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一
《采薇》是1935年12月魯迅以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而餓死首陽山的傳說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一篇歷史題材的小說。伯夷、叔齊是商紂王時期東北部諸侯國孤竹國君的長子和三子,他們虔誠地遵循忠君孝悌的信條。父王生前決定把王位傳給叔齊,父親死后叔齊認為自己以幼代長繼承王位是不悌,堅持讓位于長兄伯夷,而伯夷認為自己繼承王位有違父命是不孝。兄弟二人為免于不悌不孝而均去國出走。他們聽說西部諸侯國的姬昌善施仁德而尤敬重老人,所以都投奔那兒去養(yǎng)老??墒撬麄兊搅宋髦艿酿B(yǎng)老堂時,姬昌已去世,繼位者姬發(fā)正緊鑼密鼓地準備伐紂,這使兄弟兩人在養(yǎng)老堂的生活也變得不安寧起來。帶著樂器來投奔周的商紂的樂官太師疵和少師強證實了商紂王變亂舊章,殘暴害民。這一切都使兄弟二人預感到這邊就要動兵了。他們認為商王變亂舊章原是應該征伐的,不過“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不出所料,周武王抬著周文王的靈位開始出兵伐紂了。兄弟二人分開看熱鬧的民眾,恰看到文武官員和眾多甲士簇擁下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走來的周王,于是叔齊拖著伯夷直撲上去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喊道:“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眾人一時都驚呆了,連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隨之甲士們的大刀就砍下來,幸虧被姜太公攔住,稱他們?yōu)椤傲x士”讓放了他們。他們回到養(yǎng)老堂,后傳來牧野之戰(zhàn)的消息,說殺得商紂的軍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了。又聽說運來了鹿臺的寶貝、巨橋的白米。此后又聽傷兵述說紂王和他的小老婆自殺后,武王還向其射了三箭,又拔出劍來砍,并用黃斧頭砍下紂王的腦袋掛在大白旗上,用黑斧頭砍下他的兩個小老婆的腦袋掛在小白旗上。由是,兄弟二人認為這是“全改了文王的規(guī)矩”“不但不孝,也不仁”。于是他們決定離開養(yǎng)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到華山去吃些野果和樹葉。后遇上華山大王小窮奇帶著一伙綠林“好漢”攔著他們索要買路錢,對他們實行了“恭行天搜”,他們只好轉(zhuǎn)頭向北到了首陽山,終于找到可以吃的薇菜。當人們知道他們是為抗議周王“以臣弒君”而“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后,就常有人到山上來看他們。“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边€驚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在商朝做著祭酒,現(xiàn)投奔了周武王在村里研究八卦學。他知道伯夷、叔齊的事后,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圣上的嗎!”這話被家里的丫頭阿金姐學去,到山上大義凜然奚落伯夷和叔齊,使他們連薇菜也不能吃了,終于餓死在首陽山上。
武王伐紂的事件與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傳說在古代典籍中有諸多記載。如《尚書》中的《泰誓》《牧誓》《武成》,《論語·述而》《孟子·離婁上》《史記·伯夷列傳》,劉向的《列士傳》、蜀漢譙周的《古史考》等等。大致說來《采薇》中的人物與故事情節(jié)基本上都可以在典籍文獻中找到記載或出處,真可謂“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然而,作者決不是把這些典籍材料簡單地組合與再現(xiàn),而是有所改造和補充。首先,魯迅把歷史的“記事”轉(zhuǎn)化為小說的“寫人”。《采薇》摒棄了典籍記載中武王伐紂的許多情節(jié)和戰(zhàn)爭場面以及儒家的道德說教,而虛構并重點描寫了伯夷、叔齊在養(yǎng)老堂和首陽山的生活情境、心理活動及年輕太太執(zhí)意要伯夷喝姜湯、路遇小窮奇“恭行天搜”等等情節(jié);把典籍中奚落伯夷、叔齊的王糜子和“野婦”改為小丙君及丫頭阿金姐,且用了較多的筆墨塑造小丙君這個既賣身投靠、毫無節(jié)操,又假裝清高風雅的無恥文化奴才形象;虛構出他站在新主子的立場上指斥伯夷、叔齊是“通體矛盾”的“混蛋”,誘導阿金姐到首陽山宣布山上長得薇菜也是屬于周王,從而把伯夷、叔齊置于死地的生活細節(jié)等。此外,就思想內(nèi)容方面看,儒家典籍把武王伐紂標榜為推翻暴力政治而維護和推行王道政治的正義之舉,把伯夷、叔齊看為“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韓愈《伯夷頌》)的忠君孝悌的樣板。而魯迅卻意在揭破儒家所謂王道政治的虛偽與伯夷、叔齊為忠君孝悌而獻身的毫無價值的蒙昧??梢哉f,魯迅是把典籍記載的事件和人物揉碎、過濾并灌注上新的精神血液,把“死”的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按照現(xiàn)代的意識和生活的邏輯點染鋪排為有血有肉的“活”的人物與情節(jié),從而構成了一篇現(xiàn)代意義上的歷史小說。
二
以往研究者們在解讀《采薇》時,大體都是從小說中的伯夷與叔齊、小丙君與阿金姐、周武王與小窮奇這三組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來分析小說的主題意旨或現(xiàn)實意義的。就伯夷、叔齊的形象,研究者們有著不同的認識,并由此產(chǎn)生了對小說主旨的不同理解與認識,梳理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主要的觀點或看法。
一是把伯夷、叔齊看為以逃避現(xiàn)實的消極反抗來自我欺騙和安慰的充滿矛盾的知識分子形象。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采薇》就是表現(xiàn)伯夷、叔齊逃避現(xiàn)實而不得的可慘與可笑的矛盾性格來批判1930年代那些對現(xiàn)實不滿而又采取逃避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的,甚至一些研究者把批判的對象坐實為當時的“自由人”“第三種人”等。如王瑤認為“魯迅寫《采薇》,就當時的現(xiàn)實意義說來,顯然也有針對某些知識分子對黑暗現(xiàn)實有所不滿而又采取消極逃避態(tài)度的批判性質(zhì);而要使這種批判具有藝術效果,就必須寫出夷齊思想性格的復雜性?!辈氖妪R不知道所謂“先王之道”只是統(tǒng)治者用來欺騙民眾獲取美名的手段,而要身體力行地維護,于是就陷入了小丙君所說的“通體矛盾”之中。他們?yōu)樾┒谱屚跷唬蚕伦鏄I(yè)、逃避責任,卻不能算孝;他們清高避世、獨善其身,卻又不肯超然,而去譏諷朝政,而且其內(nèi)心也時常閃現(xiàn)與他們的信仰相矛盾的念頭。如隱居首陽山時叔齊知道伯夷把他們的身世炫耀給人惹來麻煩后,心想父親要把王位傳給自己而不選伯夷還是很有眼力的,這種想法和他所信奉的友悌是矛盾的。當他喝著鹿奶時卻想吃鹿肉,這種以怨報德的想法也與他們信奉的仁德相矛盾,所以他們的信奉先王之道是一種矯情。陳嗚樹認為“伯夷,叔齊終于做不成超然的隱士,餓死了?!@對當時鼓吹要做‘超然的‘逸士的知識分子是一服清涼劑”。何家槐認為:“在《采薇》中,魯迅先生通過伯夷和叔齊這兩個人物,首先深刻地批判了耽于幻想和逃避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指出‘生在戰(zhàn)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zhàn)斗而獨立,……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xiàn)實世界上是沒有的?!?/p>
二是把伯夷、叔齊看為是逃避責任而又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假隱士。有研究者認為在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1930年代,“文化戰(zhàn)線也是不平靜的,一小撮資產(chǎn)階級文人假裝不問政治,貌似超然,幻想‘有國時是高人,沒國時還不失為逸士(《且介亭雜文二集·雜談小品文》)。所謂‘第三種人、‘自由人,所謂‘論語派就是這樣一些披著偽裝的假高人、假逸士?!鞘撕汀畾w隱表面上是兩塊招牌,實際上卻是為著一個目的,這就揭穿了‘歸隱的騙局?!恫赊薄肪褪撬合律棠┲艹醪?、叔齊身上的偽裝,對這兩個古代隱士的狼狽相予以辛辣嘲諷的歷史小說?!?/p>
三是認為伯夷、叔齊雖然迂腐可笑,但也表現(xiàn)出了某些可愛的性格和優(yōu)良的品質(zhì)。尤其是叔齊為了兄長主動把一切困難都攬在自己身上,敢于拖著兄長冒死“叩馬而諫”,這種誠摯的愛悌與勇于承擔的精神是值得尊崇的。稱贊“他們骨頭都很硬,不肯隨便向人低頭,他們有所不滿,有所不為,甚至敢作詩發(fā)議論,發(fā)感慨,譏訕朝政,攻擊時弊”,認為伯夷、叔齊真心推讓王位“這種視富貴如敝履的精神,是難能可貴的?!蚍磳ξ渫醴ゼq而離開養(yǎng)老堂,同去首陽山,在旅途中以及在首陽山定居后,兄弟之間始終和睦相處,在生活上體貼照顧,充滿了友愛之情。他們‘義不食周粟,就采薇為生,連這樣做也受到毀謗時就薇也不食了,寧可餓死,也不向周王朝屈服。死前還作了一首歌,指出周王朝是‘以暴易暴還‘不知其非,這又表現(xiàn)了他們的正直。作者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這些情景,字里行間流露了對他們的同情,具有感人的力量”。
四是把伯夷、叔齊看作吃人的正統(tǒng)道德觀念的犧牲品。認為夷齊自身言行中顯露的矛盾不是他們自身性格問題, 而是當時正統(tǒng)道德觀念本身的矛盾使真正想身體力行的人們無所適從,所以他們維護“先王之道”不是矯情而是出于真情。認為“他們身體力行,真心實意地按照正統(tǒng)的道德觀念去做,簡直是誠實得近乎傻子了?!绻f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是提出了正統(tǒng)道德觀念吃人的問題,那么《采薇》也依舊延續(xù)了這樣的主旨,伯夷和叔齊就是被‘先王之道 愚弄和吞噬的,控訴和揭露正統(tǒng)道德觀念吃人的本質(zhì),正是《采薇》的一個重要主旨”。認為伯夷、叔齊“并不理解先王之道的精髓,卻誠心誠意地履行先王之道,自然到處碰壁,最后落得一個悲劇性的結局。作者用詼諧的筆調(diào),給了他們以嘲諷。但是作者的主要意圖,不是批判伯夷、叔齊,而是透過伯夷、叔齊的坷坎遭遇,來揭露批判王道的虛偽性”。
五是認為在伯夷、叔齊形象中有作者自況的成分,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了魯迅自己的人生體驗與對知識分子生存困境的思考。如有研究者指出:“魯迅通過伯夷、 叔齊的故事首要的是要表達這樣的人生感悟:在污濁的世界中執(zhí)著地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真性,為踐行一種人生理想頑強地活下去是多么地不容易?!髌愤€借伯夷、叔齊的獨特人生際遇含蓄地表達了執(zhí)著于理想追求的人對所追尋的理想的懷疑。這在另一個層面上強化了理想主義者的悲劇性?!闭J為魯迅“塑造了這樣一種知識階級的形象:雖然迂腐的有點可笑,卻也堅持的有點可敬,然而最終還是逃不脫物質(zhì)的壓迫。在他們身上,魯迅投注了復雜的情感,既有批判,更多的卻是同情和感嘆?!P下的知識階級,既有都市知識階級群像的一點影子,又有他獨有的個性與感受。通過古今的重疊與交錯,他還原了現(xiàn)代商業(yè)城市中人的生存處境,寫出了由此急劇產(chǎn)生的價值觀念的變遷,從眼花繚亂中剝離出真的人,思考著知識階級從古至今的生存困境”。
再看小丙君與阿金姐的形象。研究者們大都把小丙君與阿金姐看為否定性的人物形象。把小丙君看為統(tǒng)治階級的御用文人,甘愿做統(tǒng)治者的奴才,并把其與當時“左翼”文化陣營之外的各類文化派別掛鉤。而阿金姐則是奴才的奴才,她是直接殺死伯夷、叔齊的兇手。認為“大概有金錢有地位像小丙君其人,自然要罵為人生的文學家伯夷叔齊了。由他們推論起來,窮,做不出詩來;有所為,有議論,就失了詩的敦厚和溫柔,尤其有矛盾,做不成詩人。總之,窮人和文學不相干,為藝術而藝術,才是文學的正宗”。認為《采薇》里小丙君的狀貌“采自當時(一九三四,三五),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文壇現(xiàn)象,綜合著某些為國民黨御用的反動知識分子們的嘴臉,梁實秋,朱光潛,以至林語堂、邵洵美等均在內(nèi)”。有人從小丙君指斥伯夷、叔齊因“窮”、“有所為”和“有議論”而作的詩不但“怨”,簡直“罵”了的描寫,認為《采薇》中“對虛構人物小丙君的塑造,也隱括著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幫閑文人的無恥面目?!ㄟ^這樣一個賣身投靠的無恥人物,無情地嘲弄了三十年代文壇上的反動文藝觀,并以幽默的筆調(diào)熱情地贊揚了‘譏訕朝政的‘刺和‘罵,反擊了那種標榜超然,‘將屠戶的兇殘化為一笑的反動謬論?!闭J為《采薇》通過小丙君的形象“無情地揭露了‘為藝術而藝術的論客們的丑惡嘴臉?!磐駚淼挠梦娜撕徒y(tǒng)治階級的論客,特別是五四以后那些屬于‘現(xiàn)代評論派、‘新月派、‘象征派、‘現(xiàn)代派、‘論語派等等沒落資產(chǎn)階級文學流派的文人們和論客們,難道不正是小丙君的同黨嗎?”認為小丙君罵伯夷叔齊,并宣布薇菜也是武王的私有財產(chǎn),伯夷叔齊也不應該吃。他做這一切的目的無非在于為主人效忠。他本身就是奴才,而他府上的丫頭阿金姐則是執(zhí)行他意旨的“奴才的奴才”。阿金姐宣布薇菜也是“圣上”的東西,從而直接導致了伯夷叔齊的死亡,而她還造謠說他們的死是因貪吃鹿肉而受到老天的懲罰。“阿金姐這樣殺了人,而又把血污涂在死者身上的手段,正是所有‘用軟刀的屠伯們所慣用的卑劣伎倆。”“《采薇》里的阿金姐可以說是幫兇的幫兇,她學到了主人小丙君‘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模樣, 充當他用流言致人以死命的傳聲筒之后,還說這兩個‘傻瓜總是脾氣大,‘絕了食撒賴,‘只落得一個自己死,實在也有點兒小丙君那種開脫自己責任的本領。……隱隱約約地從自己身上冒出了‘血跡和‘血腥氣。”
對于小說中周武王與小窮奇的形象,多數(shù)研究者把周武王看為是虛偽的“王道”的代表者,而小窮奇則是周武王形象的補充。他們打著順天應民實行仁治的“王道”的幌子,而實際上卻是霸道和強盜。認為小說借周武王與小窮奇的形象,來鞭撻和揭露打著“王道”的旗幟發(fā)動戰(zhàn)爭的日本侵略者和蔣介石鼓吹的建立“王道”式統(tǒng)治的“新生活運動”。認為“揭露‘王道的祖師而且專家的周朝伐紂的種種暴行,既反擊了日本帝國主義鼓吹‘王道的反動宣傳,也鞭撻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法西斯統(tǒng)治,戳穿了所謂‘新生活運動的兇殘本質(zhì),啟示廣大人民不要受反動派的宣傳的騙,而伯夷、叔齊篤信‘王道的悲劇性結局,對那些認識糊涂,至今還寄希望于所謂‘王道政治的知識分子,也敲起了警鐘”。認為“《采薇》揭示了孔孟以及儒家后學所贊頌的周朝的‘王道,是一種并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吹噓,它跟伯夷叔齊所崇奉的‘先王之道一樣,也都是將殘暴的本質(zhì)隱藏在美麗的辭藻背后?!Y介石在1934年發(fā)起的‘新生活運動標榜恢復中國封建社會的固有道德……這種所謂‘以道德的復活來求民族復興的運動,實質(zhì)上也就是鼓吹‘王道式的統(tǒng)治,因此《采薇》所揭示的周武王的形象,除了是鞭撻鼓吹‘王道的日本侵略者之外, 也是對國民黨反動派的一種辛辣的針砭”。此外,也有研究者認為周武王不是反面人物形象,并根據(jù)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中說的伯夷“反對武王領導的當時的人民解放戰(zhàn)爭”這句話,判定“既然武王伐紂是進步的正義的事業(yè),是順應歷史潮流發(fā)展的,那么,伯夷和叔齊否定武王伐紂、阻攔武王伐紂就只能受到批判,而不能予以肯定,這是自然的結論”。
三
雖然《采薇》只是一篇不足萬字的短篇,但由于作者采用了情感與理智對立的“曖昧”敘事并雜糅了以古喻今的雜文式筆調(diào),使小說的人物形象立體豐滿,其蘊含的思想情感豐富而復雜,由此,研究者們從不同的視角解讀出了各自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思想意旨。具體說來,《采薇》在敘事策略上采用了虛實交織的手法,設置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暗線虛寫作為背景的武王伐紂的歷史事件,明線則實寫伯夷、叔齊的具體的思想、心理與言行。在塑造這兩個人物形象時,作者既解構了他們傳統(tǒng)的千古賢者的形象,又沒有把他們寫成令人生厭的虛偽的道德說教者。既以同情的筆調(diào)寫他們不貪圖榮華富貴而只求獨善其身而不得的遭際與無奈,又以嘲諷的筆調(diào)寫他們可笑的迂腐與不切實際的幻想;既不無贊許地寫他們因?qū)π拍畹膱允嘏c執(zhí)著而大義凜然地冒死“叩馬而諫”并最終“不食周粟”而以身殉道,又以嘲諷和批判的筆調(diào)寫他們遇到華山大王小窮奇時嚇得渾身發(fā)抖,在首陽山向人們標榜他們的身份與氣節(jié),揭示他們的殉道其實毫無價值,他們只不過是蒙昧的被虛偽的所謂先王之道殘害致死的犧牲品。這種情感上的同情甚至贊許與理性上的嘲諷與批判的“曖昧”敘事,是依據(jù)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來塑造人物,在寫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與復雜性的同時,也模糊了對所寫人物的褒貶意向的界限。此外,小說在敘事中又雜糅了一些以古喻今的諷喻性話語,如寫綠林強盜小窮奇把搶劫說成是“恭行天搜”,并自稱“海派會‘剝豬玀,我們是文明人,不干這玩意兒的”;寫伯夷、叔齊在首陽山以采薇為生,許多人把他們作為“名人”來圍觀,他們對此還要盡心費力地來應付,因為“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fā)脾氣”;寫小丙君因為首陽村的村民不懂得“文學概論”而氣悶,指責伯夷、叔齊作詩不能“為藝術而藝術”等等。正是由于作者敘事上的這種“曖昧”態(tài)度并雜糅了一些諷喻現(xiàn)實的諧戲之筆,使得小說無論在主題意旨還是在人物形象上,都不是單一透明的,而是把所要表達的主要思想情感,隱藏于敘事時隨時生發(fā)的發(fā)散式的思想情感之中,給讀者提供多向度的認識和思考的空間。這使得研究者們在解讀這篇小說時,對小說的主人公伯夷、叔齊產(chǎn)生了不同的認識與判斷。
偏向情感道德視角的研究者認為夷齊是作者塑造的感人的正面形象,雖然作者對他們的迂腐固執(zhí)給予了溫情的嘲諷,但字里行間對他們之間真誠的友愛,他們?yōu)檑`行理想而視富貴如敝履,勇于冒死“叩馬而諫”,敢于“譏諷朝政”并最終寧愿餓死而“義不食周粟”的精神品質(zhì)是推崇和贊賞的;甚至認為在他們身上有作者自況的影子。而偏于理性批判的研究者則把夷齊看作是否定性的負面人物形象,認為他們是逃避現(xiàn)實和責任而又自我欺騙的假隱士,甚至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反動的頑固派。并依據(jù)小說中的丑角小丙君和阿金姐對他們的指責和造謠來判定他們“通體矛盾”。就伯夷、叔齊形象的分析,筆者認同林非和劉銘璋的觀點,即把夷齊看為吃人的正統(tǒng)道德觀念的犧牲品。
而就小說的主題意旨,多數(shù)研究者則從政治視角出發(fā),由小說中的小丙君標榜超然的“為藝術而藝術”,于是就認定作品是借表現(xiàn)伯夷與叔齊的形象來批判當時不滿現(xiàn)實而又采取逃避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的,甚至把批判對象坐實為當時的“自由人”“第三種人”等等。小說中描繪周武王打著仁德王道的旗幟而實行殘酷的殺戮,有研究者就由此斷定作品的主題是借此揭露打著“王道”的旗幟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日本帝國主義,批判蔣介石鼓吹的建立“王道”式統(tǒng)治的“新生活運動”的。我們說,小說中小丙君標榜超然與“為藝術而藝術”,伯夷、叔齊作為“名人”,一不小心就被人認為是“發(fā)脾氣”等等描寫,確實能夠讓人聯(lián)想到當時社會上一些回避政治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作為名人的魯迅自己的尷尬處境,但是,這些描寫,只是由作者發(fā)散型敘事中衍生出來的,其作用是增加作品的趣味,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不能把其當成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或作品的主題。而周武王在小說中只不過是陪襯主要人物伯夷、叔齊的一個配角,如認為作品的主題就是批判日本侵略者、蔣介石和胡適的,則難免有過度解讀之嫌。就像不能依據(jù)《理水》中寫了鳥頭先生考證大禹是一條蟲的情節(jié)就撇開大禹形象的意義不論而認為小說的主題是諷刺顧頡剛,不能依據(jù)《出關》中有“優(yōu)待老作家”與“提拔新作家”的游戲之筆就推斷作品的主旨是嘲諷傅東華,不能依據(jù)《奔月》中后羿教訓用暗箭傷害他的徒弟逢蒙說“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就認為作者的意圖是批判高長虹一樣,而是要通過分析小說主人公的言行與與追求、遭際與命運來把握作品的主調(diào)或作家主體的情感和思想脈絡。
1930年代,魯迅作為“左聯(lián)”的精神領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階級論思想,在現(xiàn)實社會斗爭中寫了大量與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論爭和批判揭露國民黨政府黑暗統(tǒng)治的雜文,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卻又忠實于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內(nèi)心感受,堅持“能寫什么,就寫什么”,不肯趨時地硬造“突變式的革命英雄,自稱‘革命文學”。即延續(xù)了他的啟蒙文化批判的一貫的姿態(tài)與立場。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薄恫赊薄肪褪且孕≌f的形式意在“刨那些壞種的祖墳”。小說通過一心篤信并維護儒家忠君孝悌“先王之道”的伯夷、叔齊最后被這種道德文化殘害致死的事實,來揭露和批判這種“忠”“孝”文化的虛偽和“吃人”的殘暴。讀《采薇》時不由會使人聯(lián)想到《祝福》,雖然前者是歷史小說,主人公伯夷、叔齊是所謂古之賢人的標桿,而后者是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主人公祥林嫂只是一個卑弱的農(nóng)村婦女,但在刻畫人物與表現(xiàn)主題上,二者卻有異曲同工之妙。伯夷、叔齊遵“孝悌”而離家出走到了西周的養(yǎng)老堂,祥林嫂為了“守節(jié)”而離家出走到魯四老爺家當女傭;伯夷、叔齊為維護“忠孝”而冒死“叩馬而諫”,祥林嫂為維護“節(jié)操”而一頭撞在香案上想以身殉節(jié);伯夷、叔齊為表明自身對仁德忠孝虔信的心志而“義不食周粟”,可阿金姐還要奚落他們吃的薇菜也是屬于周王的,于是活活餓死在首陽山上,祥林嫂為贖救自己的被迫“失節(jié)”而傾盡所能“捐門檻”,可是捐完門檻仍然受到人們的奚落與白眼,最終精神崩潰而慘死街頭。無論是正直仁德的夷齊兄弟還是善良淳樸的祥林嫂,都是虔誠信從并執(zhí)著維護儒家忠孝節(jié)義禮教道德文化而又被這種“吃人”的文化吞吃掉的悲劇性人物。就祥林嫂來說,正是她“守節(jié)”所維護的“夫權”與她婆婆把她賣掉所行使的“父權”的沖突與矛盾,把她逼上了“想做奴隸而不得”的絕境,而就夷齊兄弟來說,正是他們篤信并維護所謂忠孝仁德的“先王之道”而觸犯了標榜卻并不踐行這種道德文化、不顧忠孝“以暴易暴”的統(tǒng)治者周武王的尊嚴與權威,所以御用文人小丙君站在主子的立場罵他們“譏諷朝政”,不是“良民”而是“昏蛋”,并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嗎”這種“霸道”邏輯,宣判了他們的死刑。魯迅對伯夷、叔齊的態(tài)度,其實和對祥林嫂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是以“哀其不幸”的同情筆調(diào)寫他們的友愛、善良、篤誠、正直與單純,而以“怒其不爭”的嘲諷筆調(diào)來刻畫他們至死不悟的蒙昧與頑冥。
早在1925年,魯迅在批評章士釗主張讀經(jīng)時就揭露了統(tǒng)治者提倡尊孔、崇儒、專經(jīng)、復古的把戲,他們“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jié)勵天下”,指出“只有幾個胡涂透頂?shù)谋颗?,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jīng)”。伯夷、叔齊就是“胡涂透頂?shù)谋颗!笔降娜宋铮斞妇褪且杷麄兠擅恋恼\意信奉和踐行忠君孝悌的道德文化反被其吞吃掉的鬧劇、悲劇,將他們“殉道”的無價值的內(nèi)幕撕破給人看,從而揭露和批判舊的傳統(tǒng)道德的虛偽和“吃人”的殘酷。
注釋:
王瑤:《魯迅作品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25頁。
陳鳴樹:《論故事新編的獨創(chuàng)性》,孟廣來、韓日新編:《故事新編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09頁。
何家槐:《對于采薇的一些理解》,《故事新編研究資料》,第521頁、第523頁、第526頁、第527頁。
韓日新:《采薇初探》,《故事新編研究資料》,第534頁、第537頁。
劉銘璋:《論采薇——故事新編探索之二》,《衡陽師專學報》1984年1期。
林非:《論采薇》,《人文雜志》1983年5期。
葉之文:《魯迅小說采薇的深層意蘊》,《溫州師院學報》1991年4期。
黃晗艷:《纏斗的困窘:魯迅筆下的新都市知識階級探索——以采薇、出關為例》,《文教資料》2015年第36期。
何干之:《歷史小說》,《故事新編研究資料》,第142頁。
雪葦:《關于故事新編——紀念魯迅先生誕生七十一周年》,《故事新編研究資料》,第181頁。
李希凡:《熔古鑄今的“故”事“新”編——釋故事新編》,《故事新編研究資料》,第342頁。
魯迅:《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8頁。
魯迅:《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第13卷,第330頁。
魯迅:《十四年的“讀經(jīng)”》,《魯迅全集》第3卷,第1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