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亞 麗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在抗戰(zhàn)文學中,日本挑起的侵略戰(zhàn)爭對中華民族最大的傷害,不是戰(zhàn)火綿延中由飛機大炮傾瀉炸彈造成的大量的廢墟,古老中國物質文明遭受的巨大破壞,而是戰(zhàn)爭涂炭下平民的痛苦與不幸,普通百姓在戰(zhàn)火蔓延中的無辜死難和由此受到的戰(zhàn)爭荼毒,所以對戰(zhàn)時難民的描寫與表現(xiàn)無疑構成抗戰(zhàn)文學控訴戰(zhàn)爭最有力的題材。“發(fā)明民族主義的是印刷的語言,而不是任何一個特定的語言本身。”[1]152考察抗戰(zhàn)文學各種文體可以發(fā)現(xiàn),在大量的對民族苦難的紀實性書寫中對于女性戰(zhàn)爭苦難與境遇的真實表現(xiàn)又格外集中和繁密,從作者所表達的民族國家話語來分析,這些戰(zhàn)時女難民形象其實被賦予了深刻的象征內涵與符號意義,這也由此構成抗戰(zhàn)文學民族命運共同體戰(zhàn)爭動員別具意味的一種“形式”。
從“九一八”以后,難民的相關報道與文學描寫就不絕于縷,有正義感的文學報刊,多十分關注“國難”帶來的平民在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的命運,而其中的“女難民”儼然是作者有力控訴戰(zhàn)爭、呼喚和平的一個醒目符號,成為由戰(zhàn)爭而失去家園的普通民眾——戰(zhàn)爭受難者的群體代表。
1930年代前期,左翼文學中就有表現(xiàn)戰(zhàn)爭女難民的書寫,如舒群的短篇小說《難民》[2]138-152,最早將東北女難民的遭際呈現(xiàn)于國內讀者視界。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了“九一八”以后,“我”從海上坐船逃到內地,于途中結識了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難民的故事。因為沒錢買票,混到船上的這一對母女,卻被船上“護勇”查出來,“司帳”強令她們必須在離她們要去的目的地行程還有一半的中途提前下船,這讓母親感覺陷入絕境,因為舉目無親的她們下船就等于餓死。雖然有“我”的熱心募捐照顧和仗義的承諾保護,但做母親的還是因窮愁末路,撇下十八歲弱小可憐的孤女,在船上上吊自盡了。東北失陷,黑土地上的婦女遭了殃,不僅身體被摧殘,逃亡路上亦盡是辛酸。
還有謝冰瑩《兩個逃亡的女性》[5]1-10寫的自己從日本回到祖國,從漢口到上海坐船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所感,描寫了難民在輾轉遷徙旅程中的慘相:“狼狽的躺在船邊的人,他們簡直全是些難民,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爛的,男孩子們完全裸體,女孩子也只掛了一塊破布,遮住某一部分,他們都低著頭在打鼾,月亮照著他們枯瘦慘白的臉,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為生活受壓迫的奴隸們。”沈紫曼女士的小說《逃難》[4]221-230則通過李婆婆一家的故事,表現(xiàn)了一幅“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中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的慘景。李婆婆一家住在閘北交戰(zhàn)區(qū)附近,因為舍不得丟掉家中辛苦積累下的財產,“結果注定了他們悲慘的命運”:“流彈飛來,兒子慘死;炸彈爆發(fā),民房起火,有病的媳婦和辛苦積下的器具同歸于盡。剩下相依為命的祖孫兩個,從炮火中被救濟會救出來,并且隨著一大批難民被遣送回籍?!毙≌f在描寫戰(zhàn)火給平民帶來的滅頂災難的同時,也揭示了社會存在的由貧富差距帶來的階級矛盾,火車上那一對無視難民境遇,喪失家國意識,只貪圖個人享受的男女青年,讓李婆婆萬分感慨:“有錢的人,命是值錢的,人窮命也跟著賤了。”這種種對難民女性的書寫顯然旨在引起國民對同胞命運的同情,從而激發(fā)起熱血男兒為保衛(wèi)家鄉(xiāng)、保護親人奮身抗敵的血性。
有民族良知的作家無疑都會積極感應時代的苦痛,不斷關注著逃亡到城市的難民生活狀態(tài),向社會各界發(fā)出救助、組織、教育難民的呼吁,逐步喚起國民的抗戰(zhàn)救亡意識,這似乎已經成為1930年代主流報刊和新聞、文藝的一種公共義務與責任。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難民”題材更是大量涌現(xiàn)。駱賓基報告文學《大上海的一日》是一篇對上海“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期間上海都市社會街景“一天”的歷史銘寫,在各種空間物理意象之間,最突出的是對于逃亡到上海的難民這個底層群體生存現(xiàn)狀符號化的表現(xiàn)。有睡臥在露天的難民:“對面被掛著國際難民所紅十字旗,隔在竹籬外的逃難鄉(xiāng)民,早已打起寒噤,睜開悵惘的倦眼,環(huán)顧下面擠臥一堆的襤褸伙伴,習慣地又是一聲短嘆。嗚——的一聲,駛過一輛小型汽車,驚醒了另一些曲身蜷腿的難民,緊貼在主人身旁的喪家瘦狗仰了仰頭?!币灿姓继又械娜祟^攢動擁來擠去的難民群:“從中山橋長長繞來的難民群,攜老抱幼地擁擠著,行李卷靠著破鐵鍋,挑了兩麻袋棉花的,彎著腰擠嚷,拉著破爛家具的黃包車夫吵罵。焦灼的火焰,燃沸每人的血流,然而還得默瞅著持棒巡捕的眼色,在左打右擊中,從纏滿鐵絲網木樁口出出進進?!痹诖髴蛟洪T前,“蹲集坐聚的難民群,在紛紛互語著,形成一片雜音畢集的鬧市。”更有典型的難民家庭:“老婆向啼哭孩子的大嘴里塞上軟軟乳頭,蠻壯的丈夫,則扶持著躺在地下疾病叢生的爹爹,老婦在貪婪地吃大餅,小孩在玩弄桔子皮;相同的是:悵惆的眼光,千條萬條交錯成一片,七嘴八舌咒罵著命苦。憤恨解不了憤恨,手掌不止在搓?!边@一幕幕難民的畫面儼然是對抗戰(zhàn)歷史大都市社會局部的一種實錄,準確地描畫了戰(zhàn)爭中的難民群像,也使本文足以成為時代難民書寫的經典,可謂有力聲討了日本侵略戰(zhàn)爭帶給中國百姓的深重苦難。可貴的是,《大上海的一日》[6]178-180描繪的是一幕戰(zhàn)爭背景下的上海城市世相圖,作家著意對難民群像加以細致的勾畫點染,對貧富階層分化的階級現(xiàn)實進行精準的素描,對社會百態(tài)的實在面相加以清晰的勾勒,從而深入揭示出戰(zhàn)爭中上海一日所包涵的時代內容。正如魯迅評價《八月的鄉(xiāng)村》中援引愛倫堡的話所稱:“一方面是莊嚴的工作,另一方面卻是荒淫與無恥?!倍诖松⑽闹?,無疑也展現(xiàn)了思想內涵對比鮮明的兩幅畫面:一邊是曠日持久正在進行著的艱苦戰(zhàn)爭;一邊是丑陋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它們在文中組成豐富而密集的意象群,呈現(xiàn)出無比清楚的具有時代感的歷史。有意味的是,作品也特意聚焦了都市婦女與難民婦女的生活,并將之加以形象對照:“竹筐里裝滿魚肉的女仆走過,低首暗計塞到丈夫手里的那一角錢的報銷”;“老婆向啼哭孩子的大嘴里塞上軟軟乳頭”“老婦在貪婪地吃大餅”“一少女一老婦,戰(zhàn)時加緊了交易。急拉著能借兩頓米餐的顧客,朝人笑,朝人送著媚眼,老的也幫同拉衣,扯手”“白手絹塞著紅唇的艷裝少女,半靠倚了金邊眼睛的男人”“金發(fā)妙女停下了,色彩鮮美的花攤的主人遞給她一把雞爪菊”,一邊“抱著睡孩的失家婦人向她伸出乞求的臟手”。不同階層女性意象與意象之間形成某種寫意的對比,通過一種比較女性身體姿態(tài)的方式,揭示出社會生活的矛盾與復雜性。
丘東平描寫“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的“陣地特寫”,《我認識了這樣的敵人——難民W女士的一段經歷》[7]264-269,是“我”對一路從大肆劫殺的日軍陸戰(zhàn)隊槍口下“火線”中死里逃生的難民女性的見聞實錄,“我”和表姊及其年老的姑母三人一起逃難,中間經歷了各種艱難與不易,但重點揭露目睹的日軍的侵略暴行。作家從第一人稱女性視角具體描寫了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子彈橫飛的戰(zhàn)場,日軍荷槍實彈的士兵不分對象的殺戮,無辜平民觸手可及的死亡,隨時被飛翔的子彈崩掉腦袋的各種真實戰(zhàn)爭畫面。揭示戰(zhàn)場的殘酷情景:“我”奔逃中,“在猛烈的彈雨中已經失去了剛才走在我前頭的兩個女人的影子”,等“天亮了”“我發(fā)見自己的所在地是老靶子。滿地的彈殼、死尸——敵軍的、我軍的、難民的,鮮紅的血發(fā)出暗光,空氣里充滿著血腥”。描述女性視角下的戰(zhàn)爭體驗,暴露日本士兵的暴虐和在“和平的市區(qū)”里殺害無辜中國平民的兇狠。作品還通過一位二十三歲的復旦女大學生鄭文的遭遇,抨擊了日本侵略帶給知識女性的身體劫難?!澳贻p而貌美”的她,“對易卜生和托爾斯泰很有研究”“有一種深沉、凜肅、聰慧的氣質”;她生活幸福,“她有著甜蜜、寧靜,不受波折的戀愛生活”,年輕的丈夫既英俊又有才干,性格“溫厚和藹”,從軍官學校出來后做著成功的實業(yè)。但“我”眼見得“三個全副武裝的日本陸戰(zhàn)隊員”,“手里的刺刀發(fā)出雪亮的閃光”,闖進平民區(qū),“我清楚地聽見”鬼子兵打破門,“帶著狂暴的皮靴聲沖進鄭文的屋里去”,進而作者發(fā)出這樣的設問:“鄭文怎樣呢?”女性遭受敵人性暴力的結果可想而知。這篇報告文學在描寫逃難過程中的戰(zhàn)斗場景、控訴戰(zhàn)爭暴力的同時,也謳歌了中國男子的血性與抵抗,在鄭文遭遇到日軍性暴力時,“我”發(fā)見:“中國人,赤手空拳的中國人用了不可持劫的義勇,用了堅強的意志和日本瘋狗決斗的一幅壯烈的,美麗的畫景”。場景一:鄭文的丈夫以一抵三,與日本人的拚死搏斗,“他們緊緊地扭絞在一起,那南方人的勇猛的戰(zhàn)斗行為毫無遺憾地叫他們的勁敵盡管在他的身上發(fā)揮強大的威力”,最后“三個日本陸戰(zhàn)隊一同舉起了他的殘敗的身體,從窗口摔下去”。男人的血性爆發(fā)出于保護妻子的本能行為中,雖然妻子無法幸免于難,但丈夫卻在與敵搏斗中雖死猶榮。還有場景二:正在“脫?!钡囊患胰?,四十幾歲的母親與其“壯健”的四個兒子,在前面兩個兒子被“一個黃色的日本陸軍”用刺刀殺害后,第三個兒子“施行逆襲”,打倒了對方,但“他遭了從背后發(fā)出槍彈的暗襲”;那年紀最小的男子,“中學生”“他是那樣的沉著,堅決,他的神圣的戰(zhàn)斗任務全靠他的勇敢和智慧去完成”,他用敵人的刺刀“向著那倒下還在掙扎的敵人的半腰里猛力地直刺”,但在一小隊鬼子兵包圍下,“我目睹著中學生在最后一瞬的苦斗中送了命”。而一瞬間失去了四個兒子的悲慘的母親,“緊抱著中學生的尸體瘋狂地向著我這邊直奔而來”“她的面孔可怕地現(xiàn)出青綠,完全失去了人的表情,看來像一座古舊、深奧而難以理解的雕刻”,她“象一只被襲去的狼似的”跳樓自殺了。由這種受難女性面部特寫所呈現(xiàn)的,是戰(zhàn)爭帶給平民的災難與人命的無辜犧牲,是親人離散,生離死別,子喪母瘋的悲痛結果,還有嚴重威脅女性身體安全的侵略者的暴力,都在有形與無聲地控訴著侵略者的罪惡。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到處戰(zhàn)事頻仍,戰(zhàn)火延燒之下,有傾巢之虞的平民百姓,為了生存,不得不扶老攜雛逃離家鄉(xiāng),舉家避難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戰(zhàn)爭帶來的最大后果就是難民問題,有關戰(zhàn)爭難民的文學敘述也更加多了起來,如一篇報道“淞滬戰(zhàn)爭”中難民情況的照片“注解”所稱:行走在街上的一家人,因“廬舍蕩然,家人星散,僅余老翁弱媳和一個不滿兩歲的孩子,共同走上茫然的征程”;群坐在一起的難民,“無論是男,無論是女,無論是老人或孩子,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刻劃出顛連無告的苦痛”;第三張照片則是守著米桶端著空盆的難民,指出“有限的糧食,怎能接濟無限度增加的難民。根本的辦法,必須籌一筆較大的款項,將他們遣送到能夠生產的區(qū)域去”[831]。但在難民群中,最為醒目的一群卻是拖兒帶女的婦女,她們因母性身份在戰(zhàn)爭中逃難的經歷說來更加凄慘。曹白在《受難的人們》中描寫的那個“在死神的黑影下面”得了“虎列拉”,在“戲院子”難民所里奄奄一息的病婦:“我彎下身去,摸一摸她的額骨,冰冷。再捏一捏她的手心,也冰冷。她閉著她的凹陷的眼睛,呻吟著,吃力地掀動著鼻翼;但她一雙手腳卻護定了她自己的一個最小的孩子,還有兩個大的孩子在偎著她。恐怕就是這三個孩子也曉得他們的媽媽的病是如何的沉重了,不然,三張小臉上何以會掛滿了淚的呢!”[9]33還描寫了那個為了憂心日本飛機炸了在工廠做工的女兒而要趕快去察看的老婦,但與她一起在難民所里存身的還有自己的三個孩子,“那破綻了的席子上,四腳洛巴的睡著”,她于是想要把他們先托付于人,心理矛盾中形容充滿悲苦:“她的白發(fā)默默地壓在她的頭腦上,那是人世的辛苦的標記,而她的皺臉浸在淚水里面了?!边@篇“通訊”以一個難民服務人員的身份,講述了難民所中“女難民”的普遍境遇,摭取了“受難母親”的形象,通過身體敘述與對其生存處境的描寫,表達憎恨戰(zhàn)爭期望和平的愿望。這些作品都在著重以戰(zhàn)爭中受難母親的形象來打動人心,顯然挪用了“母親”能夠召喚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價值,這是抗戰(zhàn)文學敘事取材的普遍方式。
在舒群另一篇寫于1937年7月的小說《嬰兒》[3]23-26中,仍是以其慣常的表現(xiàn)方式描寫同一題材,于許多乘船逃亡內地的東北難民中,卻聚焦一位臨產的婦女。沒有醫(yī)生、產婆能幫她接生,最后由一對看不下去的知識分子兄妹和敘述人“我”,一起幫助這個臨產的婦人。
那個年青的婦人聽從他開散著上身的衣服,赤裸著下體。讓我抱著她的腰部,并不拒絕。好像綁赴怯場的小羊,任人刀殺。這時候,在她已經沒了女人所慣守藏的秘密,在我們也失去了性別的感覺,只有他的妹妹臉上浸透著一層處女的紅暈,讓自己的手遮掩著臉頰,不敢揚起她的眼睛。
小說描寫了年青的婦人在這種海上逃難、船只遇險中經歷的“生產的苦難”,通過她的肢體語言,揭示了女難民由非常環(huán)境“生育”帶給她的苦難,“也許是被風吹了,也許是受驚了,也許,……使她感受了更甚的痛苦:滾轉著,不住地打著自己,她的手,突然捏住了自己的乳頭,撕著,好像她要撕成一塊一塊的碎肉?!倍耙磺械拇瑔T與乘客都在集中搶險,都在注意自己如何逃脫,并沒被她誘動”,就在這種情勢下,她誕下了自己的孩子,但是產后發(fā)熱讓她第二天就死去了,“我們從嬰兒的手腕上,發(fā)現(xiàn)了已經透入皮肉里的幾個字跡:東北好男兒 馬革裹尸還母絕筆”?!吧北M管代表著民族的延續(xù),但對于逃難中的婦女而言卻享受不到人們的祝福,婦人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嬰兒的新生,這一難民母親形象顯然構成了受難民族的象征,她最后的舉動——將她對孩子的寄望刻寫在孩子手腕上,由此讓民族國家話語得到了轉喻式表達。
麗莎的寫實通訊《難民婦女》[10]13中所描述的“江浙來的”婦女逃難的情形。根據(jù)其中一個婦女的口述,“那苦況真是無法形容,特別是婦女”“一天七八十里,和男性一樣走,腳小又拖兒帶女,一個兩個的已經要命,有的還帶著五六個,背背抱抱,翻山,越嶺,孩子哭,大人也一步一滴淚?!碧貏e是“遇著荒村野外,自己整天沒吃,孩子仍然要喂,自己的血,給孩子口口吞,母親的心一下一下發(fā)疼?!碧与y途中,“饑、寒,疲憊,有的倒斃,有的失掉”。在逃難的情況下,因為重男輕女的思想,父母將女孩丟掉,“一路上很多討飯女孩”,因為“‘女人家’就是被丟的理由,就是不幸的淵源”。不僅如此,還有時不時的“突襲”中,“母親受驚過度,順產變?yōu)槟娈a,昏死幾次”,生存在死亡線上的慌恐。報道總結道,“深覺在敵人侵略中,受痛最深,受害最慘的,還是婦女”。舒群報告文學《我走向了戰(zhàn)場》記述了“八一三”淞滬第二次戰(zhàn)爭失利后上海形勢轉緊,他與幾個東北流亡作家從上海到南京輾轉遷移的過程,描述了一路上有關在戰(zhàn)火中逃離家鄉(xiāng)難民的見聞。列車上“夜色深沉”中失散的母子,“包裹行李丟滿路邊,被遺下的孩子,哭著,呼喚著自己的母親,同時,母親已經喑啞了喉嚨,仍在尋找自己的孩子?!盵11]221在南京,戰(zhàn)事臨近,日本轟炸造成平民巨大傷亡:“我親去看了一次仍在母親懷抱中的一個死后的幼兒……我只看見她那連成珠串的淚水,只聽見她那哭不成聲的哭聲,仰著臉,默無一言,仿佛不得不默認她的幼兒是一個無辜的殉難者,自己是一個‘不幸’的母親?!弊骷覐娬{:“日本幾年來,幾次地侵略中國,進攻中國,不知造成了多少她那樣‘不幸’的母親;如果有一個正確的統(tǒng)計,更不知要拖長多少數(shù)字。——也許驚動了一切像鋼鐵所鑄成的人心。因此,我疑心日本軍閥必是禽獸所生,全無骨肉之情!”作家對戰(zhàn)爭災難下的婦女形象進行白描、速寫,顯然將其作為控訴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下的平民苦難,以受難母親的象征來抓取的具有“反戰(zhàn)”意義的一個“符號”。
艾蕪散文《難民哀話》[12]375-381中,敘述了全面抗戰(zhàn)后戰(zhàn)火延燒下帶著兩個孩子輾轉一路逃難到桂林的年輕母親的悲慘故事。隨著武漢失守,戰(zhàn)事緊急,長沙大火中,一家人全部財產化為烏有,在日軍的夜襲中,丈夫又丟了性命,大點的男孩則被炸壞了一只腳,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孩。面對如此不幸與災難,女人因為纏過足走路很不方便,還要攜子一路逃難,這個母親卻沒有狠起心腸丟棄自己受傷的孩子,也沒有把小的孩子送給別人收養(yǎng),一直勉力堅持從衡陽逃到桂林。作品中寫她,“為了把他兩弟兄,弄暖和一點,我連一條褲子,都沒穿的?!薄八@么說的時候,還一面把她的光足桿,從旗袍岔口邊上,露了一截”。她自稱堅定一個念頭,“就是做叫化討口,都要把他弟兄養(yǎng)大”。在作者看來,這個母親對孩子“人世間最偉大”的“母愛”,正是我們民族抗戰(zhàn)堅定的基礎與力量所在?!八齻兡缸樱谶@苦難的世界上,在這日人迫害的天空下面,無論如何是要生活下去的。而且,無疑地能夠生活下去的?!边€有劉白羽的戰(zhàn)爭“速寫”《瘋人》,則描寫鄭州難民遭受日軍轟炸的慘狀,揭露日軍造就的戰(zhàn)爭罪惡與災難,并聚焦一個因遭受日軍轟炸跟隨丈夫坐火車逃離戰(zhàn)火延燒的家鄉(xiāng)的婦女,心里嘴里不斷念叨著散失的兒子,一路嚷著要“回家”,以為失去了兒子的可憐的母親。這類母親群像身上映射出人類母性的光輝,卻在戰(zhàn)爭的殘酷陰影下越發(fā)凸顯了。
觀察作家對“女難民”這一受難人群的各種書寫,一般是將難民婦女的苦難敘述按照一個“逃難——遭難——男性反抗”的邏輯模式來敘述、組織并推進、演化的,旨在表達民族主義戰(zhàn)爭動員的抗戰(zhàn)意識。
駱賓基寫于同一時期的短篇小說《阿毛》[13]86-88則生動描述了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時難民逃離上海的悲慘情景。一批批原來流落到上海的難民現(xiàn)在又紛紛坐小木船離開上海。其中有青年農民阿毛,四天前“想從南車站走”,結果“活生生的妻子”卻被炸死了,這時只能由自己抱持著幼兒“這個累贅”準備乘船逃回江西老家去,船上人很多,大家“蹲、坐、跪、立”“都在顧忌著自身的安全,盼望早一些平穩(wěn)到家”。一個挨坐在阿毛身邊有“金牙齒的”女人正與麻臉漢子攀談,盤算著一起回家探親的行程,因為這女人笑聲“極像自己老婆的笑”,讓阿毛“眼里又充滿了淚水,默瞅著臂間的小孩”。誰知船剛一開出,就遭遇了日軍軍機轟炸,難民們紛紛跳水,“身子,胳膊,大腿,攏作了一團,在水里上下滾動。”而等阿毛憑著生的本能抓住一個破船板爬上了船,想起兒子還在水中,顯然已救不及,“阿毛回頭望了下漂散在水面的尸身和在水中竄動的人頭,挪動兩只腳板向前走。走到哪里去,他并沒有想起,然而這時不但小行李卷已經離開他的腦子,連老婆孩子也無暇想起;他走,要活,要復仇,憑他九死一生后的一個光身!”這篇小說以阿毛為中心,人物形象十分鮮明,表現(xiàn)戰(zhàn)亂下難民的普遍遭遇,控訴戰(zhàn)爭對平民尤其是對無辜婦女兒童的傷害,激勵幸存的男人起來血性“復仇”。
萬迪鶴小說《復仇的心》取自同一構思,難民王大有一家人逃難到河南,但在難民收容所妻子被飛機扔下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自己想將挑簍里的半歲的孩子寄養(yǎng)給人家也不能辦到,想報名當兵,軍官也不讓帶著嬰孩,等著回頭去到放孩子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這個還不到一周年的孩子,已經犧牲在敵方的槍彈之下了”[14]93。小說中如此寫王大有的反應:“他沒有哭泣,如像對著炸死的妻一樣,他遲疑地站在一邊看了一陣,伸手去把孩子抱了起來,就道旁挖了一個土洞,埋下他的孩子……埋了孩子,用手拍拍手上的灰土,默默地往前面走去……現(xiàn)在,占據(jù)他的心里的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復仇?!笨梢?,抗戰(zhàn)文藝描準了國人遭遇苦難的全部——失去的家園,死于橫命的妻子,留下襁褓中的嬰孩,戰(zhàn)爭將男人的一切奪走時,男性必會產生向死而生的勇氣,就像作品中王大有所說,“我為什么不可以去當兵?我的家毀了,我的父親母親逃散了,我的妻炸死了,我應當復仇,我應該當兵去”。這兒其實是作家在借人物表達“抗戰(zhàn)”意識,多數(shù)難民作品往往采取同樣的構思方式,就是有意把男性置于生活的絕境,因為在父權-男權的體系中,妻子兒女是男人財產的主要部分,只有在失去家園與妻子兒女后,屬于一個男人的全部財產才算喪失殆盡,這樣他走向“抗日”就成為必然的選擇。
戰(zhàn)爭是無情的,特別是日寇轟炸下所造成的戰(zhàn)爭死難更是無差別的,但這種慘怖并沒可能動搖中國人反抗的意志,反而讓激烈的民族主義“復仇”情緒得到噴發(fā)。重慶大轟炸持續(xù)了8年,是世界戰(zhàn)爭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長期空襲,日軍飛機成批次地無分別轟炸居民密集的城市,想要擊垮移居“陪都”的國民政府的抗戰(zhàn)意志,但適得其反,更堅定了中國上下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但大轟炸造成了無數(shù)無辜平民的死難,就如女作家陸晶清,在她給歐洲友人寫的信中所描述的“重慶大轟炸”的慘酷情景:
炸彈爆炸時我的耳膜都被震痛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的最大最可怕的聲音。在防空洞中,我和洞里所有的人都很清楚的聽到從飛機下拋擲的炸彈急雨一樣的落下,爆炸聲像巨雷一樣的響……警報解除后,我隨著虎口余生的大眾出了防空洞,天!只看見三面火光,只聽到一片哀號和哭。滿街被難的人們扶老攜幼哭訴著他們悲慘的遭遇,救護隊用擔架床不斷的運送著鮮血直流的傷者。我木立在街頭看燒紅了半邊天的火,看失掉了家的難民,看血跡模糊的傷亡同胞,辛辣的酸淚一直往肚里留!我懷疑字典里的“和平”,“人道”,是專為欺騙愚者而造的名辭。
……第二次更殘毒的炸彈又來臨了!那是四號傍晚,當各家正在準備晚餐時,大批日機又竄入重慶市,又是在我們住宅附近的市區(qū)擲下不能計數(shù)的炸彈和燒夷彈,立刻,房屋倒塌,四面大火,被難者的哭聲震天,造成中外歷史上未有過的慘劫! 那一夜,從四號黃昏直到五號天光,大火圍著我們所在的地帶燃燒,我們和成千萬的人們都無食無水,且無路可走,慘淡的月光和血紅的火光照映著遍地倒臥的傷者,無家可歸的新的孤兒寡母,震驚過度失了常態(tài)的白發(fā)的老弱男女,他們的哭聲是那樣的悲哀,他們的呻吟是那樣的凄慘,……我懷疑我已不在人間,那是地獄的景況,活的人間不應該有那樣的慘狀[15]110!
女作家讓“大轟炸”下的生命死傷成為清晰可觸的畫面,寓居重慶的許多作家都親歷了“大轟炸”,也都紛紛書寫了這種災難體驗。戰(zhàn)難下的遍地死傷,孤兒寡母的撫尸悲哭,這種情景經作家的筆得以真實復原、再現(xiàn),永遠成為中國人的民族創(chuàng)痛與難以磨滅的戰(zhàn)爭記憶,激起更多國人在戰(zhàn)火下的抗爭。當然,這隨之而來的“復仇”決心絕不是民族主義的狹隘報復,而是發(fā)自人類維護和平生活的抗爭本能。蓬子為重慶大轟炸寫的“時評”中就指出這樣一個民族受難與復仇的關系。
敵人接連的燒和殺,曾經打擊并動搖我們一絲一毫的抗戰(zhàn)到底的鐵石意志么!是的,我們的同胞中間,有數(shù)不清的人抱著母親的血肉模糊的頭顱痛哭,或者暈倒在丈夫的斷肢殘脛旁邊,或者……但是,在一陣人性的激烈的痛苦中,我們并沒有被恐怖所征服,并沒有萎靡頹唐下來,并沒有在自己的家屋的瓦礫場里,或自己的親人的尸體前面,打過一個卑怯的寒噤!我們在哀傷中燃起熾紅的怒火,要為自己的父母復仇,要為自己的兒女復仇,要為自己的丈夫妻子復仇,要為自己的兄弟姊妹復仇!復仇!復仇!忘記了復仇!才真是我們父母不孝的兒女!才真是我們民族忤逆的子孫[16]99!
韋君宜“自白”《犧牲者的自白》[19]56-58中,編者格外強調這是篇“真實”的心路記錄,“自白”的是一個“智識分子”的青年女性在“戀人”被敵機炸死之后的心靈痛苦和愛國復仇情緒,顯然這是一篇表達民族國家話語的女性銘文。“我感謝日本飛機,它教訓了我,它告訴我,它到此地來不是打別人,正是打我,所毀滅的不屬于別人,正屬于我。它怕我還吝嗇,就這一下子把我弄成了窮光蛋,再無懦怯打算,無法留戀,再也不用想任何最低限度的保留了?!币耘詥适вH人的痛苦體驗來告知公眾,表達強烈的復仇之心:“今天我相信自己能夠殺人!我不害人,而人害我?,F(xiàn)在,無論天底下曾經有過的那一種殘酷行為,叫我做,我都可以毫不猶豫的動手將它加在我的敵人身上。仇恨呵!仇恨使弱者仁者忘了自己,仇恨使弱者變得比任何人更兇猛,使仁者變得比任何人都殘酷,更忍心?!B命都不要了,那末,天下還有什么可以嚇唬我,可以使我顧惜的?”這種“自白”能獲得戰(zhàn)爭中很多讀者的精神共鳴,甚至民族主義激烈的情緒:“恨極的時候想過,我要堅決反對優(yōu)待俘虜?shù)霓k法。若是現(xiàn)在我手邊有過日本俘虜,我必定用尖刀挑出他的眼睛割去他的耳鼻,剜出他的心肝,叫他也像我國被炸死的人一樣。若是來的多,我必定來一個殺一個,個個都不用活著,叫他們也嘗一嘗,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究竟是個甚么滋味!”這是一個“復仇女神”形象,由“我的仇”到“中國的仇”“我們一百年來千萬方里列祖列宗的深仇大恨了”,個人痛苦伸延到家國之痛。正如“編后記”所評價的,它與同期刊載的描寫襪廠主人家破人亡、妻兒慘死的報告《血債》一樣,都是“血腥的現(xiàn)實生活的記錄”“決非靠幻想所能織成”的血淚之作。
詩人艾青在抗戰(zhàn)中在創(chuàng)作了大量愛國主義詩篇,也非常善于借用女性形象符號來表達他的底層關懷,在他的詩歌《補衣婦》里,抒寫了一個失去了家園,坐在路邊依靠為人補衣艱難過活的難民婦女形象,這是繼“大堰河”之后又一個母親形象。如果說,《大堰河——我的保姆》表達的是一種素樸的階級概念和對底層貧民的人道主義情感,那么《補衣婦》卻淡化了階級意識形態(tài),而著意揭示戰(zhàn)爭背景下民族苦難的普遍現(xiàn)象。詩中的補衣婦是一個平民婦女,也是一個痛苦的母親,她的丈夫不在場,是上戰(zhàn)場了,還是已經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生命,這是詩歌未解之謎,但洗衣婦卻顯然要憑自己的雙手掙飯吃,因為她有幼小的孩子要養(yǎng)活。詩歌通過無聲的畫面,靜止的時間、單調的意象,揭示了這位難民婦女艱難生存的無望,由此強烈控訴了戰(zhàn)爭給平民婦女帶來的無盡的災難。
補衣婦坐在路旁/行人走過路/路揚起沙土/補衣婦頭巾上是沙土/衣服上是沙土/她的孩子哭了/眼淚又被太陽曬干了/她不知道/只是無聲地想著她的家/她的被炮火毀掉的家/無聲地給人縫補/讓孩子的眼/瞪著空了的籃子/補衣婦坐在路旁/路一直伸向無限/她給行路人補好襪子/行路人走上了路[17]11。
這位苦苦掙扎的戰(zhàn)時女難民,被詩人視作民族苦難的一個縮影,通過白描手法,詩歌將她以補衣為生,生存艱困的精神無望狀態(tài)揭示出來。然而,戰(zhàn)爭能摧毀一切,卻摧毀不了中國人抗戰(zhàn)求生的精神意志,艾青抒寫的難民詩不僅僅是控訴戰(zhàn)爭,他更注重揭示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國人在災難面前生生不息的堅強意志,謳歌不屈不撓的抗戰(zhàn)精神。再如他一九三九春寫于桂林的《街》這首詩,所展現(xiàn)的正是那些戰(zhàn)爭中的難民向死而生的勇氣:“被烽火所驅趕的人們”,盡管“女的懷著孕,男的病了,老人嗆咳著/老婦在保育著嬰孩”,男女老少“每個日子都在慌亂里過去”,但還是有“無數(shù)的人由卡車裝送到這小城”“街上擁擠著難民,傷兵,失學的青年,耳邊浮過各種不同的方言”,也因此一天天成就了一個“繁榮”的小城。然而,這兒仍無法得到和平,一天敵人飛機突然來轟炸,“給小城以痛苦的痙攣”“敵人的毒火毀滅了街,半個城市留下一片荒涼……”但就在廢墟里,詩人卻看見,“那曾和我住在同院子的少女”“她在另一條街上走過,那么愉快地向我召呼……——頭發(fā)剪短了,綁了裹腳,她已經穿上草綠色的軍裝了!”[18]31詩歌就這樣借助一個象征性的少女形象,將前面戰(zhàn)爭苦難帶來的灰暗一掃而光。
在戰(zhàn)時,隨著戰(zhàn)事的蔓延、擴散、相持,難民問題顯已成為一個非常棘手的社會問題,他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生存困境引起全社會甚至國際社會的同情與關注。由政府和民間主導的各種救濟難民組織先后成立,除了募捐賑濟,將難民組織起來自救生產也成為戰(zhàn)時條件下當務之急。如何讓他們自食其力,能在維持自己溫飽的同時,服務于國家的抗戰(zhàn),這是政府和救濟會首當考慮的:一般難民中的青年男性多被動員去服役當兵,難民女性則在接受一定的教育培訓后被組織參與抗戰(zhàn)輔助性的工作,這成為一種戰(zhàn)時需要。一篇《談談難民婦女問題》的時文里這樣談組織難民婦女對于抗戰(zhàn)的重要性:“在這全面抗戰(zhàn)的今日,全國一切的力量,將不分男女,階層與黨派的動員起來運用到抗戰(zhàn)中去,特別是難民婦女們?!币驗椤八齻兊募亦l(xiāng)已被敵人占領了,她們的財產已被敵人毀壞了,甚至于她們的家人兒女被敵人慘殺了,這客觀的教訓刺激了她們,假使能再給她們以訓練,使他們正確深切地了解到她們所以陷入這般田地的原因,我相信她們抗戰(zhàn)工作之熱烈與努力,定會超過任何階層的婦女”。在作了數(shù)字的大約統(tǒng)計后,該文作者指出組織難民婦女的意義,“全國難民總數(shù)中的難民婦女,其數(shù)量也著實可觀,如以這部份的力量來參加到抗戰(zhàn)中去,也不能不說是一支偉大的抗戰(zhàn)力量?!薄拔覀儾荒茉僮屗齻兘K日坐食無所事事,以消耗國家的資源”。作者指出教育難民婦女“也是整個抗戰(zhàn)中的一個重要任務”,“如今戰(zhàn)爭把她們集合在一起了,且終日坐食,沒有半點工作可做,這正是進行教育的最好機會,同時為了要提高她們的民族意識,使她們參加抗戰(zhàn)工作,更需要教育的力量來起積極推動的作用”。那么,如何組織教育她們呢?作者提出教育難民婦女有三項內容:其一是提高婦女的民族意識;其二灌輸一切戰(zhàn)時常識,如防空、防毒;其三給以一切戰(zhàn)時工作的技術訓練,如救護、運輸、偵察、生產等?!半y民婦女的生產力是很偉大的,只要我們怎樣很好的去運用”,作者提出六個具體措施:第一,開辦難民婦女工廠,“為正在抗戰(zhàn)中的國家生產必需的物品”;第二,籌設難民婦女生產合作社,發(fā)揮婦女善于縫紉刺繡針織的生產技能;第三,組織難民婦女洗衣隊,為傷兵洗衣;第四,組織救護隊,出發(fā)前方或留守后方醫(yī)院進行救護工作;第五,組織戰(zhàn)地服務隊,開赴前線;第六,對過不慣流亡生活的難民婦女組織回鄉(xiāng)服務隊,給以教育,使其有組織的回到故鄉(xiāng)去,到敵人后方參加抗戰(zhàn)工作[20]8-9。
艾蕪的《受難者》就真實表現(xiàn)了這一題材,女難民被抗戰(zhàn)有力動員、組織,成為時代的積極力量?!耙┳印笔且粋€難民婦女,她本來住在島嶼上,一家都靠丈夫打漁為生,但鬼子打來了,將丈夫和女兒抓走,聽說女兒被鬼子輪奸,以為丈夫也被殺死了。“自己在火光槍聲中逃走時,還跌死一個最幼的男孩”[21],然后一家五口人被一個鎮(zhèn)子收容,孤兒寡母受到當?shù)亍笆杖菟迸c周邊鄉(xiāng)親的照撫,但“這兩樁慘事,她一提起眼睛就要流淚”。一次在與張二娘上山采菌子時,尹嫂子卻發(fā)現(xiàn)她丈夫引著日本的兵船進來,要攻打這兒。擔心鬼子來了大家要遭殃,二人想要回村報告,但張二娘腳受傷走不動,催促尹二嫂回去叫人來。但尹二嫂出于對丈夫的感情和全家生計的考慮,顧忌喊來“壯丁”會讓丈夫有危險,然而想到鎮(zhèn)里對她家的照顧,心里非常矛盾,“天哪!叫我怎么辦呀!告訴呢,那就害了他,害了孩子,也害了我自己;不告呢,我就對不起她老人家,也對不起這里的好人家?!庇谑窍胗幸獠m著,“日本鬼子打來,他們自然會同他打的,何必定要我來講呢,……算了吧,聽天由命好了”,然而回到鎮(zhèn)里卻聽說,“壯丁”開走了,她擔心鎮(zhèn)里人的安危,為了使鎮(zhèn)里的人免于她一家的遭遇,只有將鬼子已經從山后開上來的消息說出來。然而“敵人通通打退了,晚上附近各小鎮(zhèn)市及村莊都燃起鞭炮,每個人都異常歡喜,張二娘贊她的義舉是“活菩薩”,但“尹嫂子卻倒在床上啜泣起來”,因為她丈夫給鬼子帶路被打死了,雖然他罪有應得,“房子給鬼子燒了,女兒給鬼子壞了,不去報仇,倒反去幫鬼子的忙”,所以即使受到“長官”“真是頂呱呱的難民”的稱贊和政府的獎賞,可是又怎能釋解她失去丈夫的痛苦呢,“全家的擔子她一個人可挑不起呀,沒有爸爸他們一個個都會討吃,變叫化子的。”小說通過心理活動描寫塑造了尹嫂子這樣一個善良而又普通的難民婦女形象,寫了她被組織進抗日洪流的矛盾心理,揭示了日本鬼子毀了她的家,她雖愛丈夫,然而卻不能不統(tǒng)一于“民族共同體”的覺悟過程,借助這一難民婦女形象,作品有力地控訴了戰(zhàn)爭對平民家庭生活的殘酷破壞,揭示人性的軟弱與善良,從而表達了民族國家話語,提出凝聚命運共同體的時代要求。
在全民抗戰(zhàn)的方針下,難民固然是受救濟的對象,卻也被有機地組織起來,被有效動員服務于抗戰(zhàn)建國的工作。在此過程中,難民婦女雖仍免除不了個人生活的苦痛,但于社會各界人士的幫助下,也進而獲得了相關知識教育,習得了新的勞動技能,同時提高了民族自救意識,自覺參與民族解放的進程。如一篇散文這樣描寫難民收容所里的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盡管她們過的是“悲慘的生活”,是戰(zhàn)爭中“受苦受難的一群”,生活條件極其惡劣,“沒有脂粉香”,只有汗水臭,“像肉塊似的堆在一起”,還要“靠人家布施來生活”,但是,她們并不怨恨,“相反地,她們更堅決”,她們在“先生們的教育”下,了解到“這苦是誰賜給她們的:她們會永遠的記住”“要清算總賬,只要堅決抗戰(zhàn)到底!”這個難民所里的婦女于是利用晚上不能睡的時間(因為臭蟲),參加集體學習,了解時事,交流信息,學會了唱歌和演戲,“用戲劇和歌詠洗滌心中的郁熱,而且得到不少生活的知識,和精神上的安慰?!薄八齻円延屑w生活的意識了。中國勝利的曙光,在她們身上閃耀吶!”[22]10
由上所述可知,戰(zhàn)時女難民在抗戰(zhàn)各類紀實書寫中的集中出現(xiàn),既是戰(zhàn)爭所帶來的民族苦難的具像化身,其實也被作家有意建構成一個戰(zhàn)時社會的象征符號,成為抗戰(zhàn)文化表征戰(zhàn)爭與和平價值取向的有力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