生活中,不僅有禪趣,還有道心。其《書齋》云:“年年賃宅住閑坊,也作幽齋著道裝。守靜便為生白室,著書兼是草玄堂。屏山獨臥千峰雪,御札時開一炷香。莫笑未歸田里去,宦途機巧盡能忘?!痹谟撵o的書齋中,身著道裝,既可靜修,也可著書,還可以閱讀御札。雖然沒有歸隱田園,卻能消盡勾心斗角的官場所帶來的種種壓力。對佛、道義理的接受和對佛、道精神的長久浸潤、體悟,極易培養(yǎng)一種不偏不激、淡然自處、隨遇而安的處世心態(tài)。所以,到謫居黃州時,王禹偁的心情已不再像以前那么狂躁,情緒不再那么激烈,儒家積極用世的情懷漸消,而佛老隨緣任運、得喪若一的思想?yún)s越來越強烈:“身世喻泡幻,衣冠如贅瘤。放意無何鄉(xiāng),誰分親與仇。寓形朝籍中,毀譽任啁啾?!?《月波樓詠懷》)在黃州期間,王禹偁還建了兩間小竹樓,“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zhí)《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fēng)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黃州新建小竹樓記》)。謫居之際,或參禪以悟身世如泡幻而不介懷于毀譽窮達,或公事之余,披道袍,戴道冠,焚爐香,讀《周易》,以消解人世間種種煩惱。這樣的謫居生活與自適心態(tài),已與北宋中期以后成熟的謫居心態(tài)非常接近了。但王禹偁所處的宋初,宋型文化的內(nèi)傾性特質(zhì)尚處于建構(gòu)階段,文人士大夫賴以安身立命的豐富多彩的文化人格與主體精神尚未成熟,所以遷謫之痛如夢魘般時時困擾著王禹偁。在詩作中,他一方面努力表現(xiàn)自己不以遷謫介懷的曠達自適,一方面卻難掩貶官失意的悲苦郁悶,諸如“謫官”、“謫宦”、“謫居”、“遷客”一類的字眼與表現(xiàn)適意情懷的詞句纏夾出現(xiàn),足見其勇于面對失意困境而又心有不甘的糾結(jié)情緒,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曠達自適帶有更多的自我勸勉、自我寬解的意味。
在宋代,最能代表文人士大夫成熟的謫居心態(tài)的是蘇軾?;莺椤独潺S夜話》卷三“少游魯直被謫作詩”條云:“少游調(diào)雷,凄愴,有詩曰:‘南土四時都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xiāng)?!斨敝喴耍馓挂?,作詩云:‘老色日上面,歡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dāng)不如今?!p紗一幅巾,短簟六尺床。無客白日靜,有風(fēng)終夕涼。’少游鐘情,故其詩酸楚;魯直學(xué)道休歇,故其詩閑暇。至于東坡《南中》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瘎t英特邁往之氣,不受夢幻折困,可畏而仰哉!”*惠洪:《冷齋夜話》卷三,《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183頁。從這段評論可以看出三人的謫居心態(tài)所代表的三種謫居類型的高下之別,所以王水照先生以為蘇軾的謫居心態(tài)標(biāo)志著中國封建士人“貶謫心態(tài)的最高層次”,他“在黃州、惠州、儋州的長期貶謫生活中,咀嚼盡孤獨、窘困、凄苦等種種況味,并從佛老哲學(xué)中尋求過擺脫、超越悲哀的思想武器,以保持對生活、對美好事物的信心和追求,堅持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就其成熟和典型而言,代表了封建文人士大夫人生思考的最高境界”*王水照:《元祐黨人貶謫心態(tài)的縮影——論秦觀〈千秋歲〉及蘇軾等和韻詞》,《王水照自選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38頁。。蘇軾《自題金山畫像》有云:“問汝平生事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本文所引蘇軾詩,皆據(jù)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黃、惠、儋三州,皆為蘇軾謫居之地,而他竟將謫居三地視為一生事業(yè)之輝煌時期,其中固然飽含著歷盡人生艱難后的感慨與無奈,更反映了他不以窮通得失為念、超然對待人生坎壈的曠達情懷。
蘇軾一生數(shù)度遭貶,屢經(jīng)宦海浮沉,但他都能以超邁曠達、隨緣自適的心態(tài)坦然以處。先是元豐年間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1冊,第10809、10816、10817頁。。紹圣初,又坐元祐黨禍而貶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熬尤辏慈粺o所蔕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⑤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1冊,第10809、10816、10817頁。。再貶瓊州別駕,居昌化?!安?,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藥餌皆無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筑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獨與幼子過處,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⑥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1冊,第10809、10816、10817頁。。那么,是什么力量支撐著蘇軾能在“非人所居”的貶所心平氣和地生存下來呢?南宋胡仔曾以韓愈與蘇軾作比較云:
蘇子由云:“東坡居士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檐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啗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是亦皆罷去。猶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避嫦獫O隱曰:“凡人能處憂患,蓋在其平日胸中所養(yǎng)。韓退之,唐之文士也,正色立朝,抗疏諫佛骨,疑若殺身成仁者;一經(jīng)竄謫,則憂愁無聊,概見于詩詞。由此論之,則東坡所養(yǎng),過退之遠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那么,東坡“能處憂患”所依賴的“胸中所養(yǎng)”是什么?蘇軾“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敝喚狱S州后,杜門深居,“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陳宏天、高秀芳校點:《蘇轍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26~1127頁。。這就是蘇軾厚自培植的“胸中所養(yǎng)”——融攝儒、佛、道三家思想而形成的既不汲汲于富貴也不戚戚于貧賤的文化人格和人生境界。蘇軾晚年基本上是在遷謫流徙中度過的,但為什么“東坡晚年卻不衰”?朱熹以為其中的緣由“蓋是夾雜些佛、老,添得又熱鬧也”*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朱子全書》第18冊,第4261頁。。今人劉永濟也認為:“蓋有學(xué)養(yǎng)之人,隨時隨地,皆能表現(xiàn)其精神。東坡一生在政治上之遭遇,極為波動,時而內(nèi)召,時而外用,時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時而放逐于邊遠之區(qū),然而思想行為不因此而有所改變,反而愈遭挫折,愈見剛強,挫折愈大,聲譽愈高。此非可倖致者,必平日有修養(yǎng),臨事能堅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9頁。
蘇軾在黃州給友人李之儀的信中說,自從“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喚訜o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答李端叔書》)*本文所引蘇軾文皆據(jù)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大凡人在仕途通暢時往往難以靜心觀省自身,謫居無事,寂兮寥兮,便極易對自身思想和行為予以反思,找出之所以與世鑿枘、獲罪遭遷的自身原因,并求取謫居時期身心兩安的法門。蘇軾《西山詩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韻為謝》詩中有“愿求南宗一勺水,往與屈賈湔余哀”兩句,意謂要用超然的禪宗精神來化解屈原、賈誼以來無數(shù)遷客的不盡煩惱,這也是東坡消解謫居苦悶的一個重要方法。在黃州,蘇軾“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五年之中,他“間一二日輒往”安國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黃州安國寺記》)。貶官海南后,他對佛禪思想的參究、接受更加深入,“《楞嚴》在床頭,妙偈時仰讀”(《次韻子由浴罷》)。不過,蘇軾到底還是一個“有意參禪”而“無心證佛”的文人士大夫,他對佛學(xué)的接受持一種理性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在《答畢仲舉》中,蘇軾談了自己對學(xué)習(xí)佛老的體會和看法:
佛書舊亦嘗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nóng)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仆所言為淺陋。仆嘗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xué),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不知君所得于佛書者果何耶?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與仆輩俯仰也?學(xué)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靜似懶,達似放,學(xué)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為無害。
他留意佛禪的真正目的,并非是為了“出生死,超三乘”,而是“期于靜而達”,是“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是要攝取佛禪的內(nèi)在精神以充實自己的思想境界、完善自己的文化人格,在人事紛擾的世間求得精神的超越和心靈的解脫。誠如論者所指出的,“文人士大夫與禪的關(guān)系敞露了禪的內(nèi)容與功能中超宗教的一面。士大夫們濡染于禪,息心于禪,遠非宗教信仰所能范圍得了的。從這個層面上說,禪更是一種心靈哲學(xué)、精神哲學(xué)”?!皩τ诙U,士大夫們幾乎無人從中希求得到彼岸世界的承諾,或者企盼來世輪回的美業(yè)善報,而是在‘煩惱’中得一份‘菩提’,獲得心靈世界的安適與超越,擺脫宦海沉浮帶來的精神痛苦,在失衡的人生境遇中重新獲得心靈的平衡”*張晶:《禪與唐宋詩人心態(tài)》,《文學(xué)評論》1997年第3期。。
謫居期間,老莊思想也是蘇軾排解憂患、調(diào)整心態(tài)的精神食糧。莊子“齊物”、“道通為一”、“萬物皆一”的相對主義哲學(xué),破除了事物之間的絕對差異和捍格,啟發(fā)人們從相對的、變換的角度看問題,故而不偏執(zhí)一端,自陷其中。《荊溪林下偶談》卷二“坡賦祖莊子”條云:“《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云:‘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瘱|坡《赤壁賦》云:‘蓋將自其變者觀之,雖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蓋用《莊子》語意。”*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肚俺啾谫x》是東坡謫居黃州時夜游赤壁所作,借眼前“逝者如斯而未嘗往”的滔滔江水與“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的一輪明月,闡釋了天地萬物“變”與“不變”的道理,極富老莊哲學(xué)的玄妙義理,從中也能體會到東坡陶然自適、曠達樂觀的謫居心態(tài)。他在垂老之年謫居惠州、儋耳時,更是不斷反躬自省,從超越的哲學(xué)高度俯視社會人生,調(diào)適自己的觀照視點和思維方式,其對人生問題的思考更帶有老莊哲學(xué)的意味。如在惠州所寫《記游松風(fēng)亭》云: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fēng)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人處困境時,不必過于執(zhí)著,只要隨緣委命,安頓當(dāng)下,就如同脫鉤之魚,得到身心的大解脫。又如在儋耳所寫《試筆自書》云:
吾始至南海,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一切都是相對的。既然人寰無不為海水所環(huán)繞,又何必為窮處海南而傷悲呢?只要一念清凈,隨遇而安,到處都是“方軌八達之路”。
為了應(yīng)對遷謫所帶來的種種可能的不測和對身體的傷害,謫居黃州時,蘇軾還曾學(xué)習(xí)道家的養(yǎng)煉之術(shù)。其《養(yǎng)生訣(上張安道)》云:“近年頗留意養(yǎng)生。讀書,延納方士多矣,其法數(shù)百,擇其簡而易行者,間或為之,輒有奇驗。今此閑放益究其妙,乃知神仙長生非虛語爾。其效初不甚覺,但積累百余日,功用不可量。比之服藥,其力百倍?!痹S三年(1080),他在給秦觀的信中也談道:“吾儕漸衰,不可復(fù)作少年調(diào)度,當(dāng)速用道書方士之言,厚自養(yǎng)煉。謫居無事,頗窺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大慶觀道堂三間,冬至后,當(dāng)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廢放,安得就此?!珦衿綍r所謂簡要易行者,日夜為之,寢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滿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縱復(fù)出從人事,事已則心返,自不能廢矣。”(《答秦太虛書》)修習(xí)道家養(yǎng)煉之術(shù),也是為了將來復(fù)出時能夠有一個好的心態(tài)以應(yīng)對外物,這也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但蘇軾之于道家養(yǎng)煉之術(shù)一如其對于佛教義理的學(xué)習(xí),抱著實用的心態(tài),或者說,學(xué)習(xí)佛、道只是他擺脫困境的權(quán)宜之舉。所以,黃庭堅說:“東坡平生好道術(shù),聞輒行之,但不能久,又棄去?!?黃庭堅:《題東坡書道術(shù)后》,劉琳等校點:《黃庭堅全集》第二冊,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646頁。蘇軾自己也說:“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和陶神釋》)
蘇軾成熟的遷謫心態(tài)的養(yǎng)成,還得益于其對白居易謫居心態(tài)與行為的傾心接受。
白居易“不以遷謫介意”的謫居心態(tài)頗為宋代士人所認可、接受,白居易的詩歌也因此被看作是消解謫居苦悶的藥石。王禹偁被貶商州時,李宗諤寫信勸他“看書除莊、老外,樂天詩最宜枕藉”(王禹偁《得昭文李學(xué)士書報以二絕》詩題下自注)。王禹偁《自賀》詩自注亦云:“予自謫居,多看白公詩。”黃庭堅“謫居黔南時,取樂天江州、忠州等詩,偶有會于心者,摘其數(shù)語,寫置齋閣”(《謫居黔南十首》任淵注語)*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43頁。。而一生飽經(jīng)磨難、備嘗坎壈的蘇軾,更是“平生最慕樂天之為人”*阮閱著,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卷九,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99頁。,其謫居黃州后自號“東坡居士”,即取義于白居易在忠州任上所作《東坡種花》《步東坡》《別種東坡花樹》等詩。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五“東坡慕樂天”條云:
蘇公責(zé)居黃州,始自稱東坡居士。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白公有《東坡種花》二詩云:“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庇衷疲骸皷|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又有《步東坡》詩云:“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庇钟小秳e東坡花樹》詩云:“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皆為忠州刺史時所作也。蘇公在黃,正與白公忠州相似,因憶蘇詩,如《贈寫真李道士》云:“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贈善相程杰》云:“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薄端统誊彩濉吩疲骸拔疑跛茦诽欤珶o素與蠻?!薄度胧踢冇ⅰ吩疲骸岸ㄋ葡闵嚼暇邮浚谰壗K淺道根深。”而跋曰:“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遂拜中書舍人。某雖不敢自比,然謫居黃州,起知文登,召為儀曹,遂忝侍從。出處老少,大略相似,庶幾復(fù)享晚節(jié)閑適之樂。”《去杭州》云:“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毙蛟唬骸捌缴杂X出處老少粗似樂天?!眲t公之所以景仰者,不止一再言之,非東坡之名偶爾暗合也。*洪邁著,夏祖堯、周洪武校點:《容齋隨筆》,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第372頁。
蘇軾取樂天詩義而以“東坡”名號,是其景慕白居易的具體表現(xiàn)?!拔宜茦诽臁钡囊辉僬J同則表明,東坡居士是將樂天居士引為隔代知己,自覺地從其身上汲取那種“不以遷謫介意”、隨所遇而自適的精神力量的?!鞍卜止亚蟆?蘇軾《予去杭十六年而復(fù)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別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凈師以丑石贈行,作三絕句》)是東坡對樂天人生態(tài)度的基本看法,也是為東坡本人所認同并身體力行的。
但與白居易相比,蘇軾的遷謫心態(tài)更具有超越性的一面。對此,宋人的觀點頗能說明問題:
樂天每閑冷衰病,發(fā)于詠嘆,輒以公卿投荒、僇死不獲其終者自解。予亦鄙之。*蘇轍:《書白樂天集后二首》其一,陳宏天、高秀芳校點:《蘇轍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15頁。
白樂天號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沈之際,悲喜輒系之。自中書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詩曰:“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庇衷唬骸拔橂S行止?!庇衷唬骸巴松斫?yīng)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自江州司馬為忠州刺史,未為超也。而其詩曰:“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又云:“五十專城未是遲?!庇衷疲骸叭嚜q夕會,五馬已晨裝?!奔氨徽僦袝?,則曰:“紫微今日煙霞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鬛,乘軒鶴亦長精神。”觀此數(shù)詩,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東坡謫瓊州有詩云:“平生學(xué)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币?dāng)如是爾。*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一,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66頁。
樂天謫潯陽,稹寄在絳詩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卑字^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復(fù)貽三韻云:“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上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里曉燈前?!比砟耸恐?,二公不應(yīng)如此之戚戚也。子瞻《送文與可》云:“奪官遣去不自覺,曉梳脫發(fā)誰能收?!蓖浦霸?,厥論高矣。*黃徹:《溪詩話》卷八,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87頁。按,“在絳”當(dāng)為“左降”之誤,元稹原詩題為《聞樂天授江州司馬》,見冀勤點校:《元稹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5頁。
東坡希慕樂天,其詩曰:“應(yīng)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比粯诽焯N藉,東坡超邁,正自不同。魏鶴山詩云:“湓浦猿啼杜宇悲,琵琶彈淚送人歸。誰言蘇白能相似,試看風(fēng)騷赤壁磯?!贝苏摰弥?。*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三“蘇白”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2頁。
上引宋人的觀點,大意是說白居易貶黜則悲,超擢則喜,太在意仕宦之升沉;而蘇軾則不以黜陟窮達為念,仕宦之精神境界遠較白居易為高。
“未能忘情于仕宦”是無可厚非的,勇于仕進本來就是古代知識分子實現(xiàn)自身社會價值最基本的也是最主要的途徑,是儒家積極進取精神的反映。但“仕宦升沉之際,悲喜輒系之”則是士人處世心態(tài)和文化人格尚不健全的表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也反映出儒、佛、道三教人生哲學(xué)與文化精神還沒有在當(dāng)時士人身上圓融無礙地會通起來,這與唐代三教爭衡、兼而未融的思想格局也正相符合。與在成熟的宋型文化環(huán)境中培養(yǎng)出來的士人如蘇軾的遷謫心態(tài)相比,白居易的遷謫心態(tài)顯然還不夠曠達超邁。“在白居易身上,表現(xiàn)更多的是一種基于恐懼心理的對人生憂患的逃避,基于知足心理的與世無爭和現(xiàn)實享樂”,而在蘇軾、黃庭堅等宋代士人身上,則“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全面反思,對是非榮辱和狹隘小我的淡漠遺忘,對人世苦難的自覺承受并在承受中超越苦難,達到了一種高雅脫俗、物我同一的自由境界”*尚永亮:《從執(zhí)著到超越——貶謫與貶謫文學(xué)論綱》,載《貶謫文學(xué)論集》,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第8頁。。他們不僅坦然面對被貶遭黜這樣的政治災(zāi)難,而且在謫居困境中不耽于一己之得喪,力所能及地擔(dān)當(dāng)社會責(zé)任。費袞《梁溪漫志》卷四“東坡謫居中勇于為義”條云:
陸宣公(贄)謫忠州,杜門謝客,惟集藥方。蓋出而與人交,動作言語之際,皆足以招謗,故公謹之。后人得罪遷徙者,多以此為法。至東坡則不然。其在惠州也,程正輔為廣中提刑,東坡與之中外,凡惠州官事,悉以告之。諸軍闕營房,散居市井,窘急作過,坡欲令作營屋三百間。又薦都監(jiān)王約、指使藍生同干惠州納秋米六萬三千余石,漕符乃令五萬以上折納見錢,坡以為嶺南錢荒,乞令人戶納錢與米,并從其便。博羅大火,坡以為林令在式假,不當(dāng)坐罪,又有心力可委,欲專牒令修復(fù)公宇倉庫,仍約束本州科配?;葜菰鞓?,坡以為吏孱而胥橫,必四六分分了錢,造成一座河樓橋,乞選一健干吏來了此事。又與廣帥王敏仲書,薦道士鄧守安,令引蒲澗水入城,免一城人飲咸苦水、春夏疾疫之患。凡此等事,多涉官政,亦易指以為恩怨,而坡奮然行之不疑。其勇于為義如此!謫居尚爾,則立朝之際,其可以死生禍福動之哉!*費袞:《梁溪漫志》卷四,《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三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378頁。
這就是宋代士人之于唐代士人謫居心態(tài)與行為的超越之處,也從一個方面反映了宋代士人對窮與達、獨善與兼濟這一對立觀念的靈活操作和合理處置。
盡管如此,白居易在中國遷謫史上的意義仍是不容低估的,其援佛、道而進行精神自救的行為方式,為宋人消解并進而超越謫居苦悶開啟了一大法門。“宋代文人在謫居歲月里一面仔細地反思著豐厚的儒家文化,一面深刻地探求道、釋兩家的文化要義,并真正將三者有機融合,從而形成了一種很寬厚、很富于適應(yīng)性的處世態(tài)度和人生哲學(xué),既積極又淡泊,既執(zhí)著又通達,既樂生又超脫”*張海鷗:《宋代文人的謫居心態(tài)》,《求索》1997年第4期。。如尹洙被貶隨州,“日以考圖書、通古今為事,而不知其官之為謫也。嘗于其居之北阜,竹柏之間,結(jié)茅為亭,以茇為嬉,歲余乃去”*曾鞏:《尹公亭記》,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99~300頁。。蘇轍“崇寧初居潁昌時,方以元祐黨籍為罪,深居自守,不復(fù)與人相見,逍遙自處,終日默坐。如是者幾十年,以至于沒,亦人所難能也”*呂本中:《童蒙訓(xùn)》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在紹圣、崇寧年間,官員因事被貶者甚眾,“然往往自處不甚介意”。如龔夬因上書言事被貶化州,“徒步徑往,以扇乞錢,不以為難也”;張庭堅坐元祐黨籍被貶象州,“所居屋才一間,上漏下濕,屋中間以箔隔之,家人處箔內(nèi),才叔躡屐端坐于箔外,日看佛書,了無厭色”⑥呂本中:《童蒙訓(xùn)》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光因言抗戰(zhàn)恢復(fù)得罪秦檜被貶,在昌化軍貶所,“論文考史,怡然自適”*脫脫:《宋史》第3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342頁。。其《玄珠吟》詩序云:“予十年間重履憂患,自藤而瓊,自瓊而儋。一日忽悟,笑曰:‘此造物者知其頑礦難化,故以此苦之爾?!?《全宋詩》第2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16397、16462、16390頁。在謫居海南的歲月中,他“惟經(jīng)史禪悅道家養(yǎng)生之說,乃所樂聞,其余非己所預(yù)者,可付之一默”,并賦詩以述己意云:“庵中宴坐戶長扃,鼓瑟吟詩樂性靈??椭敛环琳劦烂?,儒書釋典及仙經(jīng)?!雹帷度卧姟返?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16397、16462、16390頁。與“不善處窮”的唐代謫人如韓愈等相比,宋代士人在謫居困境中往往以佛家解脫、道家無為等思想來厚養(yǎng)自己對抗苦難的堅忍而靈活的文化人格,坦然應(yīng)對官場的失意和人生的挫折,對個人之窮通得失、禍福生死毫不介意,“生還一笑喜,死去埋他鄉(xiāng)。生死如循環(huán),我?guī)煼鹄锨f”(李光《居嶺外遇寒食》)⑩《全宋詩》第2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16397、16462、163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