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100871;桂林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541004)
林玉玲是出生在馬來西亞的華人后代。1969年“5·13”種族動亂后,她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馬來西亞,遠赴美國。她1980年加入美國籍,通過自己不懈努力,成為一名亞裔美國作家、教授。她著的《月白的臉:一位亞裔美國人的家園回憶錄》出版于1996年,1997年獲得美國書卷獎。林玉玲撰寫回憶錄的目的是“緬懷過去,開啟未來”[1]333,但是在撰寫過程中卻無法抑制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在回憶錄的字里行間流露出她對原鄉(xiāng)馬來西亞的不滿和失望。
究其原因:一是1969年“5·13”動亂對馬來西亞華人造成的沖擊。在接受譯者張瓊惠訪談時,被問到寫作《月白的臉》的動機,她回答道:“我主要的動機是寫下華人的馬來西亞,這樣馬來西亞的華人以后才會了解過去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壳八鶎嵤┑姆N族配額制度是個極度不公不義的制度,簡直將華人貶為次等公民。有些馬來西亞華人已經(jīng)接受自己不算是真正馬來西亞人這樣的想法。我寫回憶錄的原因,就是讓華人知道他們已在馬來西亞定居了數(shù)個世代,他們跟馬來人一樣,都是馬來西亞的公民,他們沒有必要忍受那樣的不公不義?!盵2]4也就是說“林玉玲有意以她的回憶錄寫下她對原鄉(xiāng)的幻滅感,并以她個人的故事顛覆由強勢種族與國家機器所主導的國族敘事”[3]198。二是1969年“5·13”種族動亂對林玉玲生命歷程造成的沖擊和影響。1969年“5·13”種族動亂后確立了馬來人民族主義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并制定了馬來文優(yōu)先的政策?!皩α钟窳岫?,當時馬來西亞語文政策的轉(zhuǎn)向其實徹底改變了她的世界:曾經(jīng)熟悉而安穩(wěn)的一切,如今變得措置失序,她無法確定自己是否仍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她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淪為文化上的流放者。”[3]201-202所以,她以流放到美國為契機,以撰寫回憶錄來對馬來西亞語文政策的轉(zhuǎn)向表示異議和抗爭。因此,林玉玲把她的回憶錄歸為生命書寫,與所謂的自我書寫不同。林玉玲說:“作家如果自視為某個集體——國民、種族,或任何方面都屬于弱勢者(族裔、少數(shù)分子、女性、身障者等等)——中的一分子,勢必很難書寫肖像型的自傳,把整個敘事縮減為只是個人的個性,也就是自我書寫。相反的是,我們所說的生命書寫必然會采用與自傳相關(guān),卻又有所區(qū)隔的文類形態(tài):歷史、實錄、日記、散文,甚至詩?!盵4]24在這樣的生命書寫中,個人的“個性”將“成為更大的紛擾的社會、經(jīng)濟及政治結(jié)構(gòu)與力量的一部分”[4]24。也就是說,生命書寫的回憶錄必然將自己的經(jīng)歷置于社會、經(jīng)濟及政治發(fā)展變化之中,成為它們有機的組成部分,這樣我們就能認清《月白的臉:一位亞裔美國人的家園回憶錄》一書的生命書寫的屬性。
中國臺灣李有成教授撰寫的《回家:論林玉玲的回憶錄》[5],從離散的角度,以若干與離散相關(guān)的議題探討林玉玲的回憶錄。該文指出該回憶錄其實是一個“批判性離散文化政治”的文本。法國蒙比利埃第三大學(Paul Valery Montpellier 3 Univeristy)Nelly Mok[5]指出林玉玲的回憶錄有助于使亞美文學從西方審美霸權(quán)和反殖民的民族主義中解放出來。林玉玲通過描述從故國到居住國的行程,揭示了單一身份文化概念的不自然性。該評論強調(diào)了身份的多重性,否定了對身份單一僵化的理解。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大學的Katrina M.Powell[6]撰寫論文指出林玉玲的回憶錄是一部表述性的傳記,不僅講述女性在學術(shù)上的追求,也是女性在性別、移民等的敘述中自我覺醒的過程。林玉玲展示自己的一生作為女性的啟蒙指導,建議女性打破阻礙她們體制上的壁壘,從而重新解釋了學術(shù)傳記的概念。
這些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評論從離散主體、多重文化身份和回憶錄的功能這三個不同的角度進行了宏觀的論述,理論性比較強,然而回憶錄里的林玉玲到底是一位什么樣性格的女性,她經(jīng)歷了什么,她獨特的經(jīng)歷又是處于什么樣的社會背景呢?這些文獻都沒有觸及細致的文本分析。本文試圖用生命書寫這個議題將作家林玉玲的經(jīng)歷置于社會、經(jīng)濟及政治的發(fā)展變化之中,對林玉玲的回憶錄做深入的文本細讀和闡釋。分別論述林玉玲與性別歧視的抗爭、與種族歧視的抗爭、對英殖民教育的批判、與西方的種族歧視抗爭,從這四個方面來解讀林玉玲的回憶錄,具體闡釋她的生命書寫。
林玉玲跟華裔美國作家湯婷婷對故國家園的描述不同,湯婷婷在美國出生,對中國的記憶都是從長輩或是書中獲取的,因此她的文學作品中對中國的敘述都是想象;而林玉玲在故國馬來西亞生活了25個年頭,因而她的文學作品中的故國是真實的回憶,尤其是她在回憶錄里關(guān)于馬來西亞生活的那部分描述是讓人確信不疑的。作為一位性格比較獨特的女性,一位后來流散到美國的亞洲女性,她在故國的經(jīng)歷頗不尋常,與故國之間充滿了張力。馬來半島的主要居民是馬來人、中國人和印度人。葡萄牙、荷蘭、英國和日本都在不同時期殖民過馬來半島。因此,成長于英殖民時期的馬來西亞,林玉玲在故國接觸到的是混雜的文化,中國的、馬來的、印度的、葡萄牙的、英國的以及美國的等等,這種本土經(jīng)歷證明了她與其他華裔美國作家如湯婷婷之不同。
林玉玲的父親是華裔,母親是娘惹,也就是在馬來西亞土生土長的華人女性,家里有兄弟八人。因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被兄弟們排斥,于是她拒絕當女孩,向男孩看齊,她表現(xiàn)得沒有女孩樣,“跑得快、從高高的墻跳下、騎腳踏車飛奔,或是很晚還不回家”[1]67。 她認為當女孩很“無聊”[1]69,“女孩的意思就是像我媽媽和阿姨、姨婆坐在一起的時候那樣,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東家長、西家短、講閑話”[1]69。林玉玲在一次接受訪談中說道:“有這么多兄弟,我總能借到一條短褲,跑來跑去。人們稱我為假小子?!揖褪谴┲行缘姆b覺得舒坦的人,甚至后來我長大了,我還時常穿牛仔褲,穿男式襯衫。……那是我年輕時,是的,我的一部分——我把這些寫進了《月白的臉》——那時我想成為男生?!盵7]125這是兒時的林玉玲為了被兄弟們接受,為了同他們相等,最初同性別作的抗爭。和他們穿得一樣,和他們一樣行為處事,她就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融入他們當中。但是不管是什么時候,在馬來西亞、在亞洲,她的性別總是不對,總是和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
青春期的林玉玲和其他女孩一樣,渴望性,渴望交男友,在經(jīng)歷了和男性的幾次膚淺的交往后,她被有內(nèi)涵、有美國經(jīng)歷的伊克保所吸引,和他在一起,“生活隨遇而安、單純得不得了,于是每一天都新鮮、充滿變化”[1]214。但是和他在一起,她只能成為家庭主婦,他大宴賓客時,她得在廚房忙進忙出,根本無法和客人交流。伊克保帶她去參加諸如戲劇開演或是大使館舞會的社交活動時,她站在他旁邊,仿佛“是他身體投射出來的影子”[1]217。這讓林玉玲困惑不已。如果嫁給伊克保,她就會成為眷屬,參加學校的聚會時眷屬總是坐在外圍,她無法想象和忍受“自己坐在那堆眷屬當中,隔離在一些有趣的話題、論辯、笑話,以及重要的訊息之外”[1]220。她渴望的是參與和交流,就像兒時的她想要融入兄弟當中去一樣。男女的不平等與對女性的歧視,最終促成她離開伊克保。
若干年后,在美國從事教學和創(chuàng)作的林玉玲,第一部詩集《跨越半島》獲得了國協(xié)文學獎,她是第一個得到這份殊榮的女性,也是第一個拿到這個獎的亞洲人。這本詩集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廣受大眾的注意。有趣的是,亞洲報刊采訪她,對她的報道,都著意突出她的女性身份。華人頗多的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顯然還未脫離夫權(quán)制的束縛。新加坡的報紙《海峽日報》報道了對林玉玲的采訪,問的問題是她的丈夫?qū)λ玫竭@個大獎有何感想,旁邊還附了一張她和漂亮的兒子玩耍的照片。還有一些年輕的大專學生為他們的??瘉碓L問她,想了解為什么她的文學作品都以女性為主。她還應(yīng)邀到一個“母乳俱樂部”演講,之后媒體報道了她談?wù)摬赣溉榈氖虑?。雖然林玉玲在事業(yè)上已經(jīng)出人頭地,然而新加坡想彰顯的是她身為妻子和母親的女性身份。在諸如新加坡之類的亞洲國家對男女的性別是涇渭分明的,公眾場合全是男性的天下,而“女性一定要保有傳統(tǒng)的女性本質(zhì),如此一來,亞洲才能好好地把自己防衛(wèi)起來,避免受到西方影響而侵蝕腐化”[1]324。盡管在新加坡林玉玲被當作女性的代表,她每次以女性身份講話的時候總是想辦法不冒犯女性傳統(tǒng)的地位,然而她說的話“都帶著革命性的思想,冀望這些話能點起一絲希望,讓女性在這個世界上可以不受社會角色的羈絆,可以自由地奮斗向前,努力在既有的性別模式之外有所成長”[1]324。林玉玲自兒時就有的脫離性別羈絆的性格在此時格外耀眼,如果說之前她是自己在和身邊的男性抗爭,試圖掙脫性別的樊籬,那么這時她就已經(jīng)成熟起來,她就是一個女性主義的斗士和領(lǐng)導者,號召和她一樣同為女性的同胞們一起為性別歧視而戰(zhàn)。
林玉玲在馬來西亞經(jīng)歷了日據(jù)時期、英國殖民時期、馬來西亞獨立時期、“5·13”動亂后馬來人統(tǒng)治時期,她耳聞目睹了統(tǒng)治者對馬來西亞華人的歧視和打擊,因此在回憶錄中表達了對華人的同情、支持。
林玉玲負笈美國有很多個原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馬來西亞對華人的排斥上演到極端。林玉玲在1944年年底出生,當時正是日據(jù)時期,“正是日軍欺凌壓榨最劣、糧食短缺、全面饑荒最嚴重的時候”[1]85。日軍對華人和馬來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政策,用以達到“以馬來人抑制華人”的險惡目的。對華人,“他們采取高壓政策,大肆屠殺、殘酷鎮(zhèn)壓。而對土著民族則實行籠絡(luò)、利用的政策,任用馬來人為地方官員,招收馬來人組成警察、預備兵、自衛(wèi)團等,去鎮(zhèn)壓以華僑為主的抗日力量”[8]192。這樣一來,不僅引起抗日軍的強烈反抗,而且華人和馬來人互相仇視,引發(fā)了種族對立的情勢。林玉玲在她的回憶錄里揭示了日軍對中國人和華裔馬來西亞人的殘暴,“華裔馬來人,尤其是年輕人,被監(jiān)禁、凌虐、屠殺的情形從未減緩。日軍多年來一直意圖征服中國而未能得逞,華裔馬來人和中國人在他們看來全無兩樣。中國人保衛(wèi)國家、頑強抵抗的韌性激怒了日本人,于是1937年,日本皇軍慘無人性地在南京屠殺了三十萬中國人”[1]84,這段記錄表明日軍稱霸亞洲的野心。對中國人的殘忍暴行激起了林玉玲的民族感情,她在回憶錄里記錄了日軍對中國人和華裔馬來西亞人的暴行,表達了對中國的認同和愛國之心。
日本投降后,英國殖民者卷土重來,原本對英國政府忠心耿耿,勇敢與日軍作戰(zhàn)的華裔馬來人成了英統(tǒng)治的敵人。他們主張掙脫殖民枷鎖,贏得國家獨立,于是很快就像中國大陸和蘇聯(lián)的共產(chǎn)黨一樣,被列為“紅禍”?!坝捎诜N族相同,無論是華裔的移民或是在海峽地區(qū)出生的華人,全被戴上叛變與恐怖主義的帽子,凡是華人便是邪惡。”[1]86林玉玲在回憶錄中說,“六歲上小學之前,陪伴我長大的就是這些華裔匪盜、不法之徒的故事”[1]86,“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看到說華語的人就心生懼怕,因為英國教育告訴我他們是叛黨,既野蠻又殘忍”[1]87。英殖民對華裔共產(chǎn)黨的迫害讓兒時的林玉玲心存恐懼,充滿疑惑,她在回憶錄中描述了那段時期自己被警察攔路檢查是否是華裔共產(chǎn)黨的忐忑不安,記錄了華裔遭受的苦難,字里行間傾注了對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華裔的同情之心,以及對英殖民的嘲諷,“我們想不透為什么我們跟那些兇殘的敵人長得一樣,說不定在這些拿著閃閃發(fā)亮來福槍的士兵眼中,我們真的是敵人”[1]88。
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建國,“馬來”這個名詞取代了“英國”這個字眼,“馬來西亞人”代表了一個新的希望,正如林玉玲在她的第一部小說《馨香與金箔》(Joss and Gold)里借女主人公利安之口所說的理想,“馬來西亞的一切都是混雜的馬來西亞沙拉。一點點馬來的、一點點中國的、一點點印度的、一點點英國的。馬來西亞人就是馬來西亞沙拉,如果調(diào)制得好,就會很可口”[9]34?!叭A裔和印度裔在這里都是馬來西亞人?!盵9]35“再給我們更多幾年,我們就會是一個全然新的民族。不再有馬來民族、華裔或印度裔,而都是一個民族?!盵9]35這里林玉玲借利安之口說出了自己超越時代的觀點,展示了自己寬闊的眼界。林玉玲想說的是在馬來西亞各民族關(guān)系和諧、社會穩(wěn)定之重要,希望達到多元文化一律平等的理想;如果各民族在競爭和合作中都放棄排他策略,就能獲得利益的最優(yōu)化和“共贏”;馬來西亞的各個民族長期和平共處,最終不再有不同民族的區(qū)分,從而形成一個大一統(tǒng)的民族——馬來西亞民族。這是林玉玲對祖國的美好愿望,對祖國的美好憧憬。林玉玲作為一位世界和平主義者的形象頓時顯現(xiàn)出來。
建立大一統(tǒng)的馬來西亞民族是林玉玲的一種憧憬。馬來西亞各族群內(nèi)部的斗爭很激烈,1969年的大選就成為展現(xiàn)各族各派政治斗爭的舞臺。大選結(jié)果公布后,在吉隆坡,獲勝的非馬來人反對黨的支持者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于5月13日舉行了比較張揚的慶祝游行,加重了馬來人政治上的不安全感。極端分子蓄意糾集馬來人舉行反游行,并以武力對付華人,“5·13”種族流血沖突事件就此爆發(fā)。林玉玲原本希望建立一個美麗的新國家的憧憬破滅。此后“馬來西亞大多數(shù)的事物,不管公共事務(wù)抑是家庭內(nèi)務(wù),不管是政府機關(guān)抑是私人企業(yè),不管是專業(yè)抑是個人、經(jīng)濟抑是文學,全都無可避免地蒙上種族的色彩”[1]226,實在令林玉玲害怕。由“馬來人治理馬來西亞”的原則被提升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林玉玲大學英文系的一位研究生說:“我們馬來人寧愿讓馬來西亞變回叢林,也不情愿給華人統(tǒng)治……我們不需要華人。要是沒有華人,我們就得過著落后貧窮的日子,我也甘愿。 ”[1]223這讓林玉玲“驚嚇、挫敗”[1]224,她決定前往美國,再也不回到馬來西亞了。
林玉玲在馬來西亞經(jīng)歷了日據(jù)時期、英殖民卷土重來時期、馬來西亞獨立建國時期以及“5·13”種族動亂后馬來人統(tǒng)治時期,她由一位反抗日軍、對中國認同的愛國者,逐漸變成對英殖民迫害華裔共產(chǎn)黨的同情者,懷抱馬來西亞民族理想的憧憬者,到最后美麗新國家夢想的挫敗者,她的回憶錄見證了她對這段歷史的觀點以及她面對種族歧視的心路歷程。
在馬來西亞獨立之前,英殖民政府實行的是精英教育,只把少數(shù)貴族出生的馬來人送入英文學校接受他們自認為更優(yōu)越的西方式的教育。很多馬來家庭由于生活困難,孩子必須從小在家里干活,充當幫手,家長也不愿送去念書。林玉玲的父母都是在馬六甲出生的土生華人,是英國的屬民,母親是車站站長的長女,車站站長屬于英國政府的公務(wù)員,因此母親是有社會地位的,這讓她在鎮(zhèn)子上的人際關(guān)系中身價不凡,遠遠超過實際經(jīng)濟窘困的情況;父親是一個“頭家”的五少爺,這樣的身份同樣遮掩了他經(jīng)濟不穩(wěn)的實情。雖然經(jīng)濟狀況不好,但有身份、一心追求西方文化的父母仍舊把林玉玲送到英國學校讀書,讓她接受英語教育。一方面林玉玲是英殖民教育的獲益者。她面對英殖民政府組織的考試毫不畏懼,把考試當作是挑戰(zhàn),并樂在其中,因為這個挑戰(zhàn)可以讓她“遠離饑餓、羞恥、丑陋、匱乏”[1]147。英語教育的訓練讓她自認為在社會上高人一等,她在回憶錄中說:“即使我一直挨餓、衣衫襤褸、受人輕視,也不曾懷疑這個社會會埋沒我的才能?!盵1]196她自信滿滿,但是另一方面林玉玲依舊批判英殖民教育。
林玉玲固有的文化受到英國殖民教育的破壞,沒有了本有的文化自信,變成了奈保爾所說的“模仿人”。英式的殖民教育是跋扈的,排除了華語教育、馬來、伊斯蘭教育。林玉玲來自福建和娘惹社會,她的親戚們講的都是福建話,但是她的福建話一直停留在5歲時候的程度,她說母親的語言——馬來語,自從她6歲上了英國的學校后,使用的語言變成了英語。英語成為林玉玲接受教育的語言,她今后教學、寫作和進行研究的語言,她成為用英語進行寫作的作家。除了在17歲時為了考大學曾經(jīng)學過馬來語之外,之后就再也沒有碰過。她失去的是她本民族的語言,她在語言屬性上是頗為尷尬的。對于殖民地的語言,林玉玲說:“我們?nèi)菍W舌的人,生來就要受到文化的推擠、塑型、鞭策;然而我們又是主宰,無論多么柔弱或是多么口拙、意圖奮力抵抗這樣的形塑,我們是擁有主控的力量。所以我認為我不是囫圇吸收英國的殖民文化,而是積極地將我所需要的部分挪為己用?!盵1]120的確,林玉玲到了美國后成為亞美作家,由被動變?yōu)橹鲃?,英文成為她謀生、出人頭地的語言。
馬來西亞全國的統(tǒng)一考試都是由劍橋大學負責,請英國籍的老師和教授共同命題。馬來西亞學生在11歲、14歲、16歲和18歲都要參加大英帝國統(tǒng)治下組織的統(tǒng)一考試,升大學都要拿英語簽發(fā)的劍橋中學或高等中學畢業(yè)證書。這些考試對學生的壓力實在太大,每到一個關(guān)卡都會有人被刷下來。雖然林玉玲對這些考試駕輕就熟,在考試中都能脫穎而出,但也親身經(jīng)歷了無法擺脫的壓力,將自己的童年葬送在教科書里。林玉玲在回憶錄中記敘了父母們面對英殖民教育對孩子的戕害卻無力發(fā)聲和反抗,“父母眼見自己的孩子整晚熬夜、形容枯槁、消瘦憔悴、嘔吐、因腦膜炎送命或上吊自盡,也是沉默以對。多年來歷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考試,雖然知道因為考試的壓力,不時傳來有人精神崩潰、心臟衰竭、自殺以及其他許多不幸事件的消息,我卻從來沒聽過有人批評當時考試制度的不是”[1]152。
林玉玲不僅同情在英殖民教育中受到戕害的兒童,對成績都能拿到甲等,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也頗為憂慮,憂慮的是他們雖然在英殖民教育的訓練中能爬上行政的最高層,但他們只是“殖民者的傳聲筒罷了”[1]152。林玉玲在回憶錄中對這些在殖民教育中的成功者進行了批判,“殖民教育只會制造居中溝通的人,而無法造就領(lǐng)導者,不過是一群擅于接受命令、傳達命令、奇怪的人。這樣的教育教人服從、不是教人反抗。每個人都要乖乖遵守法律、服從命令,如此一來,教育才能推展下去”[1]152-153。林玉玲雖然也是殖民教育的獲益者,顯然她和大多數(shù)殖民教育的成功者是不一樣的。她的成績領(lǐng)先其他人,但是她的判斷往往和老師們有很大的差異,她時常有著叛逆的情緒,反抗老師,因而在學?!巴瑫r成為被大家唾棄的人及領(lǐng)導群眾的人”[1]131,她和權(quán)威之間的沖突“也成了同學娛樂的來源”[1]131。林玉玲的眼界沒有局限在仕途,也沒有局限在馬來西亞,她知道馬六甲以外的世界很大,她自己的世界也可以很大。她在11歲之前就知道“要當詩人,而且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改變這個愿望”[1]136。
林玉玲是英殖民教育的獲益者,她對自己的成績自信滿滿,但是她同情在英殖民教育中受到戕害的兒童,以及在考試中脫穎而出但只能做殖民者傳聲筒的佼佼者。她雖然也是考試甲等的優(yōu)等生,但與其他佼佼者不同的是她面對權(quán)威的叛逆和對文學的執(zhí)著和熱愛。
在馬來西亞林玉玲為性別歧視而戰(zhàn),與排華勢力搏斗,強烈批判英殖民教育,她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劍拔弩張,等她到了美國,她要為之抗爭的是孤獨和對亞裔的歧視。她完成學業(yè),在美國的學院教學,當教師,她要面對的是學生的不信任、同事的排擠;當母親,她要忍受其他白人母親對亞裔母親的歧視。
林玉玲在美國的大學謀求教職頗為不易,因為她與眾不同,不同的是她的“英屬殖民地的英國腔,棕褐色的皮膚,亞裔的長相”[1]276。 因此她“只能冀望自己有機會填補別人挑剩的空缺”[1]276。 皇后學院的學生對林玉玲極不信任,因為他們見到的亞裔都是不懂英文的服務(wù)生。林玉玲希望在課堂時間之外和學生有知性的交流,她請學生到家里來吃飯,準備了20人的食物,結(jié)果姍姍來遲的只有兩個學生。林玉玲用真誠和不懈的努力消除學生的不信任,拉近了與學生的距離。哈斯特司社區(qū)學院的學生不是非裔就是拉丁美洲裔,她努力和學生打成一片,在沒有課的時候,她會在研究室?guī)蛯W生做個別指導,隨著需要個別指導的學生增多,她特別設(shè)立了寫作中心,請高年級的學生或者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來幫忙輔導。他們“耐心地反復幫學生做練習、拿作業(yè)討論學生個別的問題、解釋英語片語的含意。寫作中心最后成為學生經(jīng)常聚會的場所”[1]279。由于林玉玲的努力,學生不再討厭她的發(fā)音,不再注意她的外表,不再排斥她外國人的身份,學生變得和她非常親近,友善取代了疏遠和敵對。
在生下兒子后,種族融合的迷思讓林玉玲積極申請美國公民資格。為了讓兒子有完好無缺的人際關(guān)系,她吸取教訓,謹言慎行,避免招致鄙視、孤立和歧視。她帶兒子到公園去玩,那些白人媽媽彼此并不相識,卻可以互相攀談,交換心得,而她卻只有在一旁干羨慕的份兒。除非火車已經(jīng)客滿,要不然她身邊的空位不會有人坐。美國的白人媽媽見到她,會把眼光移走、看著別人。要等到她快走開時,才會放松表情、對她身后的人露出笑容。要是她站在一旁,和她一起看孩子玩單棋,白人媽媽便一副不自在的模樣,除非等到別的白人媽媽走近、可以一起談話了,才終于放松下來。這些白種美國人,“面對跟他們長得不一樣的人,便臉部肌肉緊繃,肩膀縮緊,沉默無言,滿身不自在”[1]317。面對如此的歧視和偏見,林玉玲依舊對兒子的未來自信滿滿,“因為她混雜的文化經(jīng)驗,……多年來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讓他準備好自己,有一番較為寬闊的公民身份及人文素養(yǎng)”[1]334。這是林玉玲對兒子的期望,希望兒子超越種族偏見,做眼界開闊、胸襟寬廣的人。
林玉玲依靠社區(qū)學院的教職,勤勉地工作,終于得以融入美國,而文學創(chuàng)作給她以安慰,讓她克服偏見,繼續(xù)生活下去。林玉玲逐漸獲得同事的友誼和尊重,受到學生的歡迎,在各種系務(wù)會議和研討會上有了一席之地。隨著她的文學作品在國際上屢次獲獎,她成為已經(jīng)出人頭地的亞裔美國作家。從華裔馬來西亞人到亞裔美國人,林玉玲從一個叛逆,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人成長為能克服和超越種族偏見,融入社會的成功人士。
《月白的臉:一位亞裔美國人的家園回憶錄》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位性格叛逆、與家庭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亞裔女性形象,她是為性別歧視而戰(zhàn)的假小子,是不愿依附男友成為眷屬的負心人,是號召女性同胞不受性別角色羈絆的女性主義斗士;她還是反抗日軍、對中國認同的華裔,是對英殖民迫害的華裔共產(chǎn)黨的同情者,是懷抱對馬來西亞民族理想的憧憬者,是美麗新國家夢想的挫敗者;她也是英殖民教育的獲益者,對自己的成績自信滿滿,但是她同情在英殖民教育中受到戕害的兒童,同情在考試中脫穎而出但只能做殖民者傳聲筒的佼佼者;在美國她告別過去的叛逆和格格不入的性格,對克服種族偏見和融入社會做出了種種努力,逐步融入美國社會,成為一名亞裔美國人,一位亞裔美國作家、教授。這部回憶錄是林玉玲與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抗爭和批判英殖民教育的一部生命書寫,展示了她在流散經(jīng)歷中的心路歷程和成長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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